一

  刮了几次台风,梅雨期终于结束了。转而代之的火辣辣的太阳,又把在梅雨期中湿透了的大地中的水份蒸发出来了。

  津釜监狱位于甲府的盆地之中。这里,冬天刺骨的寒冷,夏季又如同浴室的雾气一样“蒸热”。它就座位在这样一个自然气候恶劣、—条南北走向的釜川河河畔。整个监狱长四千米,宽三千米。

  这座监狱的墙高达七米多,在高墙各处都设有了望台。在了望台上,安置着全日本只有这座津釜监狱才安置的轻机关枪,每座了望台都通过地道与监狱的主体建筑连接着。

  这座监狱里,共关押着两千名四犯,最短的受刑年限为五年,还有百余名无期徒刑的囚犯。

  在这座监狱里,有木工、印刷、西服裁剪、编织品、皮革和竹木制品、一般电器用料、食品加工和板金、汽车维修等车间。在通向正门和道路的方向,还有一座被铁丝网围成的面积有三百町步(日本的面积计算单位,约合30万平方米——译者注)的农作物园。

  囚犯的工作时间通常规定为每天八小时。但作业收入、也就是劳动报酬,根据作业内容,成绩及其态度表现有无累计行政奖惩而被分为若干“级”,平均每个囚犯的月收人也仅仅为九百日元而已。

  “级”最低为“四级”,最高为“一级”。通常,“四级”和“三级”的囚犯睡大房间,几乎没有更多的自由行动,连上厕所的手纸都限量发放,有时还不允许使用肥皂和毛巾。

  与此不同的“二级”或“一级”囚犯,虽然白天要求在大房间里活动,但夜间允许睡单间。不过虽说是单间,但这也与不适应共同生活比如有扰人的癖者、爱寻衅闹事者和重症的同性恋“患者”不同,在某种程度上自由活动多一些、个人物品允许范围、会见亲属时间、次数以及与外部通信限制也有所放松。星期日还可以看电视节目。

  除此之外,“二级”和“一级”囚犯还允许做一些对下级囚犯作业的指导、辅助、也称之为自愿劳作的打工性质的工作。

  所谓自愿劳作,即是指“一级”或“二级”囚犯中,在某项工作中有突出技能者,在规定的作业时间结束后,从事每天二个小时以内,收入完全归于本人的作业。但是,每个人每月的收入不得超过二千五百日元。所以这部份作业有相当一部份被监方所收取了。

  鹫尾是累计惩罚二级囚犯,被判为无期徒刑。被关进这座津釜监狱已经三年了。他今年三十三岁。

  这时,鹫尾正在设在监狱里边,用镀锌的薄铁板盖成的第一汽车修整车间,钻在一辆被千斤顶顶起的丰田牌汽车下边、装换汽车推进器的轴轮。

  下午的烈日把薄铁板的车间房顶烤得火烫。车间的温度高达四十左右度。而且湿度还大,车身上还渗出了薄薄的一层水珠。

  满头大汗的鹫尾,长着一副如同刀削斧凿面颊和一双深遂墨黑的眼睛。他身体强壮,双肩很宽,从被汗水最湿了的土黄色半截袖的衬衫中,裸露出一双健壮而发达的手臂来。

  腰间挂着一只警棍、站在车旁的中年看守森田,用一剐鸡蛋里挑骨头的耳光死死地盯着干活的鹫尾,看到他稍有一点不合他的意思,就唠唠叨叨半天。

  但鸳尾像没看到他一样,专心致志地干完了装换工作,然后乘着在车下工作用的滑车从车底下滑了出来。

  鸷尾的脑袋不光头。他留了一副美军士兵样式的长发。五、六年前,根据日本监狱法的某些新规定,囚犯的头发可以不必统统剃成一式的光头了。

  在鹫尾的头部的右侧部位,透过短的头发,可以看到一个斑痕。这是一个子弹的弹痕。

  鹫尾从车下爬出来,慢慢地站了起来。比起普通身高的森田,他至少还高出十五英寸,他抬起手臂,用袖口擦了擦流进眼睛里的汗水,然后打开车门,用与他那魁梧的身材不相符的敏捷速度,钻进了驾驶室。

  他拧了一下钥匙,打着了发动机。后车轮因被千斤顶顶着而处于空转状态。然后他从车上下来,弯下腰,一边用手去推了推加速器的手挡,一边朝车下望去。他在观望后轮空转的情况。

  “OK!”鹫尾关上了发动机,走对车后部把油压千斤顶的压力解除了,然后从车身下撤了出来,再拉上手闸,把修整车辆的作业检验单递给了森田。

  皱着眉头的森田签完字后,抬起也是满脸汗水的头对鹫尾命令道:“竹田班在修发动机时遇到麻烦了,你去帮他们检查一下。”

  “我先去洗洗脸和手行吗?”

  车间里共有三十台车子,一百余名囚犯被编成小组,配备在每一台车上。聋尾环视了一下整个车间,便向森田提出了这个要求。“不行!不只是你一个人热!”森田不加思索地拒绝了。鹫尾耸了耸肩膀,只好朝右前方的第四辆小型GT汽车走过去。森田也跟了过来。

  这辆旧式的小型1600GT型汽车的发动机盖打开了。具有二级整修技术水平的几名囚犯发愁地盯着发动机里的一个旧式而几乎是破烂不堪的SU两截汽化器。

  应当使用平衡管进行输通。但这个旧式的SU型的汽化器管偏偏有好几个弯曲,所以平衡管不能起作用。修理这辆汽车的囚犯技师班的下放长叫竹田。“拜托了!”竹田朝鸷尾轻轻地头了一下头,以示敬意。鼙尾便弯下腰,把这只汽化器折下来,完全分解了,于是他发现了在汽化器的一根管子处,有一个十分微小的针眼。

  鹫尾十分小心地用包封机将这一处针眼补牢,然后又将分解的汽化器重薪维装起来。

  鹫尾掸了掸手,让一个囚犯试着打一下火。发动机多少有了点起色。

  这时,鹫尾看到了竹田班的奥村,瞒着看守的眼睛,把一个中型活动板子藏进了他自己的裤子口袋里。

  二

  这个小型车还需要装换前后车轮的推进器。鹫尾一边继续帮着竹田班装换,一边看着刚才奥村装进裤子口袋中的活板子从臀部突了出来。大概他的裤子口袋被撑破了吧?

  囚犯的作息时间十分严格。强制要求必须早睡早起。因此在这个津釜监狱里,作业时间规定为从上午七点二十分开始,下午四点半结束。当装换完推进器之后,收工的预备铃响了。这时是差五分钟四点半。因为是夏季,太阳还老高。囚犯们开始收拾各自的工具。

  因为工具可以成为囚犯之间打架斗欧的凶器和越狱的工具。所以,一旦出现工具丢失,看守们就紧张起来,直到找到为止。如果丢失了一件带有刃的利器,就更不得了。为了找到这种工具的下落。狱方甚至会动用私刑。

  但是,今天看守们也许被这闷热的气候弄昏了头了吧,竟丝毫没有发现少了一只话扳手。

  鹫尾所在的整修车间的囚犯在接受例行的点名之后,就全部回到了被监视中的第五狱舍。这是一幢用水泥浇涛的坚固建筑.他们站在这幢建筑的水泥地板上,脱光衣服,赤身裸体地依次接受检查。

  莺尾也同其他囚犯一样,脱光了衣服准备接受检查。他那裸露着的双腿,像一头上等的纯种马一样健壮,皮肤油黑,肌肉隆起。上面还有伤疤。全身上下无一不显示着一个男子汉的雄风英姿。

  在更衣室的正中央有一架五十英寸高的屏风。依次把自己脱下的衣服放进个人专有的抽屉之后,每个囚犯都必须平伸双手,大声呼唤着自己的囚号,从屏风的一边走过另一边去。

  奥村也接受了检查,但因他把板手的把儿部塞进了肛门里,没有掉出来,所以没有被发现。

  检查完毕、囚犯们便重新穿上衣服,排着队在屏风对间的一排水龙下洗脸洗手。

  轮到鹫尾,他刚把头伸到水龙头下想冲一下满头的油污,便走过来一个看守,照他的臀部踢了一脚:“快点洗!”

  鹫尾连歪都没有歪一下,他直挺挺地站起来,用一股近乎残忍的凶光蔑视地扫了一下比他矮一大截的这个看守。

  “你要反抗就送你去惩戒室!”

  这个看守害怕了,他虽然大声喊着,但却把目光看向别处。

  于是鹫尾又弯下腰,慢慢地洗了洗头,又擦了擦主身。

  他在隔壁的房间里换上了衣服,然后走进了门窗安了好几层铁格子的大食堂。

  屋子中央摆着几个用木板条搭成的饭桌。第五狱舍的三百名囚犯就在这儿吃饭。食堂的喇叭里播放着民谣曲。

  在由模范囚犯把饭菜端上来之前,囚犯们都一边喝看茶一边聊着天儿。隔壁和二层楼上的走廊上,当然都有看守在监视着囚犯们会聚的这种存在某种危险的时刻。

  鹫尾是个少言寡语的人。第五狱舍的头儿藤本,朝鹫尾走了过来.坐在他身旁的一个男人马上离开了板凳,让开了。

  藤本坐在了鹫尾的旁边。

  藤本入狱前,是被警方强制解散了的新宿暴力团三光组原组长。他因向与涉谷暴力团权堂组发生争执的三个男人开枪,其中两人死亡而被法院一审二审都判处了死刑,但在终审时被最高法院判处以无期徒刑。

  满睑络腮胡的藤本长相凶丑,像一头黑熊一般。身材也矮胖。他只是嘴唇撇了撇算是笑了笑,像并不避人讳别人一样对骜尾搭上了话,突然又压低了声音问道:

  “日子快要到了,你下定决心了吗?”

  “……”

  骜尾依旧沉然不语。

  “干什么?我的忍耐可是有限度的。这几的所长剥削我们,从我们干活的收入中狠狠地捞了一把,在东高什么地方为自己盖了一处公寓呢!真的,这不是传说,是事实。来探视我的部下也这样对我说呢!”

  藤本耳语般地说道。

  三

  “这是真的吗?”

  鹫尾终于打开了他那沉重难开的口。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就咱们一个劲地傻卖力气养活的可不是所长一个人呢?听说躲狱的部长们也都弄到了好几千万的回扣呢!连监狱的小头目们也都弄了不少实惠,香烟一条才一千元、火柴一盒五百、威士忌酒一万元一瓶,像他妈的贼一样偷走我们的血汗。啊,是烟哪,真他妈的香!”说着,藤本趁着鹫尾陷入沉思之中,从他的上衣口袋时悄悄掏出了一只“皮斯”牌香烟叼到了自己的嘴里。

  社会上有许多中小企业主都利用监狱中的廉价劳动力进行产品生产,由于囚犯中有级之分——不完全依技术状况而分——因而所需提供的报酬十分便宜。这一点,从这些中小企业主看来,仅此一项就可以大发其财。当然了,这所监狱的所长等一些管理官员,也都程度不同地从这些企业主身上捞到了不少回扣。

  “我就想越狱!不过,看着我这打坏了的脑袋。而且,我在这里也呆惯了,要真出去了,可能还不习惯了呢!”鹫尾无不遗憾地说道。“你说什么傻话,我要是你,早就这么干了!一旦出去,女人、酒、烟——我是说那种大烟,只又我喜欢,我就统统弄到手,那真是神仙过的日子。我就不会住在这个猪窝里似的地方,我就会住进有空调的豪华公寓里,一边喝着苏格兰威士忌或其他什么,一边搂着像电影明星一样的美人。妈的!这儿真叫人受不了。”藤本大声说道。“我的头被打坏了后,对狱外边的世界就像是一个遥远的梦……喂,告诉我,我倒底是怎么回事?我过去是干什么的?”鹫尾的口气变得异常可怜地求着藤本。

  “你要是同意和我一起越狱就告诉你。虽然我的组织基本解散了。但我决心重新组建的信心很足。如果像你这样的人在我们组织里工作,肯定能一个顶十人,顶一百人!”

  “所以说我对你的组织有用处吧?”“那是呀!怎么样?想不想越狱呀!”

  “你再让我考虑考虑。”

  “已经没多少时间了,我们都把武器准备好了!”

  “……”

  “如果你要去告密。可决不会饶了你!”

  “我难道是那种小巴狗吗?!”

  “知道了!知道了!不管怎么说,监外的世界是个天堂呀!就是你这样的,不过也就是在星期日时让你看看电影和电视什么的吗?没有漂亮的姑娘陪着你,你那男人的东西不用就会烂掉的。把一生都关在这猪窝里,我都憋出病了!”说完,藤本轻轻地拍了拍鹫尾的肩膀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一会儿,十多个模范犯把晚饭端了上来。

  囚犯的伙食,根据性别、年龄、作业强弱而有所不同。一共分为五等。主食在一日三千“卡路里”(计算热量的单位。——译者注)的为一等;一千八百“卡路里”的为最末一等、所谓主食都是一样的,即都是掺有一半面粉的份饭,不同热量的等级,不过是由分配量多少而定的。

  副食规定是每天六百“卡路里”以上。但每天伙食费仅为四十几元,所以这是所谓副食加上主食也不过是保障监狱的囚犯不致饿死而已,根本谈不上什么营养了。

  这一天的晚饭的茶是几片圆白菜的豆汁和煮成青花鱼干,另外还有油炸土豆丝。由于作业内容,鹫尾的等级是一等。其他囚犯们都狼吞虎咽一般地吃着,几乎连嚼都不嚼就送进胃里。但鹫尾则和他们不同,他慢条斯理地咀嚼着,品着。他一边认真地思考着刚才藤本对他所说的越狱的事。一连看着身旁早就吃完了但用贪婪的目光盯着自己饭碗的囚犯们。

  但是,他们绝对不敢去伸手抢夺鹫尾的饭碗,因为他们知道,鹫尾这个人生性暴烈,对于不客气的举动,他会毫不忧豫地把胆大的打个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