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第二天,我邀鼠来到山脚下一家宾馆的游泳池。由于夏季将逝,且交通不便,池里只有十来个人。其中一半是美国住客:

    他们与其说是游泳,莫如说是在专心晒日光浴。

    这座由旧华族别墅改建成的酒店,有一方芳草凄凄的庭院,游泳池与主建筑之间隔着一道蔷薇篱笆,沿篱笆爬上略略高出的山坡,海面、港口和街市尽收眼底。

    我和鼠在25米长的游泳池里竞相游了几个来回。然后并排躺在轻便折叠椅上,喝着冰镇可乐。我调整完呼吸抽罢一支烟的时间里,鼠愣愣地望着一个独自尽情游泳的美国少女。

    万里无云的晴空,几架喷气式飞机留下几缕冻僵似的白线,倏然飞去。

    “小时候天上的飞机好像更多来着。”鼠望了眼天空说:

    “几乎清一色是美军飞机,有一对螺旋浆的双体家伙。记得?”

    “p38?”

    “不,运输机。比P38大得多,有时飞得很低很低,连空军标志都能看到。……此外记得的有DC6、DC7,还见过赛巴喷气式哩。”

    “够老的了!”

    “是啊,还是艾森豪威尔时代。巡洋舰一进港,就满街都是美国军宪和水兵。见过美国军宪?”

    “嗯。”

    “好些东西都失去了。当然不是说我喜欢军人……”

    我点点头。

    “赛巴那飞机真是厉害,连凝固汽油弹都投得下来。见过凝固汽油弹下落的光景?”

    “在战争影片里。”

    “人这东西想出的名堂真是够多的,而且又都那么精妙。

    再过10年,恐怕连凝固汽油弹都令人怀念也未可知。”

    我笑着点燃第二支烟。“喜欢飞机?”

    “想当飞行员来着,过去。可惜槁坏了眼睛,只好死心。”

    “真的?”

    “喜欢天空,百看不厌。当然不看也可以。”鼠沉默了5分钟,蓦然开口道:“有时候我无论如何都受不了,受不了自己有钱。恨不能一逃了事。你能理解?”

    “无法理解。”我不禁愕然。“不过逃就是喽,要是真心那么想的话。”

    “……或许那样最好,跑到一处陌生的城市,一切从头开始。也并不坏。”

    “不回大学了?”

    “算了。也无法回去嘛!”鼠从墨镜的背后用眼睛追逐仍在游泳的女孩。

    “干嘛算了?”

    “怎么说呢,大概因为厌烦了吧。可我也在尽我的努力——就连自己都难以置信。我也在考虑别人,像考虑自己的事一样,也因此挨过警察的揍。但到时候人们终究要各归其位,唯独我无处可归,如同椅子被人开玩笑抽走了一般。”

    “往后做什么?”

    鼠用毛巾擦着脚,沉吟多时。

    “想写小说,你看如何!”

    “还用说,那就写嘛!”

    鼠点头。

    “什么小说?”

    “好小说,对自己来说。我么,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才能。但我想如果写,起码得写足以使自己本身受到启发的东西才行,否则没有意思。是吧?”

    “是啊。”

    “或是为自己本身写……或是为蝉写。”

    “蝉?”

    “嗯。”鼠捏弄了一会悬挂在裸胸前的肯尼迪铜饯。“几年前,我同一个女孩去过奈良。那是个异常闷热的夏日午后,我俩在山路上走了3个小时。途中遇到的活物,只有留下一声尖叫拔地飞走的野鸟,和路旁扑楞翅膀的秋蝉。因为太热了。

    “走了一大阵,我们找一处夏草整齐茂密的缓坡,弓身坐下,在沁人心脾的山风的吹拂中擦去汗水。斜坡下面横着一条很深的壕沟,对面是一处古坟,小岛一般高,上面长满苍郁的树木。是古代天皇的。看过?”

    我点点头。

    “那时我想、干嘛要建造成这么个庞然大物呢?……当然,无论什么样的坟墓都自有意义。就是说它告诉人们,无论什么样的人迟早都是一死。问题是那家伙过于庞大。庞大有时候会把事物的本质弄得面目全非。说老实话,那家伙看上去根本就不像墓,是山。濠沟的水面上到处是青蛙和水草,周围栅栏挂满蜘蛛网。

    “我一声不响地看着古坟,倾听风掠水面的声响。当时我体会到的心情,用语言绝对无法表达。不,那压根儿就不是心情,而是一种感觉,一种完完全全被包围的感觉。就是说,蝉也罢蛙也罢蜘蛛也罢风也罢,统统融为一体在宇宙中漂流。”

    说到这里,鼠喝掉泡沫早已消失的最后一口可乐。

    “每次写东西,我都要想起那个夏日午后和树木苍郁的古坟。并且心想,要是能为蝉、蛙、蜘蛛以及夏草和风写点什么,该是何等美妙!”

    说罢,鼠双手抱在脖后,默然望着天空。

    “那……你是写什么了?”

    “哪里,一行也没写成,什么也没写成。”

    “是这样?”

    “汝等乃地中之盐。”

    “?”

    “倘盐失效,当取别物代之。”鼠如此说道。

    黄昏时分,阳光黯谈下来,我们离开游泳池,跨进荡出曼托巴尼意大利民谣旋律的宾馆小酒巴,端起凉啤酒。宽大的窗口外面,港口的灯火历历在目。

    “女孩怎么样了?”我咬咬牙问。

    鼠用指甲剔去嘴边沾的酒沫,沉思似地望着天花板。

    “说白啦,这件事原本打算什么也不告诉你来着。简直傻气得很。”

    “不是想找我商量一次么?”

    “那倒是。但想了一个晚上,还是免了。世上有的事情是奈何不得的。”

    “比如说?”

    “比如虫牙:一天突然作痛,谁来安慰都照痛不止,这一来,就开始对自己大为气恼,并接着对那些不对自己生气的家伙无端气恼起来。明白?”

    “多多少少。”我说,“不过你认真想想看:条件大伙都一样,就像同坐一架出了故障的飞机。诚然,有的运气好些有的运气差些,有的坚强些有些懦弱些,有的有钱有的没钱。但没有一个家伙怀有超平常人的自信,大家一个样,拥有什么的家伙生怕一旦失去,一无所有的家伙担心永远一无所有,大家一个样。所以,早些觉察到这一点的人应该力争使自己多少怀有自信,哪怕装模作样也好,对吧?什么自信之人,那样的人根本没有,有的不过是能够装出自信的人。”

    “提个问题好么?”

    我点点头。

    “你果真这样认为?”

    “嗯。”

    鼠默然不语,久久盯着啤酒杯不动。

    “就不能说是说谎?”鼠神情肃然。

    我用车把鼠送回家,而后一个人走进爵士酒吧。

    “说了?”

    “说了。”

    “那就好。”

    杰说罢,把炸马铃薯片放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