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前,天吾和父亲道别。在出租车赶来之前,两人在窗边相对而坐,一句话也不说。天吾沉浸在散漫的思绪中,父亲则表情严肃,一动不动地凝望着窗外的风景。太阳已经西斜,天空的淡蓝,缓缓地向着更有深义的蓝色推移。

  还有许多疑问。但不管问他什么,恐怕都不会有回应。只要看看父亲闭得紧紧的嘴唇便一目了然。父亲似乎下定决心,绝不再开口。

  所以天吾什么也不问了。就像父亲说的那样,如果不解释就弄不懂,再怎么解释也弄不懂。

  非走不可的时刻到了,天吾开口说道:“你今天告诉了我好多事。

  虽然转弯抹角的不太好懂,但我想,你大概是以自己的方式说了实话。”

  天吾看看父亲的脸,但对方的表情毫无变化。

  他又说:“其实我还有好多话想问你,只是我也知道,这些问题会给你带来痛苦。所以我只好根据你说出的话去推测别的。恐怕你不是我血脉相承的父亲。这就是我的推测。虽然我不清楚具体情形,但大体上只能这么想。如果我想错了,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想法不对昵?”

  父亲不作回答。

  天吾继续说道:“如果这个推测猜中了,我会感到轻松些。但是,这并不是因为讨厌你。刚才我说过,是因为我没必要讨厌你了。我们好像没有血缘关系,你却把我当作儿子养大。在这件事上,我必须感谢你。很遗憾,我们作为父子相处得不太好,但那是另一个问题。”

  父亲还是一言不发,望着窗外的风景。就像一个哨兵,生怕看漏了远方山峦上升起的蛮族的狼烟。天吾试着朝父亲注视的方向看去,却看不见狼烟之类的东西。那里有的,只是浸染在苍茫暮色中的松林。

  “我能为你做的事,非常抱歉,几乎一件也没有。除了为你祈祷,希望空白在你心中形成的过程不至于给你带来太多痛苦。以前,你肯定经历过足够的痛苦了。你大概曾经以你的方式,深深地爱过我母亲。

  我猜是这样。可是她却离你而去。对方是我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还是别的男人,我不知道。你好像不打算把内情告诉我。但不管怎样,她抛下你出走了,留下幼小的我。你养育我,说不定也有这样的算计:只要和我在一起,她也许就有一天会回到你身边。但她最终没有回来。没有回你那儿,也没有回我这里。对你来说,这一定是很痛苦的事。就像始终住在一个空无一人的小城里。但不管怎样,你在那座小城里把我养大成人了。就像填补空白一样。”

  父亲的表情没有变化。对方有没有理解自己的话,甚至有没有在听自己讲话,天吾都不知道。

  “我的推测说不定错了。对你我双方来说,错了也许更好。不过,这样去想,许多事情就在我心中安顿下来了。几个疑问暂时有了解释。”

  几只乌鸦成群结队,啼叫着从天空飞过。天吾看了看手表。已经是该离开的时候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父亲身旁,把手放在他肩上。

  “再见,爸爸。过不了多久我还会再来。”

  抓着门把手,最后回头望去,只见一行清泪从父亲眼中流下,天吾一惊。日光灯从天花板上照下来,那行泪水闪烁着微弱的银光。父亲大概是用尽了所剩无几的感情的力量,流出那眼泪的。泪水顺着面颊缓缓滑下,落在膝上。天吾拉开房门,就这样走出房间,乘出租车赶往车站,坐上了驶来的列车。

  从馆山始发的上行特快列车,比来时更加拥挤和热闹。大半乘客是举家洗完海水浴回来的。望着他们,天吾想起了小学时代。像这样举家出游、远行,他一次也没有体验过。盂兰盆节和新年放假时,父亲什么事也不干,只是躺在家里睡觉。这种时候,这个男人简直像一台被扯掉了电源的肮脏电器。

  坐下后,天吾想继续阅读文库本,发现刚才把那本书忘在了父亲的病房。他叹息一声。转念一想,这样也许更好。就算现在有书读,只怕也读不进脑子里去。此外,和放在他的手头相比,《猫城》是个更适合放在父亲房间里的故事。

  窗外的风景,和来时顺序相反地移动着。依山势游走的暗淡寂寞的海岸线,不久变成了开阔的临海工业带。许多工厂夜间也继续开工。

  烟囱林立在夜晚的黑暗中,仿佛巨蛇吐出长长的芯子.喷吐着红色火焰。重型卡车强力的前灯将路面照得一片雪亮。更远处的大海像一片泥泞,看上去黑黢黢的。

  回到家,是在十点前。信箱空空的。打开房门一看,家里显得比平日更空荡。存在于此的,仍是他今天早晨留下的空白。脱下来扔在地板上的衬衣,关了电源的文字处理机,残存着他压出的凹陷的转椅,散布在桌子上的橡皮屑。他喝了两玻璃杯的水,脱去衣服,钻进了被子。睡眠立即袭来,而且是近来没有的深深的睡眠。

  次日早晨,八点后醒来,天吾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新的人。这一觉睡得很舒服,手脚的肌肉柔韧,等待着结实的刺激。倦意无影无踪。

  就像小时候新学期开始,那种翻开崭新的课本时的感觉。虽然还不理解内容,但那里面有新知识的预兆。他走进洗手间,刮了胡子,用毛巾将脸擦净,抹上须后水,再对着镜子重新审视自己的脸。然后他认定自己变成了一个新的人。

  昨天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都像发生在梦中。无法认为那是现实中的事。虽然一切都十分鲜明,但那轮廓中可以一点点地看出非现实之处。乘列车去了一趟“猫城”,又回来了。幸运的是和小说的主人公不同,自己成功地乘上了回来的列车。而且在那个小城的经历,似乎给这个叫天吾的人带来了巨大的变化。

  固然,天吾身处的现实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他百般无奈地行走在充满了困扰和谜团的危险之地。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意料。根本无法预见接下去自己身上会发生什么。尽管如此,此刻他还是有种最终会渡过危难的感觉。

  这下我总算站到出发点上了,天吾想。虽然没有弄清关键的事实,但从父亲说的话、表现出的态度中,一个可能是自己出生真相的东西隐约露出了轮廓。那段长期以来苦恼与困扰着自己的“图像”,并非毫无意义的幻觉。他无法准确地弄清它在何种程度上反映了真实,但大概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的信息,好也罢坏也罢,都是构成他人生基础的东西。弄清了这些,天吾感到如释重负。之后,才实实在在地觉出自己此前的负担是何等沉重。

  安稳得出奇的日子持续了大概两个星期。像漫长的台风眼一般的两个星期。天吾暑假期间每周在补习学校上四天课,其余时间便用来写小说。没有一个人联系他。深绘里失踪事件有什么进展?《空气蛹》是否仍在畅销?天吾不知道,而且也不想知道。世界就是世界,随它去吧。有事的话,对方肯定会主动找上门来。

  八月逝去,九月来临。每天都像这样,永远平安无事该多好。天吾一边泡着早晨的咖啡,一边不出声地想。如果说出声,谁知道会不会被某个尖耳朵的恶魔听到。所以他无声地祈祷平安能持续下去。但事与愿违才是人世的常态。他不希望的是什么,世界似乎反而了如指掌。

  这天上午十点过后,电话铃响了。让铃声响过七次后,天吾无奈地伸手拿起听筒。

  “我现在可以去你那里吗。”对方压低了嗓音问。据天吾所知,能问出这样不带问号的疑问句的人,世上只有一个。在声音的背景里,能听见广播声和汽车的排气声。

  “你现在在哪里?”天吾问。

  “在一个叫丸商的商店门口。”

  从他的住处到那家超市,连两百米都不到。她是从那里的公用电话打过来的。

  天吾不由自主地环顾四周。“可是,你到我家来恐怕不好吧。我的住所说不定受到了监视,再说社会上都认定你失踪了。”

  “住所说不定受到了监视。”深绘里把天吾的话原样重复了一遍。

  “对。”天吾说,“我身边最近发生了许多怪事。我猜这些肯定和《空气蛹》有关。”

  “是那些生气的人。”

  “可能。他们好像在生你的气,顺便也有点生我的气了。因为我改写了《空气蛹》。”

  “我不在乎。”深绘里说。

  “你不在乎。”天吾把对方的话原样重复了一遍。这肯定是个会传染给别人的习惯。“不在乎什么?”

  “就算房子受到监视也不怕。”

  天吾一时无言以对。“但我也许在乎。”他终于说。

  “我们俩最好在一起。”深绘里说,“两个人齐心协力。”

  “索尼和雪儿。”天吾说,“最强的男女二重唱。”

  “最强的什么。”

  “没什么。我在自言自语。”

  “我到你那里去。”

  天吾正打算说话,另一端传来了挂断电话的声音。不管是谁,都在话才说到一半时,就自作主张地挂掉电话,简直就像拿砍刀斩断吊桥一样。

  十分钟后,深绘里来了。她双手抱着超市的塑料购物袋,身穿蓝条纹长袖衬衫和紧身蓝牛仔裤。衬衫是男式的,胡乱晾晒后也没有熨烫。肩上还挎着个帆布包。为了遮住面孔戴了一副大大的太阳镜,但很难说起到了伪装效果,反而会引人注目。

  “吃的东西应该多一点。”深绘里说,然后把塑料袋里的东西放进了冰箱。她买来的,几乎全是已烹饪好的东西,放在微波炉里加热后就能吃。还有咸饼干和奶酪。苹果和番茄。还有罐头。

  “微波炉在哪里。”她环视一圈狭窄的厨房,问。

  “没有微波炉。”天吾回答。

  深绘里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并没有发表感想。她似乎想象不出没有微波炉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我住在你这里。”深绘里像在通告一个客观事实。

  “住到什么时候?”天吾问。

  深绘里摇摇头。那意思是说不准。

  “你那个藏身处怎么了?”

  “有事发生时,我不想是一个人。”

  “会发生什么事吗?”

  深绘里没有回答。

  “我还是得再哕唆一句,这里不安全。”天吾说,“好像有些人盯上了我。还没弄清那是什么人。”

  “世上不存在安全的地方。”深绘里说。随后意味深长地眯起眼,手指轻轻地捏住耳垂。这个肢体语言表示什么意义,天吾不知道。恐怕不表示任何意义。

  “所以,在哪儿都一样。”天吾说。

  “世上不存在安全的地方。”深绘里重复道。

  “也许是这样。”天吾承认,“超过一定水平之后,危险的程度就没有什么差别了。不过先不管它,我马上就得去上班了。”

  “去补习学校上班。”

  “对。”

  “我待在这里。”深绘里说。

  “你待在这里。”天吾重复道,“这样更好。别出去,谁来敲门也不要吭声。电话铃响了也不要接。”

  深绘里默默地点头。

  “对了,戎野老师怎么样了?”

  “昨天‘先驱’被搜查了。”

  “就是说,因为你的案件,警方搜查了‘先驱’总部?”天吾惊讶地问。

  “你不看报纸吗。”

  “我不看报纸。”天吾又一次重复道,“最近这段时间我没有心思看报纸,不了解详情。既然这样,教团可要遇上大麻烦了。”

  深绘里点点头。

  天吾长叹了一口气。“而且会比以前更生气吧。就像被人捅了窝的马蜂一样。”

  深绘里眯起眼睛,沉默了片刻。大概是在想象从蜂窝里飞出来的、气得发疯的蜂群。

  “可能。”深绘里小声说。

  “那么,你父母的下落有线索了吗?”

  深绘里摇摇头。关于这件事,还没有任何线索。

  “总之,教团那帮家伙正气得发疯。”天吾说,“如果弄清失踪事件是个骗局,警察无疑也会对你发怒。顺便也会对我发怒吧。因为我明知真相,却窝藏了你。”

  “正因为这样,我们更应该齐心协力。”深绘里说。

  “你刚才是不是说了正因为这样?”

  深绘里点点头。“是我用词不当吗。”她问。

  天吾摇摇头。“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这个词的发音有一种新鲜感。”

  “要是你觉得麻烦,我就去别的地方。”深绘里说。

  “你待在这里没关系。”天吾无奈地说,“你又没有别的地方好去,不是吗?”

  深绘里简短而明确地点点头。

  天吾从冰箱里拿出大麦茶喝。“我不欢迎发火的马蜂,但你的忙,我总可以帮。”

  深绘里盯着天吾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说:“你看上去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

  深绘里的嘴唇撇成奇怪的角度,随即恢复了原状。没办法解释。

  “不必解释。”天吾说。如果不解释就弄不懂,再怎么解释也弄不懂。

  天吾走出家门时,告诉深绘里:“我给你打电话时,先等铃声响三下,然后挂掉。接着我会再打一次,这下你再接电话。明白吗?”

  “知道了。”深绘里说,然后复述道,“你等铃声响三下就先挂掉,然后会再打一次,这时我再接电话。”听上去像是在一边翻译古代石碑的铭文,一边念出声来。

  “这很重要,千万别忘了。”天吾说。

  深绘里点了两下头。

  天吾上完两节课,回到教员室里,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前台的女子走来,告诉他:来了一个姓牛河的人要见你。她就像一个传递噩耗的善良的信使,歉然地说。天吾爽朗地笑着向她致谢。没有理由责怪信使。

  牛河坐在玄关大厅旁的自助餐厅里,边喝牛奶咖啡边等天吾。牛奶咖啡怎么看都是和牛河不相配的饮料。而且,混在精力旺盛的学生中,牛河不寻常的外貌更引入注目。只有他所在的那片区域,重力、大气浓度和光线的折射度似乎都和别处不同。远远望去,他真像一则噩耗。正是休息时间,餐厅里十分拥挤,但牛河独占了一张可坐六人的桌子,却没有一个人肯过去和他拼桌。就像羚羊们躲避野狗一样,凭着自然的本能,学生们都躲着牛河。

  天吾在吧台买了咖啡,端着坐到牛河对面。牛河好像刚吃完奶油面包,桌子上包装纸窝成一团,嘴角还粘着面包屑。奶油面包也是和他极不相配的食物。

  “好久不见,川奈先生。”看到天吾,牛河微微抬了抬屁股,打着招呼,“不好意思啊,老这么不请自来。”

  天吾也不寒暄,直奔主题:“你肯定是来和我要答复的吧?就是对上次那个提议的答复。”

  “呃,是这么回事。”牛河说,“简单地说的话。”

  “牛河先生,今天能不能请你说得具体一点、坦率一点?你们到底想要我做什么?作为支付给我那笔‘资助金,的回报。”

  牛河小心地环视四周。但两人的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餐厅里面,学生们的声音太吵闹,也不必担心两人的交谈被人偷听。

  “好吧。我就来个超值大赠送,从实相告。”牛河俯身探向桌前,将嗓门压得低低地说,“钱嘛,不过只是个名目。况且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金额。我的客户能向您提供的最重要的东西,是人身安全。

  直截了当地说,就是您不会受到伤害。这个我向您保证。”

  “作为代价昵?”天吾问。

  “作为代价,他们要求您做的,就是沉默和忘记。您参与了这次事件,但是在不了解意图和内情的情况下做的。您只是个奉命行事的小人物。关于这件事,他们不打算责怪您个人。所以,现在您只要把曾经发生的事统统忘掉就可以了。就当没发生过。您代写(c空气蛹》的事不会散布到社会上去。您和那本书从前没有任何关系,今后也不会有。他们希望您这样做。这对您自己大概也是有利无害。”

  “我不会受到伤害。就是说,”天吾说,“我之外的相关人士就会受到伤害?”

  “这个嘛,呃,恐怕得看具体情况。”牛河好像很难启齿,“这可不是我说了算的,所以无法具体回答。不过我想多少得需要一个对策吧?”

  “而且你们拥有又长又强壮的手臂。”

  “是的。上次我也跟您说过,非常长、非常有力的手臂。那么,您能给我怎样的答复呢?”

  “从结论上来说,我不能领取你们的钱。”

  牛河一言不发,手伸向眼镜,把它摘下来,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仔细地擦拭镜片,然后重新戴好。那模样好像在说,自己耳朵里听到的话,和视力之间或许有什么关系。

  “就是说我们的提议,呃,遭到了拒绝,是吗?”

  “是的。”

  牛河从镜片后面,用观看奇形怪状的云般的目光望着天吾。“这又是为什么?依拙见看来,这绝对是一笔不错的买卖。”

  “我们不管怎么说,也算是上了同一条船。我总不能只顾自己逃命啊。”天吾说。

  “好奇怪啊。”牛河似乎感到不可思议,说,“我真弄不明白。嗨,我不是告诉过您吗?别人可是谁也不关心您啊。真的。您不过是得了几个小钱,被人家随便利用罢了。还得为了这个饱受牵连。太欺负人了!简直是把人当傻瓜!哪怕您大发脾气,也是理所当然的。要是我,肯定也会大发雷霆。可是您还在袒护他们,说什么不能只顾自己逃命!又是船又是什么。我真弄不懂啊。您这是怎么了?”

  “理由之一,是一个叫安田恭子的女人。”

  牛河端起冷掉的牛奶咖啡,像很难喝似的啜了一口,然后问:“安田恭子?”

  “你们知道安田恭子的事。”天吾说。

  牛河像是没明白天吾的话,好半天都半张着嘴巴。“哎呀,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叫这个名字的女人。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这人到底是谁?”

  天吾不言不语地盯着牛河的脸看了半天,但什么也没读出来。

  “是我认识的一个女人。”

  “难道这个人和您有深交?”

  天吾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想知道,你们到底对她干了什么?”

  “干了什么?这怎么可能呢?什么也没干。”牛河说,“我说的可是真话。您瞧,我刚才告诉过您,我根本不知道这个人。对一个你不认识的人,你怎么可能干什么!”

  “可是你说过,你们雇佣了能干的调查员,对我进行过彻底的调查。你们甚至查明了我改写过深田绘里子的作品。对我的私生活也相当了解。所以,那位调查员知道我和安田恭子的关系,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是啊,我们的确雇了能干的调查员,他对您进行了细致的调查。

  弄不好他已经掌握了您和那位安田女士的关系,就像您说的那样。但是,就算有这样的讯息,也没送到我这里来。”

  “我和这位叫安田恭子的女人交往过。”天吾说,“每个星期跟她见一次面。暗暗地,秘密地。因为她有家庭。可是,忽然有一天,她什么话也没说,就从我面前消失了。”

  牛河用擦拭过镜片的手帕轻轻擦去鼻头的汗水。“所以您就认为,这位已婚女子的失踪,和我们有某种形式的关联。是吗?”

  “也许是你们把她和我幽会的事,告诉了她丈夫。”

  牛河不知所措似的撅起嘴。“可是,我们到底为什么非干这种事不可?”

  天吾攥紧了搁在膝头的双手。“上次你在电话里说的话,总让我放不下心。”

  “我到底说了什么话?”

  “超过一定的年龄之后,所谓人生,无非是一个不断丧失的过程而已。宝贵的东西,便会像梳子豁了齿一样从手中滑落下去。你所爱的人就会一个接着一个,从身旁悄然消逝。就是这样的内容。您还记得吧?”

  “嗯,我当然记得。的确,上次我说过这些话。可是川奈先生,我那么说只不过是泛泛而论。我只是针对上了年纪的悲凉与严峻坦陈自己的意见,根本不是针对那位安田什么女士说的。”

  “可是在我听来,那就像对我的警告。”

  牛河用力地连连摇头。“没有的事。哪里是什么警告,只是我的一点浅见。关于安田女士,我发誓,我真的一无所知。这位女士失踪了吗?”

  天吾继续说道:“您还说过这样的话。说如果我不听从你们,可能会给周围的人带来不好的影响。”

  “嗯,我的确说过这话。”

  “这不也是警告吗?”

  牛河将手帕收进上衣口袋,叹了一口气。“的确,听上去也许像警告,但那也只是泛泛之论呀。我说川奈先生,我对那位安田女士可是一无所知。甚至连名字都没听说过。我对诸位神明发誓。”

  天吾再次观察牛河的脸。这家伙也许真的对安田恭子一无所知。

  他脸上浮现的困惑,怎么看都像是真的。然而,就算他一无所知,也不等于他们什么都没干过。说不定只是这个家伙没被告知。

  “川奈先生,也许是我多嘴——和有夫之妇发生关系,可是件危险的事。您是位年轻健康的单身男子。就是不去冒这个风险,单身的年轻姑娘不是也有很多嘛。”牛河说着,灵巧地用舌头把嘴角的面包屑舔去。

  天吾默默地看着牛河。

  牛河说:“当然,男女之情这东西,用道理是没办法讲清楚的。

  一夫一妻制也存在许多矛盾。我这话说到底还是一片好心——假如那位女子离您而去,您还是索性由她去的好。我想对您说,世上也有一类事,不知情反而更好。比如说您母亲的事也是这样。知道了真相,反倒会伤害您。而且,一旦知道了真相,就得对它承担起责任来。”

  天吾皱起眉,一时间屏住呼吸。“关于我母亲,您是知道什么喽?”

  牛河轻轻舔了舔嘴唇。“嗯,我略有所知。关于这件事,调查员做过十分细致的调查。如果您想知道,我们可以把关于您母亲的讯息全交给您。据我了解,您大概是在对母亲一无所知的状态下长大的。

  只是,其中说不定也包括一些不算愉快的讯息。”

  “牛河先生。”天吾说着,把椅子往后拖开,站起来,“你请回吧。

  我已经不想和你说话了。而且从今往后,请你再也别在我眼前露面了。

  不管我会受到什么伤害,也比跟你作交易要好。我不要什么资助金,也不要安全保障。我只有一个希望,就是再也不要见到你。”

  牛河完全没有反应。他大概被人说过许多更厉害的话。他的眼睛深处甚至浮现出类似微笑的淡淡光芒。

  “很好。”牛河说,“总之,能听到您的答复太好了。答复是不。

  提议遭到了拒绝。清晰易懂。我会如实向上面汇报,因为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跑腿的。何况,也不一定因为答复是不,马上就会遇到危险。

  我只不过是告诉您,说不定会遇到。也可能会平安无事。要是那样就太好啦。不不,我不是说假话,是真心这么想的。因为我对您很有好感。不过您大概不愿让我抱有好感吧。这个嘛,也是没办法的事。一个跑来说一通莫名其妙的话的莫名其妙的人。就连模样,您瞧,也不成体统。从来就不是那种招人喜爱的类型。可是我对您——您也许会觉得讨厌——倒是有好感。非常希望您能平平安安、早日成功。”

  牛河说着,注视着自己的十根手指。那手指又粗又短。他把两手翻来覆去,然后站起来。

  “我该告辞了。对了,我在您眼前露面,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呃,我会尽量按照川奈先生的希望去努力。祝您好运。再见。”

  牛河拿起放在一旁椅子上的旧皮包,消失在餐厅的人群中。他走过去时,路上的男生女生都自然地避让到两边,空出一条路。就像村里的小孩逃避可怕的人贩子一样。

  天吾用补习学校大厅里的公用电话,往自己家里打了个电话。他打算在铃声响过三次后便挂断,然而在响第二声时,深绘里就拿起了听筒。

  “不是说好了,铃声先响三下,然后再拨一次吗?”天吾有气无力地说。

  “我忘了。”深绘里无所谓似的回答。

  “你说过要记住不忘的。”

  “我重来一遍吗。”深绘里问。

  “不,不用重来了。反正你已经接了电话。我不在家时,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没有电话来过,也没有人来过。”

  “那就好。我下班了,现在往回赶。”

  “刚才飞来一只好大的乌鸦,在窗外叫。”深绘里说。

  “那只乌鸦每天一到傍晚就要来,你别管它。就像礼节性的访问。

  我大概七点前就可以到家了。”

  “你最好快一点。”

  “为什么?”天吾问。

  “小小人在闹腾。”

  “小小人在闹腾。”天吾把对方的话重复了一遍,“你是说在我家里闹腾吗?”

  “不对。是在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

  “很远的地方。”

  “可是你听得见。”

  “我听得见。”

  “那意味着什么呢?”天吾问。

  “要发生yibian啦。”

  “yibian?”天吾说。他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了那是“异变”两个字。“要发生什么样的异变?”

  “我也不知道。”

  “是小小人制造的异变吗?”

  深绘里摇摇头。她摇头的感觉通过电话传过来。意思是不知道。

  “最好在开始打雷前回来。”

  “打雷?”

  “如果电车停运的话,我们就会分散。”

  天吾回头望了望窗外。夏末的黄昏宁静平和,连一丝云也没有。

  “不像要打雷的样子。”

  “表面上看不出来。”

  “我会抓紧的。”天吾说。

  “最好抓紧点。”深绘里说。随即挂断了电话。

  天吾走出补习学校的正门,再次抬眼望了望傍晚晴朗的天空,然后步履匆匆地直奔代代木车站。刚才牛河说的话,在脑子里仿佛自动重放的磁带一般,一再反复。

  我想跟您说的是,世上也有一类事,不知情反而更好。比如说您母亲的事也是这样。知道了真相,反倒会伤害您。而且,一旦知道了真相,就得对它承担起责任来。

  而且,小小人在某个地方闹腾。他们似乎和注定要发生的异变有关。现在天空晴朗,可事物只看外表是看不明白的。说不定会雷声轰鸣,大雨倾盆,电车停运。必须赶紧回家。深绘里的声音具有不可思议的说服力。

  “我们必须齐心协力。”她说。

  长长的手臂正从某个地方伸过来。我们必须齐心协力。谁让我们是世界上最强的男女二重唱呢。

  节奏永远持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