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的下午一点多,青豆造访了“柳宅”。那家宅院里有好几棵饱经岁月沧桑的大柳树,枝繁叶茂,从石头院墙上探出头来,阵阵微风吹来,就像一群无处可去的幽魂无声地摇曳。所以附近的人们从很早以前就理所当然地将那座西洋风格的古宅称为“柳宅”。爬上麻布的那个陡坡就是那座宅院了。柳树梢头停留着一群身体轻捷的小鸟。在屋顶的向阳处,一只大猫正眯缝着眼睛晒太阳。周围的道路都很狭窄,蜿蜒曲折,车辆也几乎没法通行。高大的树木很多,即使白昼也给人一种幽暗的印象。踏进这幽暗的一角,甚至让人感觉时间的脚步都放慢了几分。附近有几座大使馆,但少见人进人出。平日里很寂静,但是一到夏天就成了另一番景象,蝉鸣令人耳朵生疼。

  青豆按了门铃,对着对讲门报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对着头顶上方的摄像头脸上浮起了若有若无的微笑。铁门通过机械操作缓缓地打开了,青豆一脚踏进去,铁门就在身后关闭了。她像往常一样横穿过庭院,向古宅的玄关走去。她知道摄像头正在追踪着自己,所以青豆就像时装模特一样挺直腰板,昂首挺胸沿着院中小径径直走过去。青豆今天是一副休闲的装束,上身是藏青色的防风夹克和灰色的游艇防寒衣,下身是一条蓝色的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白色的篮球鞋。肩上背着肩带挎包。今天挎包里没装冰镐,不需要的时候,冰镐都是静静地躺在大衣橱的抽屉里。

  玄关的前面安放着几张柚木做的花园椅,一个身形庞大的男子紧巴巴地坐在其中的一张椅子上。身材并不是很高,但可以看得出上半身惊人地发达。年龄大概四十岁左右,头发剃成了光头党,鼻子下面蓄着一撮精心修整过的胡子。肩膀很宽的灰色西装下面是雪白的衬衣,打着一条深灰色的真丝领带。一双黑亮的马臀皮皮鞋一尘不染。两只耳朵上带着银色的耳环。看上去既不像区公所出纳科的职员,又不像推销汽车保险的推销员。一眼看上去就像一个专职的看家护院的打手,实际上那正是他的专门职业。有时候还身兼司机。他是一个拥有高段位的空手道高手,如果有必要还能娴熟地使用武器。露出锋利的牙齿,可以比任何人都凶暴。但是平时的他沉稳而冷静,甚至还很知性。如果目不转睛地看进他的眼里——当然,如果他允许你那么做的话——你还能看到一丝温柔的目光。

  在私生活方面,爱好摆弄各种机械和收集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的前卫摇滚唱片。和他的男朋友—一个做美容师的帅气的小伙子两个人也生活在麻布的一角。名字叫TAMARU,不知道那是姓还是名,也不知道该写成什么汉字。但是人们都称呼他TAMARU先生。

  TAMARU在椅子上坐着不动,看到青豆点了点头。

  “你好!”青豆说。然后坐在了男子对面的座位上。

  “涩谷的酒店里好像死了一个男的。”男子说,一边检查着他那双黑皮鞋闪闪发亮的情形。

  “没听说。”青豆说。

  “因为也不是什么值得登报的事件吧!好像是心脏病发作。才四十出头,真可怜!”

  “得注意心脏。”

  TAMARU点点头。“生活习惯很重要,生活没规律、精神紧张、睡眠不足,这些东西会杀人。”

  “但是有些东西迟早会杀人的。”

  “从道理上讲是那样。”

  “有没有尸体解剖?”青豆问道。

  TAMARU弯下身子,拂去了鞋面上似有似无的一丝灰尘。“警察也挺忙,预算也有限。哪有功夫一一去解剖那些不见外伤的整洁尸体啊。就算死者家属也不希望安安静静死去的人被毫无意义地切来切去吧。”

  “尤其是从被抛下的妻子的角度来说。”

  TAMARU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把他的棉手套般厚实的右手伸向她,青豆握住了那只手,那是一种很结实的握手。

  “累了吧?该稍微休息休息。”他说。

  “阿文还好吗?”她问道。

  “你说它啊,很好啊。”TAMARU回答道。阿文是这座宅子里养的一条雌性的德国牧羊犬。性情好,很聪明。不过有几个怪怪的习惯。

  “那只狗还吃菠菜?”青豆问道。

  “吃很多,近来菠菜一直很贵,我们都有点儿撑不住了。怎么说它吃得太多了。”

  “真没见过喜欢吃菠菜的德国牧羊犬。”

  “那家伙不认为自己是条狗。”

  “那它认为自己是什么?”

  “好像它认为自己是一个超越了那种分类的特别的存在。”

  “超狗?”

  “或许吧。”

  “所以就喜欢菠菜?”

  “和那个没关系,菠菜只是喜欢而已,从小时候就那样。”

  “不过,或许因此就有了危险的思想。”

  “或许有那种可能性。”TAMARU说。然后看了看手表,“今天约的时间应该是一点半吧?”

  青豆点点头。“是的,还有一点时间。”

  TAMARU慢慢地站起身来,“在这里稍等一下,或许可以提前一会儿。”然后身影就消失在了玄关里面。

  青豆一边凝望着那些风姿卓越的柳树一边在那里等候。没有风,柳枝静静地垂向地面,就像一个陷入无边思绪的人。

  过了片刻,TAMARU回来了。“到后面去吧!说是今天想让你到花房去。”

  两个人绕过庭院,穿过柳树身旁,向花房走去。花房在堂屋的后面,周围没有树木,阳光可以毫无遮掩地照在上面。为了不让里面的蝴蝶飞到外面来,TAMARU小心翼翼地把玻璃门拉开一条缝,先让青豆进去,然后自己也闪身进去,间不容发地把门关上了。那不是身形庞大的人所擅长的动作,但是他的动作深得要领,非常简洁。只不过他的动作没有任何得意洋洋之色。

  巨大的玻璃花房里面春意盎然,各种各样的鲜花在美丽地绽放,摆放的植物大半都是极其平常的品种,花架上的花盆里栽种的都是一些平常随处可见的花花草草,像唐菖蒲啦,秋牡丹啦,雏菊啦等等。还有一些在青豆看来只能算做杂草的东西也混杂其中。价格昂贵的兰草、珍稀品种的蔷薇、波利尼西亚的原色花等等颇有身价的花草一棵也看不到。虽然青豆对于植物不是特别感兴趣,但她还是比较喜欢这个花房里的那种毫不矫揉做作的风格。

  虽然花草不出奇,但这个花房里生息着无数的蝴蝶。在这个宽敞的玻璃房间里,比起培育那些奇花异草,女主人好像更关心培育珍稀品种的蝴蝶。花房里的那些花也主要是一些花蜜丰富的品种,那些花蜜都是蝴蝶所喜欢的。听说在温室里培育蝴蝶需要非同寻常的心思、知识和辛劳,但那些细致的心思都花在了什么地方,青豆是一无所知。

  除了盛夏,女主人时常把青豆邀请到花房里来,在那里两个人单独说话。如果是在玻璃花房里面,就不用担心话被别人听了去。她们之间的谈话并不是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大声讲的那一类。另外,身边被鲜花和蝴蝶所包围的话,神经也可以得到放松。看看她的表情就能知道这一点。花房里面对于青豆来说有几分太暖和了,但也不是难以忍受的程度。

  女主人是一位七十开外的小个子妇人。美丽的白发剪得短短的。穿着长袖粗布工作服、奶油色棉长裤,弄脏的网球鞋。戴着白色工作手套,用大金属花洒为一盆盆的盆栽浇水。她身上穿的衣服,看来都大了一号,虽然如此,穿在身上还是很舒服的样子。青豆每次看到她的身影,对那毫不做作的自然气质,都不禁油然生起类似敬意的感觉。

  战前嫁入贵族之家,身为有名财阀的女儿,却完全没有给人虚假做作或娇弱的印象。战后不久丈夫去世后,参与亲族所拥有的小投资公司的经营,在股票运用上表现出卓越才能。那是任何人都承认的,也可以说是天生的资质。投资公司在她主持下急速发展,存下的个人资产也大为膨胀。她以这为本钱,购入好几笔其他旧贵族和旧皇族拥有的都内精华地段。十年左右前退休下来,看准时机将拥有的股票高价卖出,财产因而更增加。由于极力避免出现在人前,因此世间一般人几乎都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在商界却无人不知。据说在政界也拥有广大人脉。不过以个人看来,则是个豪爽而聪明的女性。而且不知道什么叫害伯。相信自己的第六感,一旦决定的事情一定贯彻到底。

  她看到青豆,放下花洒,指着入口附近的小张铁质庭园椅,示意在那里坐下。青豆依指示坐下后,她也在对面的椅子坐下。搜剔论做什么,几乎都不发出声音。就像穿过森林的聪明母狐狸那样。

  「要喝什么饮料吗?」Tamaru问。

  「热香草茶。」她说。然后问青豆。「你呢?」

  「一样。」青豆说

  Tamaru轻轻点头离开温室。探视过周围,确定没有蝴蝶靠近后打开一道门缝,快速闪出去,再关上门。就像踩着社交舞步那样。

  女主人脱下工作棉手套,把那像对待晚宴用丝质手套般,细心地重叠放任桌上。然后以温润闪亮的黑眼睛笔直看着青豆。那是曾经见过许多世面的眼睛。青豆以不失礼的程度回望那眼睛。

  「好像有一个可惜的人去了啊。」她说。「在石油相关业界似乎相当有名的人。据说还很年轻,是个颇有实力的人。」

  女主人说话经常很小声。风稍强一点就会被吹掉程度的音量。所以对方必须经常侧耳倾听才行。青豆有时,会被一股想伸手把音量钮向右转的欲望所驱使。但当然任何地方都没有那样的音量钮。所以只能紧张地竖起耳朵来听。

  青豆说:「不过那个人突然消失了,看来好像也没什么不方便。世界还是照样在转动。」

  女主人微笑着。「这个世界,没有谁是不可取代的。不管拥有多强大的知识和能力,一定在什么地方有他的后继者。如果世界充满了找不到后继者的人,我们一定会很困扰。当然——」她补充。而且像要强调似的将右手食指笔直举向空中。「像你这样的人,要找代替的人可能就很难找。」

  「就算代替我的人很难找,但代替的手段却不难找吧。」青豆指出。

  女主人安静地看着青豆。嘴角露出满足的微笑。「也许。」她说。「不过就算这样,我们两个人现在在这里这样共同拥有的东西,那里恐怕找不到。你是你。只有你,我非常感谢。甚王到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地步。」

  女主人向前弯,伸出手,叠在青豆的手背上。她把手停在那里十秒钟左右。然后栘开,脸上带着满足的表情,把背靠到后面。蝴蝶翩翩地从空中飞来,停在她蓝色工作服的肩上。是白色的小蝴蝶。有几处红色斑纹。蝴蝶好像不知道害怕似的,在那里睡着了。

  「你以前应该没有看过这只蝴蝶。」女主人一面瞄一眼自己的肩头说。那声音里听得出轻微的自负。「这在琉球都很难找到。这种蝴蝶只从一种花摄取营养。一种只在琉球山上开的特别的花。养这蝴蝶,必须把那花运到这里来种植养育。相当费工夫。当然费用也很高。」

  「这只蝴蝶好像跟你很亲啊。」

  女主人微笑着说。「者个人把我想成是朋友。」

  「可以跟蝴蝶成为朋友吗?」

  「要跟蝴蝶成为朋友,首先你必须成为自然的一部分才行。消除人的气息,在这里安静不动,把自己完全当成树木和草和花。虽然花时间,不过一旦对方对你放心之后,就能自然地成为朋友了。」

  「你会给蝴蝶取名字吗?」青豆出于好奇地问。「换句话说,就像狗和猫那样,每只都取名字。」

  女主人轻轻摇头。「不会给蝴蝶取名字。但就算没有名字,只要看到花纹和形状就能分出每一个人了。何况给蝴蝶取名字,反正蝴蝶不久就会死去呀。这些人,是没有名字的极短暂期间的朋友。我每天来这里,跟蝴蝶见面打招呼,什么话都说。不过蝴蝶时间到了就会默默的消失无踪。我想一定是死了,但就算找也找不到死骸。就像被吸进空中了一样。不留任何痕迹就这么消失踪影了。蝴蝶是比什么都脆弱优美的生物。他们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只安静地追求有限的极少东西,然后又悄悄地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可能是跟这里不同的世界。」

  温室中的空气温暖而带着湿气,充满闷闷的植物气味。而且很多蝴蝶,就像将没有开始也没有终了的意识之流分隔开来的短暂句读点那样,随处出现又隐藏。青豆每次进到这个温室,就彷彿失去时间的感觉似的。

  Tamaru端着装有美丽青瓷茶壶和两个成套茶杯的金属托盘进来。并附有布餐巾,和装了饼乾的小碟子。香草茶的香气,和周遭的花香相融。

  「Tamaru,谢谢。接下来由我来。」女主人说。

  Tamaru把托盘放在庭园桌上,行一个礼,脚步静悄地走开。然后以和刚才一样轻巧的连串步骤开门,关门,走出温室。女主人拿起茶壶盖子,闻闻香味,确认过叶子舒展的情况后,在两个杯子里慢慢注入。留意让两杯的浓度平均。

  「也许多问了,不寡酞什么入口不装纱门呢?」青豆问。

  女主人抬起头来看青豆。「纱门?」

  「嗯,如果内侧装上纱门成为双层门的话,每次出入,就不必小心翼翼地防止蝴蝶逃走吧。」

  女主人左手拿着碟子,右手拿着杯子,把那送到嘴边,安静地喝了一口香草茶。品尝着香气,轻轻点头。把杯子放回碟子,碟子放回托盘。用餐巾轻轻压下嘴角后,放在膝上。这些动作,以非常保守来算,她就花了普通人的大约三倍时间。就像森林深处在吸着有营养的朝露的精灵那样,青豆想。

  然后女主人轻轻干咳一下。「我不喜欢网子这种东西。」

  青豆沉默地等她继续说,但没有下文。所谓不喜欢网子,是对束缚自由的事物的整体姿态,或从审美观点出发,或没有特别理由只是生理上的好恶?话题在不明之间已经结束。不过现在,这不是特别重要的问题。只是忽然想到就问而已。

  青豆也和女主人一样把香草茶的杯子连碟子一起拿起来,不发出声音地喝了一口。并没有特别喜欢香

  草茶。她偏好的是像深夜的恶魔般又热又浓的咖啡。不过那可能不是适合在下午的温室里喝的饮料。所以

  每次来温室,她都喝和女主人一样的茶。女主人请她吃饼乾,青豆拿起一片来吃。是姜饼。刚烤好的,有

  新鲜生姜的味道。女主人战前曾经有一段时期在英国住过。青豆想起这件事。女主人也拿起一片饼乾,一点一点地咬。好像不要吵醒在肩头睡觉的蝴蝶那样轻悄安静。

  「要回去的时候Tamaru会像每次那样,给你钥匙。」她说。「事情办完后,你再邮寄回来。像每次那样.」

  「明白了。」

  安稳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在紧闭的温室里任何外界的声音都传不进来。蝴蝶好像很安心地继续睡觉。

  「我们没有做错任何事。」女主人直视着青豆的脸说。

  青豆轻轻咬着嘴唇。然后点头。「我知道。」

  「请看看那个信封里的东西。」女主人说。

  青豆拿起放在桌上的信封,把里面的七张拍立得相片,排在高雅的青瓷茶壶旁边。像塔罗牌占卜时排出不吉的牌那样。年轻女子裸体的局部特写。背部、Rx房、臀部、大腿。甚至连脚底。只有脸部的相片没有。各个地方都留下暴力的痕迹,乌青斑痕、红肿条痕。似乎是用皮带抽打的。xx毛被剃掉,那附近有像被香烟烫过的痕迹。青豆忍不住皱起眉头。她以前也看过类似的相片,但没有到这么严重的地步。

  「你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吧?」女主人问。

  青豆无言地点头。「大概情况是听说了,不过照片是第一次看到。」

  「是那个男人做的。」老妇人说。「三个地方的骨折处理过了,一边耳朵显示有重听症状,可能无法复元。」女主人说。音量不变,不过声音比之前变冷变硬。好像被那声音所惊吓般,停在女主人肩头的蝴蝶醒了过来,展开翅膀翩翩飞到空中。

  她继续说:「会做这种事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他。」

  青豆把照片整理好放回信封。

  「你不觉得吗?」

  「是啊。」青豆同意。

  「我们做了对的事。」女主人说。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可能为了镇定情绪,拿起放在旁边的花洒。彷彿拿起精巧的武器那样。脸有点苍白。眼睛锐利地凝视着温室的一角。青豆把目光转向那视线前方,但看不到任何奇怪的东西。只有蓟的盆栽而已。

  「谢谢你特地来一趟。辛苦了。」她还拿着变空的花洒说。这样面谈似乎结束了。

  青豆也站起来,拿起皮包。「谢谢你的茶。」

  「我要对你再说一次谢谢。」女主人说。

  青豆只稍微笑一下。

  「不用担任何心。」女主人说。口气不知不觉间恢复了原来的平稳。眼睛浮起温暖的光。她的手轻轻放在青豆的手腕上。「因为我们是做了正确的事。」

  青豆点头。每次都以同样的台词结束谈话。她可能对自己也不断重複这样说吧,青豆想。就像曼陀罗或祈祷那样。「不用担任何心。因为我们是做了正确的事。」

  青豆确认过周围没有蝴蝶的身影后,打开一小缝温室门,走出外面,关上门扉。留下女主人手上拿着花洒。走出温室后,外面的空气凉凉的很新鲜。有花草树木的香气。这里是现实世界。时间照平常那样流着,青豆尽情地把那现实的空气送进肺里。

  Tamaru坐在玄关同一张柚木椅上等着。要拿给她私人信箱的钥匙。

  「事情办完了?」他问。

  「我想办完了。」青豆说。然后在他旁边坐下,收下钥匙放进皮包的夹层里。

  两个人暂时什么也没说地,眺望着飞到庭园里来的一群鸟。风依旧完全停止,柳叶安静地低垂着。几根枝头末梢,差一点就碰到地面。

  「那个女的还健康吗?」青豆问。

  「哪个女的?」

  「在涩谷饭店里心脏病发作的男人的太大。」

  「目前不能算太健康。」Tamaru一面皱着眉说。「受到太大的打击。还不太能说话。需要时间。」

  「是什么样的人?」

  「二十出头。没有小孩。长得漂亮、气质也好。身材也相当不错。可惜今年夏天可能没办法穿泳装了。明年夏天可能也还不行。你看到拍立得照片了?」

  「刚才看到了。」

  「很过分吧?」

  「相当过分。」青豆说。

  Tamaru说:「这是常有的模式。男人以世间的眼光来看是能力很强的人。周围的评价也很高,教养好、学历高。社会地位也高。」

  「可是一回到家就完全变了个人。」青豆接下来继续说。「尤其喝了酒就变得更凶暴。话虽这么说,却是只会对女人出手的类型。只会打太大。对外表面上却很好。周围的人看来,都以为他是个温和的好丈夫。即使太大投诉说明自己受到多悽惨的暴力对待,也绝对没有人会相信。男人也知道这点,所以用暴力的时候,都选择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或不留痕迹地做。是这样吗?」

  Tamaru点头。「大致上是。不过他一滴酒也不喝。这傢伙不喝酒,大白天就堂堂干起来。恶性更重大。她希望离婚。但丈夫却顽强地拒绝离婚。也许喜欢过她。也许不想放开手边的牺牲者。也许喜欢以蛮力强暴太大。」

  Tamaru轻轻举起脚,再确认皮鞋的光泽情况。然后继续说:

  「如果提得出家暴证据,离婚自然能成立,可是那既耗时间,又花钱。而且如果对方请了高明的律师的话,还会受到不愉快的对待。家庭法庭很拥挤,法官人数不足。就算顺利离婚,判定了赡养费和生活补助费的金额,却很少男人会老实支付。总会找藉口赖掉。日本几乎没有哪个前夫因为没付瞻养费而被关进监狱的。只要摆出愿意支付的姿态,象征性付了一点,法院都会从宽放过。日本社会依然还在纵容男人。」

  青豆说:「不过几天前,那个暴力丈夫在涩谷的一个饭店房间里,很巧活该心脏病发作。」

  「很巧活该的形容法有点过于直接。」Tamaru轻轻咋舌说。「我比较喜欢说是上天的巧妙安排。无论如何,死因既没有可疑之处,保险金的金额也没有到引入注目的高额地步,所以人寿保险公司也不会怀疑。应该会顺利支付。话虽这么说,金额还是不错的。以这笔保险金她可以重新踏出新人生的第一步。何况还可以完全省下离婚诉讼所须花费的时间和金钱。可以回避掉由于繁杂而无意义的法律手续和事后纠纷所带来的精神折磨。」

  「而且,不再放任这种杂碎般的危险傢伙继续在世间撒野,就不会在什么地方发现又出现新的牺牲者了。」

  「上天的巧妙安排。」Tamaru说。「幸亏心脏病发作,一切都顺利收场。最后好的话一切都好。」

  「如果什么地方有这所谓最后的话。」青豆说。

  Tamaru嘴角做出令人联想到微笑的短暂皱纹似的表情。「在什么地方一定有最后的,只是没有一一写出「这里是最后』而已。楼梯的最上面一段有写着「这里是最后一段。请不要再踏出去』吗?」

  青豆摇摇头。

  「跟那一样。」Tamaru说。

  青豆说:「动用常识,好好睁开眼睛的话,自然知道哪里是最后了。」

  Tamaru点头。「就算不知道——」他以手指做出落下的动作,「不管怎么样,那里就是最后了。」

  两个人暂时无言听着鸟的声音。安稳的四月的午后。到处都看不到恶意或暴力的气息。

  「现在这里住几个女人?」青豆问。

  「四个。」Tamaru即刻回答。

  「都是处境相同的人?」

  「大概类似。」Tamaru说。然后撇一下嘴。「不过另外三个人的情况,没那么严重。对方那个男人,全都是没什么用的卑劣傢伙,不过没有我们现在谈的这个人那样恶质。全都是虚张声势的小人物。不需要烦劳你出手。这边大概就可以处理。」

  「合法地?」

  「大致合法。顶多也只是稍微恐吓一下。不过当然心脏病发作也是合法的死因。」

  「当然。」青豆搭腔。

  Tamaru暂时什么也没说,双手放在膝上,安静地眺望着下垂的柳枝。

  青豆稍微迟疑一下后乾脆开口。「嘿,Tamaru先生,我想请教你一件事。」

  「什么事?」

  「警察制服和枪是几年前换新的?」

  Tamaru稍微皱一下眉。她的语调中似乎稍微含有提起他戒心的声响。「为什么忽然这样问?」

  「没什么特别理由。只是刚才忽然想到。」

  Tamaru看着青豆的眼睛。他的眼睛始终是中立的,其中没有所谓的表情。留有可以转向任何一方的余地。

  「八一年的十月中旬,激进份子与山梨县警在本栖湖附近发生枪战,第二年警界就有了重大改革。那是两年前的事。」

  青豆表情不改地点头。完全不记得有这种事,不过只能配合对方的话。

  「是一个血腥的事件。旧式六连发左轮手枪,对上五把卡拉希尼可夫AK47。没办法跟那东西比胜负。三个可怜的警察,好像被缝衣机车过般被打得体无完肤。自卫队的特殊空降部队即刻出动直升机。警察的面子挂不住。后来,中曾根首相立刻决定认真强化警察力量。组织大幅改组,设置特殊武装部队,一般警察也开始佩带高性能自动手枪。贝瑞塔九二型。你射击过吗?」

  青豆摇摇头。怎么可能?她连空气枪都没射过。

  「我射过。」Tamaru说。「十五连发的自动式。用九毫米的帕拉贝伦(Parabellum)子弹。有一定评价的枪型,美国陆军也採用。虽然不便宜,不过没有西格(Sig)或克拉克那么贵是它的卖点。不过这不是新手能简单操作的枪。以前的左轮式重量只有四九〇公克,而这这则重达八五〇公克。这种东西让训练不够的日本警察带着,更没有作用。在这么拥挤的地方射击高性能手枪,伤及一般市民就完了。」

  「那种东西,你在哪里射?」

  「啊,经常有噢。有时候在泉水湖边,弹竖琴时,妖精不知道从哪里忽然出现,交给我贝瑞塔九二型,就以那边的小白兔试射。」

  「说认真的。」

  Tamaru嘴角纹路稍微加深一点。「我只说认真的。」他说。「总之制式手枪和制服换新是在两年前的春天。正好这个时候。这有没有回答你的问题?」

  「两年前。」她说。

  Tamaru再一次,向青豆投出锐利的视线。「嘿,如果有什么事情挂心,可以对我说。你跟警察有什么瓜葛吗?」

  「不是这样。」青豆说。然后双手的手指在空中轻轻摇着。「我只是稍微想到制服的事而已。我想是什么时候换的。」

  沉默继续了一阵子,两个人的对话在这里自然结束。Tamaru再一次伸出右手。「很庆幸事情顺利结束。」他说。青豆握了那手。这个男人明白。在完成事关人命的重大工作之后,伴随着肉体接触的温暖安静的鼓励是有必要的。

  「休个假吧。」Tamru之说。「有时候也需要停下来深呼吸,让脑子放空。不妨跟男朋友去关岛度假。」

  青豆背起皮包,调整一下连帽上衣的帽子位置。Tamaru也站起来。个子虽然一点也不算高,但他一站起来,看起来简直像那里生出一堵石牆般。经常会让人对那紧密的质感感到惊讶。

  Tamaru在背后一直目送着她走出去。青豆一面栘动脚步,背上一面继续感觉着那视线。因此收紧下颚,伸直背嵴,像沿着一条笔直的线走般踏着确实的步子走。然而庄看不见的地方,她却感到很混乱。在自己所不知道的地方,陆续发生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稍早前,世界还在她的掌握中。还没有什么破绽和矛盾。然而现在却开始分崩离析了。

  本栖湖的枪战?贝瑞塔九二型?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样重要的新闻青豆不可能没注意到。这个世界的系统不知道什么地方开始乱了。一面走,她的脑子里一面继续转着。不管发生什么,总要想办法重新把这个世界整理成一束。一定要合乎道理。而且要赶快。不这样的话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青豆内心正混乱着,这点Tamam应该看穿了。他是个很谨慎,直觉很灵的男人。而且也是个危险的男人。Tamaru对女主人怀有深深的敬意,尽忠职守。为了保护她的人身安全几乎所有的事他都做。青豆和Tamaru互相肯定,彼此怀有好感。至少怀有类似好感的东西。不过如果他判断由于某种理由,青豆的存在对女主人不利的话,可能会毫不犹豫地捨弃青豆,把她处理掉。非常务实地。然而这种事不能怪Tamaru。因为那毕竟是他的职责。

  青豆穿过庭园时,门扉打开了。她对着监视摄影镜头尽可能露出可亲的微笑,轻轻挥挥手。就像什么事业没发生过那样。走出牆外后,背后的门扉慢慢关上。青豆一面走下麻布的陡坡,一面在脑子里整理出现在自己得不做的事情,列出表来。细密,而有要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