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条看来,星枝的行动简直是不可理解的。从星枝的年龄来考虑,他离开日本时,她顶多十五六岁。对这样一个少女,他是不会有印象的。而她刚才那副近乎毫无表情的冷淡态度,究竞又是怎么回事呢?与其说是傲慢与执拗,不如说是近似虚无的美,给人留下可怕的印象。他眼下又不能停车问问她为什么要跟踪而来。

    女人只得怀疑南条和星枝之间大概隐藏着什么秘密。尽管如此,这个妙龄小姐也不像是一个不正派的人,可她竟如此大胆地紧盯紧跟,还是令人难以理解。

    星枝也觉得,自己的行动几乎不可理解。

    车子从江之岛朝鹄沼的方向奔驰。这是一条滨海公路。左侧是沙滩,右例是一片松林,一望无根,开阔悦目,柏油马路宛如一条白带。万里晴空,连遥远的伊豆半岛上空也清朗晴明,浮现出富士的山姿。涛声呼啸。沙滩无尽头地伸展。小松树树身低矮而整齐,是一幅坦荡而明亮的景致,还有一片松苗丛生的沙地。到处都是松树。

    两辆汽车都以高速行驶。看起来完全是名副其实的兜风。

    不一会儿,前面那辆车子在迁堂的松林处一拐弯,就在一幢别墅的庭院里消失了。

    后边的车子放慢了速度,稍后拐进了那条小路。星枝想看看门牌,把身子往车窗靠时,南条突然从门后出现了。由于路窄得连车身都几乎摈到路旁的松叶,所以南条和星枝面面相觑,脸贴得意外的近,甚至连对方的呼吸、肌肤的温馨,都感受到了。

    星枝的脸颊蓦地飞起一片红潮,她紧紧闭上了双唇。

    “你是谁?有什么事吗?”南条强装若无其事的样子。

    星枝沉默不语。

    “你一直跟踪我到这儿来的吧?”

    “嗯。”

    “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发疯了。”

    “发疯了?是你?”

    “嗯。”

    南条惊讶地凝视着星枝。

    “唔,疯子,倒有意思!我最喜欢疯子啦。难得追到这儿来,就请你到屋里来坐,谈谈好吗?”

    “没什么可谈的。”

    “太失礼了吧。你为什么要追到这儿来呢?不说清楚就不让你回去。”

    “是发疯了。”

    “别开玩笑。你要愚弄人吗?”

    “这是说你呢。我只想侮辱侮辱你。”

    “什么?”

    星枝暗示司机开车。她忽然伤心地闭上了眼睛,说:

    “我才不上你那根假装拐杖的当呢。”

    南条做了一场噩梦似的,目送星枝的车子远去。

    铃子教少女们练习基本功。

    这些少女年纪很小,就像那回跳《花的圆舞曲》时上舞台献花的女孩子一样。铃子教授孩子有方,又能亲切照料她们。她常常代替竹内指导排练。

    离这些小女孩稍远的地方,有三四个年纪稍大的学员。她们有的把腿架在把杆上,有的对镜作各种舞姿,也有的在练习老师指导的部分舞蹈动作,各自自由练习。

    竹内在客厅里会见舞蹈团的干事。

    竹内带着困惑的神情说:刚刚收到南条寄来的信。信上说,南条患右腿关节病,得靠拐杖行动,作为舞蹈家,他已经不能站立,是一具活着的僵尸了。他自己早已死心,可一想到恩师的悲痛,就不忍心让恩师看到自己那可怜的形象。

    以南条回国为前提制定的计划,全都成了泡影。南条回国连乘哪艘船都没有通知,不过竹内还是毫不怀疑,南条一定会回到自己的怀抱。所以他计划先在东京,后在大阪、名古屋等地举行回国汇报演出,并同影剧院签订了合同,让他率领自己的弟子们进行演出。

    “不过,他自己跳不了,还可以担任艺术指导嘛。拄着拐杖指导,可以收到悲剧性的宣传效果,不也很好吗!”年轻的干事说。

    “我可不愿意把悲剧当作贩卖品。南条太可怜啦。”竹内不以为然地说。

    “别说这种糊涂话啦。难得派去学习五年,如今人回来了,应该让他当艺术指导,给他找条活路嘛。”

    “替南条设身处地考虑,他也许希望把舞蹈忘得一干二净呢。反正不亲眼见见南条,是无法了解的。估计他要来道歉的。”

    “这种脉脉的温情,反而会害了南条。无论如何也要叫他干呀。”

    “究竟是谁温情啦?你是不会明白的。”

    现在不是讨论这种问题的时候。干事毫不掩饰地说:应该利用一切有宣传价值的东西,以摆脱研究所的经济困境。这是没有错的。由于缴不起税金,钢琴也被没收,税务局的拍卖通知,甚至同南条的信双双到达。

    不管怎样,不见南条是无法行事的,所以只谈妥去为单和服作广告性宣传。这也可以说是个广告性宣传推销团。就是说公司用免费招待的方法,请购买单和服的顾客观赏音乐舞蹈会,因此让她们到各地巡回演出。这是长途跋涉的旅行。竹内于心不忍,但还是决定让铃子和星枝去巡回演出。

    “还有,南条拄拐杖的事请你保密,因为他连我也瞒过,悄悄上岸了。实际上我也没告诉我们团里的铃子呐。”竹内叮嘱了一句,便同干事一起出门了。

    竹内来到排练场,铃子正和着童谣唱片的节奏,在指导小孩跳舞。她自己仿佛也变成小孩,示范给她们看。

    年纪大的女弟子正在更衣室里脱排练服。

    竹内观看了一会儿孩子们的舞蹈,便走到铃子身边,说:

    “我要出去一趟,拜托你啦。”

    “嗯。”

    铃子向少女们说了声“练习一下刚才的舞蹈”,就走进里头,照料竹内更衣去了。

    竹内一边结领带,一边说:

    “决定请你参加那个为单和服作广告性宣传的旅行啦,虽然这种工作有点俗气。”

    “不管怎样,都是一种学习。只要认真跳,我就好好干。”

    “这是一次长途旅行啊。”

    “节目定下来了吗?”

    “这回是乡间巡回演出,排一些受群众欢迎的华丽的舞蹈节目就行。这种事嘛,就按你喜欢的去办吧。”

    “喂,我回头再考虑,连衣裳也都挑选好。”铃子说着把竹内送了出来,又说:“快要下雨啦,师傅,你早点回家吧。”

    铃子再折回排练场,她闻到手里拿着的竹内的排练服有一股味儿,便把它扔进浴室里,然后又继续指导童谣排练。

    不一会儿,孩子们都回去了。

    在宽敞的排练厅里,只剩下铃子一个人。

    她将身体依在钢琴上,稍事歇息,一只手不由自主地弹起钢琴来。过不多时,她又选出一张唱片,安详地听了大半个曲子,突然,她激烈地跳起舞来。

    她把壁橱打开。这壁橱像一个大型西服衣柜,镶嵌在壁内,里面挂满了舞蹈服装。铃子触摸这些衣裳,不禁想起了一桩桩往事。但她还是利索地取出了两三件来。

    大概是作旅行的准备吧。她检查了抱来的这些衣裳是不是就这样可以穿用。衣裳上笼罩着舞台的幻影。铃子又想跳起舞来。她在排练服上穿了舞蹈服。

    天擦黑了。好像下起雨来。

    随着房间渐渐昏暗,整面墙上的大镜子,反而显得格外清晰,映出了铃子的舞姿,犹如水中的鱼。

    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铃子翩翩起舞,没有听见。留声机还在鸣响。

    门轻轻打开。铃子也没有留意到有人进来观看她的舞蹈,而且已经观看了好一阵子了。

    响起了嘎达嘎达拄拐杖走过来的声音。正在作阿拉伯舞舞姿的铃子,不禁一惊,旋即停住了舞步。

    “唉哟,南条?是南条啊!”铃子跑了过去,差点儿摔倒在地。

    “你回来了,到底还是回来了。”

    “你是铃子吧?”

    “我太高兴啦……

    “几乎认不出来了,你跳得很好啊。”

    “噢,你回来了。不过,你太无情啦!太无情啦!”铃子摇晃着南条的身体,然而当她触模到拐杖的时候,突然又将手缩了回去。

    “唉哟,怎么啦,你受伤了?”

    “师傅呢?”

    “受伤了?站着行吗?”

    “不要紧。师傅呢?”

    “我在问你呐,这是怎么回事?”

    铃子胆怯地把椅子搬了过来。

    “我们到横滨接你去了。可是怎么也没找到你。真伤心啊。”

    “我躲在舱房里啦。”

    “躲?”铃子脸色煞白,直勾勾地盯着南条:“原来你在呀?我们那样敲门,你竟……原来你在呀,你真是个可怕的人。那时师傅也跟我们在一起。”

    “师傅呢?”

    “出去了。体打算怎样向师傅道歉呢?你太过分啦。”

    “所以,我才来告辞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