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遗言

    是一艘帆船的船老大在叫。

    “喂——”“喂——”

    河面上传来的呼唤声突然将我从睡梦中惊醒,船帆像白色的候鸟群一样浮现在我眼前。是的,在看见白帆的瞬间,我就像任鸟儿飞翔在自己怀抱中的蓝天一样,脑子里一片空白。

    “喂——”

    “喂——还活着吗?——”

    在帆船船老大的叫声中,我像重新降生到这个世界似的睁开了眼睛——

    大约在一个月以前,我也是被一个女子呼唤回这世上来的。在那天的黄昏时分,那个女子是乘着游船来到这个海滨的。

    我拿开盖在脸上的薄木片帽子,一边坐起身来,一边将河水浇在被太阳晒黑了的肚皮上。那艘等着傍晚的风刮起的帆船大概是逆河上来的吧,河面波浪粼粼,映着夕阳。

    马上就要到瘸腿少女乘坐的小型汽车来沙滩奔驰的时间了吧。那个少女是别墅看门人的女儿。

    别墅的主人也是一个偏瘫少年,少年看起来似乎不光是腿站不起来。每天一到傍晚,载着少年和少女的小型汽车就像从海里抛起的浅蓝色的球一样在海边跳跃。少年的身上只有下颚一鼓一鼓的蠕动着。少年有一个家庭教师,我在台球室里见过那男子两三次。然而少女却在村里的小学上学。

    那天,也是在去河口的沙滩的途中,我碰到从学校回来的少女。少女拄在拐杖上的双肩耸起,两条胳膊像蝙蝠翅膀似的扑扇着,一跳一跳地在沙滩上走着,仿佛在舞蹈。正是7月天,沙滩上、河面上没有任何身影。突然少女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啊,黑暗,黑暗!”

    在闪耀着炫目的光的世界里,少女大大地张开的口中出现了仅有的一片黑暗,那片黑暗直愣愣地瞪着我。为什么我会被这种东西震惊呢?后来看到那片芦苇叶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这一段时间,我每天都到沙滩上去睡午觉。因为海那边陆陆续续开始有人去游泳,所以我特意到没有人的河口去。大约一个月前我刚刚在一个女子的呼唤下复活,回到这个世界中来。将这样的身体裸露在夏日的阳光中,躺在沙滩上睡觉,我想这是有害的。可是我实在是喜欢像这样躺着,将自己完全敞开在蔚蓝的天空下。而且我也许就是那种生来就睡眠不足的人,是一个在人生中寻找躺椅的男子。因为我从生下来那天起就没能躺在母亲的怀里睡过觉。

    因此,那天我也去了沙滩上,在那里闲躺着。

    天空很澄净,岛屿看起来似乎很近。白色的灯塔也显得雪白雪白的了。一艘游艇的黄帆映入眼帘。乍一看还以为游艇上坐的是一对年轻夫妇,实际上却是德国老头。我躺在沙滩上,一边感觉着背部的皮肤渐渐适应了热沙,一边用那仿佛是主人不在的房子的玻璃门似的眼睛,眺望着大海的景色。这时不知是什么东西在我的眼前形成了一条线。

    那是一片芦苇叶。

    这条线慢慢清晰了起来,而那好不容易接近了我的岛屿却因此而逐渐向远处退去。芦苇叶渐渐地占据了我的整个视野。我的眼睛变成了一片芦苇叶。不一会儿我也是一片芦苇叶了。芦苇叶庄严地摇晃着。这片芦苇叶在我的眼睛里正完全支配着河口、大海、岛屿、半岛等等这些大得多的景物。我觉得自己像是受到挑战了。而且我逐渐地被步步逼近的芦苇叶的力量压制了。

    于是我逃向了回忆的世界。

    一个叫喜佐子的女孩在她17岁那年的秋天和我订了婚。后来喜佐子把婚约毁了。但我却并不伤心。因为我想着只要我们俩还活着,什么时候一定会再续的。我的院子里开着芍药花,喜佐子的院子里也开着芍药花。我想只要它们的根不枯萎,来年的五月会再次开放吧。而蝴蝶会将我花上的花粉带到喜佐子的花上。

    然而去年秋天,我偶尔想起来:“喜佐子20岁了。”

    “和我订过婚的17岁的喜佐子20岁了。”

    “喜佐子没有和我结婚——却能变成20岁,这是什么缘故?使喜佐子变成20岁的是什么人?——总之不是我。”

    “‘瞧瞧,和你订过婚的女孩不是作为你的妻子却能变成20岁!’如此向我挑战的是谁?”

    对于这样一个无可奈何的事实,这时我是第一次真的从心里明白了。我咯吱咯吱地咬着牙,低垂着脑袋。

    但是,自从喜佐子17岁那年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所以,对我而言,也可以说喜佐子没有长到20岁。噢,不,这样说才是正确的。这时,似乎是给我提供证据,17岁的喜佐子像小小的玩具娃娃似的出现在我的面前,可是,这娃娃是清澈透明的,透过她的身体便可以看见:牧场上白马在奔驰;月亮正用蓝蓝的手在给自己化妆;夜幕下想转生为人的花瓶,正在追赶着应该做自己母亲的少女。许许多多这样的景色。这些景色又非常美丽。

    而我开始感到自己像是那被紧闭着的满满一屋浑浊的瓦斯。如果有一扇门,我就要立即敞开,将浑浊的瓦斯散布到喜佐子身后那美丽的景色中去。因为所谓生命,在某个瞬间,就是扣动扳机的手指那轻轻的一动,不过如此而已。

    然而,幸运的是,就在那时,“砰砰”,我死去的父亲敲起门来:“有人吗?屋里有人吗?”

    “来了。”这样答应着的是小小的玩具娃娃一样的喜佐子。

    “我落了一件东西了,把我儿子忘在这世上了。”

    “可我是一名女子,一个女孩呀!”

    “你是说因为将我儿子藏在屋里了,所以不让我进去吗?”

    “请吧,您请随便进来坐吧。人的思维之门是不上锁的。”

    “但是,生与死之间的门呢?”

    “就是用一串紫藤花也能开启。”

    “就是那,我落下的东西。”

    走进屋来的父亲闪电般地伸出了手。被他的手一指,我吓了一跳,缩紧了身子。可是小小的喜佐子却诧异地瞪大了眼,说:“噢,那是我的梳妆台呀。您是在说镜子前面的化妆水吗?”

    “这是谁的房间?”

    “是我的。”

    “你在撒谎,你不是透明的吗?”

    “连那化妆水都是粉红色透明的呢。”

    父亲望着我静静地说道:“我的儿啊,你因为一个17岁的女孩变成了20岁而惊慌失措了吧?尽管这样你却仍然将17岁的喜佐子描绘在这间屋子的一角的虚空里,还在给她注入生命。这样一来,你所在的生的世界上就有了两个喜佐了吧?还是一个喜佐子也没有,只有你一个人?——而在你出生之前就和你分别了的我,看见26岁的你,只一眼就立刻准确地认出你是我的儿。这是由于我是亡人的缘故吗?”

    就在那时,不知是为什么,“噗——”我喘了口粗气,那喘息声却变成了“父亲!”的叫声。

    “哎呀,我的化妆水说起话来了,天哪。”

    喜佐子油香鱼眼似的小眼睛里刚刚浮现出无限的悲戚,身影就“嗖”的一声消失了。

    “儿子啊,这房间真不错。即使一个女子从这里消失了,空气里却连一线微风都不起。这样一间好房子!”

    “可是父亲,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我呢。”

    “是的,你也注意到了这点?我在来这里之前最费心思的,就是想着自己的外表该变成什么样?我想即使我只有一点点像你,你都会觉得不舒服,所以……”

    “我明白你的好意。”

    “可我仍然是两只眼睛,两只耳朵,两条腿的人呢。我也想过,像一般的幽灵那样不要腿来的,可那也太普通了。又想,要不变成一只铅笔或者一块黑晶体来也是蛮好玩的,可亡人对生存这东西是不大相信的。”

    “不管怎样,如果你是我父亲的话,那可不可以让我敲敲你的脑袋?打别人的脑袋总觉得很难为情的,如果是自己的生身父亲的话,我时常在想,那我就想‘啪’的一声使劲打一下他的脑袋。”

    “可以呀,但是,你肯定要失望的。因为你打起来会觉得跟拍打蒲公英花上的蒸气一样,手上没有什么反应的。”

    “但是,从蒲公英花上的蒸气里是不会生长出人来的。”

    “但如果蒲公英花上不冒起蒸气的话,人也就不能生出来的。”

    实际上那时我的脑袋里蒲公英花开放,蒸气在飘动。父亲的身影之类,哪里也没有。喜佐子也不在,和我订过婚的17岁的喜佐子不是作为我的妻子而能够变成了20岁——刚才对这件事的苍白的惊愕也消失了。

    这样一来,我的感觉无精打采地垂下尾巴像是睡着了。

    也许是因为曾经有过这样的事吧,其后不久我在另外一个女子利加子面前“哈哈哈哈……”地大笑了。

    “真的,我还是没有听见的好。我还是没有听见的好,真的。”利加子这样说道。于是怀着沉闷的心情表白着爱情的我“哈哈哈哈……”地大笑了。这是多么空洞的笑声啊。听着自己的笑声,我大吃一惊,简直像是听到了星星的笑声似的。与此同时,自己这根钉子无声无息地断了,吊在那钉子上的我“呼”地向蔚蓝的天空飘去。

    而利加子像白天的月亮一样浮现在这蔚蓝的天空中。

    “利加子有一双多美的眼睛呀!”我惊异地望着她,然后我们俩像两只气球似的升起来了。

    “爬上那个小山丘,请在那棵柯树那里向右拐。”利加子这样吩咐汽车司机。

    利加子下车后,我在汽车里呵呵呵地微笑着,快乐的感觉“噗噗”地往上冒,怎么也禁不住。

    “失恋了应该悲伤。”我在心里严厉地叱责着自己。在这与众不同的感情的变化中我感到了不安。但那也只是一种痒酥酥的感觉,像用肚皮将橡皮球按到水中去似的。不一会儿我又“噗”地笑出了声。

    “理应悲伤的时候却很高兴,我应该夸奖自己吗?我应该夸奖这样一个南辕北辙的自己吗?这是一种‘神仙,我回来了’的心情。”我就这样一面闹着玩儿一面独自微笑着。高兴得不得了。然而这开朗的心情只在那天持续了一天。也并不是说第二天就悲伤起来了。只是从那以后,对自己隐隐约约的怀疑像秋风刮过原野一样从我的周围刮过——

    没想到我的一场高烧将这所有的感情完全暴露了出来。

    那是5月。我发着高烧快要死了,被热气冲得丧失了意识。

    “喜佐子喜佐子。”

    “利加子利加子。”

    “利加子利加子。”

    “喜佐子喜佐子。”

    据说我就这样说着胡话。

    守候在我枕边的伯母大概是相信奇迹的吧,她将利加子叫到了我的病床前。她想,如果我叫着“利加子”的时候,利加子回答了的话,兴许能留住我的生命。

    两个女子中,喜佐子那时在哪里,她是不知道的。实际上,伯母那时是第一次听到喜佐子这样一个女子的名字。可利加子因为是伯母的侄女,也知道她嫁到哪里了,于是便被叫了来。首先这难道不是一个奇迹吗?而且,奇迹是接二连三地出现了。

    据说利加子是马上来到了我的枕边,然后呢?

    “利加子。”

    “利加子,利加子。”

    “利加子,利加子……”

    据说,我就这样只叫着利加子的名字,喜佐子的名字是一次也没有再叫了。试想一下,我那时可是在发着高烧,丧失了意识的状态中的。对于这个问题,把它说成是人心中的恶魔的狡猾——之类的,我觉得还是不能完全说透。后来在听伯母讲这件事的时候,我漫不经心地嘀咕道:“这就值得去死。”

    总之我是在被利加子叫着自己的名字,握着自己的手的情形下复活,回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在恢复意识的那一瞬间所见到的利加子,给我的印象是怎样的呢?——不知是什么时候利加子这样对我说过:“给你讲讲我童年最早的记忆吧。那是我两三岁的时候的事,那时我以为太阳公公是从庙里的塔那边升起来,从芭蕉叶那边落下去的。尽管那时还不知道升、落这样的词儿,但是觉察到朝阳和夕阳是不同的。可是有一天,太阳公公竟然从芭蕉叶上升起来了,一发现这一点我就‘哇’地哭起来了。原来我是在保姆背上睡着了,傍晚的时候才睁开眼睛。”——

    我并不是看见了一片芦苇叶就联想起了这所有的事。只是觉得,无论是从一片芦苇叶还是从喜佐子变成20岁,我都一样地受到了挑战。

    而在帆船船老大的叫声中醒来时,我就回想起了在利加子的呼唤下复活的事。

    太阳已经西沉到半岛上了,可是我不会像3岁的利加子那样认为太阳是从西边的半岛上升起来的。

    马上利加子乘坐的轮船就要出现在海面上了,然后她就会乘着游船从海上来到这个海滨。利加子也许正躺在船舱里,将那除去了布袜子的漂亮的脚支在船腹上,来支撑着自己,免得随波浪来回摇晃。我脑子里描绘着这幅情景,离开了河口。

    第二遗言

    “我要死了,利加子活着。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利加子活着,活着,活着,活着……”

    如果用语言来描述那时的心情,只能这样说了。那时指的是——我用短刀刺进利加子的胸部,然后刺进我的胸部,渐渐丧失意识的时候。

    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当我恢复知觉时首先浮现出的话便是:“利加子死了。”而且并不曾伴随着“我活着”这样的话。不仅如此,我在逐渐丧失意识时脑子里也并未浮现出“我要死了,利加子活着”这样的话。只是如果要用语言来表达那时的心情的话,只能那样说。如此而已。

    那时驰骋在我脑中的所有的东西:像火一样滚烫的小河中出现的流血,骨头活动的响声,像沿着蜘珠网滴落的雨滴一样一个接一个地流过来的父亲的面孔,卷着漩涡飞旋着的叫声,颠倒过来了的浮沉着的故乡的山,等等等等,无论从哪一个那里我都只能感觉到同一件事:“利加子活着。”

    而且我将被淹没在可以称之为“利加子的生存”的浪涛中,而挣扎着。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我轻快地浮起来,在那浪尖上悠悠地摇荡着。

    然而,当我恢复意识的时候,“利加子死了”这样的话,作为语言本身却清楚地浮现出来了。随后并没有说出“我活着”的话来,只有那句话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这样看来,生存对死也许是非常傲慢的。

    然而——比起这世界的光和物以及世界的明亮来,我首先感到的毕竟还不是这句话。

    最初我是突然浮到明亮的光中来的。

    那时是7月的海滨的晌午,但我想即使我是在深夜的黑暗中苏醒过来的,这种感觉还是一样的。即使是盲人也有对光和明亮的感觉吧,因为我们即使是在黑暗中睁开眼,也还是会产生光和明亮的感觉,而且,我们对此不是用眼来感觉,而是用生命来感觉的。所谓生存,用一句话来概括,可以认为那就是感知光和明。

    只是那一刻我的那种感觉比起每天清晨睁开眼睛的时候来得更加清爽。

    然后就是声音,波浪的声音。那声音显现在我眼前,如一群金色的静静地跳动着的小矮人。也许是那些小矮人中,一个高举着手跳起来了的人变成了“利加子死了”这句话的吧。

    总之这句话让我大吃一惊,这种惊异让我的意识第一次变得清晰了。

    窗外松树的枝条在空中伸展着,仿佛五岁的孩童用墨汁在蓝纸上胡乱涂成的线条。

    我感到自己像是在劈杀过来的幻影的攻击下敏捷地躲闪着。在我的视野中好几个幻影闪着光,宛如傍晚袭过旷野的雷阵雨的尾声。

    这时我想起了墨汁染黑了的利加子的唇。

    是在一间装有壁炉的西式客厅里,正月,利加子14岁,正玩着新年试笔的游戏。尽管已经14岁了,她却还是一边舐着笔,一边写着字,将唇染黑了——我想起了这片唇。同时我看了看我的手,尽管它一定是被谁洗过,上面不可能再沾有利加子的血。

    然而,在我刺杀利加子的时候,她的血流到了我右手的四根手指上,可为什么单单没有流到无名指上呢?噢,不,不如说,在沾满鲜血的手上只有无名指白得像恶魔似的,这类事在那种情形下为什么如此令我在意呢?是否因为无名指是白的,所以我生还而利加子死了呢?嗅,不,这样的事怎么样都无所谓。说不定单是无名指一根显得很白仅仅是一种幻觉呢!

    说起来倒是,我们俩怎么会想到死的呢?是因为利加子将我从高烧得快要死了的状态中挽救过来这一点吗?是的,一定是这样。

    可是,也许该怨那个夜晚月亮太明亮了,怨那沙滩太白了吧。满月照在白色的沙滩上,反射成一种仿佛没有了空气似的清澈的颜色。月光像水滴一样静静的洒落下来,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天空转动的声音。我的影子仿佛白纸上落下的墨点,黑乎乎的,我的身体就像一根插在白沙中的尖锐的线,沙滩宛如一匹白布从四面紧紧地卷了上来。

    那时我和利加子为什么没有注意到那三天里我们已经累得像青鳟鱼尸体了呢。正因为不知道这一点,我便想:人是不能站在这样白花花的土地上的。于是将腿缩在长椅上,又让利加子也把腿抬起来放在长椅上。

    大海黑黯黯的,与那广袤的黑相比这沙滩的白是怎样的微不足道啊。我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对利加子说道:“你看看这漆黑的大海。因为我看着这黑的海,所以我是黑的海,你也看着它,所以你的内心世界和我的内心世界都是这黑色的大海,然而在我们的眼前,我和你这两个世界虽然同时占据着一个地方,却并没有碰撞和排斥,也没有发出撞击的声音。”

    “请您不要说一些我不懂的话了。我愿和您彼此信任着死去。尽管我不说一些发了疯似的话,但让我们在能够死去的时候一起死吧!”

    “是啊,的确是这样呐。”

    我决定死大约就在那时吧,还是在那之前就已经有了那样的约定了呢?

    总之似乎是两个人像一片黑色的大海一样彼此相信着对方,相信即使我们俩死了,这一片黑色的大海也不会消失,在这样的相信中我们决定了死亡。

    可是结果怎么样呢?我生还之后,发现大海是深蓝深蓝的。

    大海难道不是深蓝深蓝的吗?

    就像曾经红红的我的手变成了白的一样,曾经漆黑的大海变成了深蓝。这样想着,我的泪珠像雨点一样落了下来。并不是因为悲伤,而是泪泉的盖子打翻了的缘故。要是我没有生还的话,大海肯定还是漆黑的吧?

    或者是因为那件事的缘故吗?那时我不该将利加子推出去的吗?

    那时利加子正用双臂紧紧抱着我的头,是我让她这样的。我说这样两个人的身体就变成了一个了。就是说,那种利加子是一个独立的人的感觉不消失,我就没有勇气去刺利加子的胸。

    我想让自己变成空荡荡的一个人,于是在利加子的脸颊散发出的气息中,我张大了嘴巴。潺潺的小河的幻影立即浮现出来。随后我使足了力气将短刀刺进了利加子的左胸,同时将紧紧拥抱着我的利加子的身体猛地推了出去,我自己立刻站起了身。

    仰面倒下去的利加子,在自己的血泊中很快翻转过来,她一边伏向地上一边用清晰的声音说道:

    “不,不,不能死。”

    而且自己拔出插在胸上的短刀,拼命地将它扔了出去。短刀撞到墙上,将血淌了一壁,然后又掉到了榻榻米上。

    就是那时,我看见自己的手上只有无名指白得像个恶魔,不禁战栗了一下。

    利加子大约过了五分钟就不动了。看着静静的利加子,我的心像澄清了似的感到一份沉静,我把手巾覆在短刀上,站着,用脚擦去了短刀上的血。

    然后像机器一样,对自己的动作丝毫也不怀疑地将膝盖支在利加子腹部旁,拿起短刀,闭上眼睛,我想,如果可能的话,我要躺在利加子身上死去。而且我想,如果开始就靠在利加子身上的话,由于自杀时过度的痛苦我会在挣扎中离开她的,所以我计划着,在这种姿势下将刀刺进胸膛,一感到难以忍受时就向利加子身上倒去。

    可是,怎么回事呢?当我猛地一下将短刀插进去的时候,我计划好的姿势就全毁了,开始向前倒去,“啊——那是利加子的体温。”我这样喊叫着跳了起来。

    开始倒向利加子身体上的时候,我是感觉到利加子的体温而跳了起来的,是利加子的体温将我弹开了。利加子的体温传到我的身体上的那一瞬间的恐怖——这到底是什么呢?

    总之那也许是本能的火花,是深藏在人深处的憎恶。或者是一个人从另一个人身上感受到的可怖的爱吧。或者是生命与生命的闪电在肉眼看不到的世界中冲撞了吧?那时我叫了些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我想象得出来恐怕没有什么比那叫声更怕人的了。

    跳起来之后我又侧身倒下了,疼痛和痛苦的感觉马上就消失了。

    一种似乎是被疾风刮下陡峭的斜坡似的感觉在我体内扩散开来。

    旋即,我感到世界变成了一种强烈的节奏。世界的心脏和我的一起在剧烈地跳动着。我全身的肌肉都在听着这跳动的声音。我刚想着“好热啊!”时,就感到视力所及之处是一片黑暗。

    在这黑暗中飘着两三个金色的圈,然后是利加子,站在我故乡的桥上眺望着水面——利加子是活着的。她的脸慢慢地大起来,腿渐渐变小,她成了三角形的了。一个像我父亲一样的男子脚朝上,倒悬着身体,如流星一般从河底飞快地浮了上来。花瓣如鸟翅膀的大丽花,像风车一样地旋转着。那花瓣变成了利加子的唇。月光斜射下来,发出叮叮的声音——

    像这样一些东西,如果我将它们全写出来的话,那简直就没有尽头。总之,我是乘着高速幻想车,像子弹超过草木似的,超越了时间。

    在这个幻想的世界里,颜色变成了声音,声音变成颜色,只有气味一点都没能感觉到。并且这些自由而丰富的幻想片断,无一不像我在前面谈到的那样,让我感到“利加子活着”。

    这种感觉的背后,“我要死了”的感觉像湛蓝的夜空一样在伸展着——尽管这样,在刺我的胸部前,我是认为“利加子死去了”的。不,死了还是没死,我连怀疑都没有怀疑过。事后想起这一点觉得真是不可思议。一般来说应该是首先确认一下利加子的生死吧。

    尽管我在刺自己的胸部之前一直都认为利加子死了,但在我逐渐衰弱下去的意识片断中却感到“利加子活着”。如果说不可思议的话,这种感觉也是不可思议的。还有,等我一恢复意识,“利加子死了”这样的话马上就很老实地冒了出来,这也是不可思议的。

    是的,利加子毫无疑问是死了。然而我的复生不正是对利加子的死的证明吗?

    如果我没有复生,那会怎样呢?对于我来说这世界不是曾经是“活着的利加子”的广袤的大海吗?

    还有,利加子在沉重的呼吸中用清晰的声音说出来的那句“不,不,不能死”也是不可思议的。她是在对一起情死的人说“不能死”吗?还是在对自己说?还是既非我亦非利加子而是对利加子心中浮现出来的什么东西说的呢?

    另一方面,在用短刀刺自己的胸部之前,我对这句话没有作任何的考虑,这又是为什么呢?是因为我在对待死这一点上太懦弱了吗?所以才像机器似的不想怀疑自己的动作的吧?然而对于死,我真的是很害怕的吗?如果害怕的话那又有什么必要去死呢?

    利加子不是也说过吗,“不,不,不能死。”

    我的死不正是“利加子活着”这样一个象征的世界吗?

    而我的生不就是“利加子死了”这样一个明白的意思吗?是说生并不只是这些?还是说“正因为如此,你复生了”呢?——

    到了明天我要试着考虑许多的问题。

    窗外的松林笔直地站立着,如果这松林能够看起来像是一边发着水车那样的声音一边旋转着的大丽花,我能够活在“利加子生存的象征世界”中吗?是为了将那征服了时间与空间、丰富而自由的大好世界拥有片刻,人才生下来,然后又死去的吧?

    啊,真是不明白。

    我不是眼前这蔚蓝的大海,这是一种不幸吗?不,那时我和利加子不都是眼前那黑色的大海吗?

    著者的话

    著者在这两篇文章上附上了“第一遗言”“第二遗言”这样的题目,因为作者是在情死之前写了第一篇文章,在第二次自杀前写了第二篇文章,而这一次他再也没有醒过来。所以我们不能再听他讲有关“生与死”的话了。可是他一定会再次活在“利加子生存的象征世界”里。不用说,他爱利加子,然而著者以为,即使他爱的是“一枝野菊”,死在野菊的幻想之波上,这篇遗言也不必改写。

    (张慧霞译隋玉林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