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遮阳伞一样的凉棚下有一张长椅子,周一请隅子坐下。凉棚是长长拱型的,下面可放得下两副桌子和长椅子。这样的凉棚,从橘桥起,到旅馆的河下游,河岸公园里行道树下,一长条地排列着。

    照在电车车身上的夕阳之影,让桌椅上陈旧的漆,映出微微的闪光。

    “一想起从今天起,就能和隅子小姐生活在一起了,我别提多么高兴了……”周一说,“我和隅子小姐有缘来相会,就像海上开出牡丹花一样稀奇哟。直到这天到来之前,不,拿到相亲的照片那会儿之前,我根本就没见过隅子小姐,甚至连这个世上还有隅子小姐这个人也不知道,真是邂逅相遇啊。”

    “是啊。”

    “人和人的相遇,真是不可思议,这大概就是人生吧,再没有我和隅子小姐这样邂逅相遇的离奇了。”

    “你觉得离奇就离奇啦……”

    “那不觉得离奇就不离奇了吗?”

    “就这样,我们俩在宫崎的河岸,这可是准确无误的,准确无误的吧。”

    周一反复地说了几次:“活着可太好了。我还年轻,这么说也许让人听起来腻味,可能够说这句话的时候,在我已经来到了……”

    “快别那么说吧。”

    “啊,我喜欢把高兴的事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周一声音放低了一点说,“不是什么教条的说法。”

    “高兴是高兴,可真想熄掉它呀。”

    “熄掉,你说想熄掉……”

    “我不是说,怕难为情才想熄掉的吗?”

    “熄掉的话,那可不好。就像夕阳映照着河里的妖精似的,隅子要是在水中消失,那我可怎么办呐。”周一盯着隅子看了一会儿,“隅子可真有一样东西消失了……”

    “是嘛,什么?”

    “头发。剪短了吧。”

    “头发?是的。他们说,那样长的头发,结婚仪式上的盘头很难做,假头发一会儿戴,一会儿脱的吧。”

    “是说换装吧。”

    “是的。”

    “真是可惜了的。是吃午饭时的宴会吧,那时要是不换装就好了吧?”

    “可是,一生才一回,我母亲真还有些……舍不得呢。”

    “是啊,我老在想,那样长的头发,该卷上几个卷儿……”

    “晚上披散开头发躺下的吧。”

    “是啊。”

    “真可惜。”

    “又会长出来的嘛。”

    “今后要长到那种程度,得要好几年时间吧。”

    “管他花几年,我一直在矢野君的身边嘛。爸爸也问,剪了头发从家里出去吗?”

    “是嘛……”周一点点头,可还是恋恋不舍地说,“长长的头发披散开去,那上面,浮起隅子抹去化妆的脸。我见过这样的隅子。”

    “……”

    隅子像缩紧身子似的不做声。比起两个人在旅馆里来,隅子还是来到外面松快些。周一说的话里,无意间出现了往隅子心里顶过来的语言。

    “隅子小姐,那张照片带来了吗?”周一问。

    “哪张照片?”

    “贴小时候照片的相册……我在你家里看过的。”

    “那样的,有好几本呢,体积又大,又重。”

    “真可惜呐。我请求过你,让你带来的嘛。隅子小时候的事,我最爱听了;很快活哟。有了相册,可以在新婚旅行中听听隅子小姐说过去的事,有很多照片吧。我小时候的照片可是一张没有。我不行的时候,就像孩子听催眠曲一样,听听隅子小姐的回忆。譬如说,那个关于雪的故事,能让我清净心境……”

    “在雪上做一个假面的故事?”

    “是啊,宫崎很少下雪。甚至有没见过雪的孩子。好几年才飘飘乎乎下了几片雪,小学校的孩子们都让老师放到校园里,脸朝天空,老师说,这是雪呀。不快点看就看不见似的。我说了宫崎的这种南国风光,隅子就想起小时候,去雪国亲戚家玩的事了。那是几时的事呢?”

    “15岁那年冬天,正巧放寒假呢。”

    “15吗?隅子和少女们一起在雪道上走着,少女们把脸埋在道旁的雪里面。”

    “忽然让我看见,可真把我吓了一跳。说是道旁,其实只要稍微把腰弯一弯,脸就碰到雪了,往那雪上按下脸去,一动不动地呆一会儿。于是,再把成了脸形状的雪块,两手轻轻地捧起来。我觉得太好看了。”

    “隅子也照着做了?”

    “是的。”

    “湿漉漉的,捧着那个雪做的假面往家里走。‘雪的脸’一点不让它化掉……”

    “隅子也这么做了吗?我一点点看见了哟,银色的世界里,小小的隅子奔跑着。”

    “……”

    笼罩着两人的苍茫黄昏,像宽广地呼吸了一口似的。

    “太阳公公下山了。”隅子说。

    两人眺望着夕阳西下。随着太阳的西沉,西边天空上的茜色渐渐加浓了。黄昏的雾霭,连消失了影子都不知道般的恬静。

    周一若无其事地往隔壁凉棚瞧了一眼,“啊”地叫出了声。

    那凉棚中的长椅子上,坐着一个老人,也盯着落日的天空眺望。这个老人刚才沿着这河岸一个人慢慢走过来的,他坐上长椅子,周一没注意到。

    “对不起,我……”

    周一站了起来。

    “您怎么啦?”隅子抬起头望着。

    “不,可真像。”

    “和谁?”

    “父亲呀,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