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樱花落尽,花子父亲工作的山间车站的桃杏即将绽放的时候,明子来到花子家,对花子母亲说:

    “大娘,报喜来啦!”

    她接着说:

    “非常好的事,花子的教师找到了!”

    啊?花子的教师不是达男么?”

    “不是达男那样的孩子,是真正的老师!”

    “真正的老师?”

    “对!昨天不是星期六么?我们学校有同学会,我姐开同学会来了。”

    “你姐?……”

    花子母亲反问了一句。她一直认为明子只有达男一个弟弟,也就是只有姐弟二人,明子不可能还有姐姐……

    明子的脸稍微红了红,她说:

    “我进女子学校时,这位姐姐已是五年级的副级长了。她对我特别关怀,所以就把她看成姐姐了。”

    花子母亲理解了,连连点头。她想,这个聪明的明子可能也给她们以同样的爱……

    “我这位姐姐,当了聋哑学校的老师啦。”

    “啊!”

    “觉得奇怪吧?反正我可是大吃一惊。她上过高等师范,我以为她此刻应该是在哪个女中当老师呢,可是没料到当了聋哑学校的教师。都说像月冈老师那样非常漂亮的人物,为什么去了聋哑学校,同学会的人们也为之大吃一惊呢。”

    “明子姑娘,方才你说聋哑学校啦,什么的啦,你可知道,做聋哑学校的的老师,也是了不起的工作呀!”

    花子母亲这样纠正明子,明子不由得吃了一惊:

    “哎呀,大娘,请原谅!”

    她立刻道歉,脸一下红了。

    她确实是漫不经心地说了错话,居然说了“聋子学校”这种话就足以证明,自己还是蔑视聋子、盲人。

    尽管那么喜欢花子,可是心灵深处还是出于对盲人儿童的卑视,所以,对于月冈女士当了聋哑学校的老师,便认为是大跌身分。她想,既然如此,自己对于花子,对于花子母亲,实在是太对不住了。

    平常不管对花子多么关心,那只是表面上的同情而已。

    所以当听说月冈当了聋哑学校的老师时,同学会的人都说:

    “这可是惊人消息,这位先生……”

    大家不约而同地互相看着。似乎以为如果不是她个人生活上发生了什么可悲的事情,决不可能去当聋哑儿童的老师。

    此事难免使明子大吃一惊。

    当时她就想,“像姐姐这样的人为什么干这种荒唐事?”

    明子一直想着,像月冈这样长得非常漂亮,学业特别出色的人,本来应该是前程似锦,那美好的未来足以令人目眩神迷的

    如今,在一个什么地方的女子学校当个年轻的老师,已经是明子这样的少女们憧憬的焦点了,然而月冈却把明子忘掉了,盼她的信也盼不到,明子常常为此而感到寂寞。

    聋哑学校的老师,似乎把明子描绘的幻景打碎,以致她心灰意冷。

    同学会的人们,一毕业走出校门立刻就漂亮了,在一个个服装模特一般刻意打扮的众人之中,只有月冈一个人穿一套素雅的西装,依然学生一般的装束,未施脂粉。

    月冈在走廊等待明子下课走出教室。

    “明子”。

    她突然握住明子的手。“啊,明子的手这么白!”

    明子满腔怀念之情,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也没细看她俩究竟是谁的手白。传来的只是和四五年前一样的亲热、温暖。

    “我的手比上学的时候晒得更黑了吧。因为每天在操场上跟孩子们玩嘛。”

    月冈的语声依然脆生和活泼。

    明子默默地点点头。

    明子此刻回忆起称月冈为姐姐时的一年级时代,心里扑通扑通直跳。

    两人到她上一年级时她们常常散步的操场。这是月冈邀明子去的。

    “明子,你在那棵大红叶树下站一站。”

    她用那树干边量明子的身高边说:

    “啊,明子,你长高啦。和我五年级时候正好一样哪。明子,你还记得么?我上五年级的时候,正好长到这个大树枝这么高。可是一年级的明子呢,只是高到这树瘤的下边。我们俩量的,想不起来啦?”

    “对!我想起来啦。”

    明子恢复了一年级时的情绪。

    可是现在如何呢?此时她拿不定主意,仍然像一年生那样和姐姐说话好呢,还是以现在已是五年生的自己同她说话好,因为无所适从,话就难说了。

    不过,她心里暗暗叨咕:

    “这位姐姐!永远把我当作一年生哪!”

    这时,姐姐十分高兴地:

    “明子,真奇怪呢。你现在的五年生和我当年的五年生的时候,身高正好一样呢。”

    月冈说完就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明子,然后说:

    “真像哪!”

    “姐姐真讨厌。像什么呢?”

    明子还像从前那样撒娇,脸泛了红。

    “嗯,明子像我。我不是从还在学校的时候就说过么,我们俩很像。有人就把我们俩错当成真的亲姐妹。”

    “对。”

    幼小的明子为了这个不知道多么得意。

    足以使人回忆起少女时代的树木上,刚刚萌发的初春嫩叶散发出浓郁的清香,在这样的操场上和自己情深意笃的人一起漫步,月冈仿佛想要对亲妹妹挑明什么似地,说:

    “呶,明子!我一说我当了聋哑学校的老师,有的人就笑了。对方笑我,我却觉得根本不必在乎,但是同班同学们对我的工作毫不理解,这就不能不有些遗憾了。他们似乎以为我好奇,异想天开。明子你也没有想到吧。”

    “是不过……”

    “我原本也没有到聋哑学校去当老师的想法。我的老师跟我说,为了将来作个参考,你可以到聋哑学校来学习一年半年试试看,孩子们个个可爱,已经到别处去不了啦。你什么时候到这个学校来看看吧。那样的话你就有可能理解我的心情啦。”

    “好。对我来说,我可是非常理解姐姐的工作。”

    明子回答得很坚定。同时她也谈了花子的事,也谈了对花子的教育十分热心的达男的情况。

    月冈听了很感兴趣,她说:

    “既然他对那孩子很喜欢,对聋哑学校自然也很理解了。”

    她接着说:

    “也许我对花子这个孩子能有什么帮助,你能不能带她到这儿来一趟?”

    “好。花子母亲、达男,一定很高兴来哪。能和她们见上一面可真好。就请你当花子的老师吧。”

    明子热心地请求她。

    她脑海已经浮现出花子受教于月冈,那简直就是一幅美丽的图画。花子能有这样的老师,实在是幸福之至。

    还有,花子如果成了月冈的学生,明子也就能够和月冈经常见面,明子对此也是非常高兴的。

    明子认真地注视着和自己相似的人,而且是自己称之为“姐姐”的人——月冈。

    月冈从女子高等师范毕业之后,和明子的书信联系慢慢断了。可是在这值得回忆的操场和明子像往日一样散步,和明子四五年的岁月相隔仿佛已不存在,两颗心自然交融在一起了。

    尽管两人的身高现在大致相等,明子已经长大,但是月冈在明子心目中仍是姐姐。

    月冈那毫不修饰的头发到清爽的前额,总带着一种光辉,她那晒黑的手,有亲切地紧握不幸孩子们的双手的力量。明子想:

    “到底还是这位姐姐,她比别的毕业生过着更有意义的生活。”

    明子本来早就想把月冈的情况告诉花子母亲,可是却脱口而出地说了她在“聋哑学校什么的”这句话,实际上这“什么的”是不能说的。

    “大娘,请原谅。不过,这位月冈姐姐论人物之漂亮,简直是漂亮到当个老师什么的都可惜的程度。”

    花子母亲笑着说:

    “瞧你,又说‘老师什么的’啦。”

    “啊!”

    “这且不管它吧,还是赶快谈谈这位老师的情况吧。”

    “好。她名叫月冈。花子的事我求她帮忙,而且她也答应了。”

    于是明子就把月冈的情况作了详细介绍。

    花子母亲高兴地说:

    “是你的朋友,而且在聋哑学校当老师,这肯定是天助我也。前不久和达男一起去盲人学校和聋哑学校的时候,哪个学校的老师都非常关心,谈得非常亲切,但是对于花子这样的学生,却是哪个学校都不想收。总而言之,都说,要么耳朵好使,要么眼睛好使,有一方面好使就行……两方面都不行,能教这类孩子的学校目前还没有。除了请达男给当老师之外的确没有别的办法。我打算从现在开始,双管齐下地好好学习,既学习教育盲孩的方法,也学习教育聋孩的方法,由我自己亲手教育花子。像月冈老师这样,既然是明子姑娘的朋友,那就死乞白赖地求人家教教花子了,而且也靠得住。”

    “就是嘛,大娘!请她给花子当家庭教师,硬把她拉到我们家来。”

    “难道……”

    “没关系。那样的话,我也能常常和她见面呢。”

    “啊,明子姑娘你可真……”

    “大娘,月冈这人哪,对工作非常认真。她说她在回家时可顺路到我这里,而且是总觉得哪天都是好日子,专心致志,怀着一颗诚心,指教孩子。”

    “一定是这样。盲人或者聋哑人学校的老师,如果不是这样,绝对干不好。”

    “月冈肯定是个特别出色的老师!”

    明子又特别热心介绍说:

    “管保大娘你一见面准大吃一惊。你就说,她如果每天教,聋哑孩子会说的话一定渐渐增多,这对教的人来说是无比高兴的。”

    经过明子一番介绍,花子母亲已是急不可待地想同月冈老师见面了。

    和明子一同去当然很好,但是明子的学校休息而聋哑学校不休息的日子确实不容易碰得上,花子母亲着急等不下去了,便母女俩独自去了。

    那是一个下雨天。

    横穿过宽广的操场,直奔初等科的校舍。

    花子母亲想,月冈老师的班在哪里呢?边从教室的窗户朝里望着边沿着廊道往前走。

    就在这时_听到哑孩子“啊、啊、啊”的嘶哑声,只见那孩子打着撩起裙子的手势。

    “对,水到这里了。”

    老师也比划水到了膝部,嘴里说着:

    “水,水,水!”

    然后,两个手指竖在头上作剪刀状。

    “有螃蟹啦。有螃蟹啦,螃蟹,螃蟹,螃蟹……”

    好像谈的是学校领学生去远足,项目是去海滩上拾海。

    花子母亲站在走廊上看了一阵。

    学生一班八个人,二年级大小的孩子。

    老师是男的,当然不是月冈啦。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老师作了摇船的姿势。

    “船!”

    “船,船!”

    “船!”

    孩子们都说是船。

    “对,是船,船,船……”

    “船船船……”

    老师和学生同声读船,练习发声。

    “扑,扑,扑,扑……”

    这回是老师比划烟囱往外冒烟,

    “冒烟了。大船冒烟了!”

    这时,一个孩子突然离席,跑到母亲旁边。

    “啊,啊,啊!”

    指着自己的鼻子,让母亲给擦鼻涕。这也是个哑孩子。

    这里是母亲或姐姐和孩子一起进教室,她们坐在后边。

    “烟扑扑地冒出很多吧?我们在船里吃盒饭了吧。”

    老师这么一说,学生中有的就假装坐在船里,有的比划着吃盒饭,开始了“过家家”游戏。

    “啊,挺可爱。花子也想和大家一起玩吧?”

    花子母亲笑着把她抱到窗户跟前,大概是明知她看不见也想让她看看吧。

    老师看了看一阵孩子们的玩船游戏之后说:

    “好啦!都上船了?春子,你跟母亲说一说去!”

    春子得到老师的命令,立刻跑到母亲跟前慢慢地说:

    “上船了!”

    她母亲也回应着:

    “上船了!”

    她母亲配合着春子的腔调,两人脸对脸,伸出下额说同一句话。

    又聋又哑的春子听懂了老师的话,对她母亲转述。

    窗外花子母亲终于受到启发,也像这母女一样学着说:

    “上船了!”

    孩子们之中有的发音不好,老师就把手放在嘴的前面,对着手吹气,练习船的第一个字母的发音。

    孩子们跟老师学,也吹自己的手。

    “到海边去了。到海边去了。”

    “到海边去了。到海边去了。”

    “上船了,上船了。”

    “上船了,上船了。”

    “拾贝了,拾贝了。”

    “拾贝了,拾贝了。”

    老师和学生,每句各重复两次。

    孩子们的书桌上有贝。老师说了说贝,便命令说:

    “好,这回把贝整整齐齐地摆好。把大的摆在第一个位置上,然后依大小次序摆。”

    老师一说,孩子们便动手摆起来,他们说:

    “这个是爸爸。”

    “这个是姐姐。”

    “这个是小弟。”

    “这个是妈妈。”

    “这个是哥哥。”

    给贝一个个地起名字,然后再按大小摆整齐。

    正当花子母亲被孩子们组合贝的家族这个有趣活动所吸引,并且注意瞧着的时候,听到从紧靠左边的地方传来咚的一声鼓响。

    花子母亲吃了一惊。但是,更使这位母亲吃惊的是,花子对于鼓声似乎有感觉。

    母亲抱着花子,随着“咚”一声,吓得她肩膀颤动了一下。随后是“啊,啊,啊”地喊出了声。

    母亲马上想到,是不是花子对强大的鼓声听得见?

    这时,她忽然想起:

    “对。在那个山间车站附近住着的时候,花子不是早就听到过火车的响声么?”

    当她想到这里的时候,花子母亲感到仿佛一线光明照射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