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遗书妥善密封后,存放中车府令赵高手中。这封遗书必须送交给正在上郡的扶苏。而他却环抱双臂,默然思考着。

    赵高曾经是始皇帝末子胡亥的家庭教师。

    始皇帝留有遗书之事,只有丞相李斯和赵高两人知道。

    “皇上果然舍溺爱之子而择稳重之子了。”李斯就遗书内容说出他的感想。

    “丞相大人,”赵高压低声音说,“您不想充分发挥自己的经纶之才吗?您不想操纵天下于手中吗?”

    “先皇已让我充分发挥了。”李斯答道。

    赵高盯着李斯的眼睛道:“这一点我知道,但您过去的一切不都是奉旨行事吗?所有的计划都由先皇提出,您只是负责执行而已,不是这样吗?以前有过出自于您策动的计划吗?”

    “多少有过……”李斯含糊其辞地说。

    “或许有过一些,但不是少之又少吗?”

    “可以这么说……”

    奉旨行事而已——这样的话当然有损丞相的自尊心。

    猛然发现宦官赵高的眼睛正紧盯着自己不放。

    “您难道不想一切由自己做主?您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吗?”赵高紧追不舍地询问。

    “当然有过。”李斯停顿一下,深深吸一口气说,“说句不怕见笑的话,我还无时无刻想着哩!”

    “我怎么敢取笑丞相大人呢?盼望能照己意行事,这是每个人都有过的愿望。尤其身具才华的人……”赵高说这些话时的声调和平时颇为不同。它给人一种很诡谲的感觉。

    李斯说完“不怕见笑的话”后,暂时将脸侧过。稍后把脸转回来时,他发现赵高还一直盯着自己。“我不敢说自己有才华,充其量只能说或许有才华。因为从来没有试过,所以我不敢肯定。”李斯说。他终于摸着了赵高打的主意。

    “此刻在这里的只有我们两人。”赵高转变了话题。实际上,这并不是转变话题,毋宁说是宣告谈话即将进入主题。

    “说得也是……”除了这句话,李斯实在找不出什么话来应对赵高。

    “知道有关先皇遗书之事的人也只有我们两个,不是吗?”赵高说。

    “说得也是。”李斯回答。

    “玉玺在我手中,连同先皇遗书……”

    “说得也是。”李斯每次以同样的话回答,声音显得非常空虚。

    这也难怪,他们两人实际上是在斗智。斗智之时说的尽是表面话,声音怎能不空虚呢?

    长子扶苏?抑或末子胡亥?

    扶苏目前正在将军蒙恬跟前,他是个才华卓越、性格果敢的人物,从不会有所迷惘。一旦即位,他将立刻任命将军蒙恬为丞相,并以二世皇帝身份积极经纶天下,自是意料中事。

    倘若如此,李斯还有戏唱吗?虽然他以旧丞相身份尚能得到一份像样的官职,但那只是酬庸性质,定然不可能有机会发挥才华。

    倘若由末子胡亥继位,情形又将如何呢?

    胡亥是个庸才,相当昏愚。他不但不会积极做事,更谈不上有所抱负。容易听信别人的胡亥,对家庭教师赵高更是言听计从。

    而贪婪之心强人一倍的赵高,却没有经纶天下之志。因此,李斯将有可能对胡亥这个傀儡操纵自如。

    倘若扶苏依照始皇帝遗嘱登基,则李斯从政治舞台上被剔除,是无可避免的。

    倘若由胡亥继位,李斯则权倾一时,国事得以尽情发挥。

    “大人这个时候还考虑什么呢?”赵高道。

    李斯望着对方的脸。他感觉自己已被赵高的视线攫住了。

    “说得也是……”李斯回答这句话时,声音还是那么的空虚。

    遗书立即被改写。

    这件事情在李斯和赵高的共同策划下完成。

    ——立胡亥为皇太子。

    这是他们伪造的遗书内容,由于玉玺在赵高手中,所以技术上毫无困难。只是,光做这些还不能算是完成大事,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非做不可。倘若不如此,就会功亏一篑,前面做的一切将成为泡影。

    ——赐死扶苏及蒙恬。

    阴谋要做到这一步才算大功告成。

    李斯于是在遗书中写了如下这一段:

    吾子扶苏与将军蒙恬共同率领数十万大军驻屯边境达十数年之久,以此兵力及岁月,不但未建功勋,反而消耗兵力甚巨。扶苏未有丝毫功绩,却屡屡上书批判朕之行动。据闻,其更以未能返回国都被立为大子而日夜怨嗟。如此扶苏,岂非不孝之子?着令赐剑,宜行自决。又,将军蒙恬侍奉扶苏,知其阴谋却未能予以善导。为人臣而不忠,故亦应自决,军权委交副将王离。

    急使立即被派赴上郡。

    二人对始皇帝此项诏书做何等反应,要等到使者抵达上郡之后才能知道。

    万一诏书系伪造一事被识破,一切计划将归于破灭。

    在始皇帝威权遍及全天下的当时,伪造诏书乃大逆之罪,所以无人相信有人胆敢冒此大不韪。

    为了使伪造之事不被识破,最聪明的方法是让人们相信始皇帝尚在人世。

    始皇帝已死,但消息却被封锁。因此,除奉侍皇帝身边、担任饮食及其他杂役的数名宦官以外,无人知悉皇帝之死讯。

    至少在扶苏和蒙恬奉旨自尽之前,非绝对守密不可。

    虽然那是两千两百年前的事情,当时却已出现类似冷气车的交通工具。当然无法与现代的冷气车相提并论,但在不愁使用人力的情形之下,确实为当时的权力者所使用。

    它的名称叫做“辒辌车”。

    这个车辆的构造如何,已无从知悉,然而可以想象的是,车窗甚大,经特殊操作而兼具冷气与暖气两种效果。

    赵高和李斯以此辒辌车载运始皇帝灵柩。

    崇尚法律至上主义的秦,对巡行一事也有诸多规定,在特定时刻将餐食送至皇帝面前,也是规定之一。

    厨师不知道皇帝已死,每日照旧精心调制御膳,专人送至皇帝御前。

    依规定做的餐食,皇帝进不进食则是另外一回事。皇帝当然可以连筷子都不动就退下御膳,不过,这样的事情只可偶而为之。因为皇帝也是人,为了不挨饿,当然不可能接连数餐都不进食。否则会引起别人疑窦。

    李斯于是将一名宦官监禁于车内,任务是吃掉送进的餐食,然后把餐具退下。

    倘若规定不严格,将餐食倒掉后再把空了的餐具退下,也不是不可行之事。但依据秦国朝廷规定,皇帝用餐时,厨师必须在宫殿阶下静待餐毕,出巡时,则在御车之前跪坐静待。因此,餐食非确实吃掉不可。

    用餐问题可以用这个方法解决,更麻烦的一件事情着实伤脑筋,那就是处理尸臭的问题。

    皇帝也是人,死后躯体当然会腐烂,发出尸臭是难免之事。何况皇帝是死于七月丙寅之日,阴历的夏天于六月结束,在历表上,七月已是初秋。但这个季节的残暑还是相当酷热。

    这个气味该如何掩饰呢?

    由井陉来到九原时,尸臭已开始扑人鼻孔。

    李斯于是想出一个方法。

    “皇上对此地所产之鱼类极为喜爱,决定大量运回国都咸阳。但碍于规定,无法临时增加车辆。因而下令诸官车辆装载盐渍鱼之木箱一石(约二十七公斤)。”

    这项命令立即下达至随从全员。

    “一石盐渍鱼?这个气味不是叫人无法忍受吗?”

    家臣们莫不紧皱眉头,然而皇命能违抗吗?在回国都的途中,他们不得不以手捏着鼻子,强忍难闻的臭味。由于如此,由辒辌车飘出的尸臭,遂被掩饰。

    李斯和赵高决定在知道上郡的状况之前,暂时秘不发丧。

    回到咸阳后,立即得到先前所派急使之详细报告。

    扶苏这位贵公子的为人可谓非常干脆——干脆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读完父皇的勅书后,他流着眼泪进到内房,便准备利用父皇所赐之剑当场自刎。

    将军蒙恬连忙制止。

    “我觉得事有蹊跷。这等大事按理应于返回国都之后再做决定。皇上此刻尚在巡行途中,据说不久就要返抵国都,这不是更加显得奇怪吗?为什么不再多等一些时日,待回国都后才决定这件事情?又为何需要如此仓促作决定?我对这一点实在不明白。”

    蒙恬不愧是有脑筋,他对这突如其来的勅书,心中起了疑窦。而扶苏的态度却依然认命。

    “父皇自有他的想法吧?”

    这位秉性善良的贵公子,向来就不习惯以怀疑的眼光看待别人。

    “但我被授予三十万大军,负责守备边境,此外,皇上更将您托付予我。皇上如此做,是因为对我极为信任的缘故。”蒙恬说。

    拥有三十万大军的人,有足够力量叛变。皇帝绝不会将如此大军授予他不信赖的将军。更何况皇帝将最有可能成为继承人的皇子都予以托交,倘若这名将军拥立这位皇子叛变,天下人民不也将以为是名正言顺的事吗?

    事实上,皇子扶苏被送来时,蒙恬是既惶恐又感激。因为这件事情证明了皇上对他无限信赖。

    而皇上却在出巡途中,在资讯不甚周详的状况之下,遽然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这样的事情有可能吗?

    “说不定其中有诈。自决之事不必急于一时,待确认皇上旨意后才行自尽,亦不为迟。尚请皇子三思。”蒙恬说。

    扶苏还是摇了摇头。

    “父亲对儿子赐死,当然非同儿戏,父皇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做的决定吧?我只有奉命自决一途。”

    扶苏果然听从假造勅书之旨意,自尽而亡。

    蒙恬由于拒绝自杀,因而被逮捕投入阳周牢狱。

    李斯和赵高得到消息后吁一口气,并且发布始皇帝之丧。

    胡亥遂为二世皇帝。

    始皇帝于即位之时,就在骊山山麓挖一深坑,作为自己日后的墓穴。这个坑内具备宫殿、望楼、百官之席以及仓库等。此外,为防止被盗掘,更设有一经碰触就会射出暗箭的机关装置。

    始皇帝遗骸于九月间被葬于骊山陵墓。

    陈胜仰天叹息道:“世上最可贵的是贫贱时的朋友之情。倘若有一天发迹,我绝不会忘记你们。”和他在一起的朋友,听到这句话后,却嗤之以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