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那须启吾常说,北京金鱼胡同有两个那公馆。

    第一个那公馆是指清朝外务部尚书、外务部会办大臣兼步军统领那桐的府邸。

    另一个那公馆,就是那须的住所。那须启吾姓名的第一个字也是‘那’字,他就诙谐地称自己的住处为“那公馆”。不过这个那公馆只是一间极其简陋的租房罢了。

    据《顺天府志》等史料记载,很久以前金鱼胡同也曾叫作金银胡同。据说,往昔此处有魏骑营、军械库等。直至今日,这条胡同附近还有个称作校尉营的地方。校尉营的东边是陆军将校的办公处,之后乃成为北京警卫司令部,金鱼胡同位于紫禁城附近。清廷文武官员的住宅多设在此处。同时,金鱼胡同离外国使馆区东交民巷也比较近,在这里居住的外国人也不少,尤其是日本人。这条胡同是东西走向,南北两侧的住房将胡同夹在中间,南侧住宅多属那公馆。那公馆旁边有座花园,当地居民称为“那家花园”。

    那公馆的主人那桐,字琴轩。

    他是满族中以最勇敢善战闻名的叶赫那拉氏的后代。至于那桐本人,与其说他勇敢,英若说他足智多谋。这也许是对他的过分赞扬。实际上,他是以溜须拍马、阿谀奉承著称于世的。

    义和团事件发生后,他被起用处理善后问题,这便为他的飞黄腾达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在此之前,他踏入仕途已三年,却无多大名气和地位。

    八国联军攻打北京,西太后携同皇帝、皇族宗室、达官显贵逃往西安。此时,正需要有人在北京和外国人进行交涉和处理义和团事件。

    当时,除降职为两广总督被贬至广东的李鸿章以外,没有其他人能胜任上述工作。处理和谈问题,李鸿章是有经验的,有人把他称作处理战败的专家。

    但是,八国联军方面提出,希望议和全权代表除李鸿章外,还应当有一个皇族代表。然而,当时绝大部分皇族都亡命西安。

    此时,正好有一个庆郡王的皇族在北京近郊避难。于是,亡命西安的清政府便任命他为皇族代表,升格为亲王。在此之前,庆郡王是个穷皇族,在政界方面没有经验。他被任命为议和全权代表之后必须起用幕僚。但是,他不敢起用大人物,便选中了在顺天府愁闷度日的那桐。

    李鸿章、庆亲王组成议和全权代表团,李鸿章手下的首席幕僚是山东巡抚袁世凯,庆亲王手下的首席幕僚是那桐。

    这样,袁世凯与那桐后来关系十分密切。

    袁、那两人性格迥然不同,但在某些方面也有相似之处。他们二人均非进士出身。进士是擢升高级官僚的重要阶梯。袁世凯由李鸿章抚养成人,而那桐是庆亲王一手提拔起来的,论资格只不过是进士下面的举人而已。

    义和团事件后三年,那桐如旭日东升,不断得势。其盟友袁世凯因李鸿章病故,像继承遗产似的晋升为直隶总督。当时,袁只不过四十多岁,其飞黄腾达之迅速,的确超乎寻常。

    那桐得势以后,他那鸡蛋型的脸庞胖多了,显出一副福相。他大腹便便,俨然是不可一世的人物。

    文保泰突然死亡的那一天,那桐从外务部回到家里,秘书立刻向他报告了此事。

    那桐兼任步军统领,秘书向他汇报文保泰之死,也可以说未必仅仅是私人关系。

    “那不是很奇怪的吗?悠悠馆经常关得那样严实……看来,可能是家里人搞的吧……,难道那家伙会自杀吗?”那桐说。

    “不,根据和他最近见过面的两个日本人说,当时文保泰的心情是很舒畅的,还说马上就要搞拓本,正兴致冲冲地做准备呢。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自杀呀!”

    秘书将自己所听到的如实作了汇报。

    “是啊!……只要有人请他搞拓本,那家伙都是非常热心的。”

    那桐虽这么说,实际上他知道文保泰之所以兴高采烈,不仅仅是因为取拓本,而且是由于得到巨额贿赂。再说,文保泰绝不会轻生,这一点,那桐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想:“文保泰白自捞了五万块钱,怎么会不高兴呢?……”

    实际上,起初文保泰在充当掮客这一角色时,就曾经向那桐提出佣金的事了。

    当时,那桐对他说:“那你可以向日本方面提嘛。”

    结果,他真的和日本方面讲价钱了,直到讲定给佣金五万元为止。

    这种人怎么会想死呢?棒槌学堂·出品

    “那两个日本人说,屋顶有可疑之处。希望从屋顶上进行调查。”秘书说。

    “屋顶出什么事了?”

    “有天窗……他们怀疑凶手有可能从天窗爬到屋里去,或是从天窗那儿投掷凶器杀死文保泰。”

    “调查结果如何?”

    “天窗没被拆掉,还是固定着的。天窗上涂了厚厚的一层油灰状的粘性材料,很牢固,可以说无法移动的。上面的玻璃一点也没有损坏。”

    “那……那不是很奇怪了?”

    “怎么想也想不通,真像变戏法。”

    “人已经死了,怎么会像变戏法那样轻率呢?不管怎么样,文保泰和咱们还是相识啊!……”

    那桐的鸡蛋型面孔上并没流露出什么哀痛的表情。

    “是的。我说话不当。真对不起……请您饶恕。”秘书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算了。你退下吧!”

    此时,那桐显得有些不耐烦似地示意他走开。

    “啊?……是,是……”

    秘书感到非常意外,他本以为那桐肯定会再三垂询文保泰的死。不料,那桐却是这样的态度。

    秘书退出时,纳闷不解地频频回头看那桐,然后,扫兴地走了。

    实际上,那桐不是不关心。

    他迫切想了解事情的真相。他想,此事应当由另外的人来向自己汇报。

    他沉浸在凝思中,心想:“文保泰是在两个日本人走了以后死的,这说明二十万块钱已经交给文保泰了。不,如果把送给文保泰的钱合起来应当是二十五万。现在不知道这些钱怎么样了?”

    那桐一心只盘算钱的事。

    “这件事,估计了解内情的芳兰会前来报告吧。不过,她为什么迟迟不来呢?是不是被巡警盘问了呢?如果是这样,还是发布命令算了称……”

    只要颁布的命令盖上步军统领大印,一切都可以按照那桐的意旨去办理了。

    这就是权力的妙处吧。

    那桐这种人,并不是一开始就置身于权势之中。但那些从旁以羡慕的目光来看待有权势的人,则认为权势具有无限的魅力。

    只要有朝一日权力到手,随时都可找个借口抖抖威风,发挥权势者的威力。

    然而,那桐并没有这么做,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行贿的钱,来路不正。交钱的日本人是当事人,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将那笔行贿的钱说出来?!钱已交出,他们也只能闭日不言,这么一来,放在文保泰那里的二十五万块钱,不就归文保泰所有了吗?当然,也决非没有办法拿回来的。”

    “现在我要通知芳兰,叫她立刻前来。确若涉及到钱,就可以了解到文保泰事件与我那桐的关系了吧……”

    那桐一面忖度,一面作了周密细致的设想。

    那桐处理事情一向采取明哲保身、小心谨慎的态度,在宦途上他是一帆风顺的,从荣任军机大臣,直到晋升为宰相。可惜的是,清朝天命将尽,从此时开始不过九年即寿终正寝了。那桐便成为清政府的最后一任宰相了。当时,一些人预言说,像他这种擅长“游泳术”的人当了军机大臣后,清朝的寿命也就算告终了。

    那桐刚想通知芳兰速来,立刻又自言自语地讲:“不,还是再等等吧。”

    正由于他处世谨镇、明哲保身,他才能飞黄腾达到今日。就是对待芳兰也是极其慎重的,他还是抑制住了急切的心情。

    大约过了一小时,秘书又来汇报了:“据说,文保泰之死与被窃无关。文保泰那里没有丢失什么。凡是值钱的东西文保泰一向都不放在家里,至于书画古董就更不用说了。他平素只是留极少一点钱供眼前急需。所说,就是这么一点钱也没有被偷。”

    “是吗?……”

    那桐待秘书退出之后才流露出不愉快的表情。

    秘书只知道那桐认识文保泰,并不了解接受贿赂的事

    “二十五万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啊!”那桐嘟囔着说。

    不管怎么样,只有等芳兰来了才能知道详情。

    黄昏时,芳兰好容易出现了。

    那桐有若干爱妾。那些侍女住的后门一带,实际上是他的后宫。

    像平时一样芳兰从后门进来。

    那些侍女是知道芳兰的特殊地位的。她们都听主人那桐说过,芳兰是庆亲王寄养在家里的,这件事对她们说来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只不过她们不太了解这个芳兰是属于什么性质的角色。

    她们猜测芳兰是庆亲王宠爱的人,由于庆亲王俱内,只好悄悄地把她藏在主人家里了吧。

    可是,为什么那桐又将芳兰寄养在文保泰家呢?这一点那桐后宫里的人是不了解的。

    尽管如此,她们认为芳兰还是一个有特殊地位的女人。当芳兰从后门进入那桐家,便由丫环领班将她带到主人的客厅里。当时,那桐正在客厅里等待着。

    “你干什么来了?这么晚……”

    那桐像是生气地说。其实他早就盼望她来了,心想,怎么现在才来!

    “让她到里面去吧?”领班问道。

    “嗯……不知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咱们到这边来。”

    那桐摆着阴沉的面孔说。棒槌学堂·出品

    实际上,庆亲王将芳兰寄养在那桐家,是把她当联络要员来使用的。然而,那桐此时已是显贵了,也要避避嫌疑,以免有什么流言蜚语,便让文保泰担当联络员,并将芳兰寄养在文保泰家中。

    芳兰受到重用和信任,是由于庆亲王的宠爱。

    芳兰那圆圆的面孔、娇嫩的脸蛋,看来年轻可爱,见过她的人都以为她最多也不过十七、八岁。但是,实际上她已芳龄二十二了。她的容貌姿色以及比实际年龄小的模样,可以说是芳兰的武器。一般人都不会对她有什么怀疑的。

    至于庆亲王如何发现她,连那桐也不知晓。不过,庆亲王曾对那桐说,芳兰是别人寄养在自己家中的,之后就把她转让给那桐了。

    这里附带提一下,不知是什么缘故,庆亲王的长子振贝子对芳兰并无好感。

    清朝凡是亲王之子,均称为“贝子”、又称“贝勒”。振贝子本名载振。

    按照清朝皇室规定,每一代皇族的名字上面的第一个字应当是统一的。例如,西太后之夫咸丰皇帝那一代均用“奕”字,其下一代用“载”字,再下一代用“溥”字。

    庆亲王名奕助,他儿子的名字之上一定要加个“载”字,叫“载振”。习惯上一般只称呼名穿,振贝子的由来就在于此。

    当时,振贝子年青,锐气方刚,长得眉清目秀,满族贵族妇女都很赏识他。

    为什么振贝子讨厌芳兰呢?有一次庆亲王问他,他吐露真情说:“不就是因为芳兰是汉族女子吗?”

    由此可知,振贝子的满族至上思想非常严重价振贝子竭力反对庆亲王让芳兰担任联络员,并迫使其父撵走了芳兰。

    然而,庆亲王赏识芳兰的才能,便将她寄养在那桐家。

    当芳兰进入客厅后,那桐立即问她:“钱的事怎么样了?今天肯定收到了二十万。不,加上给文保泰的五万,总共二十五万元。”

    那桐是个实用主义者,他认为彼此都了解内情,不必再拐弯抹角。

    “钱始终没找到。我是见证人,亲眼看到文先生把一捆捆钞票从桌上放在地板上的。可是,砸门进去时,那么多的钱,居然无影无踪了。”芳兰说。

    “什么?太混账了!”

    “是,是真的。当时我也怀疑自己的眼睛了,可是怎么找也没找到。这是千真万确的……我找遍了悠悠馆,始终没找到。”

    “那么,那些打破大门的人呢?……他们是不是一窝蜂地拥进悠悠馆里去了?”

    “不,我把他们拦住了。虽然他们都想进去……我想他们不了解情况,房子里又有那么多钱……”

    “那么,只有你一个人进去了?”

    “不,还有两个日本人。我是和叫那须的男人进去的。那须就住在附近。”

    “这么看来,是不是当你拦住那些想进去的人,他趁机把钱……”

    “我想,不会有那样的事。”芳兰说。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虽说是英镑,但到底是二十五万块钱哪!体积相当大,不可能放到口袋里。即使用两只手去抱,一次也抱不完呢!”

    “是嘛……”

    那桐的细眼不停地眨巴着。他本来就是小眼睛,加上肥胖的面孔,就越发显得眼睛小了。

    “说不定是这丫头……”

    那桐怀疑了。

    她与日本人合谋,不是就可以把钱偷走了吗?

    倘若如此,那么在文保泰死之前,她与他们就有预谋了。

    文家的佣人打破门,芳兰不许他们进去,但他们势大人众,可能一拥而入。

    悠悠馆内部空荡宽敞,没有屏风、隔扇、木板等加以隔开,一眼便可看到馆内的全部情形。

    门口,一双双好奇的眼睛注视着悠悠馆。在那种情况下,私自拿走二十五万块钱是很不容易的!

    再说,文保泰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芳兰把他死的情形从头至尾地重新说了一遍。

    她比秘书讲的详细得多,总算有了些头绪。

    虽然芳兰详细汇报了文保泰死的前后经过,然而,他到底是怎么死的?这个迷始终没解开。

    怀疑担当机密联络任务的芳兰,的确不合适。

    不过,那桐这类人,除自己之外是谁也不信任的。就是对将他培养起来使之飞黄腾达附于麟尾的庆亲王,他也不相信。何况芳兰是庆亲王寄养的,怎么能相信她呢?

    那桐起用芳兰,只不过受庆亲王之托,难以谢绝罢了。

    那桐过去任户部主事时,自然没有什么权势。可是,现在不同了,他已是大臣尚书。很多事无须亲自过问,尤其是钱财,他是不宜直接插手的。可是收贿,必须有个证人。而芳兰又是受庆亲王之托,况且,除芳兰外又无其他合适人选。总之,那桐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使用芳兰的。

    他不大相信芳兰,然而又不使对方察觉,这就是那桐的为人特征和手腕。而这些就成为那桐升官发财的有力支柱。

    那桐和芳兰谈话时,总是尽量避免和芳兰的视线相接触。每当他与芳兰对视,就仿佛会被吸引过去似的。

    当芳兰汇报文保泰被杀的详细过程时,那桐完全像是坐在剧院的最前排看戏似的,觉得非常清楚。他心中暗自思忖:“芳兰的口才非同一般。看来,自己对她要多加小心啊。”

    “真奇怪啊。我有生以来还没有见过这种事。”芳兰汇报完毕,用这样一句话作了小结。

    “你今年几岁了?”那桐突然问道。

    “是……唉,已经二十二了。”棒槌学堂·出品

    “别说你没有见过这种事,我活了五十年,也从来没听说过一个人从屋里面扣上门栓,居然还会被人杀害的。”

    其实,那桐边听芳兰汇报,边用怀疑的眼光盯住芳兰,想从中找出漏洞。可是,直到她汇报完毕,也没有发现任何破绽。那桐对她更加警惕了。

    昨天,芳兰和文保泰很顺当地送来一百万元,当时,文保泰绷着脸,太阳穴还微微跳动,可是,芳兰却和平素一样,坦然自若。

    在百万巨款面前处之泰然,那桐觉得她真是个难以捉摸的怪物。

    “唉!真是令人不快……”

    芳兰离去后,那桐嘟嘟嚷嚷地自语道。

    她走后,庆亲王的使者来了。

    “嗯?您来了。有何贵干?”

    那桐发挥了他那有名的阿谀奉承的本领。

    可是,使者摇摇头说:“不,没有什么别的事。我只是向您报告,据说俄国公使要来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