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保罗从图德尔的血液中没有受到污染,每天长得愈来愈结实,愈来愈强壮。托克斯小姐每天也愈来愈热心地爱护他;董贝先生对她的忠诚十分赞赏,开始把她看作是一位天性善良、十分明白事理的女人;她的感情为她增光,应当得到鼓励。他不惜纡尊降贵,向她充分表示好感。不仅好几次特别有礼地向她鞠躬,甚至还通过她的妹妹郑重地转达他对她的谢意。“请告诉你的朋友,路易莎,她很好,”或者“请跟托克斯小姐说,路易莎,我谢谢她。”他对这位女士这样刮目相看,这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托克斯小姐时常让奇克夫人放心,对她说,跟那位可爱的婴孩的发育成长有关的一切事情,是她最感兴趣的,没有什么能超过它的了。她这样讲,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观察托克斯小姐活动的人不需要取得确凿肯定的证词就可以得出同样的结论。她会怀着难以形容的满意心情主持这位年轻继承人的天真的用餐,那副神态就几乎像在这个款待中她跟理查兹共同享有所有权似的。在洗澡与穿着打扮这些小小的活动中,她热情地进行帮助。给孩子服用药物,唤起了她生性具有的强烈的同情心。有一次董贝先生被他的妹妹领到育儿室里来看他的儿子;托克斯小姐由于谦虚,急忙跑到一个碗柜里去躲避;这时候孩子正准备睡觉,穿着一件轻薄的亚麻短上衣,沿着理查兹的长外衣向上短时间地爬了一会儿;托克斯小姐在毫无所知的客人背后欣喜若狂,忍不住喊道,“他不是很漂亮吗,董贝先生,他不就是个丘比德①吗,先生?”然后神情慌乱,满脸通红,在柜子的门后几乎都要倒下去了——

    ①丘比德(Cupid):罗马神话中的爱神,他的形象是一个背生双翼、手持弓箭的美童;因此,美丽的儿童或美少年常被称为丘比德。

    “路易莎,”董贝先生有一次对他的妹妹说道,“我确实觉得应该在给保罗施洗礼的时候,给你的朋友送一点儿小小的纪念品。她从一开始就那么热心地为孩子操心出力,而且似乎完全明白自己的身份(我很遗憾地说,在这个世界上这是难能可贵的一种美德),我真愿意向她表示一点谢意。”

    我们在这里并不是想要贬损托克斯小姐的美德,但需要提一下,在董贝先生的眼中——就像在那些有时能体察事理的其他人的眼中一样——,只有对他的地位表示适当尊敬的人,才能称得上具有明白自己身份的那份非凡的理解力。他们了解自己的美德并不比他们了解他在他面前卑躬屈节的美德更为重要。

    “我亲爱的保罗,”他的妹妹回答道,“你对待托克斯小姐完全公道;我知道,像你这样洞察一切的人一定会这样做。我相信,在我国的语言中,如有四个字她尊敬得几乎达到了崇拜的地步的话,那么这四个字就是董贝父子。”

    “唔,”董贝先生说道,“我相信这一点。这会给托克斯小姐增光。”

    “至于说到纪念品,我亲爱的保罗,”他的妹妹继续说道,“我只想说一句话,就是,你给托克斯小姐不论什么东西,我相信她都会把它当作圣物一样珍视和收藏起来的。不过,亲爱的保罗,如果你愿意的话,那么你还可以用一种更使她高兴、更使她满意的方式来表示你对托克斯小姐的友好情谊的谢意。”

    “什么方式?”董贝先生问道。

    “就关系与影响来说,”奇克夫人继续说道,“选择教父自然是重要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对我的儿子是重要的,”董贝先生冷若冰霜地说道。

    “完全正确,我亲爱的保罗,”奇克夫人回答道;为了掩盖她突然改变主意,她就显示出异乎寻常的活泼;“这正是你应该说的。我原来就料想你不会说别的。我原先就知道这就是你的意见。”奇克夫人这时又奉承起来,一边没有很大把握地摸索着前进;“也许正因为这样,如果让托克斯小姐仅仅作为其他什么人的代表和替身,来充当可爱的孩子的教母,那么你可能是不会反对的。不用说,保罗,她将会把这看作是极为体面、极为光荣的事情来接受的。”

    “路易莎,”董贝先生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不应该认为——”

    “当然不应该,”奇克夫人急忙防止会遭到拒绝,“我从来不曾认为那是应该的。”

    董贝先生不耐烦地看着她。

    “别把我的心搅乱了,我亲爱的保罗,”他的妹妹说道,“因为这会毁了我。我的身体很不好。自从可怜的亲爱的范妮离开我们以后,我就一直觉得不舒服。”

    董贝先生向他妹妹掏出来擦眼泪的手绢看了一眼,继续说道:

    “我说,不应该认为。”

    “我说,”奇克夫人嘟哝着说道,“我从来不曾想过那是应该的。”

    “我的天,路易莎!”董贝先生说道。

    “不,我亲爱的保罗,”她眼泪汪汪、尊严地抗辩道,“你确实应当允许我说话。我不像你那么聪明,那么能推理,那么能言善辩,等等。这一点我很明白。对我来说,这就更糟。可是如果我必须说最后几句话的话——保罗,在可怜的亲爱的范妮逝世以后,这最后几句话对你和我都必须是很庄严的——,我仍然要说,我从来不曾认为那是应该的。而且,”奇克夫人以愈益尊严的语气补充说道,仿佛她直到现在才把她最能把别人驳得一败涂地、无言以对的论据拿出来似的。“我-确-实从来不曾想过那是应该的。”

    董贝先生走到窗子前面,又走回来。

    “不应该认为,路易莎,”他说道(奇克夫人坚持到底,决不服,不断重复说道,“我知道不应该”,但是他没有理会),“没有好多人以为,谁担任了教父教母,我就会承认他(她)对我有什么权利,因此他们就会比托克斯小姐对我提出更多的权利。可是我不承认这种权利。我不承认任何这类事情。当时间到来的时候,保罗和我本人将有能力保持我们自己的财产;换句话说,公司将有能力保持它自己的财产,维护它自己的财产,把它的财产传给后代,并不需要任何这类平凡无奇的帮助。人们通常为他们的子女寻求那一类不相干的帮助,我却能够蔑视它;因为我希望我超越它。因此当保罗顺利地度过他的婴儿时代与孩童时代,当我看到他没有虚度光阴,将能胜任-他预定要担当的事业的时候,我就将称心满意了。他在以后的生涯中,当他积极地维护着公司的尊严与荣誉,并且,如果可能的话,加以扩展的时候,他将会结交他愿意结交的有权有势的朋友。在那时候来到之前,对他来说,也许有我就已经足够了,而且我就是他的一切。总而言之,我不希望有什么人介入我们之间。我宁愿向一位像你的朋友那样值得感谢的人表示我对她的劳务的谢意。因此,就让这件事这样办吧,我想,你的丈夫与我本人来充当教父,我们将会当得很好。”

    在这极为庄严、极为郑重的谈话过程中,董贝先生真实地透露了他心中秘密的感情。他对介入他与他儿子之间的任何人都怀着难以形容的不信任。他傲慢地害怕有任何一个人与他争夺或与他分享孩子的尊敬与服从;他最近产生出一种深深的忧虑,就是他在改变和约束人们的意志方面并没有无限的能力;他同样强烈猜疑的是,他会遭遇到新的挫折与不幸;这些就是在这段时间中支配他心灵的主要思想感情。在他的这一生中,他从没有结交过一位朋友。他那对人冷淡、与人疏远的性格既没有寻求过一位朋友,也没有找到过一位朋友。现在,当这性格把它的全部力量有力地集中在体现父亲的关怀与野心的一部分计划上的时候,看来它那冰流仿佛并没有在这种影响下完全解冻,清澈地、自由地奔流,而只是融化了一会儿,以便容纳它的重荷,然后连它一起冻结成一个坚硬的大冰块。

    托克斯小姐凭着她低微的身份被这样提升为小保罗的教母,从这个时候起就被选定并任命就职;董贝先生还进一步表示了他的愿望:这个拖延已久的仪式应该很快举行,不再推迟。他的妹妹原先没有指望能取得这样辉煌的成功,于是赶快离开,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她最好的朋友;董贝先生则独自留在他的图书室中。

    育儿室里一点也不寂寞,因为奇克夫人与托克斯小姐正在那里亲密愉快地一起度过那个晚上;她们使苏珊-尼珀姑娘感到极为讨厌,因此这姑娘一有机会就在门后撇嘴做怪脸。在这个场合下她的感情是十分激动的,所以她觉得有必要采用这种方法使它们轻松一下,即使没有任何观众在场,她得不到任何同情的安慰也罢。就像古代的游侠骑士把他们情人的名字刻写在沙漠、旷野和没有任何人可能读到它们的其他荒野的地方来安慰心中的悬念一样,苏珊-尼珀向柜子和衣橱皱皱狮子鼻,向碗柜轻蔑地眨眨眼睛,向有柄的大石水罐嘲笑地斜眼瞅一瞅,并在走廊里反驳和谩骂。

    不过,那两位侵犯他人权利的人却很有福气,对这位姑娘的情绪一无所知;她们看着小保罗被脱掉衣服,到户外散步,吃晚饭,上床睡觉,平安顺利地经过了所有这些阶段,然后在壁炉前面坐下来喝茶。由于波利作出善意努力的结果,两个孩子现在睡在同一个房间里;两位女士坐着喝茶的桌子正巧面对着两张小床,所以直到这时候她们才想起了弗洛伦斯。

    “她睡得多熟啊!”托克斯小姐说道。

    “是呀,您知道,我亲爱的,这一整天她搞了那么多的活动,”奇克夫人回答道,“一直在小保罗身边玩耍。”

    “她是个奇怪的孩子,”托克斯小姐说道。

    “我亲爱的,”奇克夫人低声回答道,“跟她妈妈一模一样!”

    “真的吗?”托克斯小姐说道,“哎呀!”

    托克斯小姐是用一种非常怜悯的声调说的,虽然她并不清楚为什么要用这样的声调,她只知道奇克夫人期望她这样说。

    “弗洛伦斯永远、永远、永远也不会像董贝家里的人,”奇克夫人说道,“即使她活一千岁,也不会。”

    托克斯小姐扬起眉毛,再次充满了怜悯。

    “我为她感到很焦急,很烦恼,”奇克夫人端庄、贤惠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实在不知道她长大了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者她将会有什么样的地位。她丝毫没能使她爸爸喜欢她。她这样不像董贝家里的人,谁又能指望她能使她爸爸喜欢她呢?”

    托克斯小姐表露出一副神情,仿佛她觉得根本无法反驳这样令人信服的论断似的。

    “您知道,这孩子的性格跟可怜的范妮一样,”奇克夫人满有信心地说道,“我敢说,她在今后的生活中永远也不会作出努力。永远不会!她永远不会曲曲弯弯,缠绕住她爸爸的心,就像那——”

    “就像那常春藤一样?”托克斯小姐提示道。

    “就像那常春藤一样,”奇克夫人同意道,“永远不会!她永远不会悄悄地藏到她爸爸慈爱的心窝中,安卧在那里,就像那——”

    “就像那受惊的小鹿一样?”托克斯小姐提示道。

    “就像那受惊的小鹿一样,”奇克夫人说道,“永远不会!

    可怜的范妮!可是,我是多么爱她啊!”

    “您自己可别太伤心了,我亲爱的,”托克斯小姐用安慰的声调说道。“唔,真是这样的!您太富于感情了!”

    “我们人人都有自己的缺点,”奇克夫人哭泣着,摇着头,说道,“我敢说,我们人人都有。我决不能看不到她的缺点。我决不能说我没有看到。远不是这样。可是我是多么爱她啊!”

    奇克夫人是一位平庸的、愚蠢的女人;与她相比,她的嫂子倒是一位具有女性智慧与温柔的天使;当奇克夫人回忆起那位夫人的时候,她采取了保护的、亲切的态度——与她生前时她对待她的态度完全一样——,并且完全相信她自己,欺骗她自己;由于宽大为怀而让她自己感到异常愉快,对她来说,这是多么使她感到满意的事啊!当我们是正确的时候,宽容是多么非凡愉快的美德!当我们是错误,而又完全不能证明我们是如何取得行使宽容的权利的时候,宽容也是使人很愉快的呀!

    当奇克夫人还正在擦眼泪、摇着头的时候,理查兹大胆地提醒她注意,弗洛伦斯小姐醒来了,正坐在床上。这位奶妈说,她起来了,眼睫毛都被泪水沾湿了。但是除了波利以外,没有其他任何人看到它们正闪着光。没有其他任何人向她弯下身去,低声地对她说些安慰的话,或跟她挨得很近,可以听到她颤动的心房正在怦怦地跳动。

    “啊!亲爱的奶妈!”孩子恳切地仰望着她的脸,说道,“让我躺在弟弟的身旁吧!”

    “为什么,我的宝贝?”理查兹问道。

    “啊!我觉得他爱我,”女孩子放声大哭起来。“让我躺在他的身旁吧。求求您!”

    奇克夫人插进来,说了些像母亲般的话,要她像乖孩子那样去睡觉;可是弗洛伦斯还是露出受惊的神色,一遍又一遍地恳求着;她的声音不时被抽泣与眼泪所打断。

    “我不会闹醒他,”她捂着脸,低着头,说道。“我只用我的手摸着他,然后睡去。啊,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让我今天躺在弟弟身旁吧,因为我相信他爱我!”

    理查兹没有说一句话,把她抱起来,抱到那个婴孩睡觉的小床上,让她在他的身旁躺下。她尽量爬过去挨近他,不去打搅他的安息;然后她伸出一只胳膊,畏畏缩缩地搂着他的脖子,用另一只胳膊捂住她的脸;她那潮湿的、散乱的头发松散地落在她的脸上,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可怜的小东西,”托克斯小姐说道,“我想,她一定梦见什么了。”

    这件小事破坏了谈话的头绪,很难使它恢复了;加上奇克夫人又沉思她自己那宽容的性格,心神分散,这时情绪不高。因此两位朋友很快就结束了喝茶,派遣一位仆人为托克斯小姐雇用一辆出租的单马篷车。托克斯小姐在雇用出租马车方面是有丰富经验的,她在动身的时候通常总要占用好多时间,因为她事先要有条不紊地做好准备性的安排。

    “劳驾您,托林森,”托克斯小姐说道,“首先请带上一支笔和墨水,把他的号码清楚地记下来。”

    “一定照办,小姐,”托林森说道。

    “然后,劳驾您,托林森,”托克斯小姐说道,“把椅垫翻过来。”托克斯小姐转过身去单独对奇克夫人说道,“它通常是潮湿的,我亲爱的。”

    “一定照办,小姐,”托林森说道。

    “我还得麻烦您带上这张名片和一个先令,”托克斯小姐说道,“他必须把我送到名片上列出的地址,而且还必须明白,除了这个先令之外,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要求我给更多的钱了。”

    “一定照办,小姐,”托林森说道。

    “还有,我很抱歉,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托林森,”托克斯小姐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一点也不,小姐,”托林森说道。

    “那么,劳驾您,托林森,请跟车夫说,”托克斯小姐说道,“这位夫人的舅舅是一位治安法庭的法官,如果他要对她稍有一点无礼的话,那么他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如果您愿意的话,托林森,您可以假装用一种友好的口吻对他说这件事,因为您知道,过去曾经这样处治过另一位车夫,他已经死了。”

    “毫无问题,一定照办,”托林森说道。

    “好啦,现在我祝我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教子晚安,再见了,”托克斯小姐说道,她每当重复说一次那个形容词的时候,都要伴送出一阵阵温柔的吻。“还有,路易莎,我亲爱的朋友,请答应我,在睡觉前喝点儿温暖的东西,同时自己别太伤心了!”

    在奇克夫人随后离开之前,一直在密切注视着黑眼睛的尼珀,在这关键性的时刻,她很困难地克制着自己。但是当育儿室终于摆脱了这两位来客之后,她对自己刚才所受的压抑多少进行了一些补偿。

    “你可以让我穿紧身衣①穿上六个星期,”尼珀说道,“而当我把它脱掉的时候,我只会更加发怒。理查兹大嫂,有谁听说过有像她们这两个格里芬②一样的吗?”——

    ①紧身衣(stait-waistcoat):是管制疯人和囚犯的一种衣服。

    ②格里芬(Griffin):希腊神话中的鹫头飞狮。这里指怪物。

    “还说一定梦见什么了,可怜的乖乖!”波利说道。

    “哼,您们这两位美人!”苏珊-尼珀向两位女士离开的那扇门故意敬了一个礼,喊道,“她永远也不会像董贝家里的人,是不是?希望她不会。一位已足够了,我们不想再要这样的人了。”

    “别把孩子吵醒了,亲爱的苏珊,”波利说道。

    “我对您十分感谢,理查兹大嫂,”苏珊说道,她在愤怒之中是不分青红皂白的,“我是一个黑奴,是一个白人与黑人所生的混血儿,接受您的命令我真感到荣幸。理查兹大嫂,如果还有什么其他命令您可以向我下达的,那就请说吧!”

    “胡说!哪里是什么命令!”波利说道。

    “啊!上帝保佑您的心,理查兹大嫂,”苏珊喊道,“干临时性活的人在这里总是命令干长期性活的人,难道您这一点也不知道吗?那么说您是在什么地方出生的呢,理查兹大嫂?可是,不论您是在什么地方出生的,理查兹大嫂,”喷火器坚决地摇着头,继续说道,“也不论您是在什么时候出生的和怎样出生的(这一点您自己最清楚了),请您记住,下达命令是一回事,接受命令又是另外一回事。一个人可以告诉另一个人头朝下,从桥上往下跳,跳到四十五英尺深的水里去,理查兹大嫂,但是这另一个人可能根本就不想跳水。”

    “您看,”波利说道,“您生气了,因为您是一位善良的小人儿,而且喜爱弗洛伦斯小姐;但是由于这里没有别的人,您就冲着我出气了。”

    “对有些人来说,捺住性子,说话温柔,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理查兹大嫂,”苏珊气有些消了,回答道,“因为这时候她们的孩子受到了像王子一样的对待,被宠爱,被爱抚,直到孩子希望有别的朋友为止。可是一位可爱的、漂亮的、天真的小女孩子,本来不应当当面对她说一句坏话,也不应当在背后议论她一句坏话的,却受到了不正当的指责,这情况确实是大不相同的了。哎呀,我的天哪!弗洛伊小姐,您这淘气的、造孽的孩子,要是您不在这1分钟内闭上您的眼睛的话,那么我就要把住在顶楼里的妖魔叫进来,把您活活地吃掉啦!”

    这时尼珀哞哞地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好像是从一个叫声逼真的、公牛一类的妖魔那里发出似的,它正急不可耐地想要去执行它的严厉的任务。她用被子把孩子的头给蒙住,又在枕头上愤怒地敲了3、4下,使她这位年幼的被抚养人进一步安定下来,然后,她交叉着两臂,噘着嘴,整个晚上坐在那里望着炉火。

    虽然,用育儿室里的话来说,小保罗,“就他的年龄来说,已经懂得不少事了”,可是他对后天给他施洗礼的准备工作却还是什么也不懂,虽然这些准备工作(包括他自己的服装,以及他姐姐和两位保姆的服装)在他身旁忙碌地进行着。在指定的那一天的早上来临的时候,他也丝毫没有表示意识到它的重要性;相反的,他异乎寻常地想睡,当他的服侍人员给他穿衣服,准备带他到户外去的时候,他异乎寻常地抱怨她们。

    这是个铁灰色的秋天的日子,吹刮着刺骨的东风;这天的气候与这天事件进行的情况倒是协调的。董贝先生本人体现施洗礼的风、阴影和秋天。他站在图书室中,等着接待客人,神情像秋天一样森严与冷淡;当他穿过玻璃房望着小花园中的树木时,树上褐色和黄色的叶子纷纷飘落,仿佛是他使它们枯萎似的。

    嘿!这是些阴郁的、寒冷的房间,似乎像住在房屋里的人一样,正在服丧。严格按照大小搭配、排列成行的书籍,像穿着冰冷的、坚硬的、滑溜的制服的士兵一样,仿佛全都只有一个思想,就是都想到了冷冻机。装上玻璃、上了锁的书橱,不允许人们随便去亲近书籍。书橱上皮特先生①的铜像(对他的入圣超凡的出身探寻不到什么线索),像个有魔力的摩尔人一样,守卫着这些难以得到的珍藏。书橱的两个顶角上各摆着一个从古墓中挖掘出来的、积满灰尘的瓮,它们仿佛从两个讲道坛上向下宣讲着荒凉与衰微的道理。壁炉上的镜子同时反映出董贝先生与他的肖像画,他们似乎充满了忧郁的沉思——

    ①皮特先生(Mr.Pitt):这里不知狄更斯是指查塔姆-皮特(Chathampitt)(1708-1778年)还是指他的儿子威廉-皮特(WilliamPitt)(1759-1806年),两人都是在奠定英国殖民制度方面很有影响的人物。

    在那里所有的东西当中,生硬、呆板的壁炉火钳和火铲看到董贝先生穿着扣上钮扣的上衣,围着白色的领带,系着沉甸甸的金表链,穿着走起来吱嘎吱嘎作响的皮靴,仿佛想要跟他攀上更为亲近的亲戚关系似的。但这是在他的合法的亲戚奇克先生与奇克夫人来到之前的事情。他们两位不久就出现在他的面前。

    “我亲爱的保罗,”奇克夫人拥抱着他,低声说道,“我希望,这是许多快乐的日子开始的一天!”

    “谢谢你,路易莎,”董贝先生阴沉地说道,“您好,约翰先生!”

    “您好,先生!”奇克说道。

    他向董贝先生伸出一只手去,仿佛他怕它会使他触电似的。董贝先生握着它就仿佛它是一条鱼,或海藻,或这一类滑腻的东西似的,立刻彬彬有礼地递还给他。

    “也许,路易莎,”董贝先生说道;他把他的头在领带中稍稍地转了转,仿佛那领带是一个插口似的,“你想把炉子点着了?”

    “啊,我亲爱的保罗,不,”奇克夫人说道,她好不容易才使牙齿不打颤;“不用为我点。”

    “约翰先生,”董贝先生说道,“您不觉得冷吗?”

    约翰先生早已把两只手深深地插进了衣袋,这时正要开始唱那支狗吠般的合唱歌曲(它上一次曾惹得奇克夫人十分恼火),于是声明说,他感到十分舒适。

    接着,他又低声地哼着,“和我的脚步不稳的托图鲁……”这时他很幸运地被托林森打断了;托林森通报道:

    “托克斯小姐!”

    那位勾引男人的美人进来了,她鼻子发青,脸孔冻得难以形容,因为她为了使仪式增添光彩,衣服穿得十分单薄,身上令人眼花缭乱地飘着好多布带。

    “您好,托克斯小姐,”董贝先生说道。

    托克斯小姐在向四周伸展的薄纱中间,像看戏用的望远镜缩拢时那样,身子往下低了一截;因为董贝先生向前走了一两步去迎接她,所以她行屈膝礼行得很低,表示感谢。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天,先生,”托克斯小姐温柔地说道,“这是不可能忘记的。我亲爱的路易莎,我几乎都不能相信我的感官所提供的证明了。”

    如果托克斯小姐能相信她所有的感官当中的一个感官所提供的证明的话,那么这就是:这是很冷的一天。这一点十分清楚。她趁早抓住机会用手绢悄悄地把鼻尖擦热,以便改善它的血液循环,唯恐由于它的温度很低,当她去吻婴孩时,它会使他不愉快地吃惊。

    婴孩不久就花团锦簇地被抱来了;弗洛伦斯则在她灵敏的年轻警察苏珊-尼珀的保护下,走在后面。虽然育儿室里所有的人这时穿着的丧服颜色比上次浅淡,但是失去母亲的孩子的表情并不能使这一天明朗起来。况且婴孩又开始大哭起来(也许是因为托克斯小姐的鼻子的缘故)。由于这个原因,奇克先生只好放弃了他原先不合时宜地想要实现的一个善良的意愿,就是想称赞一下弗洛伦斯。因为这位先生对于对一位完美无缺的董贝家里的人要有很高的要求这一点并不敏感(也许是因为他本人有幸与一位董贝家里的人缔结良缘,对她卓越的优点已经熟知惯见了),真正喜欢弗洛伦斯,也不掩饰喜欢她,现在正准备按他自己的方式来表示这一点的时候,保罗大哭起来了,他的妻子突然制止了他。

    “弗洛伦斯,我的孩子!”她的姑妈活泼地说道,“你现在在干什么,我亲爱的?让他看到你。吸引住他的注意力,我亲爱的孩子!”

    董贝先生站在那里冷淡地看着他的小女儿在他的儿子和继承人的宝座前拍着手,踮着脚尖,引诱他从他那高贵的地位上弯下身去看着她,这时候气氛或许可能已经变得愈来愈冷了。理查兹做的某些可嘉的动作也许也帮着起了作用,不管怎么样,反正他在这时往下看了,并且宁静下来了。当他的姐姐躲藏到他的奶妈身后时,他的眼睛跟随着她;当她探出头来向他发出快活的叫声时,他跳起来,活泼地欢叫着——当她向他跑过去的时候,他放声大笑;当她吻得他透不过气来的时候,他似乎用他的小手抚弄着她的卷发。

    董贝先生喜欢看到这种情况吗?他没有放松一根神经来表示他的高兴;但是把任何感情向外表露出来,对他来说是不常有的事情。如果孩子在游戏的时候,阳光偷偷地照射进来的话,那么那光线也决不会照到他的脸上。他不动声色地、冷淡地看着;当小弗洛伦斯的眼光与他的眼光终于相遇的时候,那温暖的光线甚至从她那欢笑的眼睛中也消失了。

    这确实是一个沉闷的、灰色的、秋天的日子。在接着的片刻的沉默中,叶子从树上悲伤地掉落下来。

    “约翰先生,”董贝先生看了看表,拿起帽子和手套,说道,“请您挽着我的妹妹;我的手今天是属于托克斯小姐的。

    理查兹,您最好跟保罗少爷先走,请格外小心。”

    董贝先生的四轮马车中坐着董贝父子,托克斯小姐,奇克夫人,理查兹与弗洛伦斯。在后面的一辆小的四轮马车中,坐着苏珊-尼珀和马车的主人奇克先生。苏珊一直不间断地望着窗外,以便摆脱面对那位先生大脸时感到局促不安的局面:每当有什么东西发出卡嗒卡嗒的声音的时候,她就想,他正在纸袋中装钱,作为给她的赠礼。

    在去教堂的路途中,有一次董贝先生拍拍手,来跟他的儿子开心逗趣。托克斯小姐看到他表露出父亲的热情,感到心醉神迷了。除了这件事情之外,出发去施洗礼的人们与出殡车中的人们之间的主要区别只在于马车与马匹的颜色不同而已。

    一位妄自尊大的教区事务员在教堂台阶前迎接他们。董贝先生首先下了马车,并搀扶女士们下车;他在教堂门口站在那位教区事务员旁边,看上去就像是另一位教区事务员,——一位衣服不那么华丽、但却更为可怕的教区事务员;一位私人生活中的教区事务员;一位我们业务中与我们心中的教区事务员。

    托克斯小姐把手悄悄地伸进董贝先生的胳膊中的时候,她的手颤抖了;她觉得自己被护送着走上台阶,跟随着一顶三角帽和一个巴比伦衣领①后面。片刻之间,她仿佛觉得这像是另一个庄严的仪式,“您愿意嫁给这位男子吗,卢克丽霞?”“是的,我愿意。”

    “外面冷,请把孩子赶快抱进去,”教区事务员把教堂的门打开,低声说道。

    这地方是这么寒冷与泥土气,因此小保罗可能会跟哈姆雷特一起问道,“走进我的坟墓里去吗?”②。高高的讲道坛和读经台被布套覆盖着;空空的条凳式座位在楼座下伸展出去,冷冷清清;楼座上空空的长凳高高地挨近屋顶,消失在阴沉沉的大风琴的阴影之中;蹭鞋垫满是灰尘;石板冷冰冰的;走廊中的免费坐位气氛阴森;在钟绳近旁潮湿的角落里收藏着一个办丧事用的黑色支架,并堆放着几把铲子、几只篮子和一两卷形状可怕的绳子;还有那奇特的、异常的、难闻的气味和死尸般灰白色的光线,所有这一切都相互协调。这是寒冷、惨淡的景象——

    ①巴比伦衣领:一种很宽大的衣领。

    ②见莎士比亚著名悲剧《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场:

    波格涅斯:您要走进里边去吗,殿下?别让风吹着。

    哈姆雷特:走进我的坟墓里去吗?

    “现在正在举行婚礼,先生,”教区事务员说道,“但很快就完毕;请你们到这边祭服室里去。”

    在他转过身子领路之前,他向董贝先生鞠了一个躬,并表示认识地稍稍微笑了一下,这意味着他记得他曾经有幸在董贝先生为他的妻子举行殡葬的时候为他服务过,并希望他从那时以来生活过得愉快。

    当他们从圣坛前面经过的时候,那个婚礼看上去也是索然无趣的。新娘太老了,新郎太年轻了;一位上了年纪、穿着豪华的人充当男主婚人,他只有一只好的眼睛,另一只一动不动的眼睛上夹着一只单眼镜;他把新娘交给新郎;这时参加婚礼的朋友们都冷得直打哆嗦。祭服室里的壁炉中冒着烟;一位年龄过老、工作过度、薪俸微薄的事务律师办事员用食指在一本很大的登记册(这是许多类似卷册中的一本)的羊皮纸页上从上到下“进行寻找”。册子上密密麻麻地记满了埋葬的资料。在壁炉上方是教堂下面安放骨灰的地下灵堂的平面图;奇克先生用一种使在场的人们开心的方式,匆匆地朗读着图中的文字说明,直到把董贝夫人坟墓的注释全文念完以后,才停下来。

    经过了另外一段寒冷的沉默之后,一位年轻的、呼哧呼哧喘着气的教堂领座人跑来召唤他们到洗礼盘那里去;她患气喘病,如果说她在教堂工作是不合适的话,那么她在教堂墓地工作倒是合适的。当参加婚礼的人们正在登记姓名的时候,他们在那里稍稍等候了一会儿。这时候,那位年轻的、呼哧呼哧喘着气的教堂领座人在这座房屋中走来走去,像逆戟鲸似地大声咳嗽,部分原因是由于她患病的结果,另一部分原因是为了使参加婚礼的人们不会忘记她。

    不久,教堂的文书(他是这里唯一神色愉快的人,而-他是一位殡仪事业的经营人)拿着一大壶温水走来;当他把它倒进洗礼盘里去的时候,他说了一些驱除寒冷的话,虽然这时候即使倒进几百万加仑的开水也是难以达到这个目的的。然后教士(他是一位和蔼可亲、神色温厚的年轻副牧师,显然有些害怕婴孩)像鬼怪故事中的主角一样,“高高的个儿,全身穿着白衣服”进来了。保罗一看到他,就响声震天地大哭,直到他脸色发青,从洗礼盘中抱出为止。

    甚至当完成了这件事情,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极大宽慰的时候,在仪式继续进行下去的其余时间中,在门廊里也还能听到他的哭声,有时轻一些,有时响一些,有时沉寂下去,有时又因为深感受到极大委屈,难以抑制,所以突然又重新大哭起来。这使两位女士极大地分散了注意力:奇克夫人不断到中心走廊去,通过教堂领座人转达她的吩咐,托克斯小姐则把祈祷书翻到有关火药阴谋①的那一段,有时读着仪式中的应答辞——

    ①火药阴谋(GunpowderPlot):1665年英国天主教徒企图杀死国王詹姆斯一世,毁掉国会。他们事先把火药放在国会大厅的地窖里,准备在国王召开会议时进行爆炸,但走漏了消息,没有成功。英国国教为此规定每年11月5日特为这一阴谋遭到失败,向上帝表示感谢而举行祈祷。当时负责进行爆炸的英国天主教徒是盖-福克斯(GuyFawks,1570-1606年)。

    在仪式的全部过程中,董贝先生仍然像往常一样毫无热情,保持着绅士派头;也许有他在场,气候变得更加寒冷,那位年轻的副牧师念词的时候,嘴里都吐出了一团团的水汽。只有一次他的表情有一点点变化,就是当教士很真诚很纯朴地发表最后的训诫,谈到今后教父对孩子的教养问题时,眼光恰好落在奇克先生身上,这时候可以看到,董贝先生神色威严地表示,他愿意请他来担任这个任务。

    董贝先生十分拘泥于形式、十分僵硬死板地参加了这个仪式;如果他对他自己的尊严少想一些,对仪式的伟大的起源与目的多想一些,那么对他也许是很好的。他的傲慢自大与这一仪式的历史形成了奇怪的对比。

    当一切都已进行完毕的时候,他又把胳膊向托克斯小姐伸过去,并护送她到祭服室;他在那里对教士说,若不是由于他家中遭到不幸,他本会十分高兴在家中设宴,恭请他光临的。他们在登记册上签了名,支付了费用,也记起了那位教堂领座人(她这时又很厉害地咳嗽了),酬谢了教区事务员,也没有忘记那位教堂司事①(他偶然地坐在门阶上,极有兴趣地看着天气),然后他们又坐进了马车(车中的人员搭配跟先前一样毫无生趣),并被拉回家中——

    ①教堂司事(sexton):担任教堂内外管理、敲钟、墓地等工作的人员。

    他们在家里看到皮特先生翘着鼻子,露出一副瞧不起的神气,看着那摆在冰冷的、但却十分华丽的玻璃与银质器皿中的冷菜;这些冷菜看上去像是隆重祭奠死人的餐食,而不像是款待客人的佳肴。他们到家后,托克斯小姐取出一个有柄的大杯,赠送给她的教子,奇克先生则赠送了装在一个盒子中的一副刀、叉。董贝先生也赠送了一个手镯给托克斯小姐;托克斯小姐收到这个纪念品的时候,内心深深地感动。

    “约翰先生,”董贝先生说道,“如果您不见怪的话,请您坐在餐桌的末席好吗?您那里有些什么,约翰先生?”

    “我在这里有冷的小牛肉片,先生,”奇克先生使劲地搓着冻僵了的双手,回答道,“您那里有什么?”

    “我这里,”董贝先生回答道,“我看是冷的小牛的头,还有冷的鸡——火腿——小馅饼——色拉——龙虾。托克斯小姐,您肯赏光喝点酒吗?香槟酒,托克斯小姐。”

    所有的食品都会引起牙痛。酒又苦又冷,托克斯小姐忍不住轻轻地尖叫了一声,她又好不容易把它转变成一声“嗨!”。小牛肉片是从一个十分寒冷的食品储藏室中取来的;奇克先生尝了第一口,就产生一阵冷感,一直传到他的四肢。只有董贝先生一个人保持着不动声色的神情。他很可以作为一个冰冷的绅士的样品,挂在俄国集市上去出卖啊。

    当时的气氛连他的妹妹也受不了。她没有作出努力来说些奉承话或东拉西扯地闲聊,而是作出极大的努力,装出一副感到暖和的样子。

    “唔,先生”奇克先生毅然决然地努力试图打破长时间的沉默,倒满了一杯雪利酒,说道,“如果您允许的话,那么我想喝这一杯为小保罗祝福。”

    “上帝保佑他!”托克斯小姐喝了一小口酒,说道。

    “亲爱的小董贝!”奇克夫人低声说道。

    “奇克先生,”董贝先生严肃认真地说道,“毫无疑问,如果我的儿子能赞赏您对他所表示的好意的话,那么他一定会感觉到这一点,并向您表示感谢的。在未来的岁月中,他的亲友们从私人的角度,善意地希望他担负起他的责任,而我们的地位由于具有承担义务的性质,所以从公众的角度,又可能强加于他,要求他担负起他的责任;我相信,他将证明他有能力担负起这些责任。”

    讲这些话的语气是不容许别人再多说些什么话的,所以奇克先生重新陷入低沉的情绪与沉默之中。托克斯小姐却不是这样,她比平时更加聚精会神地听着董贝先生,头更加富于表情地歪向另一边;这时她从桌子上面弯过身子,轻声地对奇克夫人说:

    “路易莎!”

    “我亲爱的,”奇克夫人说道。

    “我们的地位由于具有承担义务的性质,所以从公众的角度,又可能——我记不清那个词了。”

    “相加,”奇克夫人说道。

    “对不起,我亲爱的,”托克斯小姐回答道,”我想不是;那个词念起来更圆滑更流畅一些。亲友们从私人的角度,善意地希望他担负起他的责任,而我们的地位由于具有承担义务的性质,所以从公众的角度,又可能强加于他,要求他担负起他的责任!”

    “强加于他,完全正确,”奇克夫人说道。

    托克斯小姐胜利地轻轻拍着她娇嫩的手;然后又眼睛向上仰望着,说道,“真是了不起的口才!”

    在这同时,董贝先生吩咐把理查兹喊来;她这时进来了,行了个屈膝礼,但没有抱着婴孩;保罗经过早上的劳累之后,已经睡着了。董贝先生向这位仆人递过一杯酒之后,向她说了以下一些话(托克斯小姐预先把头歪向一边,又作了一些小小的准备,以便把这些话铭记在心头):

    “在6个月的时间里,理查兹,您一直待在这个屋子里,完成了您的职责。我想在今天这个日子向您表示一点小小的心意;我曾经考虑怎么才能最好地达到这个目的,我也跟我的妹妹商量过,也就是——”

    “奇克夫人,”姓那个姓的先生插进来说道。

    “嘘,别作声,请求您!”托克斯小姐说道。

    “我想对您说,理查兹,”董贝先生令人可怕地向约翰先生看了一眼,继续说道,“我记得在雇用您的那一天,我跟您丈夫在这个房间里谈过话,这个回忆促使我下了决心;他在那次谈话中向我透露了一个令人伤心的事实,就是以他为首的你们全家人缺乏教育,一点知识也没有。”

    理查兹在这庄严的指责下垂头丧气。

    “有些主张消除人们之间差别的人士所称的普通教育,”董贝先生继续说道,“我对它是很没有好感的。但有必要继续教育那些低贱阶级的人们明白他们的身份,规规矩矩地为人处世。由于这个原因,我赞成开设学校。有一所称为‘慈善的磨工’的历史悠久的学校(取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一个值得崇敬的团体)①,我有权向它提名一个孩子,享受奖学金;那所学校不仅向学生进行有益于身心的教育,而且还发给他们服装和徽章。我已经提名您的大儿子作为一名奖学金名额的候选人,并事先通过奇克夫人和您的家庭联系过。我得到的消息是,他今天已经穿上学校的制服了。他儿子的号码我想是,”董贝先生转向他的妹妹说道;他谈起这个孩子的时候,仿佛他是一辆出租马车似的,“147,路易莎,您可以告诉她。”——

    ①慈善的磨工(theCharitableGrinders):建立于18世纪的一个慈善宗教团体,它对上流社会所选择的孩子们提供一些必需的物质帮助。

    “147,”奇克夫人说道,“理查兹,那服装包括:一件漂亮的、暖和的、蓝色桌面呢做的燕尾服,一顶有桔红色滚边、向上翻起的帽子,一双红色的绒线长袜和一条很结实的皮短裤,”奇克夫人热情洋溢地说道,“一个学生可以满怀感激地自己穿上这些服装。”

    “看,理查兹!”托克斯小姐说道,“现在您确实-可-以感到自豪了。慈善的磨工!”

    “说实在的,我很感谢您,先生,”理查兹轻声地回答道,“我觉得您的心真好,还记得我的小家伙。”这时候在她的眼前浮现出了拜勒的景象:他成了一位慈善的磨工,奇克夫人所描述的结实耐穿的短裤裹着他的很小的腿;这使她的眼睛流出了泪水。

    “看到您这样富有感情我很高兴,理查兹,”托克斯小姐说道。

    “确实,这几乎使我们可以希望,”奇克夫人说道,她由于对人性采取信任的态度而感到自豪,“世界上仍然可能还会有一些感激与正确感情的微弱火花。”

    理查兹行屈膝礼,并低声说着谢谢来回答这些夸奖,但是她儿子穿着跟他的年龄不相称的裤子的形象已经把她的心情搅得十分慌乱,她觉得很难使它恢复平静,所以就慢慢地往门口走去;当她从门中溜出来的时候,她心中感到极大的轻松。

    那些随她而来的部分解冻的暂时迹象又随她离开而消失了;冰冻重新来临,像先前一样寒冷与严酷。大家听到奇克先生已经两次在餐桌的末席哼着曲调,不过两次都是《扫罗》①中丧礼进行曲的片断。餐桌上的人们似乎变得愈来愈冷,逐渐转变成凝结与固体的状态,就像他们围坐着的冷盘一样。最后,奇克夫人向托克斯小姐看了一眼,托克斯小姐又向她回看了一眼,然后她们站起来说,是真该走的时候了。由于董贝先生沉着冷静、若无其事地对待这个通告,她们就向这位先生告辞,不久就在奇克先生的保护下回家了。当他们转身离开那座公馆,把它的主人像往常一样独自一人留下来的时候,奇克先生把手插进衣袋,在马车里把背往后一靠,一路上吹着“嗨嗬,往前快跑!”的口哨,满脸露出一副忧闷的、可怕的、轻蔑的神气;奇克夫人不敢提出抗议,或以任何方式使他烦恼。理查兹虽然把小保罗抱在膝上,但却不能忘记她的大儿子。她觉得这是忘恩负义的;但是这一天的整个气氛甚至在“慈善的磨工”身上也产生了影响;她不由自主地把他白-制的徽章,第147号,也看成是这一天拘泥与严峻的气氛的一部分。她在育儿室中也谈到了他的“可爱的小腿”,同时他穿着制服时的怪影又搅得她心绪不宁——

    ①《扫罗》(Saul)是英籍德国作曲家亨德尔(GeorgeFridericHandel,1685-1759年)所写的清唱剧。

    “这可怜的小宝贝没有穿惯那裤子之前,我要是能去看看他的话,”波利说道,“那么我真不知道我有什么不愿给的。”

    “唔,那么,我来告诉您,理查兹大嫂,”尼珀回答道,她已取得了她的信任,“去看他,让您放下心来。”

    “董贝先生不喜欢我去看他,”波利说道。

    “唔,他不喜欢吗,理查兹大嫂!”尼珀回答道,“我想,如果您去问他的话,那么他是会很喜欢的。”

    “大概您根本就不会去问吧?”波利说道。

    “是的,理查兹大嫂,恰恰相反,”苏珊回答道,“我听托克斯和奇克这两位监察员说,她们明天不打算来上班了;弗洛伊小姐和我明天早上将和您一道去,如果您欢迎的话,那就请欢迎吧,因为我们会很高兴到那里去,就像到一条街上走来走去一样,而且还会高兴得多。”

    波利最初相当坚决地拒绝这个主意;但是当她的孩子们和她自己的家的禁图愈来愈清楚地呈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就逐渐逐渐地愿意考虑它了。最后,她考虑在门口待一会儿不会有什么大的害处,所以就采纳了尼珀的建议。

    当事情这样决定之后,小保罗开始极为凄惨地大哭起来,仿佛他预感到这件事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似的。

    “孩子怎么了?”苏珊问道。

    “他冷了,我想,”波利抱着他走来走去,一边拍着他,使他安静下来。

    这确实是一个萧瑟阴冷的秋天的下午;她走着,拍着他,使他安静下来,一边通过凄凉的窗子向外匆匆地看一眼,把这小家伙在胸前抱得更紧,这时枯萎的树叶正阵雨似地纷纷往下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