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蒙被从窗户斜射进来的阳光唤醒。他身旁的床单,还余留着妮珂的体温,他听见厨房里咖啡机的嘘嘘声。他揉揉眼睛,看着前一天晚上忙乱之间扔在椅背上的衣服。他心想,中年男人也会欲火焚身,感觉还真不错。

    此刻他闻到了咖啡的香味,这股浓郁的芬芳将他拖离床榻,走进浴室,抓了一件毛巾料的浴袍,就步下阶梯。妮珂穿着一件赛蒙的衬衫,等着装满咖啡壶,一只手将衬衫的衣角拉高到大腿。

    “早啊,布维尔太太,我有个口信给你。”

    她回过头,朝着他笑。“是吗?”

    “我想在卧室里要你。”

    她倒了咖啡,带到桌上,把赛蒙一把推到一张椅子上,并且坐在他的膝上。“恩尼斯五分钟内就来了。”她亲吻了他,“而你会有个异常忙碌的早晨。”

    “这正是我所期望的。”

    他们的大杯咖啡才喝到一半,门上传来敲门声。赛蒙看着妮珂跑上楼梯,在让恩尼斯进门时,他还在想着好好睡个午觉呢。

    “亲爱的,再灿烂不过的天气了!”他歪斜着头,从鼻子俯看着赛蒙的浴袍。“不过,我敢说,你一定没注意到天气。”

    “时差的关系,恩,要不然我几小时前就起床了。在我脑筋清醒之前,你自个儿倒咖啡吧!”

    这两个男人离开房子,走向广场,阴暗处还可以见到结霜的痕迹,他们行经咖啡馆冒着雾气的窗户及古老的筱悬木。这些老树的树叶早已掉落,枝枝节节也被修剪到只剩灰色斑驳的根节。光线仿佛具有穿透力,天空湛蓝。要不是缺少了葡萄田的绿意,多了空气中的刺骨寒风,真会让人有初夏天气的错觉。

    警察局对面的停车场,停满了货车与卡车。布朗克的BMW,正是其身为成功建筑师的表征,是其中唯一没有伤痕累累而脏兮兮的车子。

    恩尼斯说:“布朗克先生,每天都来。而且他对那些在寒冬中镇日工作的可怜小伙子挺严格的。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戴上手套与围巾。”他们在入口前停了下来。窗户上已经装上了百叶窗,厚重木板造的门也暂时安装上去了。恩尼斯推开门,他说:“现在,虽然无法像科纳餐厅,但也相去不远了。”

    偌大的房间里,阳光照耀着。壁炉里的炉火已经熊熊燃烧着,壁炉两旁堆放着成堆的橡木头。长桌上铺着一条红、白、蓝的桌巾,密密麻麻的瓶瓶罐罐从这头挑到那头,桌子中央则放着一桶五十公升的红酒桶。在黑色火盆周围,还摆放了一些较小的桌子与椅子,另外一张长桌子则摆放了盘子。房间中央,有棵几乎触及挑高天花板的圣诞树,树干上结满了红色的缎带。墙面上每隔间六英尺间隔的高古董烛台,也已点上粗胖的蜡烛。

    恩尼斯说:“好了,大家都喜欢吗?当然,待会还会有花、食物与冰块送到。电力已经接通,至于音乐呢,我必须说,不知要放圣诞歌曲,还是他们都喜欢的那个唱歌很大声的歌手,那个叫做强危什么来着的?你们意下如何?”

    赛蒙等着摇摇头,“恩,这里看起来真的很棒,你总算来对了!一定会很有趣的!”

    “亲爱的,一切都是闪闪发亮,”恩尼斯因喜悦而显得容光焕发,接着一路闪闪躲躲走到一扇窗户边,“现在,最刺激的就是这个了,来,来看看!”

    赛蒙随着他来到窗边。在清澈的冬日光线下,远处的山峦看起来仿佛是映在平板黑色背景下的山水画。在他的脚底下,赛蒙看见露台已经清理妥当,也铺设完毕,游泳池也已竣工。一台水泥搅拌车在那儿咕隆咕隆运转着,工人们正在打造着一座背对着游泳池低矮的石头建筑,面西迎接回落。

    赛蒙说:“那座池畔小屋看起来真不错,仿佛它老早就存在似的。”

    “那些都是古老的石头与瓷砖,天知道布朗克打哪里弄来这些东西。我问他的时候,他只是摸摸鼻子。”

    他们走下了阶梯,穿过拱型屋顶的房间,这里现在是堆放一些梁材与水泥的储物区,以后将会是餐厅所在地。等到池畔小屋完工,工人便会移到这里,逐步往上完成这幢建筑。赛蒙迫不及待与兴奋之情油然而生。一定可以行得通。他拍拍恩尼斯的背。“你觉得如何?”

    “还用问?你知道吗,我觉得这是我一直就想做的事情,就像现在这样特别的事情。”他往外看着山巅,在阳光照射下眯着眼睛,“是的,这一定会造成轰动的。放弃温布顿还不算是太糟呢!”

    他们穿过石板,这些石板间隔放置,其间做为栽种药用植物之用,就这样一路铺排到空无一物的泳池,泳池面南的那个边,高度砌的较低,将来泳池的水一放,看起来水就好像要漫向地平线似的。

    赛蒙说:“大概很少有泳池拥有这样绝美的视野。方圆八到十里,几乎看不见任何房舍。”

    恩尼斯指着西边,“那边那个小山峰,就是太阳落下的地方。你可以坐在池畔小屋观赏日落美景。前几天的傍晚,我就在那儿欣赏落日,感觉简直棒呆了,美得简直不真实。”

    他们走向池畔小屋,布朗克在那群泥水匠间焦虑地走来走去,他们群集着要抬起当做吧台柜台的那块十尺石板。

    “可以吗?小心指头。加油!嘿林!”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群泥水匠才把石块抬至胸部的高度,再缓慢轻巧地放下,将它安置在涂了水泥的吧台上。布朗克很快地走过来,打量着石板,研究着,皱皱眉。“不对,这高度应该放低一点,”他弯下身,拾起两枚模型的小石块,向泥水匠的工头示意。

    克劳德蹲下身子,把肩膀放在石块的一端下面,使尽吃奶的力气,青筋暴露,好不容易才把石块抬起来,布朗克进去,再从水平方向打量着。“好了,太好了!”那群泥水匠耗尽力气,揉揉自己冰冷而酸痛的手指。

    布朗克先将脏手往裤子后面擦,再与赛蒙与恩尼斯握手致意。他说,一切进行得相当顺利。天气很不错,外部工程即将完成,泥水匠在剩下的冬日里就可以在室内工作了。他叫过泥水匠中的一人,介绍给赛蒙一那是一位体格壮硕的年轻人,他魁梧的肩膀几乎要顶到耳朵,还蓄着一点胡子,有着一张雀跃而脱颖的脸。

    布朗克说:“这位是方齐先生,他是工头。”

    方齐露齿而笑,看着自己沾满水泥的手,于是伸出前臂让赛蒙提。感觉就像粗糙的大缆绳。

    赛蒙说:“我希望你今晚可以出席。”

    “当然,乐意之至。”他再度露齿而笑,点点头,转身回到那群正在酒吧那边抽烟观看的泥水匠身边——克劳德和乔仔已经可以轻松自如地呼吸,尚与巴希尔却还在磨搓着皮开肉绽的双手。

    “可以放假了?走吧!”

    布朗克向赛蒙与思尼斯告退,回到工作岗位上。恩尼斯看着自己的手表,“我最好进去了,他们答应在午餐前送花过来。”

    赛蒙慢慢地绕着泳池走,然后坐在一堆石板上。他想像盛夏时这里将是何种情景——客人浸泡在泳池里,露台上的百里香与薰衣草,飘过幽香,池畔的白色帆布伞将阳光遮挡,变成温和的光线,伞下是准备就绪的午餐。他瑞想,不知第一批客人会是谁。也许他应该邀请菲利普和他为《时尚》杂志拍照具有装饰效果的朋友由巴黎过来,不知妮珂对他观感如何?

    池畔小屋那边传来切割石块的声音,赛蒙有些畏惧。当个泥水匠、是多么残忍的工作啊!要在寒风中受冻。全身弄得胜兮兮,工作环境又吵杂、又危险。如果有人不慎让石块滑落,不是有人要断腿,就是骨折。切割刀只要失手,半秒钟之内,骨肉立现。他们赚的可真是名将其实的血汗钱。赛蒙感觉到一股寒沁从石板上穿透衣服,袭上心头。为着自己养尊处优的地位感到罪恶感,他送到屋内,恩尼斯提议来杯红酒,他便爽快地同意了。

    他们三个人忙了整个下午,等恩尼斯觉得一切满意,已经是黄昏时分了。火盆里的火炽烈地燃烧着,烛光的阴影在墙面上颤抖摇曳着,每张桌子上都摆放了插着粉红郁金香的花瓶,赛蒙想,这些食物该足以应付络绎不绝的客人了吧——一罐罐的酒和水、肉品、沙拉、乳酪,还有在炭炉上保温着的一大锅切肉、糕饼、馅饼与一大盘恩尼斯精心准备的葡萄酒乳酪蛋糕。没人会饿着肚子离开。

    赛蒙打开门,来来回回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好一个宁静的村子。他开始感受到一股疑虑,在万事俱备、宾客尚未到临的这段等待空档会是什么滋味。

    他说:“大概不会有大排长龙的人等着进来,也许我应该去卡瓦隆买一些人头充场面。”

    妮珂笑着说:“他们会来的,别担心。你今儿个下午没瞧见吗?半个村落的人都想探头进来看。”

    赛蒙记起来,送货的人员送东西进来时,透过开着的门,他便看见了一对夫妻。他们身材高大、三十几岁,脸色苍白,身着暗色衣服。先生戴着窄小而带点邪恶的太阳眼镜,仿佛过气的演员不想被人认出来似的。他们俩就这样面无表情很不友善地瞪着赛蒙。后来赛蒙还把看见这两个人的情形描述给妮阿听。

    她说:“啊,那些人,你一定不会喜欢他们,他们是英国人,他们都是赶时髦的人,跟克劳区是好朋友。”

    “哪人以何为生?”

    “他娶了她,她为他买下一家古董店。”

    “他们一直都住在这里吗?”

    “哦,有时候住在这里,有时候巴黎,村人都称呼他们为瓦里姆夫妻。”

    恩尼斯鄙夷地大突出声,“真了不起,他们是故意装模作样,还是天生无聊?”

    妮珂耸耸肩,“谁知道?他们非常迟缓,非常冷淡,不,不是冷淡,是麻木,你知道吗?非常冷酷。”

    赛蒙说:“天助我也。我早该从他们的外表看出来的。如果他们把鼻子翘向半天高,恐怕脖子都要扭断的。装模作样,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戴太阳眼镜睡觉?”

    妮珂不解。

    “装模作样的人觉得自己很细腻。他们只是袖手旁观,从不参与。他们不善社交,而且非常无趣。你说的对,我一定不会喜欢他们的。”

    恩尼斯说:“没错,这真的不符合节庆的欢乐气氛,我想我们应该在人潮涌入之前,先喝些饮料。如果那对夫妻果真上门,我们就把他们安排在没人会经过的角落,等到散场时再把他们叫醒。你们想喝点什么?”

    他们坐在其中一张小桌,缓饮着微凉的红酒。赛蒙觉得有些急躁,有些担心,这种感觉有如要参加一场预期会相当艰难的会议。假设妮珂的想法有偏差,而村人厌恶饭店,怎么办?假如克劳区大驾光临,而且写了攻击中伤的文章?假如……

    “你人很亲切!”她透过玻璃杯上方看着他,眼眸明亮而深沉。赛蒙心想,像她这样的女孩,一定能成为饭店绝佳接待人员。他会跟她父亲谈谈。

    他说:“我从没问过你的名字。”

    “法兰丝娃。”

    “我叫赛蒙。”

    “爸爸说你要弄一家饭店。”

    “没错,我们希望明年夏天能够开张。”

    她啜饮了一口香槟,低头望着杯子,黑色的眼睫毛掩映着橄榄色的健康肌肤。“你会需要人手的。”

    “圣诞节过后,我们就要开始找人了。”

    “我非常感兴趣。”她倾身向前,而赛蒙则注视着她上衣开口晃荡的金色小十字架。“我想尝试一下新的东西。”

    “如果你离开咖啡馆,你的父母会怎么想?我总不能把你挖走吧!”

    她吸起下唇,抽动肩膀,“我有个堂妹,她可以到这里帮忙。”

    “我会跟你父亲谈,好吗?听着,我得走了。”他离开酒吧,“再会了,法兰丝娃!”

    “拜拜,赛蒙!”

    他缓步走向警察局,在黑暗中独自笑着。如果她待在饭店柜台,一定会造成男客人心儿蹦蹦跳。

    当他靠近打开的门时,看见三个人影站在外面。其中一人说:“我想我们应该进去加入他们,克劳区,你不是说他是广告人吗?不过是打着领结的讨厌小人。”他们穿过大门,赛蒙认出他们就是那对夫妻,随后紧跟着一位头显得过大的矮小男士。巴西耶的大人物终于到了。

    赛蒙在外面等了一会,才回到满室生馨的欢乐盛宴。那对夫妻和克劳区在角落的一张小桌子坐了下来,还拿了一瓶香槟独享。他们个个靠着椅背,一副疲惫厌倦的模样,自外于周遭的笑语与对谈。赛蒙刻意让自己保持愉悦,走向他们的桌边。

    “很高兴你们过来,我是萧赛蒙。”

    好像跟三只死鱼握手似的。瓦里姆太太,有张苍白而近乎漂亮的脸,蓄着长直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瓦里姆先生在遮挡烛光的太阳眼镜掩饰下的表情,未曾改变。克劳区则是瞪视着。赛蒙心想,自己根本很少见过比他们还苍白易怒的脸。

    克劳区说:“哦,你就是那个有名的广告人,很好,很好,我们很荣幸认识你。”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从鼻子里发出来,他那不悦耳的中低音,令赛蒙想起学校里那个尖酸刻薄的同学。

    “你怎么知道我任职广告界?”

    “萧先生,我是个记者。认识各行各业的精英,是我份内的事。”那对夫妻淡淡地笑着,并且玩弄着他们手上的香槟杯。

    克劳区继续说:“我猜想,这将会是一家精致的旅馆。”他说话的样子,好像这家旅馆是他怎么也不会踏进一步令人不悦的地方。

    “是的,只是一家小旅馆。”

    “正是村人所需要的。”

    “村人似乎颇表欢迎。”

    “萧先生,并非所有的村民都欢迎。我想,你应该读过我的专栏。所以你应该知道,我对普罗旺斯被所谓的进步假象破坏的感觉。”克劳区大口喝下香槟,对着那对夫妻点点头。“不,并非所有村民都希望见到街上挤满奔驰车与穿得花枝招展的观光客。”

    “我觉得你言过其实了。”

    克劳区仿佛没听见赛蒙说话似的继续说。“但是,我想,我们还是必须让大众公断。啊,在你们那一行是怎么说的。只要有宣传,就是好宣传?”他笑了笑,瓦伦夫妇也笑了,“我们等着瞧。”

    赛蒙伸手取过香槟,为克劳区斟满酒杯,然后举起杯。“真是有趣,我倒是想跟你谈议宣传。也许我们应该到那边去,我可不想让你的朋友觉得无聊。”

    克劳区看着赛蒙,站起身。“好吧,应该会很有趣的。”

    赛蒙领着他来到吧台后面一个安静的角落。炉火映在克劳区的脸上,赛蒙注意到他的前额与嘴唇上方泛着些许汗水。他在来这里之前,一定已经喝了酒,赛蒙还闻到他所呼出的酸白酒味。

    “克劳区先生,现在让我们来谈谈宣传!”赛蒙笑得灿烂,试着让自己的声音保持欢愉、合情合理。“我倒是希望,在旅馆开张之前,媒体上不要曝光。你知道的,大众的记忆力是多么短暂。”

    克劳区看着他,不回答,嘴角仿佛就要蹦出讪笑,就是这样了。眼前这个领高薪而游手好闲的年轻人,就要向他讨个人情了。

    “在这段时间,如果你能不发表言论,我将会很感激你。”赛蒙走到吧台,从冰桶中取过一瓶酒。“再来一点香槟?”

    “萧先生,要阻止我写东西,光是香槟是不够的。”他递出空杯,“不过,你过去的行业算是天真无邪的行业。”

    赛蒙点点头,拒绝被牵着鼻子走。“那么告诉我,我要付出什么代价?”

    克劳区的讪笑终于开花结果。“我想我可以预见我们对话的方向,恐怕我要让你失望了。”他举杯一仰而尽,珍惜着此时此刻,珍惜着媒体的力量,一想到自己能让一个有钱人坐立难安,就够令他得意的了。“不,萧先生,你等着瞧好了。《全球报》绝对会有大幅报导。大篇幅的报导,是不是你们所用的术语?你知道的,我有七十五万名读者。”他强抑住自己的打嗝,把香槟喝完。他又为自己倒了酒。

    赛蒙的声音变得强硬起来。“你曾经拥有七十五万读者,但是你不知道的是,近三年来,阅报率已逐渐下滑——他们没告诉你吗?”

    克劳区舔舔嘴唇上方的汗水。“但它还是全英国最具服影响力的报纸。”

    “这就是为什么许多广告公司每年花四百万英镑买它的版面的原因。”赛蒙叹口气,仿佛不太情愿用坏消息来缓冲淡这令人开怀的统计数字。“当然,这是有待验证的。”

    克劳区浮肿的双颊上眼睛开始眯了起来。

    “克劳区先生,其中有好几个四百万英镑已经进入了你的口袋。你有没有想过这个?也许没有。无论如何,这并不重要。”

    “是的,萧先生,是不重要。”克劳区开始移动脚步,但是赛蒙抓住他的手臂。

    “我还没讲完呢!让我说明白一点。只要在未来六个月内,你的专栏或其他报纸提到我的旅馆,我会将《全球报》的广告全数拉下来,你听清楚了,全部的广告!”

    克劳区的酒杯正举到半空。“你不敢的。和你交手的可不是什么蹩脚的媒体,而是英国媒体。我的编辑是不可能忍气吞声的。”

    “我不是和你的编辑交涉,我直接和经营者交手,你们的老板。”赛蒙重复了克劳区先前放做谦虚的说法,“这不就是你们惯用术语吗?我每年和他吃两三次饭。他是个很实际的人。”

    赛蒙看见克劳区的手在颤抖。“小心点,你的香槟在洒了。”

    “简直无法无天。”克劳区吸吮着杯中物,仿佛它能给他灵感似的。克劳区冷嘲热讽的口吻又回来了。“你知道我可以怎么处理吗?把这整个下流的事件处理成恐吓,就放在头版。那会是篇相当精彩的文章,一篇很好的文章。”

    赛蒙点点头。“是的,我想会的。如果事情真的这么演变,会有三件事发生。第一,我会否认;第二,我会把广告拉下来;第三,我还会告你,不是告报社,而是你。”

    这两个人就这样瞪着对方好一会儿,直到赛蒙询问“再来一杯?”才打破这充满敌意的沉默。

    “去你妈的!”克劳区越过赛蒙,踉跄而快步地回到瓦里姆夫妇所在的那桌。克劳区跟他们讲话,他们则看看赛蒙,接着起身离开。

    乔仔与克劳德,倾身靠近吧台的茴香酒,看着克劳区和那对夫妻扁着嘴,一脸不悦地一路走向门边。乔仔用手时推推同伴,“他们不太高兴啊!”

    克劳德耸耸肩,“那也是正常的。”在他的有限经验里,他碰到的英语都是对某些事物的不满——诸如太阳太大、水管不通、工地进度落后,可从没碰过绝望的情绪。但至少他们大部分人都相当有礼貌,不像巴黎人那般傲慢。天啊,巴黎人。他喝干酒,打了个哈欠。明天将军还要集训,可能更加磨人。他的背还因为上次的集训痛着呢。脚踏车的椅垫绝对不是为大个子的人设计的。“我们要走了吗?”

    他们走过去,向赛蒙道别。他们认为,像赛蒙这样的英国人,还不算太坏。他们用力地握了他的手。整个冬天,他会给他们在室内舒服的工作。

    赛蒙觉得松了口气。他确信,克劳区一定不敢乱来。那个邪恶的混蛋,似乎相信了他,而他并不像是拥有足够自信敢于冒险的人。他也没有媒体记者的特权,可以打了就跑,从自己文章所引起的冲击中走避,躲在离他好几百里远的编辑后面。赛蒙认为,在村子里的敌人远比在伦敦的敌人好应付。

    在最后一个客人——喝得酩酊大醉的波涅托市长离开时,时间已过午夜。他拥抱了他们三个,向他们告别,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回咖啡馆。恩尼斯切掉吉普赛国王的音乐,换上萧邦的乐曲。房间里显得宁静异常。看到酒瓶、酒杯、碗盘、烟灰缸一片狼藉,的确令人满足,因为这是一场成功的晚宴的明证。赛蒙倾斜着酒桶,才倒得满三杯。

    虽然疲惫,却还不想睡。他们彼此交换意见。妮珂的臀部被市长捏了一把。卖保安系统的推销员企图以当地惊人的犯罪数据吓赛蒙。房地产经纪商则暗示,他们介绍来住饭店的客人,都要收取佣金。维修厂的杜克洛则提议,那辆卖了十八个月还卖不出去的雪铁龙救护车可以充当客人的计程车。他说,他们可以躺在车后座拉开的沙发床,从机场一路睡到巴西耶,或者可以提供度蜜月的夫妻租车之用……

    “那个猛流汗的小人怎么了?”思尼斯问:“我看见你们在角落聊得挺开心的,怎么他就突然和朋友扬长而去。如果有人要办一个哑巴晚宴,那么他的两个朋友铁定是完美嘉宾。”

    赛蒙把他和克劳区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妮珂摇摇她的头。“真复杂。在法国,事情简单得多。你只要给记者钱就行了。”她耸耸肩,“就这样。”

    “如果他们食髓知味,要更多钱怎么办?”赛蒙打了个哈欠,伸了懒腰。“我想,在我跟广告公司交涉好之前,他应该会保持缄默。之后,就无所谓了。更重要的是,村民似乎颇为开怀。”

    他们又坐了半个小时,妮珂述说着她所听到的。如她所预期,此地民众视饭店为娱乐的根源,可能带来繁荣。他们的房地产都会因而增值,造就更多的工作机会,也许这样一来,他们的小孩就不必离乡背井,出外讨生活——对他们而言,观光业是相当具有吸引力的。明信片上如诗如画的田园生活与晴朗日照,与现实生活中令人沮丧的欠收、腰酸背痛与银行贷款,相距何其远。他们自然欢迎穿干净衣服养家糊口的机会。

    他们带着心满意足的心情,吹熄烛火,将一地的残骸混乱锁在门后。这是一个不错的派对,再过两天,就是圣诞节了。

    赛蒙挑了一个颇为巧妙的时机打电话给乔登,这时他应该已经两杯琴酒下肚,为了自己在未来几天必须逗岳父岳母开心,不由得惆怅起来。

    “喂?”是乔登的老婆,电话那头还有一只狗狂吠着。

    “波西,闭嘴,喂?”

    “露意丝,希望没打扰到你。我是萧赛蒙。”

    “赛蒙,你好吗?圣诞快乐!波西,去找你的拖鞋,天啊,赛蒙,抱歉!”

    “祝你圣诞快乐。我不知道可不可以简短地跟尼果通个电话?”

    赛蒙听见波西被训斥的声音,还传来实木地板上的脚步声。

    “赛蒙?”

    “尼果,抱歉打扰你,但是我有重要的事。你可以在二十七日的时候到伦敦开个会吗?我真不愿意这样要求你,但是……”

    “亲爱的……”乔登的声音降低得几乎听不见,“……偷偷告诉你,我再乐意不过了。不过,是什么事情呢?”

    “好消息,不如你在当天早晨到卢兰门接我,我们再谈?车子的情况怎么了?”

    “老家伙,像鸟一样轻盈,像鸟一样轻盈。”

    “那么,二十七日见了。哦,祝你圣诞节快乐!”

    乔登似乎不领情似的,“除非我有葡萄酒喝,要不然是快乐不起来的。”

    “他们说,氰化物有妙用。好好玩吧!”

    赛蒙放下话筒,摇摇头。每到圣诞节,就让他想起萧伯纳对于婚姻的注解。婚姻究竟是什么呢?乐天派的亢奋,胜于经验。他所认识的每个人,都是以尽责任的心情过圣诞节的,在他的双亲还在世时,他就是如此。恣意爆闹与酒精,终究会引爆脾气与争执,紧接着的是无尽的悔恨,再来就是新年了,然后再重来一遍。难怪一月是个邪恶的月份。

    但他必须承认,在法国度过的短暂圣诞假期,是他非常喜欢的。他们在有庇荫的露台上享用午餐,全身裹着围巾与厚厚的毛衣,在粗旷的乡间漫步几个小时,然后早早上床,新鲜的空气与浓烈的红酒,是最刺激的东西。隔天,他们在警察局研究整个计划,直到该赴机场搭机返回希斯洛才离开。当他与恩尼斯驾车驶离村庄。进入山谷,赛蒙才想到,这是许久以来,他第一次这般期待新年的到来。

    伦敦仿佛死城,每个人守在电视前,麻木地度过圣诞节的次日。卢兰门的公寓,一夕之间变得陌生,他彻夜辗转难眠,思念着妮珂,无法专心想明天开会要讲的话,真希望会议已经结束,而他已经回到山丘上那个温暖的小屋。季格乐势必震惊。

    他很早便醒了,查看一下空空如也的冰箱,出去找早餐吃。史隆街一片宁静,笼罩在灰蒙蒙的气氛中,有些迫不及待的商店已经挂起大减价的广告。当他走过亚曼尼精品店,他不禁纳闷,卡洛琳是在哪里度过她的圣诞节。也许她在圣摩里兹(St.Moritz)吧,她可以一天换装四次,和那些欧洲人渣鬼混在一起。

    他走近卡尔登灯塔饭店,找到了餐厅(这里通常聚集了许多穿西装的男士,在这里开第一场早餐会报),不过此刻,却只有寥寥几个美国人与日本人,一边用着传统的英国早餐,一边研究着美食指南。赛蒙点了咖啡,拿出他先前准备好的新闻稿。他觉得这是一篇肤浅无聊的典型新闻稿,而他已经试着放进几则他最喜欢的陈腔滥调:他要到那边休息一年,一方面观察全球脉动,另一方面和广告公司也会保持紧密联系。简直是经典的不知所云。乔登也许会在其中摆上自己和其管理团队的照片,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季格乐那边呢?他会称之为狗屎,而他还真说对了!但是他和赛蒙一样明白,就是这样的狗屎,把广告界的所有东西兜在一起。

    赛蒙穿过空荡的街道,回到公寓,点起雪茄,等待着乔登。再过几个小时,一切就会尘埃落定。

    班特利名车呼啸的声音,宣示了乔登的驾临。赛蒙赶忙出门迎接他。他穿着又一套防弹的棕色苏格兰呢西装,毛呢竖起的模样极像一块踩脚垫,还结了一条像鼻膜炎颜色的针织领带。他微笑着,并且伸出手来致意。

    “早啊,老家伙,从节庆中历劫归来?”

    赛蒙坐进他的车,以鉴赏的眼光,看着深棕色的皮椅与核桃木纹饰板。“还过得去啦!那你呢?”

    “目前为止,还没遭遇任何灾厄,不过,我告诉你,你救我脱离苦海,正是时候。打不停的桥牌,简直无聊透项!”他看着赛蒙,手指头一边轻敲方向盘。“你把这件事搞得神秘兮兮,究竟是什么事?”

    “我们会在克莱里治饭店与季格乐碰面,我将要辞职。”

    乔登驶车离开卢兰门时,露齿笑着说:“老家伙!抓紧了!”他油门重重一踩,这辆大车就这样飙上时速七十里,迅即抵达海德公园街角,一部计程车不得不让路,却忿怒地报以响亮的喇叭声。“你觉得车子引擎如何?”

    “如果速度放慢些会更好。下个街口右转,就可以到达克莱里治了。”

    乔登的车占了两线车道,“辞职的事,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如果我还撑得下去的话!”

    乔登不发一语,赛蒙自顾自的笑了。在他把车子开到饭店外头时,车子里最响的声音该是乔登脑袋瓜转动的声音了。

    季格乐在他所下榻的套房里接见他们,身上穿着慢跑用的灰色运动装与气垫慢跑鞋。看到乔登意外的出现,他皱起了眉。“搞什么啊?代表团啊?”

    赛蒙说:“鲍伯,季节性的问候嘛,我希望你一切都好?”

    李格乐满腹狐疑地看着他们。在他的经验法则里,成双结队的男人,通常隐藏着串谋或找麻烦的意涵。他决定来个开心点的开场白。“当然好了!你们想喝点什么?果汁?咖啡?”

    乔登看看自己的手表。“说实在的,我倒是不介意来杯汽泡饮料。”季格乐有点纳闷,“香槟好了。”

    季格乐叫了客房餐饮,赛蒙在乔登进行选烟仪式时,拿出带来的文件。

    “好吧!”季格乐尽量坐离吸烟区远远的,“怎么了?”

    赛蒙缓慢而不带感情地将自己的离去,述说成对公司正面的发展,还保证他会合作,逐渐将自己的股份释出给其他董事成员。香槟送上来的时候,他才刚把新闻稿交给他们。他站起来,给了服务生小费,站在门边,看着这两个男人皱着眉,阅读着新闻稿,并且衡量着此举对他们的效应。

    季格乐对赛蒙的去职,乐观其成,因为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成为业界翘楚。乔登也可以换个更大的办公室,更高阶的头衔,好跟自己的新车搭配。他们俩一点都不会挂记他,反倒是他会惦记他们多一些。说穿了,这不过是生意以及自我利益。

    乔登站起来,来到赛蒙身边,尽可能装出不苟言笑的脸孔,他拍拍赛蒙的肩膀。“我们会想死你的,老家伙。真会想死你。我真的十分重视咱俩的友谊。”想到他就要失去这么一个亲密的战友,不由得叹了口气,伸手取过香槟。他说:“啊,八十五年份皮耶久(Perrire-jouet),真棒!”

    季格乐开始来回踱步。赛蒙紧盯着他的慢跑鞋瞧。鞋子看起来会膨胀,似乎可以让季格乐跳起来。“我不懂。你要去经营不毛之地一家天杀的旅馆?”他停下来,摇首晃脑地望着赛蒙,他的头往前探,好似一只狗在检视着一块意外出现可能被下药的骨头。“你的烟薰死我了。一定有另一家广告公司。”

    房间一片寂静,只闻乔登捻熄香烟的声音——他在金黄色的烟灰里使劲地戳。

    “不,鲍伯。不是这样的,我已经受够了,就这么简单。我只是准备好转变。”赛蒙笑着说:“祝我好运,并且告诉我,你会想我。”

    季格乐愁眉不展。“你想怎么样?要我请你一顿全鸡大餐,颁给你一枚天杀的勋章吗?你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我,还要我开心?天啊!”

    就在这样的装腔作势之下,经过一席长谈直到下午。赛蒙可以感觉得到,情势愈来愈明朗,季格乐和乔登都不希望他再继续待下去。不过几个小时的光景,他的地位从不可或缺,迅速转变为一个潜在的羞辱,一个脱离团队的主管,一个放弃信念的信徒。像他这样的人,具有分裂性格,而且危险,因为他们很可能威胁到公司长久以来累积的信誉。

    赛蒙听着季格乐与乔登一路唱着客户的名,评估可能造成的伤害,并且讨论着高层的异动。他们从没问他意见,而赛蒙明白,在季格乐的定义里,他已经成为历史。细节将由律师全权处理。他已经出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