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蒙突然憎恨起伦敦。他们的公寓,虽然经过恩尼斯努力地布置花朵,并挂上从原来的房子取回的图画,却始终有如饭店中的套房一般,既无趣也不人性化。进入冬天的漫长序曲已经开始。天空仿佛是低矮的天花板,街上的行人撑着伞,急急忙忙地躲避毛毛雨。光线总是不足。普罗旺斯已成明亮遥远的记忆。

    第一天回到办公室,赛蒙一直提不起兴致。乔登很显然的爱死了这一周当王的日子,不愿拱手让出王位,总是在赛蒙的办公室进进出出,提供一些有关业务现况的意见。他特别关注上周五晚间发生的一件事情,他就在香烟缓慢的吐纳之间,向赛蒙做报告。

    公司的创意总监大卫-佛莱(乔登一直看他不顺眼,因为他非常厌恶高级主管),被人看见在餐馆里有不当的行为。

    赛蒙问:“他做了什么?”

    乔登说:“起初,他喝醉了,开始哭哭啼啼。接着很明显的他吸食了古柯碱,开始在桌面磨蹭鼻子,十足的窘样。”他缩紧了嘴唇,表示自己的不认同。“我的朋友碰巧在现场,星期六早晨便打电话给我,我就直接去找大卫,我质问他,到底在搞什么。像这样的事情,很容易就会传开,让客户不悦,同时坏了公司的名声。”

    赛蒙叹了口气。乔登说的没错。“大卫怎么说?”

    “我严厉制止他继续胡闹,告诉他,上市公司的总监不可以有这样丢人现眼的行为。”乔登大力地拍拍自己的袖口,仿佛袖子会从外套里跑走似的。

    “那么,他又怎么说?”

    “他要我滚一边去。我差点给他一拳,让他从地球上消失。那个令人无法忍受的混球。”

    “只要他把客户的简报做得好,我会和他好好谈谈。情况怎么样?”

    “创意部门引起一阵恐慌,全公司都在等。大卫的秘书通知我,明天他们会向我们提出整个构想。他们需要强力的支持,却完全没把期限放在心上。”

    赛蒙意会到,这可能是传授管理技巧的开场白,于是拿起一叠文件。他说:“我最好先从这些开始,星期四之前,我得深入了解保险套市场。”

    乔登笑了,露出长而微黄的牙齿。赛蒙心想,他看起来愈来愈像他的马了。“老家伙,你啊,就是不喜欢这些不愉快的事。就像用吸管喝红酒。”他边笑边喃喃自语,随即踱回他的办公室。

    保险套行销公会(或公司里戏称为“保险套大王”)要求听取他们五百万英镑的计划简报。赛蒙知道,还有另外两家公司竞标,不过,他想拿到这笔生意。虽然预算并不高,不过这个表现创意的机会倒是相当弥足珍贵。性与社会责任,是文案人员梦寐以求的挑战,与其他客户的产品包装形成强烈的对比。而伦敦也会乐见又有几百万英磅砸下去。就乔登的说法,这是广告公司的九牛一毛。

    赛蒙翻阅即将集结成周四简报资料的文件:有态度调查、行销统计与策略、创意策略、媒体计划,全是数字与小心的假设,证明广告公司的确花了工夫。许多年前赛蒙就学到,任何广告创意都必须在逻辑上行得通,而创意愈不寻常,就愈需要周全的资料佐证。客户老早就放弃尊重广告公司创意判断力的危险习惯,反而仰赖书面资料,协助他们做成决定。由一群独立的制造商所组成的保险套行销公会,很可能会有传统委员会的惯有模式——振奋、扯后腿、妥协,而且坚定地站在反对立场。赛蒙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简报前的几天,就在部门间的争执中度过。研究部门指责创意部门忽略他们的发现。创意人员也愁眉不展,抱怨他们的时间不够。媒体部则抱怨预算不足以企划一次全国性的广告活动。高阶主管则受不了每个人不理性且幼稚的行为。公司就在争执与混乱中,步步逼近星期四,每个人都加班到很晚,抱怨压力太大、工作时间太长。赛蒙心想,其实都一样。给他们三天和六个月,并没有差别。紧张惊慌原本就是这场广告游戏的一部分。

    保险套大王迟到了。简报时间预定二点四十分开始。接待人员藏起了《哈罗》杂志,会议室里的图表已经检查了二十次,秘书埋头急书,好让自己看起来很忙碌,射飞嫖盘也从美术部门的休息室取下,会议室的化妆室也换好了新的卷筒卫生纸——萧氏集团已经准备就绪,就等着另一次的胜利。担任简报工作的成员聚集在赛蒙的办公室,个个努力着让自己看起来轻松而自信。

    现在时间已接近三点。那批混蛋居然迟到了,各式各样的揣测纷纷传出。也许他们和另外的广告公司吃饭,他们把生意给了他们,正在大肆庆祝。混球!所有的苦心孤诣都是白费。至少他们可以打个电话吧。也许他们喝得酩酊大醉,正埋首于第三瓶葡萄酒而不可自拔呢!赛蒙的办公室弥漫着烟雾与悲观气氛,丽莎探头进来时,不禁皱起鼻子。

    “他们到了,共有七位,又多出了一位。”

    糟了!这组成员只有六名,无论如何,人头不能比客户少,让客户有人在会议上落单是不行的。客户对于一些技微末节的事相当强硬,他们觉得如此一来,才能获得必要的尊重。

    赛蒙看看周围。“我们还需要一个人,谁可以派上用场?”

    赛蒙到接待区时,一名穿着深色西装,看起来稳重而稳当的企划师,雀屏中选。他们看起来就像是小型手提箱的推销员:七只黑色的手提箱、七件稳重的西装,还有七张诚挚的脸。在赛蒙认出最资深的保险套大王后,立即摆出最赤诚的欢迎阵势,和对方握手。

    “很抱歉让你久等,都是因为一通冗长的电话。你好吗?”

    “萧先生,我们才该抱歉呢!午餐过于冗长。”那位保险套大王露出了他的牙齿。他的脸颊泛红,赛蒙怀疑他是否能撑得过简报,不打瞌睡。

    他引领着访客走过走廊,穿越理首于键盘的众家秘书,进入没有窗户、铺着厚重地毯、只有空调运转声的豪华会议室。客人鱼贯进入后,简报小组立即从椭圆型桌边的椅子上起身。他们彼此交换姓名与职务,在短暂的介绍过后,忘得一干二净。客人的手提箱在清脆的劈啪声中打开,笔记本摆好,并且点了咖啡、茶与矿泉水。资深保险套大王接过了赛蒙的雪茄,赛蒙站起身,发表讲了不下千次的开场白。

    “首先,我要表达的是,非常荣幸有这次提案的机会。”资深保险大王研究着他的雪茄,而其同僚则专注地盯着空白的笔记本,避免彼此的眼神接触。“我想你们由敝公司送交你们的资料已经知道,本公司在诸多产品与服务上均提供了有形而且有效的作品,一向信誉卓著。但是我还是要说,我们对你们这次的生意分外感兴趣。”

    赛蒙稍做停顿,对着七张面无表情的脸微笑。他说:“毕竟,深入研究这么一项与男人内心息息相关的产品的机会并不多。”

    面无表情的脸孔还是激不起一丝反应。这就好像用一只渺小的茶匙去挖壕沟似的。资深保险套大王似乎对会议室的天花板分外着迷,其他人则继续与自己的笔记本交谈。

    当赛蒙试图对公司问题分析的精当注入些许热情,他先对观众对他所言的注意程度做了一番评估。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必须拿捏听众的情绪,而这场简报仿佛是餐后的催眠曲,如果他们再这样继续坐着听取研究发现与媒体计划,包准全数睡着,得放一把火,才叫得醒他们。他于是决定改变简报的顺序。

    他说:“通常我们会带领你们由研究发现与思维角度,进入我们的创意建议。但是,今天我们并不打算这么做。”通常相当自负自己在这样的场合中所占地位的研发总监,皱着眉头抬头望。赛蒙看见他张了嘴,急忙继续发表言论。“今天,我们将直接导人活动本身。”创意总监停止在笔记本上涂鸦,开始对着赛蒙挤眉弄眼打暗号。

    “我们这么做主要有两个原因。第一,让你们看到消费者所看到的——没有人口统计数字,没有数据分析,没有行销预估。只有广告。第二个原因……”赛蒙诚恳地望了望低着头的资深保险套大王一眼,“……至于第二个原因就是,我们相信,这次的广告是本公司所有作品中最贴切也最令人兴奋的一个。坦白地说,我们迫不及待想知道你们的反应。”赛蒙环顾与会人士,其中两三个人已经从笔记本上抬头。感谢上帝,他们还没睡着。

    “在你们看过作品后,会有足够的时间让你们提问题。当然,我们把整个简报做成一份文件,你们可以携回。”赛蒙拍拍他面前厚厚的一大册资料,心底希望创意总监会从他的惊异中回复过来。“所以,现在,我想请我们的创意总监大卫-佛莱为我们展示这个我们认为相当有力的想法。大卫!”

    每个人都调整好坐姿,注意力转而集中在会议桌那头穿着宽大却昂贵的西装的渺小身影。

    大卫-佛莱蓄着稍嫌年轻的马尾,弯腰时垂下了肩膀,他急忙调整西装外套的垫肩,他的眼睛闪着热切的光芒,并且残留着方才在化妆室里匆匆畅通鼻息的效果。他是中产阶级教养下的产物,但是他花了好几年的时间,试图抹去他平凡无奇的背景,转而培养一种地称之为“街头气息”的味道。他很喜欢自己在“葛拉契俱乐部”(Groucho)听到的过时方言,而且试图给人一种他是来自伦敦南方的穷小孩而有所成就的印象。他的偶像是伦敦的摄影师与演员,而耐吉-甘乃迪则是他在古典音乐方面崇拜的对象。

    他调整了自己的圆形金框眼镜,对着保险套大王发表言论。他说:“我必须告诉你,这不是个容易做的案子。在此有两个问题。你们有既定的产品形象——厕所里的自动贩卖机、周末必备的三合一包装,诸如此类;而且你们的产品又是以实用为主。”他稍作停顿,耸耸肩,“情形就是如此,只要一分钟,你们就可以做成生意,知道我的意思吗?”

    赛蒙环顾会议桌边的人士。保险套大王们的眼睛几乎都黏在笔记本上了。

    佛莱站起身,放松垫肩下的纤弱肩膀。“不过,这并不全是利空消息,因为我们握有几个法宝。”他从桌子上拿出一个图表,展示给在场的观众看。保险套大王开始专心。他们喜欢图表,正经严肃的图表。

    佛莱指着以红色斗大字体写的第一项:医师专业建议。“医生爱世人,对吗?”

    他的手指指着第2项:社会责任。“这代表什么?这表示我们在尽一份心力,阻止十六岁的少男少女沉沦声色场所。”

    “而且,很重要的是,为健康着想。”第三项写着:远离性病。“我们都知道,这是个险恶的社会。我们要向性病说不!”

    他放下图表,客户又开始专注在笔记本上。

    佛莱继续发表,说话的速度很快,内心里七上八下,“这些意见都很好,但是还不够犀利。你知道为什么吗?”没有人自愿回答。佛莱点点头,仿佛他们的反应正如他的预期。“它们很无聊,无——聊,充其量只是安全而已,照医生的话做,把性的吸引力当成泻药。”他稍作停顿表示强调,然后说出他所想表达的。“第一,完完全全的跳脱。”他摇摇头,他的马尾也应和着。“完全与你们要卖的产品无关,完全无关。”

    短暂的沉默,让这些保险套大王得以反刍这番对他们的社会贡献的批判。

    佛莱说:“你们应该要卖的是,历史上最畅销的商品”

    又是一阵沉默。赛蒙可以想象客户的脑袋里想什么。难道我们重组工厂、放弃订单、舍弃了我们的品管系统(成功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除了周五下午偶有失灵),只为了这些疯狂的想法?

    “但是,请不要惊谎。我们并不建议你们改变产品。”佛莱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铝箔包装的保险套,带着虔敬的态度将它放在桌上。“我们要建议的是,改变——销售的方式。”

    那些保险套大王专注地盯着桌上的保险套,仿佛等待着它会变出什么花招。佛莱倾身向前,两只手正好放在保险套的两边。他重复说道:“全世界最畅销的商品,你知道是什么吗?是‘爱’。那种希望被人极端渴望的渴望!真是件有趣的事!而这……”他拿起保险套,欢喜地点点头,“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他用一条丝质的手帕轻抹鼻子。若非此时此刻的情绪,就是古柯碱,在他的鼻管里作祟。

    他继续陈述:“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改变保险套在使用上的定位。健康、安全与医师指示,并不是我们的诉求,这些连小孩子都知道,但是他们并不会因此去购买。现在我们要把保险套塑造成古老的暖身活动完整、重要而且非常非常浪漫的一部分。”

    他注意到一位年纪较长的客户脸上现出了迷惑的表情。

    “你知道的,就是前戏。”

    “哦,原来如此。”那位客户如此回应。

    “各位绅士,这就是我们所要努力塑造的。但在我向你们展示之前,请先想像这样的画面。”佛莱压低声音,“你人在电影院,身旁是你已经注意了好几个礼拜的辣妹,今晚是你的大好良机。你搂着她,靠她很近很近。这时,你很可能就需要它。”

    赛蒙从侧面瞥了资深保险套大王一眼,心里不禁揣想,这位仁兄上一次经历佛莱所描述的香艳刺激场面是什么时候。

    佛莱手臂一挥,命人将会议室的灯光弄暗。“一切准备就绪,”佛莱在黑暗中陈述;“然后,啪!这个就出现在银幕上。”

    比电视大上四倍的荧幕,立时变亮,佛莱的轮廓,投映在一边,马尾还摇动着。这时有个渐弱的嘘声,影像出现在银幕上,床上有一对明显赤裸的男女,灯光相当巧妙,他们全身油亮,维结在一起。这时从隐藏在墙面的喇叭,传来低沉的贝斯与吉他声。佛莱的轮廓正好应和着节奏,身体油亮的男女在床单中游移,传来一阵年轻人的肉欲沉吟。

    “我们来吧……哦……来吧。”

    银幕上那对年轻的男女,极尽所能,在媒体的尺度之内,揣摩出激情的厮磨。导演小心谨慎地运用剪接技巧,避免露点露毛。

    “……如果你受到感动,让我引导你,这没有什么错,如果你相信爱……”

    这时影片拉到特写,女性的手正小心翼翼地从铝箔包装中取出保险套,而这个包装已经由美术部门打上保险套行销公会写实生动的商标。

    “……来吧,来吧……”接着是一连串的特写,紧闭的眼睛,湿润的双唇,闪闪发光的胭体,“不要再拍打……呜……哦……啊……”

    佛莱的身影在银幕旁边调皮地舞动着,膝盖律动着,马尾激烈狂舞,仿佛是歌手一般,叹息哼吟着,而那对年轻男女继续他们舞蹈似的翻云覆雨。在一阵热烈冗长的喘息与激情过后,银幕全黑,反白的标题,字字打动着观众,“戴上吧!保险套行销公会建议你。”

    灯光变亮,简报小组成员开始在客户的脸上巡礼,希望得知他们的反应——一丝赞同,有点头,有震惊,还有其他表情。几乎有志一同的,七位保险套大王低下头,在笔记本上记录,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反应。

    佛莱适时跳出来,打破沉默。“很震撼,不是吗?很聪明的点子!当然,是满经典的。但是,我认为,这正好切合今日社会,在电影院里的杜比音乐效果下,绝对震撼,这就是你们的市场,电影院和MTV。再搭配上海报、销售点、收音机及T恤,麻烦一下幻灯片,泰莉。”

    在接下来的十分钟内,佛莱带领着这批沉默的观众,从佐证的资料,收音机广告到陈设于酒吧与车站里经过重新设计的贩卖机及T恤——“你们每个人都可以带走一件T恤。”接着是另一段广告影片。

    佛莱挥了鼻涕,坐了下来,会议室再度弥漫一阵沉默。赛蒙身体靠向资深保险套大王。

    “第一印象如何?”

    资深保险套大王抽了一口雪茄,看着会议桌上保险套公会最年轻的成员,他才接下父亲的棒子,接手了“卫生用品供应公司”。先从地位较低者发表感想,最后在上位者才能据此发表意见。

    “布莱安,你想这么做吗?”

    布莱安清清喉咙,翻翻笔记本,“是的,我必须说,这家公司采取了相当震撼的手法。非常震撼,很明显的,我有一两个问题——有些稍做保留,在还没看过详尽的背景资料之前就骤下定论,可能言之过早,我明白,这些资料包含在简报的文件中。”他停下来吸了一口气。

    赛蒙心想,又来了。为什么这些混蛋不直截了当地说出他们真正的想法呢?他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明亮开朗而有感情。“我相信,你们将会发现,我们几乎无所不包,如果能听到你们对这广告的反应,就更有意思了。”

    “是啊,说的没错。”布莱恩在他的笔记本里搜寻,希望能找出一句能让他下得了台阶又可以保持守势的语句。在公会做成决议的时候独排众议,可不是件高明的事。维持中立,对,就是维持中立,先逃避再说,万一公会投票结果不支持这家广告公司。公会就像艘船,不容动摇。大家必须要有共识。卫生用品供应公司应该遵守团队精神。“是这样的,刚才我说过,这个切入角度十分震撼,我相当有兴趣好好详阅这些文件,看着贵公司如何达到这样的境界。”布莱安取下眼镜,果决地加以擦拭一番。

    接下来,类似强调公司重要性的言论持续发表,仿佛跳了两个小时的踢跳舞,其中夹杂着暧昧的称许与小心翼翼的斟酌。赛蒙得集中注意力,才能免于打哈欠。为什么总是如此?立即的否定不是比这样冗长的反刍斟酌更痛快吗?起码会议时间会缩短许多。但是,他还是陪着笑脸,点着头,神情显得十分专注,在资深保险套大王说,他们必须回去仔细研究这份提案,因为这份提案相当有趣,需要多开几次会,才能做成这么重大的决议时,他应声说好。同样一出令人发闷、没有决议的老戏码再度上演。

    在客户鞠躬离去后,同样的会后检讨在会议室里展开。不被重视的研发总监首先发难指责,佛莱则因为缺乏对其创意的回应而显得斗志全失,其他人也显得无精打采。在丽莎进来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她交给赛蒙一张纸条,立即粉碎了这短暂的松弛,上面写着:萧太太在会客室,她说必须见你。

    赛蒙到了会客室时,正好见到他的前妻对着乔登眨动着她的眼睫毛,而乔登则整理着自己的仪容,轻浮地抚顺自己的头发。乔登在晚宴中桌底下不安分的动手动脚,一向闻名于外。而他这个习惯是卡洛琳与赛蒙昔日经常开玩笑的话题。他们称他是“摸腿族”,因此尽量避免将他与客户的老婆安排坐在一起。

    “哈罗,卡洛琳,你好吗?”

    她的睫毛不再眨动,笑容从嘴边消失谈去。“哈罗,赛蒙。”

    乔登突然记起自己有个重要的约会。他说:“老朋友,很高兴再度看到你,不过,我真得走了。”他挥挥手道别,朝电梯走去。

    “要到我办公室吗?”赛蒙跟着眼前的长腿与短裙,走出会客室,穿越丽莎回避的眼神。他关上了门。

    “想喝点什么吗?”

    她故作优雅地摇摇头。“对我而言,现在喝酒嫌早了。”

    赛蒙耸耸肩,走到角落边的小冰箱。他犹豫地跳过威士忌,叹了一口气,倒了一杯沛绿雅。卡洛琳选在皮沙发的一端坐了下来,开始吞云吐雾——她急急地抽了几口,在呼气时,掸了掸烟头。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我过得极不如意。每天要受那些杀人不见血的建筑工人的气。”她用涂着红色蔻丹的手指掸掸烟灰。她手指上的蔻丹正好与唇色互相呼应。她的鳄鱼皮鞋则与鳄鱼皮包互做搭配。她身上的深褐色毛质套装,与其谈褐色的秀发,一深一浅,丝质衬衫将她淡蓝色的眼珠衬托得格外出色。赛蒙心想,她一定花了一整个早上,才打扮好赴圣罗兰素餐厅午宴的装扮,而且还经过了发型设计师的一番折磨。他惊讶而欣喜地发现,自己已经不再觉得她迷人了。

    他坐在沙发的另一头。“什么事?”

    “我觉得来找你,比通过律师来得文明。”

    “我们已经找过律师了,”赛蒙啜了一口沛绿雅,“记得吗?还是你想看看账单?”

    卡洛琳叹了口气。“赛蒙,我一直试着理性一点。你没必要掐着我的脖子不放。”她看着他,拉扯着裙子,直到它几乎覆盖到她的膝盖。不要想入非非。

    “好吧!我们就理性一点!”

    “是房子的事情。他们根本没有弄清楚房子的价值,没有人搞得清楚。窗帘、画作,还有厨房,天啊,那厨房,简直是恶梦。你根本不知道。”

    “听起来和上次一样。”

    卡洛琳摁熄了手上的烟。“一点也不好笑。每一件小工程,都超出他们所说的价钱。我是说,真的超出许多。”当她看着赛蒙时,眼睛瞪得斗大,赛蒙记得她的这个神情,她紧接着就要宣布一个花大钱的消息。“现在,他们每个人都要钱。”

    赛蒙说:“这个嘛,不就是他们这班人令人讨厌的小毛病。”他在心里盘算,多久以后她会提出一个数字,粉饰的客气什么时候会被眼泪或歇斯底里所取代。他觉得有些事不关已,而且觉得无聊。自从他们分居以来,相同的戏码不知上演了多少回。

    卡洛琳误将他的平静,当成接受,开心地笑了。赛蒙心想,她的牙齿真美,齿如编贝,这是被纽约一个强盗敲诈了二万五千美金的成果。她说:“我知道,最好来找你。我知道你可以理解的。”

    “你在说什么?”

    “是这样的,很难说得清楚、因为还有一两……”

    “说个大概。”

    “好吧,三万,最多三万五。”

    赛蒙走回吧台,斟满了杯子。他看着卡洛琳,她又点了一根烟。

    他说:“最多三万五,让我搞清楚。我帮你买了房子,你和你的律师建议了装潢的预算,我也同意了,你也认可,目前为止,我没说错吧。”

    “应该是……”

    “应该是一笔预算。你知道预算的意思的,不是吗?预算就是一笔固定数目的钱。”

    卡洛琳拿着烟在烟灰缸里乱戳。“不要把我当成你公司的小主管一般说话。”

    “为什么不行?你还不是把我当成出纳在说话。”

    “三万五对你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你那么有钱。我的律师说,你可以负担得起。他们可以……”

    “你的律师都是贪得无厌、不老实的混蛋,他们虚报账单,要我帮他们的小孩付钱上学,直到他们上伊顿公学。”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瞪着彼此。卡洛琳的脸因为憎恶而变得紧绷。稍后,如果赛蒙再继续讲下去,这股憎恶就会演变成啜泣,如果连啜泣都发挥不了作用,接下来就是咒骂了。赛蒙看看自己的表。

    “真的很抱歉,但是我还有个会议要进行。”

    卡洛琳嘲弄地模仿他说:“我还有个会议。”她把头发拨到后面,仿佛它激怒了她似的。“你永远有会要开。我们的婚姻就卡在无数的会议之间。我根本不能算嫁给你,而是嫁给一家广告公司。”她嗤之以鼻,“如果这还能叫做婚姻。忙得没时间去度假,疲倦得没力气出门,没力气……”

    “卡洛琳,这个我们以前已经讨论过了。”

    “现在,我只想要个家,你却无法接受。”

    “我只是没法接受把三万五浪费在该死的垫子上面。”

    卡洛琳站了起来,她快速而愤怒地将香烟丢入包包,拉平自己的裙子。“好吧,我总是试过了。我不是来这里让你咆哮的。回去参加你宝贵的会议吧!”她走到门边,打开门,好让丽莎可以听见她的最后一句话:“我的律师会和你联络。”

    赛蒙本想回到会议室,却还是决定不回去了。重点究竟何在?他们不是拿得到这笔生意,就是拿不到,而现在他一点也不在意。他穿上外套,向丽莎道别,接着走入傍晚熙来攘往的街道之中,回到卢兰门的公寓。

    恩尼斯走出厨房,手还在围裙上擦,不可置信地挑高了眉毛。

    “实没想到你会在八点钟以前回家。发生了什么事?工厂烧掉了吗?还是那些保险套大王结束营业关门大吉了?”

    “不,恩,他们来过了,卡洛琳也是。”

    “哦,亲爱的,你看起来不太愉快,我想你可能需要喝点什么。”他一面在杯中倒入威士忌加上冰块,一面继续说道:“这一次又是什么情况?住在伦敦上流住宅区,钱不够用?那个年轻女子,永远不乏新点子。”

    赛蒙特自己扔进椅子,恩尼斯把酒递给他,然后弯下腰帮赛蒙解开外套的扣子。“如果不把扣子打开就坐下来,看起来就好像一把六角形的手风琴。”

    “没错,嗯,干杯。”

    “哦,我差点忘记了。有个外国人留话给你,她说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恩尼斯吸了口气,往下俯视赛蒙,“她并没有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好消息,所以我猜大概是私人的事。”他站在赛蒙的上边,仿佛打了一个大问号。

    赛蒙笑了,这是今天的第一遭。一定是妮珂。“我猜是有关我车子的排气管。”

    “好了,亲爱的,我可不想窥人隐私。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总之,她留了个电话号码给你。”恩尼斯虽然不以为然,不过还是机灵地闪进了厨房,还关上了门。赛蒙点上雪茄,回想起他在普罗旺斯的那几天……天气温煦、光线明亮,还有古铜色的乳沟,之后便走到电话旁。

    “喂?”

    “妮珂,我是赛蒙,你好吗?”

    “我很好,谢谢你。你的车子好了。那个怪物终于把你的车修好了。希望他没偷拆体车上的音响。”她大大咧咧地放声大笑,赛蒙真希望看见她。

    “我好想自己过去拿车,不过,不太可能。公司事情太多,我会找人去拿车。”

    “是那个超级绅士吗?”

    “谁?”

    “就是帮你接电话的人啊。听他说话,感觉非常正直。”

    “啊,那是恩尼斯,对,我会找他过去。你会喜欢他的。”

    电话那头稍有停顿,赛蒙可以听见妮河擦火柴点烟的声音。

    她说:“我有个好点子。我在伦敦有个早期认识的好朋友,她总是盛情邀约我去找她,干脆我把你的车开过去,一定很好玩的,不是吗?”

    “是很好,不过……”

    “你不放心让我开你那昂贵的宝贝车。”

    “我当然信任你开我阿姨最好的一部脚踏车。”

    她再度笑了。“就这样说定了?”

    “一言为定。”

    赛蒙放下话筒,吹着口哨走进厨房。恩尼斯洗着碗,抬头看着赛蒙,接着喝了一杯白酒。“我感觉到有人的心情好转,我必须说,这个维修厂工人的声音好有气质哦!”

    “她会帮我忙,把保时捷开过来。她真好!”

    恩尼斯狐疑地斜视着赛蒙,“在这个残酷的世界,要找到一个善心的天使是多么不容易啊!”

    “恩,你该见见她。”

    “亲爱的,我会的,我会。”

    夜里沁凉如水,妮珂加了件外套,穿过空空荡荡的村落中心,只见一只狗痴心地等在肉铺外边;她接着来到旧警察局。赛蒙似乎很高兴接到她的电话。真可惜他不能来。她心里有个想法,不过得看赛蒙是否真像他所说的——厌倦了广告业。英国人这么说,心里未必这么想。他们总是边笑边抱怨。

    她站在那里,看着旧警察局的门,接着穿过混凝土地板,来到墙面的一个开口。卢贝隆上空的明月,在下面的平台上撒下了柔和的月光,未完工的游泳池边堆满了苍白的石块。妮河试着想像它未来的模样——周边美景如诗如画,照明灯投射着,音乐与笑声索绕着;而不是此刻沉吟的风声与强风拍打着墙边水泥袋的声响。

    她决心在到伦敦之前,做点研究,也许先去找公证人(notaire)。生意人总是需要数字与细节。如果他真像他所说的那般倦怠,应该会认为这个点子相当有趣。或者他只是在午餐时想博得对方的同情?英国人有时候很难信赖,他们那种嘲讽的幽默感及夹带着怒意的冷静,真令人搞不懂。她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自己这么渴望与他重逢。

    当她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碰触了她的脚踝,吓了一跳,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瘦骨如柴的猫在她的脚边绕,它的尾巴竖起,嘴巴张开,无声地打着招呼。

    “怎么样?你觉得如何?他会喜欢这个点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