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离婚最麻烦的事就是打包这码事了!”恩尼斯一边把茶碟放在包装箱上,一面说:“你瞧瞧,再也找不到像这样的房子了!当然,是被她糟蹋了!”萧赛蒙抬头望了望,看着搬家工人把哈奇霓(Hockney)用泡泡垫打包起来。工人弯身时,露出了典型英国工人的特征——在T恤与近乎掉落的肮脏牛仔裤之间的屁股沟。恩尼斯有些不屑,回到了厨房,整理起厨房里成堆成叠的昂贵物品,这些东西将运抵前任萧太太位于南依登地区的别墅。

    赛蒙啜了口恩尼斯为他调和的风味茶,打量了四周。

    这幢人称豪邸的房子,坐落于伦敦中部,宽敞而优雅,几乎是宁溢的肯辛顿广场尽头的一处世外桃源。卡洛琳已在此居住了三年,天知道,把房子装潢成现今这样美仑美矣几近完美的模样,究竟花了多少钱,而这样的美屋搞得人日常生活一片混饨。天花板与墙面上,精心漆成褪色的模样;古董丝质窗帘,轻漫过地板;十八世纪的壁炉是漂洋过海由法国进口的;还有手工刺绣的椅垫及精雕细琢的桌脚,实在精致得令人咋舌,简直就像出现在杂志里的华宅。

    卡洛琳那些以沙拉果腹、偶尔喝杯白酒的朋友,苗条而聪颖,她们就对这房子情有独钟,而卡洛琳与她那班设计师更是爱得不得了!赛蒙经常觉得自己像是邋遢的不速之客,偷偷摸摸的在自己的书房抽烟,因为女主人不喜欢客厅里有雪茄的味道;也或者是诡谲的女主人想把主要的房间规划成优雅的都会生活空间,就像照片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到后来,赛蒙简直像是这个家的过客,白天的时间全耗在办公室;晚上卡洛琳在家宴客,以嘲弄的口吻戏称自己是广告界的寡妇时,赛蒙则与客户在一起。如果他在客人告辞以前回家,卡洛琳会向大家介绍,她可怜的爱人在卖力的工作后返家了。他们独处时,她还会挖苦他的缺席、他的疲惫、他过重的事业心与对自己的冷漠(除了冷漠,她从未用过其他字眼)。他俩的相敬如“兵”,差点将赛蒙推向办公室的另一个女人,也就是赛蒙的秘书。卡洛琳无论多晚来电,秘书总还在。就在赛蒙与第一任妻子离异时,卡洛琳就曾经是那位在办公室守候的女秘书,她对赛蒙关怀备至,裙子穿得很短。当然,她从没抱怨过他的晚归。

    事实上,卡洛琳一定也知道,其实并没有女的第三者存在,赛蒙根本没有通奸的隐私。他的生活一直是被别人打点着,连洗澡也不例外,而那个人就是恩尼斯。洗澡这场战争,是卡洛琳战败的少许战役之一,而自始至终,她的对手都是恩尼斯。她经常在深夜与赛蒙的反唇相讥里,提及这两个男人不寻常的关系。

    恩尼斯跟了赛蒙将近十年的时间,早些时候,他是赛蒙的司机,当时唯一的公务车是一部老旧的福特,渐渐的,他便成为赛蒙不可缺少的管家“公”:身兼泊车僮、个人助理、知己、朋友与打点大小事情的帮手等多重角色,办事效率十分高,从不倦怠。他还是个合格的劳斯莱斯车种技工、多才多艺的花艺设计家,烹调手艺也比卡洛琳强得多。他十分不认同卡洛琳的奢侈浪费。社交手腕与对家事的一窍不通。她则嫌恶他,因为她无法将他驱逐出境。这许多年来,赛蒙就这样夹在这一男一女之间。至少,这场三角关系终告结束。当他们办妥离婚手续离开律师事务所时,你可知卡洛琳说了什么?她说:赛蒙终于完全拥有恩尼斯的监护权了。

    “对不起!大老板!”两名搬家工人站在赛蒙跟前,手臂上堆叠了防尘盖套,“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现在要搬沙发了,这跟其他东西一样要送到依登!”

    “你们连杯子与茶碟也要带走吗?”

    “老板,我们只是奉命行事,尽我们的本分罢了!”

    “我可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大老板!”

    “劳驾一下,大老板!”

    赛蒙让出沙发,穿过双层大门,走进早已空无一物的餐厅。恩尼斯在隔壁厨房整理东西,口里吹着口哨,赛蒙听出那是罗西尼序曲的一小段。卡洛琳一直不喜欢古典音乐,只有为了社交的缘故,才勉为其难地忍受葛蓝德本(Glyndebourne)的音乐,而聆赏古典音乐会,也成了她添置新装的绝佳借口。

    厨房一直是这房子里赛蒙最喜欢的房间,一部分的原因是(他现在终于承认),这是卡洛琳最少光临的角落。他和思尼斯联手设计厨房,装置了大小仿如储水槽的高霓(LeCornu)专业炉灶,还配备有厚重的铸铁铜合金平底锅、各式各样的刀具与木纹砧板、做点心的大理石桌面以及两台大冰箱;房间的尽头,还有一间独立的餐具室。房间中央的抽水餐桌上,摆放着思尼斯从客厅酒吧搜罗来的瓶瓶罐罐。赛蒙走进来时,恩尼斯便停止了口哨。

    他说:“丽莎来电,六点钟有个主管汇报,好汉公司的证券分析师要你打电话给他,谈谈上一季的计划。”恩尼斯看着电话旁的留言条,“还有,中介公司询问,明天晚上可以让人看房子吗?他们说那是位音乐家——谁知道现今音乐家代表的是什么意思?”

    “也许是摇滚乐团里的助理鼓手吧!”

    “亲爱的,我明白。那真是最不合适的了,但是你能怎么办呢?他们才有钱啊!”

    赛蒙从桌边拉出一张椅子,沉重地坐了下来。他的背疼痛,肚子部位的衬衫绷得很紧,怪不舒服的。他已经发福太多。有太多的午餐约会,太多的会议,运动却严重不足。他看着四十八岁但看起来却只有三十八的思尼斯,依然苗条,窄小的脸庞光滑而不显皱纹,金色头发剪得服贴,穿着深蓝色西装与白衬衫,没有中广的小腹,也没有双下巴。赛蒙心想,这就是多年的自律带给你的成果。广告界有个传闻:恩尼斯在出国度假时动了拉皮手术;但是赛蒙知道,这完全得益拜哈利街一位皮肤科医师的乳霜(一罐50英镑),而且还要放在办公室经常性地使用。这便是恩尼斯保持神采飞扬的法宝之一。

    “要我帮你接通丽莎吗?”恩尼斯拿起话筒,挑了挑眉,嘴角紧缩。

    “恩,我不认为我可以面对今晚的厄运。问问丽莎,是否可以将主管会议挪至明天?”

    恩尼斯点点头,赛蒙则在桌上的瓶瓶罐罐中找寻拉芙洛威士忌(Laphroaig)。玻璃杯早已打包,他只得把威士忌倒人茶杯,不经意的听着恩尼斯说话。

    “……嗯,如果乔登先生发了狂,他可以到花园里,抓虫子吃。萧先生必须将会议延后。今天真背,我们的家乱七八糟,这种情况一点也无法掌控。”

    恩尼斯看看赛蒙,在聆听丽莎的回应时眼睛往上翻,他打断了她的话。

    “我知道,我明白。等我们比较能够掌握状况,明天便会和好汉公司的那个小人打交道。亲爱的,耍点外交手腕吧!撒点小谎!我知道,只要你愿意,一定做得到。我就听过你和男朋友蘑菇过。”

    恩尼斯不想听丽莎的回答,把话筒拿开耳朵。

    “亲爱的,看你的了。明天见。”

    他放下话筒,瞥了赛蒙面前的茶杯一眼,皱了皱眉。他打开了一只打包的纸箱,取出一只杯子,并用从他西装口袋拿出的丝质手帕擦了擦,倒了一大杯威士忌。

    “喏,给你!”他把茶杯拿走,放入水槽。“我知道凡事总需要尝试,但是得保持一定的水准。要来点水吗?”

    “她怎么说?”

    “哦,还不是又哭又叫,咬牙切齿。”恩尼斯耸耸肩,“很显然的,主管会议已经流会两次,他们一定气坏了!特别是乔登先生,而我们也知道,要让乔登先生先发狂,是不需煞费周章的。”

    他说的没错。乔登与无聊的客户打交道的本领,和他自负的本质可以相提并论,他自然会觉得受到了轻视。赛蒙今早才安抚了乔登一番。他接着又啜了一口威士忌。他感觉颤栗的感觉直达胃部,他这才记起,自己一整天还没吃过东西。

    第一次,他觉得夜晚是自由的、他可以拿着一本书,坐在科诺餐厅(Connaught)角落的桌子旁,不过他并不想独自用餐。他大可打电话给朋友,但是这么一来,与朋友的晚餐势必围绕着卡洛琳与离婚的主题打转。但是与广告公司的同事一块吃饭,又总是脱离不了客户、新契机与办公室政治等老话题。他低头看着桌面,眯着眼睛看着阳光反射到瓶子上射出的光线。他会想念这个房间的。

    “恩,你今晚要做什么?”

    恩尼斯把原本要放入纸箱中的一叠盘子放了下来,站在那边,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抚抚眉,十足优雅而略带戏剧化的模样。

    “现在嘛,我还没决定究竟要到温布顿参加化妆舞会,还是到‘印度之星’吃一顿咖哩大餐。”

    “在这里晚餐好吗?就在这个厨房里。我们从没在这里吃过饭,这房子下周可能就卖掉了!”

    “也许吧!”恩尼斯说:“我想我可以挪得出时间。”他笑了笑,“好,我喜欢。最后的晚餐,你想吃点什么?”

    “我趁他们把酒搬光之前,从酒窖里拿了一瓶七三年份的派翠斯(Petrus),晚餐就来点可以和这酒搭配的东西吧!”

    恩尼斯看看表。“我一个小时内回来。你何不打电话给好汉公司的那个家伙?把事情给了结了。”

    赛蒙听见前门关上的声音,当他走过书房(这是先前搬家工人据为临时休息、用餐的地方),一辆大巴土车急驰而去。原本气派的房间,如今空空荡荡,只留下地板上的电话,而赛蒙的手提箱则孤价伶的躺在原本放置桌子的角落,一只面朝上的打包纸箱,上面凌乱的摆放着无数的下午茶所遗留的残迹:肮脏的茶杯、老旧的电壶、用过的茶包、一罐开过的牛奶、一份《太阳报》(Sun)及一只水晶烟灰缸,这是赛蒙在雅斯沛买的,上面的烟屁股难得老高。空气中弥漫着泼洒的牛奶、香烟与汗水的味道。赛蒙打开了一扇窗,自我防御地点了一根烟,坐在地板上,拿起话筒。

    “好汉兄弟公司,拉文、卢梭与范思,您好!”总机的声音听起来无聊而烦躁,仿佛她在修指甲看《柯梦波丹》杂志时被人打扰。

    “麻烦接威肯森先生,我是萧赛蒙。”

    “很抱歉!”她听起来心情不错。“威肯森先生在开会,您说您是哪位?”

    “敝姓萧,萧氏集团的萧赛蒙。我已经告诉你四次了。我是回威肯森先生的电话,他说有要紧的事找我。我姓萧,你要我拼音给你听吗?”

    赛蒙听见她的叹息声,而她似乎故意要他听见。“我看看是否可以打断威肯森先生。”

    天啊!少报筋的总机接听了他的电话,现在他被迫在威肯森决定是否接听电话的空档听拉维尔的包列罗舞曲(Bolero,总机的等候音乐)。不只一次,赛蒙心想,让公司上市是否是件好事。

    拉维尔的乐曲被中途切断,威肯森俨然要人领情的声音从电话彼端传来。“萧先生吗?”

    要不然他以为是谁?“午安!”赛蒙向他问候,“你找我?”

    “是的,萧先生。我们正在开会,正在看你的第四季度报表。”听他的声音,好似一位医生讨论着一件很糟的病例。赛蒙甚至可以听见纸张翻动的声音。“你的计划——如果我说错的话,请随时更正我,提列年度预算的百分之四十。”

    “没错!”

    “我明白了!难道你不觉得这在眼前的零售市场状况下显得有些过分乐观吗?你一定要原谅我这么说,伦敦这阵子对广告有些感冒。一般机关都不太开心,回收不如预期。也许你的预估应该更保守一点。”

    赛蒙心想,又来了!又得从开宗明义第一章说起。“威肯森先生,广告业在第四季度表现最好,获利最佳。巧的是,每年的圣诞节都在十二月。各大公司行号纷纷大做广告。消费者照单全收,每个人都会花钱。现在已是九月底,客户也都答应上广告了。空中频道与报章媒体的时段与版面均已订好!”

    “萧先生,订好并不表示客户会付钱。这个我们都知道。你对于客户的稳定性有信心吗?他们没有共购或接手经营的可能吗?有没有资金调度的问题?”

    “就我所知,没有!”

    “就你所知。”威肯森停顿了半晌,令人感觉到他的质疑。他是把沉默当冷水泼的那种人。

    赛蒙再奋力一搏。“威肯森先生,如果没有核子大战,或者腺鼠疫没有爆发,我们就一定能达成报表上的目标。如果真有核战或鼠疫,我们会和全英国所有企业,包括好汉兄弟公司在内,一起完蛋!”

    “一起完蛋?萧先生?”

    “也就是失业了!威肯森先生!”

    “我了解。除了这样毫无助益的评语,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威肯森先生,过去九年来,你知道得很清楚,公司的业绩与获利大有成长。这是我们表现最好的一年。我们只剩九十天可以打拼了,没理由怀疑我们达不到预估的数字。你想要新闻稿吗?如果你们对广告业够了解的话,我们就无须每个月做无谓的交叉诘问。”

    威肯森先生的声音变得有些装模作样,这样的姿态是专业人士避免争端的方式。“我想,现在大家对于广告业都有相当明确的了解。更多的谨慎,更少的猜度,会让世界更美好。”

    “狗屎!”赛蒙挂上了电话,烟灰掉落在他的裤子上。他站起身,看着窗外的广场,向晚的阳光映着泛黄的树叶,为其染上一片灰蒙蒙的金黄。他试着去回想广场在春天及夏天的模样,却发觉自己从没注意过。他从来没空看窗外。他的生活总是花在观察屋内的人、关怀属下、安抚客户及忍受威肯森一家人与主管会报、财经记者上。不难理解,卡洛琳为什么怨恨这些人。但至少,她还拥有花钱的乐趣。

    自从他洞悉婚姻的错误,就不再多加思索有关婚姻的种种。从秘书摇身一变,成为有钱人的老婆,令卡洛琳改变许多。或者可以说,她还是同样的人,只是换上了一身装饰的外表。现在,一旦付出了赡养费,一切都结束了。如同恩尼斯在他最快乐的时刻所戏称的,他现在又是个单身同性恋者了。

    赛蒙穿过大厅,在客厅抽完了他的烟。有人曾经告诉过他,在空屋里抽哈瓦那雪茄的滋味,使雪茄的价值增添了好几千元。真是个潜意识的广告。他把还冒着烟的烟蒂丢入壁炉,回到了厨房。

    他找到了那瓶派翠斯,轻柔地把它放在桌子上,享受开瓶的仪式:利落地剥除封锡,再慢慢、平衡地拉开长长的软木塞。真是一瓶好酒。如果你够幸运的话,可以用一千英镑的代价买到一箱。经营葡萄园,真是项不赖的工作,不必向客户提案,也不会碰到城市里的白痴,没有董事会,只有几公顷的砂砾地与泥地需要整理,以及年终的酿酒期。他把瓶子对着光,将浓稠的浆液倒入玻璃杯中,直到见到瓶口的沉淀物。即使在手臂之遥的距离,醇酒的浓郁芳香依然清晰。

    他才刚把玻璃杯放到桌上,就听到恩尼斯在前门以男高音唱着“泰迪熊的晚餐”。赛蒙笑了。恩尼斯显然是赞同他离婚的,看得出来,自从卡洛琳离开这个家以后,恩尼斯开心多了。

    “好了!”恩尼斯一面放下采购的袋子一面说:“哈洛德的美食广场和以前大不相同了。简直像个动物园!里头全是穿着球鞋、运动衣,带着下垂臀部的人,几乎听不见英国人优雅的声音。那些可怜的男孩,在柜台后面跑来跑去。我自问,悠闲雅致的生活哪里去了?不过没关系。我买了够煮一顿简单晚餐的东西就溜之大吉了!”

    他脱下外套,套上了长长的围裙,开始把东西从袋子里取出来。“我想先做一道凉拌沙拉,再放上几片肥鹅肝,然后是你最爱吃的。”他取出一大块羊腿,“加上大蒜与小菜豆,最后……”他拿出两包东西,“再来一点布莱烈沙瓦林(Brillat-Savarin,乳酪名)及一些小起司。”

    赛蒙说:“这样再好不过了!”他打开冰箱,取出一瓶香槟。“你会打破一生的惯例吧!”

    恩尼斯从他正在剥着的大蒜抬头看着赛蒙说:“只要一小杯为厨师助兴。”赛蒙拔开软木塞斟了两杯酒,恩尼斯放下了手中的刀子。

    “干杯,恩。感谢你所做的一切。”他的手挥向堆在墙边的打包纸箱。

    “亲爱的,以后就是海阔天空了。你不会舍不得离开的.你在这里从没有觉得自在过。”

    “我想是的。”

    这两个男人就这样杯酒对饮。

    恩尼斯说:“咱们的裤子好像与这个夜晚不太搭调,根本配不上这醇酒。”

    赛蒙低头看着自己裤子上的烟灰,开始擦拭。

    “不,不是这样,你愈擦,愈让它深入裤子,而不是把它清除掉。咱们的裁缝师会怎么说?上楼去换下来,交给我,我明天会处理。”

    赛蒙拿着他的玻璃杯,步上了宽阔的阶梯,进入设计师所称的主卧室。当他走过更衣室摆不下而摆放在外面的衣柜,闻到卡洛琳使用的淡淡馨香萦绕不去。他推开衣柜的折门,衣架已经散乱一地,堆放在乔瑟夫、麦克斯麦拉(MaxMara)及圣罗兰购物袋旁,这些都是骑士桥半数精品店所遗留下来原本体面而今皱成一团的纪念品。一双鞋跟鲜少磨损的香奈儿褐黑色的鞋子,侧躺在角落边。她为什么没有带走?赛蒙将鞋子拾起,发现其中一只鞋跟的皮面有个小小的割痕;竟然为了这几乎看不见的援疵,扔了这价值二百五十英镑的鞋。

    他把鞋子放回去,脱下衣服,放在四柱大型卧床上。这床对卡洛琳的新家而言太大了。他胡思乱想,不知未来谁会是这床的主人。他一向痛恨这该死的东西。它的褶边装饰与巨浪般的床帘,让他感觉到自己就像是设计师闺房的侵入者。不仅如此,整个房子都让他有这种感受。

    他走进浴室,在全身镜里看见了自己的身影——一个手握玻璃杯的中年男子。天啊!他看起来比四十二岁还老。疲惫的眼神,嘴边深深的皱纹,一边眉毛现出一丝灰色,他笔直的黑发发梢也渐趋银白。如果他再不努力,只是偶尔打打网球,再过几年,他就会变成梨型身材的糟老头。他收小腹,一口气从胸腔呼出。对,就是这样。未来十年,都要保持这样的身材。少吃少喝酒(什么都要少),多上健身房。无聊!他呼出气,喝完了香槟,不再看镜子,走进淋浴间,就这样让水柱打在他的背上,整整十五分钟。

    当他把自己擦干后,卧室的电话响了起来。思尼斯说:“‘ChezNons’开了,半小时后,我们就可以开饭了!”

    赛蒙穿上老旧的裤子及一件布边有些磨损的丝质衬衫(卡洛琳好几次都想把它扔掉),光脚下楼到厨房。铺了瓷砖的地板冰冷而光滑,这种感觉令他联想起很久以前在炎热地带度过的假日情景。

    恩尼斯在桌上摆了蜡烛及一盘装满白色玫瑰的浅碟子。赛蒙的座位旁摆着一盒巴特加雪茄(Partagas),还有一支雪茄刀。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由房间尽头的喇叭传来,静静流泻。赛蒙觉得自己神清气爽,而且饿坏了。他从冰箱中取出香槟。

    “恩?”他举起酒瓶。

    恩尼斯在倒酒时发现赛蒙光着脚。他说:“我可以看得出来,我们今晚的心情很波西米亚,好像码头的流浪汉,不是吗?”

    赛蒙笑着说:“如果卡洛琳在,肯定会发疯!”

    恩尼斯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拿起自己的酒杯。他说:“麻烦的是,你的一生都是花在会发疯的敏感人士身上。像是神圣的主管会报、客户、城市里的小人物,掌管创意部门的后青少年期小家伙——那个小子每半个钟头就要到男厕一趟,回来时就会流鼻水,他以为别人都没有注意到。如果你问我的话,我会说这些人都麻烦死了。”他试着啜了一口香槟,看起来有些轻蔑的样子。“当然你是不会注意的。”

    恩尼斯放下杯子,开始调制沙拉酱,他的模样仿佛是在惩罚它们似的,把橄榄油跟醋使劲地打,直到几近发泡。他把小指头探入碗中,舔了舔,“美味极了!”

    “嗯,这就是工作,你无法预期自己喜欢每一个共事的人。”

    恩尼斯把粉红色的肥鹅肝切成细细的一片片,并将其放入已在炉上加热的铸铁平底锅中。

    “我不会让他们扫了咱们共进晚餐的兴头!”他把酱汁倒入沙拉中,并且以敏捷灵巧的双手快速地搅拌。他擦拭了自己油腻的手指,再抽空瞥了平底锅一眼。“你知道吗,如果锅子太热的话,鹅肝可能全部消失,全融化了!”他把沙拉放在两个碟子里,等到鹅肝周围开始冒泡,立刻将锅子移开火源,将柔软的鹅肝片放在铺好的莴苣叶上。

    赛蒙咽下了第一口晚餐,莴苣清脆而冰凉,鹅肝温暖而口感丰富。桌子对面的恩尼斯,眼睛半闭,以欣赏的神情深深嗅闻,研究着美酒。

    赛蒙问:“可以吗?根据书上写的,我们在吃这个的时候,应该要搭配索泰纳(Sauternes,法国索泰纳地方产的白葡萄酒)。”

    恩尼斯在回答之前,将酒含在口里,然后说:“真是如在天堂,我们别把它送回去了!”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进食,直到结束。赛蒙以面包抹干净了碟子,瘫倒在自己的椅子上。“几个月来,我从来没有像这般享受过。”他慢慢地喝了点酒,咽下前在舌尖稍作温存。“新家的厨房是什么模样?”

    “很可怕!”恩尼斯开始切开羊排,“简陋而全是塑胶材质的设备,正好合适不喜烹调的侏儒。出租人还颇引以为豪,她说,是特别设计的,我说,为什么目的而设计的,一个人的电视晚餐吗?”

    赛蒙在卢兰门租了一间短期公寓,因为它就在离办公室不远的街角。他几乎看也不看,因为车子等着接他去机场。真是人间炼狱!这只是他在找到可以生活的空间之前,可以睡觉的落脚处。

    “恩,不会太久的,只要有时间,我们再找其他公寓。”

    恩尼斯端上鲜嫩多汁的羊排。“好的,我不会紧张的,我了解你。像个空中飞人似的,未来去去,一下纽约,一下巴黎,一下杜塞朵夫,急急忙忙,怕赶不上飞机,脾气就火爆起来。等你在伦敦时,枯燥的会议一个接一个。”恩尼斯喝光了酒杯里的酒,又斟了一些。他倾身向着烛光,脸颊绊红。“你知道的,他们在办公室里一点也不在意。”

    “你在瞎说什么?”

    “他们一点也不在乎你。他们只在意你能为他们做什么。他们的新车、他们的红利、他们愚蠢的权力游戏——我听说乔登前几天就大发议论了半小时,只因为客户的车泊在他停车场的车位上。你可以想像得到有人这样告诉他的秘书:‘如果事情没有马上处理,我会跟赛蒙提这件事。’真可悲,你知道得比我更清楚。他们全都像小孩。”

    “我以为你不会让他们坏了我们晚餐的兴致!”

    恩尼斯好像没听到似的继续说。“还有另一件事。就是休假的事。办公室里有三百个员工,今生只有一个人没得休假。”他伸手取过酒杯。“如果你猜得出他是谁,就再让你喝一杯。”

    赛蒙探出他的酒杯。“我!”

    “就是你!难怪你看起来病怄怄的。”

    赛蒙记起自己在镜中看到的身影。什么时候是他最后一次放了几天假?最起码是两年前了,当时他和卡络琳还假装维系着有名无实的婚姻。当时他是宁可回到办公室的。

    恩尼斯将盘子清理干净,把干酪放上桌。他说:“也许是因为酒后吐真言。如果你喜欢的话,你可以唤我唠叨鬼!反正我也不在意。你需要放个假。”他在乳酪上搅了搅。“每一样都来一点?”

    “我不知道,思。我现在诸事缠身。”

    “放手让乔登去处理。他会相当乐意的,至少他可以使用你的停车位。”恩尼斯将乳酪放在赛蒙面前。“吃吧吃口乳酪吧,闭上眼睛,想着法国。你总是说你有多么喜欢它。开着车,直驱南部。”他竖起头,对着赛蒙微笑。“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嘲笑只工作不玩乐的人?”

    “是的,恩,那让你富有。”接着他吃了一口乳酪,想起法国南部。那充满诱惑的南部,有温煦的阳光,轻柔的空气,还有薰衣草飘香的星空,而且没有主管会报。“我要说,这的确相当诱人!”

    恩尼斯仿佛辩论得胜地说:“那么,就尽管躺着,尽情享受吧!这就是诱惑的意义。”

    赛蒙伸手取过杯子。“也许你说对了!”酒在他的口里显得温暖滑润,他感到舒适而放松。他对着恩尼斯露齿而笑:“好吧!我投降了。只是放几天假,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