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德-蒙特里沃先生向尼罗河源头作徒步旅行,途中与他的一个向导发生了可见之于旅行年鉴的、最不同寻常的一场争论。他要穿过一处沙漠。要抵达他想探家的地方,只能步行。只有一名向导能带他去。直到那时为止,还没有一个旅行家得以进入该地区的这一部分。这位勇敢无畏的军官推测,到那里去可能为若干科学上的问题找到答案。他不顾当地老人们和他的向导的劝阻,决心进行这次令人胆战心惊的旅行。听说要克服闻所未闻的困难,更激起了他的全部勇气。

    他浑身是胆,清晨就出发了。走了一整天,夜宿黄沙上,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劳。此乃地面松动所引起,仿佛每走一步,土地都从脚下溜走。他知道,第二天他必须黎明时分重新踏上征途、他的向导已经向池许下诺言,说中午前后将他带到这次旅行的目的地。这一诺言给他增添了勇气,使他又有了劲头。他不顾身体不适,继续赶路,有时不免咒骂几句科学。但他羞于在向导面前抱怨呻吟,于是将痛苦劳累隐瞒起来,不吭一声。他们已经走了一天的三分之一光景,这时他感到精疲力竭,加之双脚鲜血淋漓,就问是否快到了。“过一个钟头就到,”向导回答他道。阿尔芒在自己心中又找到了可坚持一小时的力量,继续前进。

    时间一点点逝去,他甚至在远处地平线上,与大海水平线一样广阔的沙漠地平线上,也望不见棕榈树和山峦。高山的峰峦应是他旅行目的地的标志。他停下脚步,威胁向导,拒绝继续向前,斥责他谋害性命,欺骗了他。后来,气愤和疲劳的泪水从他火红的双颊上流下。一走起来,脚又痛得要命,直痛得他直不起腰来。沙漠的干渴似乎将他的喉咙粘在一起了。

    向导一动不动,带着讥讽的表情听他怨天尤人,一面又用东方人那种麦面看去极为淡漠的神情,观察着沙原难以觉察的起伏。这沙几乎是乌黑的,仿佛变暗的金子。“我搞错了,”他冷冷地说道,“我还是很久很久以前走过这条路,现在已经辨认不出综迹了。方向倒不错,不过还得走两小时。”“这个人言之有理,”德-蒙特里沃先生想道。于是他重又上路,勉强跟上那位毫不留情的非洲人。一条线似乎将他与非洲人连结在一起,仿佛一个判了死刑的犯人无形中与刽子手连结在一起一般。

    可是两个小时过去了,法国人花去了他最后的几滴精力,天际仍然明净如洗,既看不见棕桐树,也看不见山峦。他再也没有力气喊叫和呻吟,于是躺在沙漠上准备死去。可是他的目光,恐怕最勇猛的人见了也要心惊胆战,他似乎宣告着:他不想一个人单独死去。他的向导,象一个真正的魔鬼一般,向他报以平静而充满强大力量的一瞥,任凭他躺在荒沙上,细心地与他保持一段距离,以使自己能及时躲开受害者的绝望行动。

    最后,德-蒙特里沃先生又有了点力气,发出最后的诅咒。向导走到他的身边,定睛望着他,令他住口,对他说道:“不是你自己,不听我们劝告,非要到我带你去的地方去吗?你怪我骗了你:我要是不骗你,你根本就到不了这里。你想知道事情真相,好,我这就告诉你:我们还要走五个小时,而且我们再也无法原路折回。你心里琢磨琢磨,如果勇气不足,我的匕首就在这里。”他对痛苦和人的力量理解得如此深刻,这使德-蒙特里沃先生大为惊异。他不愿意甘居于一个野蛮人之下。他从欧洲人的骄傲中又汲取了一些新的勇气,重新站起身来,跟随他的向导前进。

    五个小时过去了,德-蒙特里沃先生还是一无所见。他垂死的目光转向向导。这时,努比亚人将他举在自己肩上,让他高出平地数尺。他看见百步开外有一池湖水,四周绿草如茵,林木茂密,正沐浴在落日绚丽的彩之中。他们距离一个仿佛巨大无比的花岗岩层的地方已经不远,这美妙的景色就在石层下面,如同深埋着一般。阿尔芒觉得自己得到了新生。他的向导,这位智慧和勇气的巨人,将他背起,走过花岗岩上踪迹难辨、灼热平

    滑的小径,完成了他这一桩忠诚效劳的大业。德-蒙特里沃看到,一面是荒沙的地狱,另一面,则是沙漠中最美丽的绿洲这一地上天堂。

    这一富有诗意的人物,其外表已给公爵夫人留下深刻印象,当她听说这个人就是她梦中与之相见的德-蒙特里沃侯爵时,更加震惊。在梦中,她和他一起置身于荒漠之中滚烫的黄沙上,他是她噩梦的伴侣。对具有此类天性的女子来说,这难道不是美妙的消愁解闷的先兆么?

    没有一个男子比阿尔芒更具有他那种性格的面部特征,也没有一个男子能象他那样恰好使别人眼光困惑不解。他头部很大,方方正正,主要特征是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将面庞遮住,使人不禁完完全全忆起克雷伯尔将军。他刚劲有力的额头,面部的轮廓,勇敢而镇定的目光,突出的线条所表现出的蓬勃朝气,都使他与克雷伯尔将军十分相象。他身材不高,上身宽阔,肌肉发达,而如雄狮。走起路来,他的姿态,他的步履,每一个最细小的动作,既表现出难以名状的使人敬畏的一种有力量的关全感,也表现出某种专横的味道。他似乎知道,大概因为他希望一切都很公正,所以什么都不能违背他的意志。不过,他也象一切强有力的人一样,谈话和颜悦色,礼仪简单,本性善良。只是到了紧要关头,人变得铁面无情,决心坚不可摧,行动起来凶猛可怕时,上述一切优点大概都该消逝了。细心的观察家可以见到,他嘴角双唇相连的地方常常翘起,这表明他爱好嘲讽讥刺。

    德-朗热公爵夫人完全懂得,征服这个人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临时代价。就在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去叫德-蒙特里沃先生,好把他介绍给她的那一小会工夫,她已经决定要让他成为自己的一个情夫,并且要将他放在所有他人之上,要他深深爱恋自己,并且要向他施展自己的全部风骚。这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纯属公爵夫人的任性而已。洛普-德-维加或者卡尔德隆,就是用这种材料写成了《花匠的狗》(剧中女主人公某伯爵夫人,极为高傲,虽内心爱上了自己的秘书却拒绝了他。秘书追求别人的,她又十分气愤)。希望这个男人不属于任何女人,却并没有设想自己要属于他。

    德-朗热公爵夫人天生具有扮演卖弄风情角色所需的一切素质,她所受的教育又使这些素质更加尽善尽美。女人们羡慕她,男人们爱恋她,都有道理。能激发起爱情、能证明这爱情出于自然,能使爱情持久下去的一切,她一样也不缺少。她那种美貌,她的举止,她的言谈,她的姿态,相辅相成,构成一个整体,赋予她一种天然的风韵。在女人身上,这种天然的风韵似乎就是意识到自己的魔力。

    她体态匀称,过分得意洋洋地分解自己的动作,这是唯一可以责备她的矫揉造作之处。从最细小的一个手势,到她语句的特殊结构,到她递送秋波时那种虚假的劲头,她身上一切都很和谐。她面部的主要特征是秀丽端庄,她那完全法国式的丰富表情也破坏不了这秀丽端庄。这种变幻不定的态度对男子具有极大的吸引力。看上去,她脱下胸衣和那套表演行头时,可能是最令人心醉的情妇。确实,在她富于豪情的大胆目光中,在她娇媚的嗓音中,在她言谈的风度中,都萌发着爱情的全部欢乐。她使人看到,她身上具有高等交际花的一切品质。她的宗教信仰无论怎样否认这一点,都无济于事。有谁在一次晚会上坐在她身边,定会感到她一会儿快乐,一会儿忧郁,那快乐和忧郁却一点不象是装出来的。

    她会随心所欲地作出笑容可掬、轻蔑冷淡、放肆无礼或过分自信的样子。她似乎心地善良,事实也的确如此。处在她的地位上,没有任何事情迫使她自轻自贱去心怀恶意。有时,她交替地表现出不加提防而又老奸巨猾,先是温柔动人,后来又冷酷无情,令人心碎。不过,为了很好地将她描绘出来,难道不需要将女性的全部优缺点都集中起来么?总而言之,她希望自己怎样,就能怎样;她希望日已显得怎样,就能显得怎样。她稍嫌过长的面孔颇有优美动人之处,纤巧细腻,使人想起中世纪的女性面容。她的肤色苍白中略带粉红。可以说,她身上的一切都有过分娇嫩的缺点。

    德-蒙特里沃先生十分愉快地让人将他介绍给德-朗热公爵夫人。趣昧高雅可使人避免俗套。德-朗热公爵夫人按照这种人的习惯接待他,既没有向他提出一人串问题,也没有向他说一大堆恭维话,而是表现出颇含敬意的风雅。这种态度往往使一个出类拔萃的人感到高兴,因为在男子身上,出类拔萃就意味着有些直觉,能猜度到女人一切情感方面的东西。她表现出某种好奇,是通过眼神;她进行恭维,是通过她的举止;她施展出那种以温言款语取悦于人的本领,这一套她较之任何人都表演得更加高明。不过她的全部谈话,在某种程度上,只是信的正文。大概还有一个“又及”,用以道明主要思想。他们聊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在这过程中,只有语气和微笑赋予字眼以一定意义。

    谈了半小时以后,德-蒙特里沃先生露出想悄悄告辞的意思,公爵夫人作了一个意义明显的手势,表示挽留。

    “先生,”她对他说道,“能与您稍谈片刻,我十分高兴。不知您是否也有些好感,使我敢于邀请您光临寒舍。我担心这样侵占您的时间,是否过于自私。如果我有幸使您乐于这样做,每天晚上十点以前,我都可以接待您。”

    讲这几句话时,语气是那样娇媚,德-蒙特里沃不由自主地接受了邀请。当他又投身于与女客保持一定距离的男客群中的时候,好几位朋友都为德-朗热公爵夫人对他表示如此非同寻常的欢迎,而半开玩笑、半正经地向他祝贺。这一艰难而著名于世的征服,肯定已经完成,而光荣是属于近卫军炮兵的。巴黎的沙龙中,人们特别喜欢消遣取乐,冷嘲热讽从来不能持久,所以每个人都急急忙忙取其精华。这一题材,一旦被采用,在巴黎的某沙龙中,会激起多少善意或恶意的戏言,那是不难想象的。

    这些无聊透顶的事,使将军无意中十分得意。从他所在的位置上,许许多多朦朦胧胧的念头将他的视线吸引到公爵夫人身上。他情不自禁地暗暗承认,在以其美貌诱惑过他视觉的所有女子当中,没有哪一个比得上她;法国最丰富的想象力之期望于一个情妇的美德、缺陷和优美和谐,在哪一个女人身上也不曾表现得如此完美。一个男子,不论命运将他置于何种地位,当他在自己梦寐以求的女子身上,遇到了品德、容貌、社会地位三方面的完美统一,从她身上可以看到自己完全如愿以偿的时候,有谁不曾在心灵上感受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喜悦呢?即使这不是爱情的根由,这种幻想的完美,毫无疑问也是情感的伟大原动力之一。上一世纪的一位精深的伦理学家曾说过,没有虚荣,爱情便是一个正在康复的病人(这是尚福尔的名言,原文是这样的:从爱情中将自尊心拿掉,实在剩不下什么东西;一旦去掉虚荣心,那就是一个身体软弱、步履艰难的正在康复的病人)。

    当然,无论对男子也好,女子也好,自己爱的人高超出众的地方,便是我们快乐的源泉。确信我们的自尊心永远不会为所爱的人儿感到痛苦;他(或她)心灵高尚,永远不会被轻蔑的一瞥留下伤痕;相当富有,其富丽堂皇的程度,甚至可与昙花一现的财阀相匹敌;才思敏捷,从来不会被狡猾的戏言所羞辱;风流俊美,可与全体同性的人相媲美。即使不说这就是一切,难道这不也是极其重要的么?这些考虑,一个男子一眨眼的工夫就能完成。然而,如果有一个女子,在将这一切优点启示给他的同时,又在初恋的前景中,向他展示出变幻无穷的娇媚情趣,天真无邪的灵魂所具有的质朴纯洁,卖弄风情女子衣着的千百褶痕,情爱的各种风险,这难道不会使最冷漠的男子动心么?

    下面我们说说此刻德-蒙特里沃先生在女人问题上处于什么样的境地,他的生活经历在某种程度上又使这件事情必然具有千奇百怪之处。他年纪轻轻便卷入法国战争的狂飙,一直转战沙场。他对女人的了解,与从一家旅馆奔到另一家旅馆的来去匆匆的游客对一个国家的了解相差无几。说不定要他谈谈自己的生活,他说出来的东西,与年已八十的伏尔泰对自己生活之所见会完全相同,而且还没有三十七桩蠢事需要自责呢!可是他年龄这么大了,在爱情方面却完全是一个新手,相当于一个刚刚偷偷读了《福勃拉》的青年。对女人,他无所不晓;但是对于爱情,他毫无所知。情感上的童贞状态,自然使他产生全新的向往之情。

    正象蒙特里沃先生完全卷入战争的进程及他生活中的重大事件一般,有的男子,由于生活贫困或野心勃勃,或者由于热爱艺术或科学,不得不投入紧张的工作之中,完全为工作所占据。他们也体验过这种不同寻常的心境,但很少有人公开承认。在巴黎,大概每个男子都恋爱过。哪个女人都不要的男人,没有一个女人愿意要。由于害怕让人当成傻瓜,在法国便产生了普遍的自命不凡、爱说大话、谎话连篇的现象。在这个国度里,人家如果将你当成傻瓜笨蛋,那你肯定不是本国人。

    此刻,一股强烈的向往之情——在荒漠的炎热之中更加滋长的向往——和内心冲动,完全控制了德-象特里沃。这种内心冲动激越沸腾的滋味,他迄今尚未体验过。这位身体健壮而又性情暴躁的男子,终于抑制住了自己激动的心情。可是,他一面跟人聊着无关紧要的事情,一面魂飞体外,发誓要占有这个女子。只有通过这个意念,他才能进入爱情。他的向往变成了阿拉伯式的誓言。他曾经和阿拉伯人一起生活过,对他们来说,一个誓言就是他们与自己命运之间订立的一种契约。他们把为之奉献这一誓言的事业成功与否,看得比自己的命运还重,甚至把死亡也只当作是为事业成功而增加的一种手段。

    一个年轻小伙子可能内心会这样想:“我多么想让德-朗热公爵夫人作我的情妇!”另一个年轻人可能会这样想:“哪个家伙让德-朗热公爵夫人爱上了,可够走运的!”而将军心里却在想:“我一定要让德-朗热夫人作我的情妇!”当一个从未将感情给过人的男子,将爱情视若宗教,产生了类似的想法的时候,他真是不知道自己的进了什么样的地狱啊!

    德-蒙特里沃先生突然从沙龙中溜走,回到家中,情爱初来的狂热,首次激烈发作,吞噬着他的心。一位已到中年的男子,如果还保持着孩童时代的信仰、幻想、直率和热情,他的第一个动作,便是伸出手去将他希望得到的东西抓在手中。后来,当他猜度到自己与那个东西之间的距离几乎是无法逾越的时候,他也会象孩童那样,突然感到惊异或焦躁不安。这种情绪使他意识到所企望的东西的价值,他会全身发抖或痛哭流涕。阿尔芒-德-蒙特里沃经过震撼心灵的最动荡不安的思考,第二天,便处于肉欲的桎梏之下。真正的爱情集中在肉欲上压迫着他。前一日他对待这位女子还如此具有骑士风度,第二天,她却变成了最神圣、最可畏的权势。

    从此,她成了他的世界和生命。只要忆起她使他感受到的最轻微的激动,他以往感受过的最大的欢乐、最剧烈的痛苦便黯然失色。最迅雷不及掩耳的革命,只会触犯物质利益;而激情则会使人的情感来个天翻地覆。所以,对于在生活中将情感看得重于利害的人,对于灵魂与鲜血多于理智和淋巴的人,真正的爱情会使他的生活发生完全彻底的变化。阿尔芒-德-蒙特里沃一念之差,便将他整个过去的生活一笔勾销了。他象儿童一般,内心自问了二十次:“我去呢?还是不去?”

    后来,他穿戴整齐,晚上八点左右来到德-朗热公馆,并被带到女主人身边、这不是一般的女人,而是他前一天看见的偶像,在一片灯火辉煌之中,她如同身披轻纱、缀满花边的少女,艳如桃李,洁白无瑕。他兴冲冲地来到这里,为的是向她表白自己的爱情,仿佛在战场上要打响第一炮一般。可怜的小学生!他看见,那飘飘欲仙的女精灵身裹一件棕色开司米浴衣,衣上的皱褶及饰带都极为精巧,懒洋洋地躺在长沙发上。小客厅内光线昏暗。德-朗热夫人见他来到,甚至没有站起身来。她只有头部露在外面,头发虽然拢在纱巾里,却乱蓬蓬的。她作了一个手势,请蒙特里沃坐下。客厅中只燃着一支蜡烛,放在离她很远的地方。颤动的微弱烛光使客厅显得半明半暗。昏暗中,德-蒙特里沃眼里,作手势的那只手雪白雪白,如同大理石一般。她用与光线同样柔和的声音说道:

    “若不是您,侯爵先生,若是我可以不讲客气的一位朋友,或者是我不大感兴趣的无关紧要的人,我真要谢客了。您看,我不舒服得很呢!”

    阿尔芒自忖道:“我得立刻就走。”

    “不过,”她接着说道,一面向他瞟了一眼。那火热的目光,天真的军人还以为是因为她在发烧,“您这么热情来访,我真是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不知道是否由于预感到您即将光临,这一阵儿,我觉得头已经不那么昏昏沉沉了。”

    “那我可以留下了,”蒙特里沃对她说道。

    “啊,若是看见您走了,我不知道该多不高兴呢!今天早晨我心里还想,我大概没给您留下任何印象,您大概把我的邀请当成是随随便便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了。这一类的话,从巴黎女子口中道出,那是不胜枚举的。所以您不讲情义,我事先就原谅您了。我们这个区在交友问题上多么具有排他性,一位来自荒漠的人倒不一定知道呢!”

    这字字珠玑,半低声细语般地道出,一颗颗滚落下来,仿佛凝聚着令其发出声响的快乐感情。公爵夫人企图充分利用她的偏头痛大捞一把,她的投机生意果然大大成功。这个女人假装疼痛难忍,可怜的军人倒真地为此心痛不止。正如克里庸听人讲述耶稣基督时的激情一样,他已经准备拔剑出鞘杀死“昏昏沉沉”了。唉!人家病着,怎么敢启齿谈起她激起的爱情呢?阿尔芒此时已经明白,他这么急匆匆地要将自己的感情击中如此出类拔萃的一个女人,是多么可笑。仅从一个想法上,他便理解了情感的全部微妙之处和心灵的需求。爱,难道不就是要学会辩护、乞讨、等待么?已经感受到的爱情,难道不应当加以表明么?

    他突然发现自己舌头发硬,不听使唤。贵族城区的习俗,偏头痛的威严,真正爱情的羞涩,都将他的舌头冻僵。然而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遮掩他的目光。他的眼神闪射出荒漠的火热和无垠。这是如豹子双眼一般镇静的眼睛,眼睑很少低垂下来。这专注的目光使她沐浴在阳光和爱情之中,她非常喜欢。

    “公爵夫人,”他答道,“您的好意我十分感激,我真怕表达不尽。此刻,我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有能力消除您的病痛。”

    “对不起,我要把这个拿开,我热死了,”她说道,作出一个十分优雅的动作,扔掉了盖脚的小垫,清清楚楚地露出自己的双足。

    “夫人,在亚洲,您这双纤足恐怕要值一万西昆(古代威尼斯金币)呢!”

    “游客的恭维,”她微微一笑,说道。

    这个机灵人故意寻开心,使粗鲁的蒙特里沃突然陷入一场谈话之中。他净说假话,要么是老生常谈和毫无意义的话。用军事术语来说,他调兵遣将,不遗余力,仿佛当年查理大公被拿破仑死死缠住时用兵的情形。她从这位情场新手口里逼出的大量假话中,窥见了这开始萌发的激情已到了何种程度,狡黠地以此为乐。她踏着碎步将他引进错综复杂的迷宫中,打算把他扔在迷宫中,无地自容。于是她开始嘲弄这位男子,却又乐于使他忘记时间。

    一般来说,首次拜访无非是恭维客套,话一完拜访也就结束。偏偏阿尔芒又不会。当她坐起身来,将原来包在头上的纱巾围在脖子上,支起双肘,声称她已经痊愈,这应该归功于他,并且拉铃叫人点起小客厅的全部蜡烛时,这位著名的旅行家在小客厅中已经呆了一小时,谈天说地,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感到自己无非是这个女人玩弄的一个工具。继刚才的巍然不动之后,现在接着来的是最妩媚的动作。她向德-蒙特里沃克生转过身来,答复刚从他那里挖出来的心里话,似乎那使她大感兴趣。

    她说道:“您极力要我认为您从来没有恋爱过,这真是想拿我开心。这确是男人们对我们的奢望。我们相信他们的话,纯粹是出于礼貌而已!在这个问题上,难道我们不是通过自己的经历,学会了应该相信什么吗?哪儿有什么一辈子从来没有一次陷入情网的男人?你们喜欢欺骗我们,我们这些可怜的傻瓜,也就听凭你们这样做。因为你们的欺骗仍不失为对我们情感高尚所表示的敬意,我们的情感可是纯洁无瑕的。”

    道出这最后一句时,语气里充满了高傲和自豪,顿时使这位情场新手成了弹入深渊之底的泥丸,而公爵夫人则成了一位天使,重又向她特有的天际飞去。

    “见鬼!”阿尔芒-德-蒙特里沃内心高叫道,“要向这个桀骜不驯的女人说我爱她,得怎样下手呢?”

    其实他已经说了二十次,或者更正确地说,公爵夫人从他的目光中已经看出了二十次。她看出来,这个真正大男子的激情,可供她消遣娱乐,可向她毫无乐趣的生活中注入一些乐趣。于是她已经准备在自己周围极其巧妙地筑起一定数量的堡垒,一定要他将这些堡垒一一拿下,才能允许他进入自己心中。蒙特里沃成了她任意耍弄的玩物,他要一面跳跃着跨过一个接一个的障碍,一面又要保持稳定,正如遭受顽童折磨的小虫,从这个指头跳到那个指头上,以为是在前进,实际上那狡猾的狠心人不过让它呆在老地方面已。公爵夫人也看出,这个性格刚强的人并没有说假话,这使她感到难以形容的幸福。阿尔芒确实从未恋爱过。他对自己很不满意,对她更不满意,于是要告辞。见他那赌气的神情,她心花怒放。她知道,用一个字,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便可以让那神情烟消云散。

    “您明天晚上来么?”她对他说道,“我要去参加舞会,我等您等到十点。”

    第二天,蒙特里沃大半天时间都坐在书房的窗旁,抽掉了计其数的雪茄,以消磨时光,这样总算熬到了更衣和到德-朗热公馆去的时间。了解这位男子伟大价值的人,见他变得如此渺小,如此战战兢兢,得知这位思想活动范围可以囊括几个世界的人,现在的思想却缩小到一个娇小情妇小客厅的比例上,一定觉得他怪可怜的。他本人也已经感到,这幸福太有失自己的尊严,所以为了挽救自己的一生,他是绝不会将自己的爱情向任何知心朋友倾诉的。当一个人堕入情网,占据他的羞耻之心中,难道不总是有些羞愧么?难道不正是他低声下气,才造成了女人的趾高气扬么?总之,难道不正是一系列诸如此类的原因,女人们不能理解,使她们几乎毫无例外地总是首先将他们之间爱情的秘密透露出去么?大概她们对爱情的神秘已经厌倦了。

    “先生,”随身男仆说道,“公爵夫人暂不见客。她正在更衣,请您在此稍等片刻。”

    阿尔芒在客厅中踱来踱去,仔细揣摩着客厅中每一细部所表现出来的雅趣。他一面欣赏着来自于她、透露出她的生活习惯的物品,一面对德-朗热夫人赞赏备至,虽然现在他尚未掌握其本人及其思想。大约过了一小时,公爵夫人悄然无声地从她房中走出。蒙特里沃回过头来,见她步履轻盈如影子一般走过来,不觉浑身震颤。她走到他身边,却没有俗气地对他说:“您看我怎么样?”她对自己信心十足,专注的目光仿佛在说:“我如此盛装,是为了讨您喜欢。”

    只有一位老年仙女、那位受人歧视的公主的教母,才能如此巧妙地将这样一缕轻纱围在这个俏丽的人儿脖子上。她锦缎般的皮肤发出光泽,更将纱巾的每一褶绉衬托得色调更加鲜艳。公爵夫人简直丰采照人。淡蓝色的长裙,发际的鲜花与裙上的点缀交相辉映,仿佛通过丰富的色彩,赋予她窈窕而又变得飘飘欲仙的身段以固定的形状。当她飞快地向阿尔芒滑过来的时候,垂在身旁的纱巾,两端都飘舞起来。诚实的大兵情不自禁地将她比作在水上、花间飞舞并且仿佛与之合为一体的美丽的蓝色小蝶。

    “让您久等了,”她说道,那声调是女人要讨男人喜欢时都会用的。

    “如果我知道会见到象您这么美丽的女神,我会耐心等上一辈子的;不过,提及您的美貌,确实不是恭维之词。恐怕只有对您无限崇拜才能使您动心了。让我亲吻您的纱巾吧!”

    “啊,去!”她说道,作了一个高傲的手势,“我很敬重您,可以把手给您。”

    于是她把还有些湿润的手伸过来,让他亲吻。刚刚熏香沐浴完毕的女人的手,还保持着难以名状的清新,丝绒般的柔软,使你产生一种快感,从嘴唇一直渗入心田。所以,一个钟情的男子,感官的欲念如果与他心中的爱情一样强烈,这表面看去非常清白纯洁的一吻,可能会激起可怕的风雨。

    “您会永远这样把手伸给我么?”将军毕恭毕敬地吻着这只危险的手,谦卑地问道。

    “是的。不过我们的关系也就到此为止了,”她嫣然一笑说道。

    她坐下来,想戴上皮手套,却又显得那样笨拙,皮手套一开始过紧,怎么也套不上手指。一面她又望着德-蒙特里沃先生。此刻他正轮流欣赏着公爵夫人和她那反复动作的优雅姿态。

    “啊,很好,”她说道,“您很准时。我喜欢准时。陛下说他就是国王礼貌的化身。不过,咱们私下里说说,我认为他最喜欢阿谀奉承了。嗯,是不是?您说呀!”

    她又瞟了他一眼,向他表示那靠不住的友情。发现他幸福得说不出话来,为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兴高采烈。啊!公爵夫人对作女人这一行,是再在行不过的了。随着一位男子变得越来越低三下四,她深知怎样提高你的尊严;随着一位男子步步向前,越来越陷入多愁善感的幼稚无聊之中,她深知怎样用空洞无物的奉承话来报答他。

    “您千万不要忘记九点钟来。”

    “好。不过,您每天晚上都去参加舞台么?”

    “那我怎么知道?”她耸耸肩膀答道。那孩子气的动作,似乎承认她是非常任性的,一个情人就应该这样接受她。“再说,”她接着说下去,“这对您有什么要紧呢?反正点带我去就是了。”

    “今天晚上,”他说道,“不大好办,我的装束不合适。”

    “我似乎觉得,”她自负地望着他,答道,“如果有人会为您的装束感到难堪,那就是我。不过,旅行家先生,您要知道,能够挽着我的胳膊的人,总是超乎时髦之上的。没有一个人敢挑他的毛病。看得出来,您还不了解上流社会,这样我就更喜欢您了。”

    就这样,她在将时髦女子的虚荣传授给他的同时,已经将他投入上流社会的狭隘观念之中。

    “如果她想为了我干件蠢事,”阿尔芒心中暗想,“我却极力阻止她,那我不是太幼稚了么!看来她爱上我了。当然,她对上流社会的蔑视,绝不会超过我。好,就这样去参加舞会!”

    公爵夫人大概以为,当人们看到将军穿着高统靴、系着黑领带跟她去参加舞会,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相信,他已经狂热地爱上了她。看到上流社会的王后愿意为他降低身分,将军十分高兴。他相当聪敏,觉得颇有希望。他确信自己已经讨得公爵夫人的欢心,便尽情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前一天妨碍他吐露衷肠的拘束,此刻已一扫而光。这次内容充实而热烈的谈话,充满了说起来甜蜜蜜、听起来甜丝丝的初次表白,究竟是打动了德-朗热夫人呢,还是早就在这动人的卖弄风情女子意料之中?挂钟敲响午夜十二点时,她狡黠地瞧了挂钟一眼。

    “哎呀!您把我参加舞会都耽误了!”她说道,表示对自己谈得忘了时间又惊又恼。然后,她微微一笑,表示应该改变一下享乐方式了。那嫣然一笑,使阿尔芒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我早就答应了鲍赛昂夫人,”她又加了一句,“他们都等着我呢!”

    “那么,去吧!”

    “不,您接着讲下去吧,”她说,“我不去了。您的东方历险把我迷住了。把您全部的生活,都好好给我讲讲。一位勇敢无畏的男子经受的苦难,我很喜欢分担,因为我也经受得住,真的!”她摆弄着纱巾,用不耐烦的动作一会儿将纱巾扭在一起,一会儿又将它撕开,仿佛表露出内心的不悦和深沉的思考。

    “我们这些女人哪,一钱不值,”她接着说道,“唉!我们是些卑微、自私、浮浅的人,只会消遣娱乐,穷极无聊。没有一个女子能够理解自己的生活到底起着什么作用。从前,在法兰西,女性闪耀着乐善好施的光芒,她们活着,是为了使哭泣的人感到轻松,使品德高尚的人受到鼓励,使艺术家得到赏赐,用崇高的思想来丰富艺术家的生活。上流社会之所以变得如此狭小,过错还在我们自己。您使我憎恨这个社会,憎恨舞会。对,我并没有为您牺牲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她终于将纱巾扯碎,就象一个孩子玩一朵花,最后将一个个花瓣全都拔掉一样。她把纱巾卷成一团,扔到远处,于是得以露出她那天鹅般的脖颈。她拉了铃。“我不出去了,”她对随身男仆说道。然后她那碧蓝、修长的眼睛,又娇羞地注视着阿尔芒,显出恐惧的样子,其实是要他将刚才的吩咐当作吐露爱情,当作首次伟大的垂青。

    “您真是历尽艰辛,”她无声胜有声地静默了一会,然后不胜感动地说道。这种感动通常只在女人的声音里,并不在她们的心上。

    “那倒不,”阿尔芒答道,“因为直到今天为止,我并不知道什么是幸福。”

    “这么说,您现在知道了,’她用虚伪、狡猾的神情偷眼瞧着他,说道。

    “从今以后,对我来说,幸福难道不就是见到您,听到您的声音么……迄今为止,我只是遭过罪而已。现在我明白了,我可以不幸……”

    “好了,好了,”她说道,“走吧,已经半夜十二点了,咱们还得尊重老规矩。因为您在,我没有去参加舞会。可千万不要让人家说闲话。再见!我还不知道怎么对人家说,不过偏头痛是老实人(意即偏头痛里最好的借口),从来不需要我们去澄清事实的。”

    “明天有舞会么?”他问道。

    “我想您会慢慢习惯的。对,明天我们还去参加舞会。”

    阿尔芒离去,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此后,他每天晚上到德-朗热夫人家中,去的时间似乎已有默契,总是为他保留着。

    这些私谈的诗情画意不断向前发展。谈话的进程是前进还是停滞不前,完全取决于女子的意愿。感情发展太快时,她就要在某个词句上争吵不休;她词不达意时,就要抱怨感情。完全按照这个进程,将这故事一步步讲下去,大概也太枯燥无味了。而且对许许多多具有这种美好回忆的年轻人,也是多此一举。因此,为了表示这一珀涅罗珀式的活计的进展(比喻进展缓慢),看来非得紧紧抓住情感的具体表现不可。

    就这样,公爵夫人与阿尔芒-德-蒙特里沃邂逅相遇几天后,百殷殷勤的将军所争得的全部权益,就是亲吻他情妇那永不满足的手。凡是德-朗热夫人所到之处,都必然可以见到德-蒙特里沃先生。于是有人戏称他是“公爵夫人的值勤兵”。阿尔芒的地位已经给他招来了羡慕者、嫉妒者和敌手。德-朗热夫人目的已经达到。侯爵既混在她的大量崇拜者群中,同时,她又公开地让他有压倒别人之势,利用他侮辱了那些自吹自擂得到她青睐的人。

    “肯定地,”德-赛里齐夫人常说,“德-蒙特里沃先生最受公爵夫人的器重。”

    在巴黎,“受到一位女子的器重”是什么意思,有谁不知道呢?这种事是完全合乎规矩的。对将军,人们喜欢讲的那些事,竟然使他成了令人畏惧的人物。聪明的年轻人于是默默地放弃了对公爵夫人的追求。他们之所以留在她的圈子里,无非为了从他们在这个圈子里的声望中捞点油水,利用她的名字,利用她本人,以便尽量与某些第二流的名星搞好关系。能夺走德-即热夫人的一个情人,那些人自然是得意忘形的了。

    公爵夫人目光相当敏锐,发现了这些开小差的行为及这些默契,她的高傲不容她上当受骗。正如非常钟情于她的德-塔莱朗亲王说的那样,她善于用两面伤人的话来进行报复。是她用这种办法猛烈抨击王室与平民之间成婚。她那蔑视一切的嘲讽相当有成效,不仅使人惧她几分,而且认为她头脑聪慧过人。就这样,她拿别人的隐私作为交谈,却丝毫不让别人窥见自己的隐私,从而巩固了自己品德高尚的声誉。

    不过,将军追求她两个月以后,她看到德-蒙特里沃先生对圣日耳曼区卖弄风情的奥妙一窍不通,而将巴黎女人的媚态看得很认真,她在灵魂深处不免感到一种隐隐约约的恐惧。年迈的德-帕米埃主教代理官曾对她说过:“我亲爱的公爵夫人,这个人和鹰是表兄弟,你绝对驯化不了他。你如果不当心,他会把你掠到他的巢里去。”精明的老家伙对她说这句话的那天晚上,德-朗热夫人真怕那是一种预言。

    第二天,她极力要人讨厌她,对待阿尔芒粗暴无礼,百般挑剔,神经过敏,令人厌恶。但是阿尔芒用天使股的温柔解除了她的武装。这个女人太不了解伟大性格的宽广胸怀了。她大发牢骚时,阿尔芒首先用极有风度的戏言来迎接,深深地打动了她。她本来想吵架,得到的却是温情的表示。但是她仍然坚持下去。

    “到底什么地方,”阿尔芒对她说,“一个把你当偶像崇拜的人会令你讨厌呢?”

    “你并不使我讨厌,”她回答道,突然变得温柔而驯服。“可是你为什么要损害我的声誉呢?对我,你只应该是一个朋友。你难道不知道这一点吗?我希望从你那里看到真正友情的纯真表示和体贴入微,以便既不失去我对你的敬重,也不失去我在你身边感受到的快乐。”

    “只作你的朋友?”德-蒙特里沃先生失声叫道,这个可怕的字眼,如电击一般打在他的头上、“对你给予我的甜蜜时刻,我确信不疑;我无论是入睡,还是醒着,心中都想着你。可是今天,你忽然无缘无故地要毁灭使我赖以生存的隐隐的希望。你曾经要我许下诺言,对你坚贞不渝;对那些水性杨花的女人,你曾经表示那么厌恶。难道现在你要让我明白,你与巴黎所有的女人一般上下,也是只有狂热,而丝毫没有爱情么?那你为什么要索取我的性命,为什么要接受我的生命呢?”

    “我错了,我的朋友。是的,当一个女子不能也不应该回报这种感情时,她任凭自己堕入情网是不对的。”

    “我懂了,你只不过是稍稍卖弄风骚,而……”

    “卖弄风骚?我憎恶卖弄风骚,阿尔芒,这是将自已许给数位男子,却不委身于他们。委身于所有的人,那是放荡。对我们的风俗,我认为应该这么理解。可是,和性情阴郁古怪的人在一起时,自己也忧郁一些;与无忧无虑的人在一起时,自己也快活快活;与野心勃勃的人在一起时,自己也圆滑、玲珑一些;对那些讲起话来滔滔不绝的人,故作欣赏地倾听一番;和军人一起,谈谈战事;与愤世嫉俗的人一起热衷于国家的利益;给予每个人小小分量的恭维,这与我们头上插花、戴钻石首饰、戴手套、穿衣服相比,我觉得同样是必不可少的。

    “言谈是衣着的精神部分,用上它、撇开它,就和戴上或摘下装饰着羽毛的女帽一样。你把这称作是卖弄风骚么?可是我从来没有象对待别人那样对待你。跟你在一起,我的朋友,我是真诚的。我并不总是同意你的见解。可是经过辩论,你将我说服的时候,你没看见我非常高兴吗?

    “总而言之,我爱你,但是,只在允许一个虔信宗教的纯洁女子所能爱的范围之内。我考虑过了。阿尔芒,我是有夫之妇。尽管我与德-朗热先生生活的情形使我可以支配我的心,法律和习俗却剥夺了我支配自己人身的权利。一个女子,无论社会地位多高,一旦声名狼藉,就要眼睁睁地被逐出上流社会。可是,能够理解我们的牺牲会使我们走到何步田地的男子,迄今为止,我还没有见过一个先例。据说德-阿瞿达先生要与德-罗什菲德小姐成婚了,于是每个人都预见到德-鲍赛昂夫人与德-阿瞿达先生就要关系破裂。这就更加向我证明,同样这种牺牲也几乎总是成为你们遗弃的原由。

    “如果你真诚地爱着我,就请你在一段时间内停止来看我吧!为你,我决心抛弃一切虚荣。难道这还不够意思么?对于没有一个男人眷恋的女子,人家什么话说不出来呀?啊!她冷酷无情,愚昧无知,无情无义,尤其是没有魅力。唉!那些卖弄风骚的女人绝对饶不了我,她们会抹煞我的长处,她们看见我具有这些长处感到自尊心受伤。只要我的声誉保住了,看到敌手对我的长处提出异议,对我又算得了什么呢?肯定她们是继承不了这个的。来,我的朋友,向为你作出如此重大牺牲的人,施舍一些吧!请你少来一些,我绝不会因此而不如从前那样爱你。”

    “啊!”阿尔芒伤心极了,他讽刺挖苦地答道,“据舞文弄墨之徒说,爱情无非是沉腼于空想而已!看来这真是大实话!我现在看明白了,一定是我自作多情了!不过,请你听着,正如有些伤口是医治不了的一样,有些想法也是抛弃不了的:你曾是我最后的信仰之一,此刻我意识到了,原来在这世界上,一切都是虚假的。”

    她蓦地微微一笑。

    “是的,”蒙特里沃接着说,嗓音大变,“你信仰天主教,你还想让我皈依天主教。你的宗教信仰是人们自造的一种假象;希望是靠未来支撑的一种假象;傲慢是我们之间的一种假象;怜悯、智慧和恐怖那是捏造的、骗人的伎俩。我的幸福也必然是一种假象,我必须自己骗自己,同意总是用一个金路易换一个埃居。你之所以能够如此轻而易举地不再见我,既不承认我是朋友,也不承认我是情人,无非是你不爱我!可是我这个可怜的疯子,我心里这么想过,我明明知道,却还要钟情。”

    “天哪,我可怜的阿尔芒,你火气太大了。”

    “我火气大?”

    “对,我不过对你说说要小心谨慎,结果你就以为一切都成问题了。”

    见她的情人目光怒不可遏,她内心深处不胜欢欣。此刻她正在折磨他。但是她也在对他进行判断,注视着他面部表情的每一细微变化。正如某些天真纯朴心灵的遭遇一样,如果将军不幸一直表现得宽宏大量、从不计较,他可能就会永远被判处流放,犯有、并被证实犯有不懂得爱情的罪行。大多数女人愿意感到自己道德观念受到侵犯。只有用暴力,她们才让步,这难道不是她们的一项自我安慰么?可是阿尔芒所受教育不够,未能窥见公爵夫人巧妙设下的陷阱。性格坚强的人堕入情网,他们的灵魂是多么幼稚!

    “如果你只想顾全面子,”他天真地说道,“那我可以……”

    “只顾全面子?”她打断他的话,高声叫道,“你这对我是什么看法?难道我给过你一星一点的权利,使你认为我可以属于你么?”

    “如果这样的话,那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蒙特里沃问道。

    “先生,你真吓坏我了。不,对不起,谢谢,”她口气冷淡地接着说道,“谢谢你,阿尔芒;你及时提醒了我,要我注意完全无心的不慎,请你相信这一点,我的朋友。你不是说,你善于受苦么?我也一样,我能够受苦。我们停止见面吧!等我们两人都设法平静一些以后,我们再考虑如何安排一下幸福,使世人能够接受。阿尔芒,我很年轻,一个粗心大意的男子,可能会让一个二十四岁的女子做出许多蠢事和轻率的行为。不过,你嘛,你以后还是我的朋友,答应我吧!”

    “二十四岁的女人,”他回答道,“却很有心计。”他坐在小客厅的长沙发上,双手托着头,一动不动。“你爱我吗,夫人?”他抬起头来,露出充满决心的面庞,问道。“大胆地说吧:爱还是不爱?”

    公爵夫人听到这个问题,真比听到以死相威胁还更加恐惧。十九世纪的妇女,再也看不到身带佩剑的男子,对于以死相威胁的笨拙伎俩,已很少有人害怕了。可是,睫毛、眉毛一动,目光收缩,嘴唇颤抖,不是都能将生动有力地表达出来的恐怖传送出来么?

    “噢!”她说,“如果我是自由的,如果……”

    “喂!妨碍我们的,只是你的丈夫么?”将军正在小客厅中大步踱来踱去,这时快乐地高声喊道。“我亲爱的安东奈特,我手中拥有的权力,比整个俄罗斯的沙皇政权还要专横。我与厄运交好;按社会上的说法,我可以象调整钟表一样,任意将它提前或推迟。指引厄运,在我国政治机器中,无非就是了解这部机器的每一齿轮么?不久以后,你就会自由,到那时请你不要忘记你的诺言。”

    “阿尔芒,”她失声大叫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主啊!难道你认为我可以成为通过犯罪而获得的胜利品么?你想要我死掉么?你就一点不信宗教么?我可是惧怕天主的。尽管德-朗热先生使我有权憎恨他,我却不希望他遭到任何不幸。”

    德-蒙特里沃先生且战且退,机械地用手指敲击着壁炉的大理石。他只是镇定地注视着公爵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