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罗姆·帕特顿本来就红润的面孔现在涨成了猪肝色,他抗议说:

  “岂有此理!你的要求是荒谬的。”

  “我不是在提要求。”亚历克斯·范德沃特自从昨晚以来便怒火中烧,连嗓音也变得不自然了。“我只是给你送个信——赶快采取行动!”

  “要求,送个信——有什么两样?你要我采取武断的行动而又提不出充足的理由。”

  “以后我会向你提出大量的理由,非常充足的理由。但现在时间来不及了。”

  他们正在美一商总裁办公室套间里。当帕特顿早晨来的时候,亚历克斯已等候在里面了。

  “纽约证券市场已经开门五十分钟了,”亚历克斯警告说。“我们已经丧失了那么多时间,现在还在继续浪费时间。你是唯一可以下命令给信托部卖掉我们持有的全部超国公司股票的人。”

  “我不干!”帕特顿提高嗓门说:“而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啊,气冲冲地闯到这里来,指手划脚……”

  亚历克斯从他的肩膀上望过去,见办公室的门开着。他走过去关上门,又走了回来。

  “我这就告诉你我是谁,杰罗姆。我就是当时警告你,警告董事会不要跟苏纳柯牵连太深的那个人;我曾坚决反对信托部大批买进股票。

  但是没有一个人——其中也包括你——肯听我的话。现在可好,超国公司就要彻底完蛋了。”亚历克斯从写字台对面俯身过来,拳头猛烈地往下一击。他两眼冒火,面孔快触到帕特顿的脸上去了。“你难道不懂吗?

  超国公司会拖着我们银行跟它一起完蛋的!”

  帕特顿吃不住了。他重重地坐在写字台后面的椅子上。“但是苏纳柯真的陷入困境了吗?你能肯定吗?”

  “如果不能肯定,我会到这里来跟你这样大吵大闹吗?你难道不明白我是来给你一个机会,以便从无法避开的灾祸中挽回一些损失吗?”

  亚历克斯指指手表,“市场开门到现在已经整整一个小时了。杰罗姆,赶快打电话下命令吧!”

  银行总裁脸上的肌肉紧张地抽动着。他生性懦弱,优柔寡断,他只会对各种局面被动地做出反应,而绝不会主动地驾驭这些局面。强有力的影响往往会左右他,现在亚历克斯正对他施加这种影响。

  “看在上帝份上,亚历克斯,也为了你,我希望你知道你正在干什么。”帕特顿向写字台旁的两只电话中的一只伸出手去,迟疑了一下,终于拿了起来。

  “给我接信托部的米切尔……不,我可以等……是米切尔吗?我是杰罗姆。请注意听着。我要你立即下令把我们手中全部超国公司的股票卖掉……是的,卖掉,统统卖掉。”帕特顿听着对方的回话,然后不耐烦地说:“是的,我知道这将对市场产生什么影响,我也知道价格已经下跌。我已经看过昨天的报价表,我们将遭受损失。但还是要卖掉……

  是的,我知道这违反常例。”他的目光在搜寻亚历克斯的眼睛,似乎想要从中得到安慰。在他说话的时候,拿着电话的手一直在颤抖:“没有时间开会了。所以就下令吧!不要耽误……”帕特顿听着对方的回答,做出一副痛苦的表情。“是的,我承担责任。”

  帕特顿挂上电话,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他对亚历克斯说:“我的话你都听到了。股票已经跌价;我们一卖,跌价会更厉害。我们将受到沉重的打击。”

  “你错了,”亚历克斯纠正他说。“受到打击的将是我们的主顾,那些信任我们的人。如果我们再等的话,打击就更加沉重。即使现在,我们也还没有脱离险境。一星期之后,证券和交易委员会可能会禁止出售这些股票。”

  “禁止?为什么?”

  “他们可能判定我们知道内部情况而没有报告;如果我们报告,本来是会中止股票买卖的。”

  “什么情况?”

  “超国公司即将破产的情况。”

  “上帝啊!”帕特顿从椅子上跳起来,转过身去。他喃喃自语地说:

  “苏纳柯!上帝啊,苏纳柯!”他又转过身来面对着亚历克斯,问道:

  “我们那笔贷款怎么样啦?那可是五千万哪。”

  “我检查过了。几乎全部信贷都已经提走了。”

  “那笔用来补偿的余额呢?”

  “已经不足一百万了。”

  一阵沉默,帕特顿深深叹了口气。他突然平静下来。“你说你有非常充足的理由。你显然知道一些什么。你最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最好还是请你读一读这份东西。”亚历克斯把贾克斯的报告放在总裁的办公桌上。

  “这我以后再读,”帕特顿说。“现在请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告诉我报告里写了些什么。”

  亚历克斯讲了刘易斯·多尔西传播的有关超国公司的谣言,以及他本人雇用探员——弗农·贾克斯的经过。

  “贾克斯报告的内容,完全符合事实,”亚历克斯断然说。“昨天晚上和今天早晨,我一直在四处打电话,证实他的各种判断。结果全部正确无误。事实是,任何人通过耐心的探听都能发现很多现在已经了解到的情报,可惜没有人去做这样的工作,或者到目前还没有把这些情报串起来。除此之外,贾克斯还得到了绝密情报,包括一些文件,我想是通过……”

  帕特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好了,好了。这些不要多讲了。快把要点告诉我。”

  “要点用几个字说就是:超国公司已经没有钱了。过去的三年中,这家公司遭到了巨大的损失,只是靠了声望和信贷才维持了下来。为了偿还债务,他们借了大笔的钱;而为了还这些钱,他们又去借新债。就这样越借越多,债台高筑。他们所缺少的正是现金。”

  帕特顿反驳说:“但是苏纳柯一直报告说,他们年年都收入不错,从未少过一份红利。”

  “现在看来,前几次的红利都是通过借款来支付的。至于其他,则纯属会计虚报。这其中的奥妙我们都是知道的。很多最大最有声望的公司都采用同样的办法。”

  银行总裁把这番话掂量了一番,然后沮丧地说:“过去,会计师在财务报表上的签名就意味着诚实。但现在不行了。”

  “在这里面,”亚历克斯指着桌子上的报告说:“有许多例子可以说明我们正在谈论的问题。其中最糟糕的莫过于名叫绿色牧场的土地开发公司,那是苏纳柯的一家子公司。”

  “我知道,我知道。”

  “那么你也许还知道,‘绿色牧场’在得克萨斯州、亚利桑那州和加拿大都拥有大量的土地。多数土地位于边远地区,要过二、三十年的时间才可能开发。‘绿色牧场’一直向投机商出售地产,签署套头交易协定,接受少量现款,而把全部金额的支付推至将来。有两笔交易的付清总额合起来达八千万美元,但最后的支付期限在四十年以后——到那时二十一世纪已过去不少年了。这些款项可能永远也不会支付。然而在‘绿色牧场’和超国公司的资产负债表上,这八千万美元却记作当前的收益。这还只是两笔交易而已。另外还有更多的交易,也使用这种复杂难懂的结账法,只是这些交易数额小一些罢了。在苏纳柯这家子公司里发生的事情,在别的子公司里也已经重演。”

  亚历克斯停顿一下以后又说:“当然,这样一来,就使得一切从纸面上看来显得很伟大,而且把超国公司股票的市场价格毫无现实基础地抬高了。”

  “有人发了大财,”帕特顿愁眉苦脸地说,“可惜不是我们。苏纳柯一共借了多少钱,你有点数吗?”

  “有的。看来贾克斯设法看到了一些缴税记录,里面表明了利息的扣除数。据他估计,包括子公司在内的短期负债约为十亿美元。其中有五亿似乎是银行贷款,其余的五亿,主要是到期之后又重新签发、期限为九十天的商业证券。”

  他们两人都知道,所谓商业证券,就是仅靠借方的信誉为后盾的有息借据。所谓“重新签发”,就是发行更多的借据来偿还先前的借款及其利息。

  “但是他们已经差不多借贷无门了,”亚历克斯说。“至少贾克斯是这样认为的。我已证实的情报之一就是商业证券的买主们已经开始警觉起来。”

  帕特顿若有所思地说:“宾州中央运输公司就是这样垮台的。当时人人都相信铁路是最赚钞票的——买进并持有铁路股票,就象买进并持有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和通用汽车公司的股票一样,是最保险的。不料有一天,宾州中央突然陷入破产,败落得干干净净,一下子就完蛋了。”

  “从那以后,在破产的名单上,还得再加上好几家大公司的名字呢,”亚历克斯提醒他说。

  两人这时都在转着同样的念头:在超国公司之后,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会不会也加到这份名单上去呢?

  帕特顿红润的面孔已没了血色。他问亚历克斯:“我们的处境怎么样?”现在,这位银行总裁已经不再以领导人自居,不得不一味依赖这位比他年轻的人了。

  “这主要看超国公司还能维持多久。如果他们还能再拖上几个月,那么我们今天卖掉他们的股票可能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对有关贷款的联邦储备条例的违反也不致于受到严密的调查。如果超国公司很快就宣告破产,我们的麻烦就大了——证券和交易委员会会指责我们没有把了解到的情况向它透露,通货检查局局长会指责我们滥用信用;在那笔贷款方面,则会同联邦储备委员会发生麻烦。另外,无需我提醒你,我们目前面临着整整损失五千万美元的局面,而你知道这将对今年的收益报告书产生什么影响,所以肯定会有一些发怒的股东嚎叫着要揪下某人的脑袋。除此之外,还可能会对董事们起诉。”

  “我的天哪!”帕特顿重复地说:“我的老天爷哪!”他拿出手帕擦了擦脸,又擦了擦他那鸡蛋形的脑袋。

  亚历克斯严酷无情地继续说下去:“还有一点我们必须要考虑,那就是公众的注意。如果超国公司破产,那就会进行多方面的调查。但即使在调查之前,报刊事先就会得知内情,各自去分头采访打听。有些金融记者在这方面是很拿手的。采访开始以后,我们银行就难以逃脱人们的注意,而我们损失的程度也将公开出去,为众人所知了。这种消息会使存户不安。它会引起大量的提款。”

  “你的意思是说存户将争先恐后地挤提存款吗!这真是不堪设想!”

  “有什么不堪设想的?这种事情在别的地方发生过——还记得纽约的富兰克林银行吗?如果你是存户,你唯一关心的就是你的钱是不是保险。如果你觉得它可能不保险,你就会取出来——而且立刻就取。”

  帕特顿又喝了一些水,然后颓然倒在他的椅子里。他的脸色苍白到了极点。

  “我的建议是,”亚历克斯说,“你要立即召集投资方针委员会开会,而我们则集中力量争取在最近几天里筹集最大数量的流动资金。这样,即使突然发生挤兑,我们也可以有备无患。”

  帕特顿点点头说:“好吧。”

  “除此之外,我们便只好祈求上帝保佑了。”亚历克斯微微一笑,这是自他进来以后的第一次微笑。“或许这件事我们应该让罗斯科来做。”

  “罗斯科!”帕特顿说,好象突然被提醒了。“是他研究了超国公司的统计数字,建议发放这笔贷款并向我们保证说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的。”

  “罗斯科并不是孤立的,”亚历克斯指出。“你和董事会都是支持他的。还有很多人研究了那些统计数字,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你却没有。”

  “我当时感到不安;也可能是怀疑。但我却根本没有想到苏纳柯竟这样一团糟。”

  帕特顿抓起刚才用过的电话:“请海沃德先生到这里来一下。”顿了一下,帕特顿又厉声说:“就是上帝跟他在一起,我也不管。我现在就要他来。”他砰地一声把电话放下,又擦了擦脸。

  办公室的门轻轻地打开了,海沃德走了进来。他说:“早安,杰罗姆。”接着,他冷冷地向亚历克斯点了点头。

  帕特顿咆哮着说:“把门关上。”

  海沃德露出惊奇的样子,但还是把门关上了。“他们告诉我说有急事。如果事情不急,我想还是……”

  “把超国公司的事情告诉他,亚历克斯,”帕特顿说。

  海沃德的脸一下子僵住了。

  亚历克斯既从容又不带感情地重述了一遍贾克斯报告的要点。昨天晚上和今天早晨的愤怒——对于把银行拖到灾祸边缘的目光短浅的愚蠢和贪婪所感到的愤怒——这会儿已经消失。他现在只对将要遭到的巨大损失和已经浪费掉的精力感到伤心。他懊恼地想到,为了开源节流向超国公司提供贷款,其他有价值的项目竟被削减下马。他想,班·罗塞利幸而已经不在人世,至少不必再受此时此地的这种折磨了。

  亚历克斯本以为罗斯科·海沃德会跟他发生对抗,甚至会大吵大闹。

  但都没有。相反,海沃德静静地听着,不时插嘴提出问题,但却不加任何评论。这使亚历克斯大感意外。亚历克斯猜想,这也许是因为他所讲的情况进一步充实了海沃德自己已经得到的,或者猜到的情报。

  亚历克斯讲完后,一阵沉默。

  帕特顿已经稍微镇静了一些。他说:“今天下午我们将召集投资方针委员会开会讨论头寸调动问题。同时,你罗斯科要跟超国公司取得联系,看看我们的贷款还能挽回多少。”

  “这是一笔即期贷款,”海沃德说,“我们可以随时要求偿还。”

  “那现在就要求他们偿还吧。今天先口头通知,然后再写信去。苏纳柯不大可能有五千万美元的现金在手头;即使是一家地位稳固的公司也不会把这么多的备用金存在钱柜里的。不过,他们也许会有些现金,但是我并不抱希望。不管怎么样,我们总要做做样子。”

  “我马上就给夸特梅因打电话,”海沃德说。“我可以把那份报告带去看看吗?”

  帕特顿看看亚历克斯。

  “我不反对,”亚历克斯说,“但我建议不要复制。而且知道这份报告的人越少越好。”

  海沃德点头表示同意。他看上去坐立不安,急着要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