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董事会议室参加这次重要会议的人并不都象罗斯科·海沃德那样一散会就赶快拔腿溜走。好几个人在会议室外流连不去,惊魂未定地悄声交谈着。

  信托部的老职员波普·门罗小声对埃特温娜·多尔西说:“真是一个大不幸的日子啊!”

  埃德温娜点点头,仍然呆呆地说不出话来。班·罗塞利的交情对她至关重要,而老头看着她在银行里升到经理之尊,也颇为之骄傲。

  亚历克斯·范德沃特走到埃德温娜身边,指指几间屋子以外自己的办公室,问道:“去休息几分钟怎么样?”

  她感激地说:“好极了。”

  银行最高级经理人员的办公室与董事会议室设在同一层楼,也就是美一商总行大厦的第三十六层。亚历克斯·范德沃特的那套办公室同其他经理办公室一样,有专供宾主随便谈话的一角。埃德温娜走到这儿,端起石英玻璃真空咖啡壶,给自己倒上一杯。范德沃特掏出一只烟斗,点着了火。她注意到他的手指活动十分利索,连一个多余的动作也没有。

  他的手就象他的身材,圆滚滚,胖乎乎,手指又短又粗,指甲厚厚的,但经过精心修剪。

  两人的伙伴情谊由来已久。按银行的等级层次,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市中心分行经理埃德温娜比起亚历克斯来,地位要低好几级,可是他总把她当作级别相等的同人看待,凡有涉及她主管的分行的事务,他常常绕过横在两人之间的机构层次,直接同她打交道。

  “亚历克斯,”埃德温娜说,“我一直想告诉你,你瘦得象具骷髅。”

  他那光滑的圆脸顿时露出一个兴奋的微笑:“显出结果来了,对吗?”

  亚历克斯·范德沃特是个离不开社交场的人物,喜欢佳肴美酒。不幸得很,他这人很容易长肉,因而,过一段时间,他总要节制饮食。眼下这一阵子,他正实行节食。

  象有默契似的,两人暂时都避而不谈那搁在心头的题目。

  他问:“这个月分行的营业怎么样?”

  “好极了。对明年我也很乐观。”

  “说起明年,刘易斯怎么看?”

  刘易斯·多尔西是埃德温娜的丈夫。他办了一份拥有广大读者的投资业务通讯刊物,既是老板,又当发行人。

  “前景暗淡。他预计美元还要来一次大幅度贬值。”

  “我同意他的看法,”亚历克斯沉思地说。“你知道,埃德温娜,美国银行界的一大失策是不象欧洲银行家那样去鼓励主顾用外币立帐户,譬如瑞士法郎啊,西德马克啊,还有别的外币。当然,我们对那些大公司户头是迁就照顾的,因为他们都是个中人,坚持要立外币帐户,而美国银行靠外币存款也挣得了不少的利润。但是问题在于,我们几乎难得为那些中小存户立外币帐户。要是早十年,即使早五年吧,就推行欧洲外币帐户业务的话,主顾当中有些人不但不会因美元贬值而受损失,反而会捞到好处。”

  “美国财政部难道会不反对吗?”

  “可能会反对。但只要社会公众一施加压力,他们会让步的。这是他们的老一套。”

  埃德温娜问:“让更多主顾立外币帐户的主意你可曾提出过?”

  “提过一次,可马上被驳了回来。对我们美国银行家说来,美元,不管它的地位多么疲软,总是十分神圣的。我们把这种把头埋进沙里的鸵鸟式概念硬塞给公众,而为此他们就得赔钱。只有少数头脑极为精明的人才看出苗头,赶在美元贬值之前立了瑞士货币的银行帐户。”

  “我常常思考这个问题,”埃德温娜说。“每次发生事情前,银行家总是预先知道贬值已势在难免。可我们就是不去警告存户把美元抛出去,连一点暗示都不给。当然受特别关照的个别客户是例外。”

  “因为这样做人家要说你不爱国。甚至连班老头……”

  亚历克斯突然打住。好一会儿,两人默不作声地坐着。

  亚历克斯办公套间的东墙是一排窗子,透过窗子,一座熙攘喧闹的中西部城市展现在两人眼前。近处是市中心区巍然高耸的幢幢公司大楼,其中较大的一些建筑物比之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的总行大厦低不了多少。从市中心往外,一条宽阔的大河蜿蜒流去,活象画出了两个S形。

  河上交通繁忙,由于污染,不管在平时还是今天,河水总是黑糊糊的。

  桥梁、铁道和高速公路纵横交错,构成格子图案,向着城市外围的工业区和远处的郊区散漫地伸展出去。从这儿其实并不能望见郊区,只是在一片影影绰绰的迷雾之中能感觉到郊区的位置罢了。在工业区和城郊的里边,但同样地也在河的那一头,是迷宫般的旧城住宅区,这儿大多是一些破楼败屋,因此被一些人称之为城市的耻辱。

  就在这一带的中心地段,鹤立鸡群般地耸立着一座崭新的大厦和另一座大厦的钢架。

  埃德温娜指着那座大厦和高耸的钢架说:“要是我处在班的地位,希望身后留下点什么东西供人纪念,我就选中东城新区。”

  “可不,”亚历克斯的眼光随着埃德温娜所指,转了过来。“肯定地说,要不是他,想法只是想法而已,不大会真建造起来。”

  所谓东城新区,是一个关于本城发展工作的雄心勃勃的计划,目的是要把城市的中心区翻新重建。班·罗塞利让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承担了这一项目的财政义务;亚历克斯·范德沃特正是直接负责银行这方面活动的主管人。埃德温娜辖下的市中心分行专管建筑贷款和抵押业务。

  “我一直在想,”埃德温娜说,“这儿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她本想再加上一句:在班过世之后……

  “当然会发生变化,也许是很大的变化。但愿变化不要影响东城新区项目才好。”

  她叹了口气。“班宣布病危到现在还不到一个钟点……”

  “可是没等他的坟墓掘好,咱们就在这儿讨论起银行日后的事情来了。不过,埃德温娜,不谈不行啊。班本人的意思大概也是要咱们谈谈未来。是得很快作出一些重要的决定。”

  “包括总裁的继任问题。”

  “是的。”

  “银行里有不少人一直希望你当总裁。”

  “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自己何尝不想!”

  两人憋着一句潜台词没说出口,那就是在今天以前,亚历克斯·范德沃特一直被视为班·罗塞利本人选定的继承人。可是那么快就由他出来继承却行不通。亚历克斯来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不过两年。在这以前,他在联邦储备委员会供职。是班·罗塞利亲自出马,跟他谈前途,让他看到总有一天会擢升他到最高一级任职,这样才说得他动心,转到银行来做事。

  “再过五年左右,”当时班老头是这么对亚历克斯说的,“我想把权力移交给别人。这个人能够管大钱,理财有方,结账时总能赢利。一个银行家要有实力,就非有这点本领不可。但是,银行家不能单单是个第一流的技术专家。我的心愿是让一个时时不忘小额存户的人来管银行,这些个体存户始终是本行的有力支柱。眼下的银行家有个通病,都有些高不可攀。”

  班·罗塞利说得很明白,他决不是在作什么确定无疑的保证,但过后又补充说:“亚历克斯,照我看来,你正是我们所需要的那种人。咱们不妨共事一段时间以后再来议论吧。”

  就这样,亚历克斯进了银行。他带来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经验,还有那种爱采用新技术的特点。凭着这两条,他很快走红了。就哲学思想而论,班的许多看法,亚历克斯发现,也正是自己的看法。

  多年以前,亚历克斯还曾从自己父亲身上汲取了有关银行业务的一些精辟的启示。他父亲是荷兰移民,后来在明尼苏达州务农。

  老皮埃特·范德沃特当年曾借了一笔银行贷款。为了偿付利息,他天不亮就得起身干活,一直要到天黑以后才收工,常常是一星期七天全得这么干。老头儿最后因劳累过度,贫病交加而死。老头死后,银行把他的土地卖了,不但把老头拖欠的息金全部收回,连贷款的本金也如数得到偿还。父亲的遭遇使得亚历克斯在悲伤之余认识到,在银行柜台的那一头可以找到好饭碗。

  年轻的亚历克斯靠奖学金进了哈佛大学,主修经济学,以优异成绩获得学位,就这样一步一步最后进了银行界。

  “事情还有可能按原来的安排发展,”埃德温娜·多尔西说。“总裁人选是由董事会决定的吧?”

  “不错,”亚历克斯简直有点心不在焉。他的思想一直缠绕在班·罗塞利和自己父亲身上,两者的形象奇特地交错在一起。

  “服务年限并不是决定一切的。”

  “可也是很起作用的。”

  亚历克斯暗自权衡着各种可能性。他明白,论才干和阅历,自己完全可以当银行总裁。但是,董事们可能宁愿挑选一个在银行服务时间更长一些的人物。就拿罗斯科·海沃德说吧,他已干了近二十年,尽管时而同班·罗塞利关系不甚融洽,董事会里可有不少人支持他。

  昨天,占上风的还是亚历克斯。今天,风向变了。

  他站起身,把烟斗里的灰敲出来,一边说:“我得办公啦。”

  “我也要去干自己的事了。”

  但是当屋子里只剩下亚历克斯一人时,他仍然默不作声地坐着出神。

  埃德温娜从董事会议室所在的那一层楼乘直达电梯来到底层的门厅。从建筑角度说,美一商总行大厦的门厅集林肯中心和西斯廷教堂的特点于一体。这儿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其中有急步来去的银行员工,有送信人和客户,也有看热闹的闲人。一个负责警卫的保镖友好地向她行礼,她答了礼。

  透过拱形的玻璃前门,埃德温娜可以看到外面的罗塞利广场。广场上种着树,设有长椅,广场一角,还有雕像和喷水池。夏天,人们在这儿约会;在市中心上班的职工喜欢到这儿来吃午饭。可是,这时的广场萧瑟而空旷,秋风带着寒意扫走落叶,扬起一股股尘土;行人匆匆走过,忙着进屋取暖去。

  埃德温娜想:这正是一年当中自己最不喜爱的季节。秋天是凄凉的;秋天意味着严冬将至,也意味着死亡的逼近。

  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接着便往“地道”走去。地道里铺着地毯,灯光柔和,它把总行同市中心分行那宫殿式的单层建筑连接了起来。

  这儿才是她的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