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十五分钟以前,当彼得·麦克德莫特走出电梯前往总统套房时,那个侍者朝着克丽丝汀咧嘴一笑。“弗朗西斯小姐,去侦查侦查吗?”

    “要是侦探长在的话,”克丽丝汀对他说,“就用不着我去啦。”

    “哦,他这个人!”侍者吉米·达克沃恩轻蔑地说道。这个待者是个秃顶的矮胖子,儿子已经结了婚,就在圣格雷戈里饭店的会计部门工作。一会儿工夫,电梯便在十四楼停下。

    “1439号房间,吉米,”克丽丝汀说,两人自然而然地向右转去。他们两人对饭店都是熟门熟路的,但她知道熟悉的方法有所不同:待者是通过多年来带领旅客从门厅到房间而熟悉起来的;而她自己则是凭脑海里的一系列印象,她对圣格雷戈里饭店每一层的平面图都是了如指掌的。

    五年前,二十岁的克丽丝①·弗朗西斯是个聪颖的大学生,在学习现代语言方面颇有天才。她想,当时如果威斯康星大学里有人问她五年后可能干什么的话,无论如何也不会猜到她会在新奥尔良一家饭店里工作的。那时候,她对新月城②一无所知,而且也不感兴趣。她在中学里读到过路易斯安那购买事件①,也看过《“欲望”号街车》②。可是当她终于来到这里后,几乎一切都变了样。街车已为柴油公共汽车所替代,“欲望”已沦为城东一条偏僻街道,旅游者很少来这里游览。

    她想,从某个方面来讲,正因为一无所知,她才到新奥尔良来的。自从飞机在威斯康星失事后,她心情阴郁并且糊里糊涂地寻觅了这样一个人地生疏的栖身之地。熟悉的事物,摸到也好,看到也好,听到也好,都使她感到心痛——包括周围的一切事物——白天醒着时如此,晚上睡觉时也是如此。奇怪的是——从某个方面来讲当时使她感到惭愧——她从来没有做过恶梦;只有那难忘的一天在麦迪逊机场发生的一连串事情经常在她脑海中浮现。那天她家里人动身去欧洲,她到机场去送行;她母亲又快乐又兴奋,身上别着一朵朋友送的预祝一路平安的兰花;她父亲心情舒畅,悠然自得,因为有一个月时间,他病人真真假假的病痛都将交由别人去操心了。他抽着烟斗,听到发出登机通知时,就在皮鞋上敲去了烟斗里的烟灰。她的姊姊巴布丝拥抱着克丽丝汀;连比她小二岁的、一直讨厌在大庭广众面前作亲热表示的托尼,这回也同意给姊姊亲吻了。

    “再见,火腿!”巴布丝和托尼回头嚷道,克丽丝汀听到他们用这个可笑而亲热的绰号称呼她,禁不住笑了起来。这个绰号是他们给她起的,因为他们三人好比一块三明治,而克丽丝汀是其中的夹心。他们都答应给她写信,尽管两星期后学期结束时她也就要去巴黎和他们团聚。临走时,她母亲紧紧地搂住克丽丝,嘱咐她好好照料自己。几分钟以后,那架巨型喷气式飞机已在跑道上滑行,接着一阵轰鸣声,便雄赳赳地起飞了。可是飞机刚离开跑道,①克丽丝是克丽丝汀的爱称。——译者

    ②新奥尔良的别名。——译者

    ①指1803年美国以一千五百万美元向法国购得东起密西西比河西至落矶山脉、南起墨西哥湾北至加拿大的一片广大土地。——译者

    ②美国剧作家田纳西·威廉斯1947年写的一个剧本,1948年获普立彻奖;后被改编成电影,由赞文丽(因该片获1951年最佳女主角奖)和马龙·勃兰多主演。——译者

    便后斜了,一只机翼朝下,一个旋转,飞机便侧翻了个筋斗,立刻扬起一片灰尘,接着是一团火球,最后剩下了一大堆碎片残骸,静静地躺在那里——都是一些机器和人体的残骸。

    这是五年前的事了。出事后几个星期,她便离开威斯康星州,再也没有回去过。

    由于走廊里铺着地毯,她自己和侍者的脚步声全给淹没掉了。走在她前面一步的吉米·达克沃思暗暗思索着,“1439号房间——住的是那个老家伙韦尔斯先生呀。两三天前,是我们把他从转角上那个房间搬到这儿来的。”

    往前,在走廊那边,一扇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衣着讲究、四十岁模样的男人。他把门关上,正要把钥匙放进衣袋里,却迟疑了一下,眼睛很感兴趣地盯着克丽丝汀看。他似乎正要说什么,可是侍者暗暗地摇了摇头。两人相互之间的暗示,克丽丝汀全都看在眼里,心中暗想自己居然有幸被误为应召女郎。她听到过传闻,赫比·钱德勒手里掌握着一批富有魅力的这类女郎呢。

    他们走过去之后,她就问道,“为什么给韦尔斯先生换了个房间?”

    “据我风闻,小姐,有人住在1439号,挑毛拣刺的。因此就给他们对换了。”

    克丽丝汀这时才记起了1439号房间;过去曾经有不少旅客对它表示过不满。这个房间贴近职工专用电梯,饭店里所有的管道看来都集中在这里。正因为这样,房间里嘈声不绝,空气闷热,令人难忍。每一家饭店都至少有一个这样的房间——有些人称它为哈哈房间——除非客满,这个房间通常是绝不租给旅客的。

    “既然韦尔斯先生住了较好的房间,为什么要求他搬走呢?”

    侍者耸耸肩膀。“这你最好还是去问房间登记员。”

    她坚持说,“可是你有自己的想法嘛。”

    “好吧,我想原因就在于他从来不抱怨。这个老家伙经常来这里,已有好几年了,可从来没有吭过一声。有些人还把它当做笑话呢。”克丽丝汀气愤地咬紧嘴唇,吉米·达克沃思继续往下说道,“我在餐厅里亲耳听到,他们让他在厨房门口那只桌子用餐,那张桌子是没有人要坐的。他们说,他看来毫不在乎。”

    克丽丝汀神情严肃地想着:明天早晨会有人在乎的;她可以保证。一个饭店常客,而且又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人,竟受到这样怠慢,她一想到这点就要冒火。好,冒火吧。她的脾气在饭店里是众所周知的,她也知道,有些人说过她的脾气与她的红头发有关。虽然她多半都能忍住性子,但偶尔发一次脾气,却也能解决问题。

    他们转了个弯,便在1439号房间门口停下来。侍者敲了一下门,静听着。屋里毫无动静,吉米·达克沃思又敲了敲门,这一次敲得更响了。顿时引起了反应:一阵怪异的呻吟声,开始时仿佛象窃窃私语,逐渐增强,然后突然中止,又寂静如前。

    “把你的万能钥匙拿出来,”克丽丝汀下令说。“把门打开,快!”

    她在后面站着不动,侍者直往屋里走去;即使遇到明显的紧急时刻,也必须遵守饭店的一套礼仪规定。房间里漆黑一片,她看到达克沃思啪地一声将天花板上的电灯开亮,绕过墙角便消失不见了。他几乎马上往回喊道,“弗朗西斯小姐,你最好也进来吧。”

    克丽丝汀走进屋内,屋里闷热不堪,尽管她看到空调机令人欣慰地被拨在“凉”字上。但是她顾不及别的东西,就看到床上有一个人半坐半卧,在挣扎着。这个象小鸟般的矮老头,就是她所知道的艾伯特·韦尔斯。他脸色苍白,眼睛凸出,嘴唇颤抖着,拼命想呼吸,然而力不从心。

    她迅速地走到床旁。几年前,有一次在她父亲的办公室里,她曾目睹一个垂死的病人呼吸困难,死命挣扎。当时她父亲采取的那些措施,她此刻办不到,但是有一点她是记得的。她果断地对达克沃恩说,“把窗打开。这里需要空气。”

    侍者的眼睛盯着床上那个人的脸。他神色紧张地回答道,“窗封着呢。为了空气调节,他们把窗都封住啦。”

    “那么用点力气开。不得已时,就把玻璃打碎。”

    她拿起床旁的电话听筒。接线员答话时,克丽丝汀大声说道,“我是弗朗西斯小姐。阿伦斯大夫在饭店里吗?”

    “不在,弗朗西斯小姐;不过他留了一个电话号码。如果是急诊,我可以把他找来。”

    “是急诊。告诉阿伦斯大夫,1439号房间,请他快来。问他要多久才能到达这里,然后打个回电给我。”

    克丽丝汀放下电话听筒,转向还在床上挣扎着的这个人。这个身体孱弱、上了年纪的人,呼吸比刚才并无好转,她察觉到他几分钟前还是灰白的脸,此刻则发青了。方才他们在房间外面听到的呻吟又恢复了;他竭力想透气,然而明显的是,由于拚命挣扎,病人愈来愈衰竭的体力差不多已被消耗光了。“韦尔斯先生,”她说道,尽管她自己毫无信心,却想使他树起信心。

    “我认为,如果你躺着完全不动的话,呼吸起来也许会轻松些。”她看到侍者快要把窗子打开了。他用衣架砸断了封住的锁环,这时正在把窗的底部慢慢地往上推。

    仿佛乖乖地听克丽丝汀的话似的,这个矮老头不再挣扎了。他身上穿着一件老式的法兰绒长睡衣,克丽丝汀用手臂扶着他,在料子粗糙的睡衣外面也能感觉到他那骨瘦如柴的肩膀。她拿起枕头垫在他背后,使他能往后靠着,并直坐着。他双目凝视着她的眼睛;她感觉他的眼睛象少女一样天真无邪,露出一副想表示谢意的样子。为了消除他的疑虑,她说,“我已经去请医生了。他就会来的。”正当她说话的时候,侍者哼了一声,使劲一推,那窗便一下子松动了,全部敞开了。顿时一阵凉快新鲜的微风吹遍了房间。克丽丝汀心里暗自欢喜地想道,暴风雨终于南移了,它在来临前给带来了清新的微风,室外的温度一定比前几天有所下降。躺在床上的艾伯特·韦尔斯贪婪地吸着新鲜空气。这时,电话铃响了。克丽丝汀做了个手势,叫侍者过来替代她呆在病人旁边,自己便去接电话了。

    “阿伦斯大夫已经出发啦,弗朗西斯小姐,”接线员通知说。“他刚才在帕拉迪斯,他要我告诉你,二十分钟后他便可到达饭店了。”

    克丽丝汀踌躇起来。帕拉迪斯位于密西西比河对岸,在阿尔及尔①的那一边。即使开快车的话,二十分钟能到达已是相当乐观的了。而且对这位肥胖的、嗜饮萨扎拉克酒的阿伦斯大夫的医道,她有时也是有所怀疑的。阿伦斯大夫是个住院内科医生,免费住在饭店里,作为他给旅客看病的酬报。她对①阿尔及尔系新奥尔良的一个区。——译者

    接线员说,“我可不能肯定我们是否能等那么久。请你查一下我们自己的旅客名单,里面有没有医生?”

    “我早已查过啦。”回答带有一点沾沾自喜的口吻,仿佛说话的人读过英勇的电话接线员的故事,并决心仿效他们去做似的。“221号房间住着一位凯尼格大夫,1203号房间住着一位厄克斯布里奇大夫。”

    克丽丝汀把房间号码记在电话旁的便笺簿上。“好吧,请接221号。”

    凡登记住宿饭店的医生都希望不受打扰,而且他们有权这样做。当然,偶尔遇到紧急情况,就得破例了。

    电话铃声不停地响着,夹杂着一些卡嗒卡嗒声。接着,一个瞌睡的带日耳曼口音的声音回答道,“喂,是谁呀?”

    克丽丝汀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对不起,打扰你啦,凯尼格大夫,我们有一个旅客病得非常厉害。”她眼睛望着床上。她注意到,他脸上的青紫色此刻已消失了,但仍然显得很苍白,呼吸还是跟刚才一样困难。她接着说,“不知你能不能来。”

    沉默了片刻,接着还是那个柔和悦耳的声音说道,“我最亲爱的小姐,如果我能助一臂之力的话,真是不胜荣幸之至。唉,恐怕我是无能为力呀。”

    一阵咯咯咯的笑声。“你知道,我是个音乐博士①,到你们这个漂亮的城市来‘客串指挥’——我想就是客串——城里优秀的交响乐队的。”

    尽管情况紧急,克丽丝汀仍禁不住想笑。她表示歉意说,“对不起,打扰你啦。”

    “请别放在心上。当然罗,如果我那位不幸的旅客——我该怎么说呢?——医生也无能为力的话,我可以把小提琴带来,为他演奏。”话筒里传来一声长叹。“在维伐尔地②或塔蒂尼③柔板的美妙演奏声中安然死去,没有比这个更美好的了。”

    “谢谢你,我想还不需要那样吧。”她这时急于要打下一个电话。

    住在1203号房间的厄克斯布里奇大夫立刻来接电话,口气一本正经。他对克丽丝汀劈头第一句话的回答是,“对,我是医学博士——内科医生。”

    他一言不发,听她介绍情况,然后短短说了一句,“我马上就来。”

    侍者依然呆在床旁。克丽丝汀吩咐他说,“麦克德莫特先生现在总统套房。快去,叫他一有空就快到这里来。”她又拿起话筒。“请接总工程师。”

    幸而,总工程师是随时可以找到的,这不成问题。多克·维克里是个单身汉,住在饭店里,他把自己的全部热情倾注于圣格雷戈里饭店里上上下下的机械设备上。自从放弃海员生活、离开故乡克利德赛特后,他就到这家饭店工作,已有四分之一世纪了。饭店里的大部分机械设备都是由他监装的,逢到淡季,没有钱更换设备时,他就想方设法延长旧机器的使用寿命。总工程师与克丽丝汀是朋友,她也心里明白,自己是他特别喜欢的姑娘之一。电话里立刻传来了他的苏格兰口音的粗哑声音。“哎?”

    她三言两语地把艾伯特·韦尔斯的病情告诉了他。“医生还没有来,但是他也许需要氧气。我们饭店里有一套轻便的输氧设备,是吗?”

    “是呀,是有氧气筒,克丽丝,不过我们只是用来气焊的。”

    ①这里原文是doctor,在英语中,这个词既可以是医生,也是博士。——译者

    ②维伐尔地(1675—1741):意大利作曲家。——译者

    ③塔蒂尼(1692—1770):意大利小提琴家、作曲家。——译者

    “氧气就是氧气嘛,”克丽丝汀争辩说。她父亲对她讲过的一些事情此刻又浮现在她的脑海里。“氧气装在什么器具里,都没有关系。你能不能关照一个夜班工作人员把需要的一切东西都送来?”

    总工程师咕哝着表示同意。“好吧,姑娘,我一穿好裤子就亲自送来。要是我不自己来的活,别的笨蛋可能会在那个人的鼻子下打开乙炔简,那保证会送他的命。”

    “请赶快送来吧!”她放下话筒,转身走回床前。

    那个矮老头的眼睛紧紧闭着。他不再挣扎了,仿佛已完全停止了呼吸。

    有人在开着的门上轻轻敲了一下,一个身材瘦长的男人从走廊里走进来。他面孔瘦削,鬓发灰白,身上穿着一套藏青的老式衣服,露出里面的米色睡衣。“我就是厄克斯布里奇,”他用低沉、坚定的声音说道。“大夫,”

    克丽丝汀说,“刚刚?”

    这个新来的人点点头,马上从他放在床上的一只皮包里掏出听诊器。他赶紧把它塞进病人的法兰绒长睡衣,匆匆地听了听胸部和背部。然后,他动作熟练地从包里取出注射器,把它装好,并截去一小针药瓶的瓶颈。他把药水从瓶里吸入注射器后,便俯在床上,将长睡衣的一只袖子往上推,把它勒紧权充止血带。他嘱咐克丽丝汀说,“别让它滑下来,把它紧紧按住。”

    厄克斯布里奇大夫用酒精棉花球把前臂上静脉外面的皮肤擦干净,然后将注射器戳入静脉。他朝着止血带点点头。“你现在可以放松了。”接着,眼睛望着自己的手表,他开始慢慢地注射针剂。

    克丽丝汀转过头来,两眼盯着医生的脸。他头也不抬一抬,告诉她说,“是氨茶硷;可以刺激一下他的心脏。”他又看着手表,继续慢慢地注射着。一分钟过去了。二分钟过去了。注射器里空了一半。到眼前为止还没有一点反应。

    克丽丝汀轻声地问道,“是什么病呀?”

    “严重的支气管炎,再加上哮喘并发症。我怀疑他以前曾发过这些病。”

    突然间这个矮老头的胸部剧烈地起伏不停。接着他呼吸起来,虽然要比过去慢得多,但呼吸得更透更深了。他的眼睛张开了。

    屋里的紧张气氛有所减缓。医生拔出注射器,动手把它拆开。

    “韦尔斯先生,”克丽丝汀叫道。“韦尔斯先生,你听得出我的话吗?”

    回答她的是一连串的点头。象刚才一样,他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紧盯着她的眼睛。

    “我们看到你时,你病得可厉害呢,韦尔斯先生。这位是厄克斯布里奇大夫,他住在饭店里,是来进行抢救的。”

    他的眼睛转向医生,然后,他使劲地说了一声“谢谢你”。他的话犹如喘息,然而它却是病人醒后说的第一句话。他的脸上重新泛起了一点血色。“如果要谢的话,应该谢谢这位小姐。”医生沉着地、不自然地笑了笑,接着对克丽丝汀说,“这位先生还是非常虚弱,需要进一步治疗。我建议立刻把他送医院。”

    “不,不!我不要去医院。”躺在床上的这个老头嚷道——他的回答又快又急。他从枕头上俯身向前,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着,两只手从克丽丝汀早先给他盖好的床单下面伸出来。她心里想,在短短的几分钟里,他的情况显著地好转了。他仍然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有时还得费很大的劲,但是严重的痛苦已经消失了。

    克丽丝汀这时才第一次有机会端详他的外表。原先她估计他才刚过花甲;现在她改变了这个猜测,还得增加五、六岁。他身材矮小,面容消瘦憔悴,背部佝偻,使她想起了以前见到他时他那种象麻雀般的外表。他的头发所剩无几,稀疏灰白,总是梳得很整齐,虽然此刻显得很蓬乱,并且由于出汗而湿漉漉的。他的脸上经常带着温和宽厚、类乎歉意的表情,但是她认为下面却隐藏着坚决的意志。

    她第一次遇到艾伯特·韦尔斯是在两年以前。他发现自己帐单的金额不符,与帐房争执不下,于是便怯生生地跑到饭店经理套房来,要求把事情弄个明白。她记得那次相差的金额是七角五分钱,当出纳主任提出免收时——在旅客就小额差错争吵不休时,往往是这样做的——艾伯特·韦尔斯却要求证明这个争执根本不是他惹起的。经过耐心的查核,克丽丝汀证实这个矮老头是对的。由于她自己有时也会过于节省——当然有时也会象阔太太那样挥霍无度——她对他的这种态度深表同情和尊敬。她还推测——从他所费不多的饭店帐单和显然是买的现成的衣服来看——他是个收入微薄的人,也许是个年金领取者。他每年来新奥尔良,在他生活中算得上是相当奢侈的事了。现在艾伯特·韦尔斯表示说,“我可不喜欢医院。我对医院从来没有好感。”

    “如果你留在这里的话,”医生反对说,“你还需要治疗,至少得有个护士日夜护理你。你还得间歇接氧不可。”

    矮老头固执己见。“饭店可以给我请一个护士嘛。”他怂恿克丽丝汀说,“你可以给我请一个,是不是,小姐?”

    “也许可以吧。”显而易见,艾伯特·韦尔斯对于医院一定有强烈的反感。眼下,这种反感已使他一反不愿意麻烦别人的常态了。然而她怀疑他是否知道雇用私人护士的费用有多么大。

    走廊里传来一阵噪声。一个穿着工作服的机修工走了进来,推着一辆手推车,车上放着一个氧气筒。他的后面跟着身体结实的总工程师,手里拿着一段橡皮管、一些金属线和一只塑料袋。

    “这可不是医院用的式样啊,克丽丝,”总工程师说道。“可是,我想这能行。”他刚才急急匆匆地穿上了衣服——衬衫连钮扣都未扣上,外面套了一件旧花呢短上衣和裤子,露出毛茸茸的胸口。他脚上穿着松开的便鞋,光秃秃的圆头下,象平时一样,一副阔边眼镜搁在鼻尖上。此刻,他正用金属线把管子和塑料袋连起来。他吩咐那个停下来不知所措的机修工说,“把氧气筒竖在床旁,小伙子。如果你再慢吞吞的话,我想就得给你自己接氧气啦。”

    厄克斯布里奇大夫露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克丽丝汀作了解释,说她原来的想法是可能需要氧气,并且给他介绍了总工程师。总工程师双手仍然忙个不停,点了点头,从眼镜上面看了一眼。隔不多久,管子便接好了,他开口道,“这些塑料袋闷死过不少人哩。可没有理由说不能用它来救人。你认为它行吗,大夫?”

    厄克斯布里奇大夫刚来时的那种冷漠态度,已经消失了几分。“我认为完全行。”他朝克丽丝汀看了一眼。“这家饭店看来倒有极为能干的助手哩。”

    她笑了起来。“等到我们把你预定的房间搞乱了,你就会改变看法了。”

    医生回到床旁。“氧气会使你感觉舒服得多,韦尔斯先生。我想你过去害过支气管炎吧。”

    艾伯特·韦尔斯点点头。他声音沙哑地说,“我当矿工时无意中得了支气管炎。后来又患了哮喘。”他的眼睛移到克丽丝汀身上。“对不起,小姐,给你们带来了这么许多麻烦。”“我也感到抱歉,主要是因为他们把你的房间换了。”

    总工程师已把橡皮管不固定的一端接在漆成绿色的氧气筒上。厄克斯布里奇大夫对他说,“我们先接五分钟氧气,然后停五分钟。”他们一起把临时氧气面具套在病人的脸上。一阵嘶嘶的声音说明氧气正在放出。

    医生看了看手表,然后问道,“你们请了当地医生吗?”

    克丽丝汀把阿伦斯大夫的情况告诉他。

    厄克斯布里奇大夫点头表示同意。“他来了,就可以接手了。我是从伊利诺斯来的,不准在路易斯安那开业行医。”他俯身向艾伯特·韦尔斯。“舒服点吗?”罩着塑料面具的矮老头点头表示肯定。

    走廊里响起一阵稳重有力的脚步声,彼得·麦克德莫特大步跨进屋内,他的高大躯体堵住了外面的门口。“我接到了你的口信,”他对克丽丝汀说。他的眼睛转向床上。“他没问题吧?”

    “我想没问题,可是我认为我们对待韦尔斯先生可有点简慢哩。”她招招手,示意彼得到走廊里,把侍者刚才告诉她的关于调换房间的事一五一十讲给他听。她看见彼得皱起眉头,就接着说,“如果他要住下去的话,我们就应该给他换个房间,我想给他找个护士也不会太难吧。”

    彼得点头表示同意。过道对面女侍用的小房间里有一架内线电话。他走过去拿起话筒,要求接接待处。

    “我在十四楼,”他告诉来接电话的房间登记员。“这一层楼有空房间吗?”

    彼得感觉到对方踌躇不定。这位夜班房间登记员是个老人马,是多年前沃伦·特伦特亲自指定的。他办事独断独行,没有人敢表示异议。有几次,使彼得,麦克德莫特感觉到他憎恨新来的人,特别憎恨那些来自北部、年纪比他轻、职位比他高的人。

    “喂,”彼得问道,“到底有没有房间呀?”

    “1410号房间空着,”房间登记员以最地道的南部种植园主的口吻口答说,“可是我正要把它分配给一个刚办好登记手续的先生哩。”他接着又说,“你大概不知道,我们这里差不多都己客满啦。”

    彼得记得1410号这个房间。它宽敞、通风,朝向圣查尔斯街。他通情达理地问道,“如果我要1410号房间,你能不能给那位旅客另找一间?”

    “不行,麦克德莫特先生。只有五楼有一个小套房空着,但是那位先生不愿意付更高的租金呢。”

    彼得直截了当他说,“今晚就让那位旅客住在套房里,付单人房的租金。明天早晨可以给他重新安排房间。现在我要将1439号房间的客人搬进1410号,请立即叫一个待者把钥匙送到这里来。”

    “等一等,麦克德莫特朱生。”房间登记员方才口气冷冷的,此刻则公然变得粗暴起来了。“特伦特先生的方针一贯是??”

    “现在是在谈我的方针,”彼得怒气冲冲地顶了一句。“还有一件事:在你下班前,请留言给日班房间登记员,明天我要求他解释清楚,为什么把韦尔斯先生从他原来的房间搬到1439号房间,你还可添上一句,最好要说出充分理由。”他挂上电话,朝克丽丝汀做了个鬼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