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利·奈特第一次卷入厂里有组织的犯罪勾当,是在二月里。也就是在那个星期,他看到他近乎景仰的领班弗兰克·帕克兰德收下了一笔贿赂,后来,他憋不住对梅·卢说:“在这整个茫茫世界里,只有狗屁罢了。”

    依罗利看,起初他似乎只是稍微沾点边罢了。一开头他天天都在自己干活的装配区里收赌金,记号码。钱和黄赌条都由罗利交给仓库发货员“老爹”莱斯特,再由“老爹”莱斯特按着顺序,一步步转送到闹市区的赌场里。罗利无意中听到人家谈起,就猜想这套递送办法跟卡车送货不无关系,什么都是随着卡车送货在厂里出出进进的。

    弗兰克·帕克兰德,依然是罗利的领班,有时候罗利搞号码赌,离开了工位,他倒不找罗利的麻烦。只要离开的时间不长,次数不太多,帕克兰德就什么也不说,调个替工来代他;否则的话,也只是婉转警告一下。事情很明白,领班还在拿好处。

    那是二月里的事。到了五月,罗利就替放高利贷的和兑付支票的当差了——厂里这两种非法勾当正是双管齐下的。

    罗利之所以参加这一新的活动,一则是因为他借了钱,还不出;再则,他做工挣来的钱,开头象是叫他发了一大笔财,后来突然一下子再也不够他和梅·卢两人花了。所以,现在罗利就劝人家借债,帮人家要债了。

    这样的债是临时放放,临时借借的,利息可高得要人命。厂里工人在一个星期的头两天可能借二十块钱,到同一个星期的发薪日,却欠上二十五块钱了。说也希奇,要借债的居然川流不息,有的要借的数目还远远不止那么一点呢。

    到了发薪日,放高利贷的——公司职工也好,其他的人也好——都成了驻厂的非正式支票兑付员,凡是愿意兑换工资支票的,他们都给这些人兑成现款,另一方面,他们也找人家讨债。

    支票兑付员的手续费,是支票上开的款项的零头。如果支票上开着一百元零九角九分,支票兑付员就拿九角九分,不过手续费最少也要二角五分。

    由于数量大,再则支票兑付员又要讨取债款,外加利息,所以这么干一次就要有一大笔钱进出,支票兑付员兼放债人的身上带着两万元现钞,是不足为奇的事。碰到这种时候,支票兑付员兼放债人就雇上其他几个工人当保镳了。

    一旦借了债,借钱人就该懂得不拖欠。谁欠债不还,免不了打断手脚,或者遭到更惨的下场,可钱照旧欠着,如果债还是不还清,就会遭到更多的惩罚。少数几个象罗利这样的幸运儿,才允许当差办事,抵过部分欠息。即使是这种人,本金也得还清。

    就这样,罗利·奈特在所有的工作日,特别是在发薪日,成了债款和支票兑付金流进流出的中间人。尽管如此,他本人,钱还是不够用。

    到六月里,他开始兜销毒品了。

    罗利并不想干这件事。他一卷入厂里的罪恶勾当,就越来越感到自己是无可奈何才拖下水去的,这要招来危险,免不了暴露,免不了逮捕,免不了遭到他常常提心吊胆的事——判处长期徒刑,重进监狱。其他那些不是刑满释放分子,他们的活动虽也是非法的,但担的风险要比他小。即使抓住了,吃了官司,也会当作初犯处理。罗利却不会捞到这个便宜。

    由此而产生的焦虑越来越大了,所以,那天晚上——也是在六月里,在罗利和梅·卢的公寓里拍摄《汽车城》时,罗利是又抑郁又着急。当时,公司的人事处人员伦纳德·温盖特,看出罗利心事重重,不过他们没有谈论。

    大约在那前后,罗利也发现,这种罪恶勾当卷入容易,要脱身却难。这话是“大个子鲁夫”说的。那天,他叫罗利入伙,一起把大麻和幻觉剂①送给各工厂,再把毒品分发出去,罗利却一口回绝了,当时他就是那么样跟罗利打开天窗说亮话的。

    ①即LSD,麦角酰二乙胺,是一种剧毒物,服用0.03微克就可引起类似精神分裂症的症状。

    几个月前,两人并肩站在厂里小便处时,就是“大个子鲁夫”暗示罗利要吸收他参加厂里犯罪活动的。既然这个暗示已经成了事实,那就明摆着,在目前各种非法活动中,“大个子鲁夫”十之八九都有份。

    “这个甜头不要分给我尝了。”运送毒品这件事一提出来,罗利就倔头倔脑说。“你去找别的小子,听到吗?”

    当时他们趁工间休息,不让人家看见,躲在流水线附近的一排贮藏箱后面谈话。“大个子鲁夫”一脸不高兴。“你明摆着吓破了胆。”

    “说不定。”

    “老板可不喜欢胆小鬼。这叫他担心。”罗利总算有头脑,没打听哪一个是老板。他认准有那么一个人,大概是在厂外什么地方,正象有那么一个组织一样的明显,罗利在不久前就看到了这个证据。有天晚上,他下班后,同其他六个人没有离开厂,反而留在厂里。事先,有人通知过他们,要避开人家耳目,各自分别走到废品区去。他们到了那儿,只见等着一辆卡车。他们那几个人就把早已堆在近旁的板箱纸盒装上了车。罗利一眼看出,装上车去的都是没有用过的新材料,根本不是废品。里面有轮胎,有收音机,还有一箱箱空气调节机,还有几只沉甸甸的板箱,需要用起重机吊上去,箱外标明装的是变速箱。第一辆卡车开走了,第二辆来了,堂而皇之一连装了三个钟头,虽然天已经黑了,厂里这一带地方,夜间几乎没有车辆来往,但是灯火通明。“大个子鲁夫”来来去去好几次,装货快要结束时,他才紧张地四下望望,催着大家快装。他们赶着,第二辆卡车也终于开走了,各人才打道回府。罗利帮忙装了三个钟头的货,拿到了两百块钱。这批货分明是一大笔盗窃物资。同样明显的是,那个幕后组织是有两下子的,规模也很大,卡车竟能在厂里太太平平出出进进,想必是送过人情。后来,罗利才听到说,在底特律和克利夫兰一带有不少改装汽车的铺子,在有几家铺子里可以廉价买到那种变速箱和其他物件;他也听到说,从废品场偷运物资出去的事件多得很,这只是其中一件罢了。

    “想来是你事情知道得太多了,给你招了不少麻烦,”当初“大个子鲁夫”在贮藏箱后面和罗利谈话时,曾经这么说过。“这也会叫大老板担心,所以,要是他认为你不再跟我们是一伙了,他就可能在停车场上请次小客。”

    罗利懂得这个弦外之音。在那偌大的职工停车场上,最近出了不少殴打暗算和杀人越货的案件,连保安人员外出巡逻也要结伙搭伴了。就在前一天,有个年轻黑人工人挨了一顿打,还遭了抢——揍得好厉害,目前还在医院里,生死未卜呢。罗利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大个子鲁夫”咕了一声,向地上吐了口唾沫。“是啊,老兄,我换做了你,准会把这件事琢磨琢磨的。”最后,罗利终于加入了贩毒勾当,这一则是由于“大个子鲁夫”的恫吓,再则也是因为他急需钱用。六月里,在第二次扣发工资以后,接着又来了伦纳德·温盖特安排的那个缩衣节食计划,这样,每星期剩下的钱只能勉强够罗利和梅·卢填饱肚子,根本没有多余的钱去还债了。其实贩毒勾当并不难办,这不由他不怀疑以前是否过分担心了。

    他暗暗高兴,贩卖的只是大麻和幻觉剂,总算不是海洛因,换做海洛因,风险要大得多。整个厂里都有海洛因在私相授受,他也认识一些有毒瘾的工人。

    但是,有海洛因瘾的人都靠不住,大有可能被捕,审讯之下,就会招出供应人的姓名。

    不过,贩卖大麻倒是轻而易举。联邦调查局和当地警察局曾经私下偷偷通知汽车公司的经理部门,假如大麻的贩卖不超过一磅,他们就不来侦查。

    理由很简单——缺乏侦查人员。这个消息泄漏了,因此罗利和其他人次次都加小心,只把少量毒品带进厂里。

    吸大麻的人数之多,连罗利都感到吃惊。他发现在他周围干活的人,有一大半,一天要吸两三支大麻卷烟,不少人承认,就是靠这个毒品,他们才能支持下来。“看在老天爷份上,”罗利的一个老主顾一口咬定说,“一个人要不给撑一下,怎么受得了这只耗子①跑呢?”他说,只消半支大麻卷烟,他就可以几个钟头精神振奋。

    ①指流水线。

    罗利听到另一个工人对一个叮嘱他吸大麻不要太招摇的领班说:“要是你把抽大麻烟的统统开除,那你在这里就造不出一辆汽车来啦。”

    罗利贩毒的另一个结果,就是他既能还清借高利贷的债务,还能留下点钱买大麻烟来抽抽。他发觉,事情果然是那样,如果给撑一下,在流水线上干一天活,就比较容易支持,工作也可以完成。

    尽管罗利另有差使要办,但他总是千方百计把活干得让弗兰克·帕克兰德一直称心,其实,另外一些差使,也花不了他多少时间。

    为了生产“参星”,工厂要改装,停工了四个星期。由于他工龄不够,就被临时解雇了两个星期;等到第一批“参星”开始交到流水线上装配时,他又重新干活了。

    他非常喜欢“参星”,第一天生产这种汽车回家,他在梅·卢面前把“参星”称为“叫人霍霍动的车子!”看来这竟然叫罗利按捺不住,因为他又补上一句说:“今晚,我们要大大做事一番。”梅·卢听了,不由得吃吃笑了,后来他们真的做了,在那段时间里,罗利多半想着车子,想着自己最好能有机会弄到一辆“参星”。

    看来倒是事事如意,罗利·奈特一时几乎忘了自己的信条:什么也长不了。

    一直到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他才有理由回想起来。

    “大个子鲁夫”通过仓库发货员“老爹”莱斯特,把口信带到了罗利的工位。下一天晚上要做笔生意。叫罗利第二天下班后,留在厂里。从现在起,到那以前,还会有话通知他的。

    罗利当着“老爹”的面,打了个呵欠。“我去查查簿子,看看有没有事,老兄。”

    “你可真聪明,”“老爹”回敬了一句,“不过你骗不了我。你可要到场。”

    罗利心里也明白,他会到场的,既然上次下班后在废品区干的那件事,让他轻轻易易拿到了两百块钱,他就认为明天还不是那一套。可是,第二天,他在下班前半小时接到的通知,却出乎他的意外。“老爹”关照他,不要急着离开流水线,先在附近一带蹓蹓,到夜班开始上工了,再到更衣一盥洗区去,其他人,包括“老爹”和“大个子鲁夫”,都会在那里跟他碰头。

    因此,呜呜呜一响起放工汽笛,罗利并不象往常那样,同别人一起疯也似地夺门而出,冲到停车场和公共汽车站,他反而慢悠悠走开,到自动售货机地方站住脚,去买瓶可口可乐。这比往常费的时间多,因为机器临时停止使用,从小卖公司来的两个收款员正把钱倒出来。罗利看着一连串银角子象瀑布一样哗啦啦落到了帆布袋里。等到机器一恢复使用,他就买了可口可乐,再等了几分钟,才拿了可口可乐到职工的更衣盥洗室去。

    这地方阴沉沉,象山洞,水泥地上湿漉漉的,一股尿味弥漫不散。正中安着一排石头大洗脸盆——“鸟浴缸”,每一个脸盆旁边通常有十二个人同时洗脸。更衣箱、小便处、没有门的马桶间,把余下来的空间都挤满了。

    罗利在一只鸟浴缸里冲洗了手脸,用纸巾擦了擦。他独占了这个洗脸地方,因为现在日班已经下班,外面,新的一班刚刚安定下来工作。不久,这班工人就会一一晃到这儿来,不过现在还没有开始呢。

    外面那扇门开了。“大个子鲁夫”走进来,象他这么魁梧身材的人,难为他走得如此声息全无。他一脸不高兴,看看手表。“大个子鲁夫”的衬衫袖子都卷了起来,举起的前臂上肌肉忽起忽落象波浪。罗利一朝他走去,他就做了个手势叫罗利不要出声。

    几秒钟后,“老爹”莱斯特也从“大个子鲁夫”进来的那扇门里进来了。

    那年轻黑人喘着粗气,好象跑过一阵似的;额角上,还有脸上那从上到下的一道伤疤上,闪烁着汗水。

    “大个子鲁夫”责备说:“我不是跟你讲过,要赶快……”

    “我是赶着办的!他们来迟了。有一架出了毛病。有什么给轧住了,多花了些时候。”“老爹”的嗓门扯得老高,透着紧张不安,往常那种大模大样的架子不见了。

    “这会儿他们在哪儿?”

    “南食堂。勒鲁瓦在望风。他会在我们约定的地方,跟我们碰头。”

    “南食堂是那些家伙的最后一站。”“大个子鲁夫”告诉另外两个人说。

    “让我们开路吧。”

    罗利站着不动。“开到哪儿去?去干什么?”

    “嗳,快一点。”“大个子鲁夫”还是压低了嗓门,眼睛盯着外面那扇门。“我们要给自动售货机那些家伙一顿揍。这个买卖早安排好了——包你没事儿。他们带着一大包,我们四个对他们两个。有你一份。”

    “我不要!事情还没完全闹明白呢。”

    “不管要不要,你总是有份了。这你也有份。”“大个子鲁夫”拿一把短枪管自动手枪塞到罗利的手里。

    他顶了回去:“不!”

    “有什么两样?你不是为了带枪吃过官司。我说,不管你带不带家伙,你的下场都会一个样。”“大个子鲁夫”狠狠一下把罗利推到他前面。他们一离开更衣-盥洗室,罗利就出于本能,将那把手枪藏到了裤腰带里。

    他们急匆匆穿过工厂,走的是最偏僻的道路,尽量不给人看见——这一点,熟悉地形的人倒不难做到。南食堂是管理员和领班用膳的一个小餐室,罗利虽然从来没有进去过,但是他知道在什么地方。大概那里也有一组自动售货机,就象他买可口可乐的那个职工区一样。

    罗利跟着其他两个人赶着路,回过头来,问了一句:“为什么叫我?”

    “可能是我们喜欢你,”“大个子鲁夫”说。“也许是老板认为,一个弟兄陷得越深,打退堂鼓的机会就越少。”

    “这勾当老板也在内?”

    “我不是跟你讲过,这笔生意早安排好了的。我们留意那两个小卖部家伙已经有一个月了。真难想象为什么以前没人把他们干掉。”

    最后一句话是扯谎。

    为什么自动售货机的收款员至今还没有遭到不测,这可不难想象,至少熟悉内情的人是一想就想得出的。“大个子鲁夫”也是熟悉这样内情的一个;此外,他也知道他和其他三个人这会儿正在冒特大风险,他也准备豁出去挺一下。

    罗利·奈特却蒙在鼓里。假如他熟悉内情,假如他知道“大个子鲁夫”没有告诉他的那些情况,那么不管结果怎样,他都会转身逃跑。

    内情是:厂里的特许小卖部都是黑手党出资经营的。

    在底特律所在的密执安州韦恩县里,黑手党的活动范围广得很,大至杀人害命之类的公开犯罪勾当,小至半合法的生意买卖。在这地区,因为几个西西里家族是党魁,黑手党这一名称就比大头党①更加贴切。所谓半合法的“半”字也同样用得贴切,因为黑手党控制的所有买卖,经营起来,少说也总是多少带点流氓气——抬价、威胁、贿赂、行凶、纵火。

    ①美国地下黑势力集团,直译为“我们的事业”(CosaNostra)。

    在底特律的工厂,也包括汽车厂在内,黑手党的势力大得很。号码赌局掌握在它手中;放高利贷的大半由它出资控制,小半同它拆帐分肥。大规模盗窃工厂物资,多半都是这个组织在幕后操纵,也由它协助出售贼赃。凭借服务公司、供应商店之类的种种表面上合法的经营,黑手党的触角遍及各厂。

    这类公司商店往往是用来掩护其他活动或者隐藏现金的。黑手党每年的现金收入,毫无疑问,高达几千万元。

    不过,最近几年里,年迈的黑手党头子住在大角的偏僻地方,身心两方面都在逐渐衰退,底特律的黑手党内部各级就此爆发了夺权斗争。在这夺权斗争中,有个集团成员纯粹是黑人,所以,在底特律也好,在其他各地也好,这个下层组织就获得了黑人黑手党这一名称。

    因此,黑手党内部的黑人争取名份和平等的斗争,同一般黑人争取公民权利这一更有价值的斗争,倒是并驾齐驱的。

    黑人黑手党中有个小组,为首的是一个激进分子,始终不露面的厂外领袖,“大个子鲁夫”是驻厂代表,他们一直在向老的家族统治摸底挑衅。几个月前起就开始侵入未经许可的禁区——在内城一带和各个工厂,另开号码赌局,增大黑人黑手党的高利贷借款。其他的经营,还有包娼卖淫,还有“保太平”的敲诈勒索①。这一切,侵犯了老统治集团一度独霸的各个领域。

    ①指以保护店铺正常营业为名的敲诈勒索。

    黑人黑手党小组,一直在等着对方报复,报复果然来了。两个放债的黑人在家里分别遭到了伏击,抢掉东西之前,还挨了一顿打,有一个,还是当着吓做一团的妻子儿女面挨的打。不久后,有一个黑人黑手党的号码组织人碰到拦截,挨到了手枪抽打,汽车给翻了身,放火烧了,记录档案都被毁了,钱也夺走了。所有的袭击,就其残忍的程度和其他的特征来看,显然是出于黑手党之手,这也正是要受害人和他们的同伙认清的事实。

    现在黑人黑手党还手反攻了。有五六件反击都用心安排好在今天一齐下手,一试夺权斗争的力量,抢劫自动售货机的收款员,就是其中一项。以后,白黑黑手党的火并万一有个结束的话,那么在结束以前,双方还会有更多的以牙还牙的报复活动呢。

    何况,也象各地的所有战争一样,士兵也好,其他的受害人也好,都是一些可以牺牲的虾兵蟹将罢了。

    罗利·奈特、“大个子鲁夫”和“老爹”穿过了地下室走廊,站在一座铁楼梯脚下。一眼望上去,只看得见两层楼面之间的半楼梯头,楼梯顶却望不见。

    “大个子鲁夫”低声吩咐道:“就待在这儿。”

    有张脸探出楼梯栏杆,向下张望。罗利认出是勒鲁瓦·科尔法克斯。这是个感情充沛、说话飞快的激进分子,“跟大个子鲁夫”的一帮人一直混在一起。

    “大个子鲁夫”还是压低了嗓门。“那几个白鬼子还在那个地方吗?”

    “在。是两个,看来还有三分钟。”

    “好,我们准备好了。你现在没事了,不过,要跟着他们下来,不要走远。懂吗?”

    “懂了。”勒鲁瓦·科尔法克斯点了点头,一溜烟不见了。

    “大个子鲁夫”向罗利和“老爹”招招手。“进那里面去。”

    “那里面”是一间清洁工的杂物间,没有上锁,地位刚好容纳他们三个人。他们一进去,“大个子鲁夫”让门掀开一条缝。他问“老爹”:“你搞到面具吗?”

    “嗯。”罗利看得出,他们中间年纪最轻的一个,“老爹”,心里在紧张,身上在发抖。不过,他还是从口袋里拿出三个针织面具。“大个子鲁夫”拿了一个,套在头上,一面打手势叫别人也照着办。

    外边地下室走廊上静悄悄的,只听得到高高的头顶上传下来轰隆轰隆的响声,那里流水线在运行,刚上工的八小时一班工人在干活。挑中这样时间下手,可真有两下子。在夜班时间,厂里素来不象白天那样行人来往频繁,在这刚刚上班的时刻,甚至比平时还要人少。

    “你们两个看着我,我走,你们也走。”隔着面具,“大个子鲁夫”的眼睛打量着“老爹”和罗利。“要是我们干得顺利,那就不会招来什么麻烦。我们在这里一抓住那些家伙,你们两个就把他们捆好。勒鲁瓦已经把绳子扔在这儿了。“他指指杂物间地上那两圈黄色细绳子。他们默默等着。一秒钟一秒钟过去了,罗利不知不觉感到自己是无可奈何才答应干的。他知道现在已经入了伙,以后不管出什么事,他沾边这件事,怎么也变不了啦,也逃不了啦。如果发生什么后果的话,他就会和另外三个人一起分担。他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其实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无非是人家作出了决定,强加在他头上罢了,他回想起来,情况向来如此。

    “大个子鲁夫”从一身工装里,掏出一把重柄的科尔特左轮枪。“老爹”有一把短枪管手枪——就是发给罗利的那种枪。罗利老大不愿意地把手伸进腰带里,也捏住了枪。

    “老爹”一见“大个子鲁夫”打了个手势,顿时紧张起来了。他们可以听得清——从铁楼梯上走下来的哒哒哒脚步声,还有说话声。

    清洁工杂物间的门,还是只掀开条缝,一直到脚步声(此刻已经在瓷砖地上)只离开几呎远了,“大个子鲁夫”才打开门,三个蒙面人走了出来,举起了手枪。

    自动售货机的两个收款员,他们那满脸的惊讶,别提有多大了。

    两个人都穿着灰制服,佩着小卖公司的徽章。一个长着一头浓密的红头发和一张白里透红的脸,这会儿,脸变得更白了;另一个,厚眼皮,相貌象印第安人。各人肩上都挂了两只粗麻袋,用链条和挂锁拴在一起。这两人都长得魁梧结实,年纪大约三十出头,看样子打起架来可以应付自如。“大个子鲁夫”抢先下手。

    他举起左轮枪,对准红发人的胸膛,头朝清洁工的杂物间一摆。“进那里面去,小娃娃!”他命令另一个说:“你,也进去!”隔着针织面具,他的话瓮声瓮气的。

    印第安人朝他背后溜了一眼,好象要逃跑。刹时间出了两件事。他看见第四个蒙面人——勒鲁瓦·科尔法克斯——手里拿着一把长猎刀,从楼梯上跳下来,拦住去路。这同时,“大个子鲁夫”用左轮枪口啪的一下打着他的脸,把左腮帮打开了一道口子,顿时喷出了鲜血。

    红发人一下转过身来,分明想帮同伙的忙,罗利·奈特就把自动手枪抵住他的肋骨。罗利警告了一句:“不许动!逃不了!”他但求不再使用暴力,就此了结。红发人安静下来了。

    现在四个埋伏的人把他们推进那小间里。

    红发人抗议道:“听着,如果你们这些家伙知道……”

    “住口!”说话的是“老爹”,看来他已经胆壮了。“把那给我!”他从红发人的肩上把帆布袋一把抓了过来,随手推了一把,红发人就此绊在拖把、提桶上,仰天跌了下去。

    勒鲁瓦·科尔法克斯伸手去拿另一个收款员的钱袋。印第安人虽然脸上受了伤,流着血,却还是勇气百倍。他一头冲向勒鲁瓦,一个膝盖朝他的小肚子上一捅,左手捏紧拳头,狠狠捶他的肚子。接着,又举起右手,一把拉去了勒鲁瓦脸上的面具。

    两个人瞪着眼对视了一会。

    自动售货机收款员嘘了一声:“这下,我可认得你是……噢噢噢噢噢噢噢!”

    他一声急叫——扯高嗓门的一声大叫,慢慢轻下来,成了一声声呻吟,接着又渐渐低下去,到后来声息全无了。他沉甸甸地訇一声向前倒去——倒在勒鲁瓦用力插进他肚子里的长猎刀上。

    “老天爷!”红发人说。他瞪大眼睛朝下望着一分钟前还是他伙伴的那跌倒在地、一动不动的身躯。“你们这批杂种把他杀了!”

    这是他不省人事前的最后几句话,因为“大个子鲁夫”的枪柄随即在他脑壳上啪地击了一下。

    “老爹”比原来抖得还厉害,哀求道:“难道我们非这样干不行吗?”

    “生米煮成熟饭了,”“大个子鲁夫”说。“再说是他们两个人先动的手。”但是听上去他没有刚开头那样自信了。他捡起两只用链条拴在一起的袋子,命令道:“把另外两只带着。”

    勒鲁瓦·科鲁法克斯伸手拿了。

    罗利央着:“等等!”

    外面,急促的脚步声正从铁楼梯上一路响下来。

    刚才弗兰克·帕克兰德在马特·扎勒斯基的办公室里参加了领班会议,在厂里比往常待得晚了一些。他们讨论了“参星”的生产和一些问题。会后他去了南食堂,因为吃中饭时,他把一件毛衣和一些私人文件忘在那里了。

    他找到了东西,正要离开,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下面传来一声急叫,赶紧跑下去看个究竟。

    帕克兰德走过了关上门的清洁工杂物间,突然感到那里有个什么东西。

    顿时回过身来,看到了刚才见到过、但一时没弄明白的东西——门下面的斑斑血迹。

    领班犹豫了一下。但因为他生来不是胆小鬼,他就开门进去了。

    几秒钟后,他脑袋上开了花,一头栽下,倒在两个自动售货机收款员的身旁,人事不知了。

    约莫一个钟头后,三个人体被发现了——这时“大个子鲁夫”、“老爹”莱斯特、勒鲁瓦·科尔法克斯、罗利·奈特早已爬过一道墙,离开了工厂。

    印第安人是死了,其余两个人奄奄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