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一月里一个阴沉、昏暗、潮湿的日子,跟亚当·特伦顿在试车场上相见后的六个星期,布雷特·迪洛桑多在底特律闹市区——心情灰暗、凄凉,跟天气正好相称。

    他这样抑郁是一反常态的。换做平时,这个年轻汽车设计师不管受到什么样的压力,有着什么样的烦恼,以及最近才萦绕心头的什么样的疑虑,他还是很高兴很和气。可是,在今天这样一个日子里,他心中在想,对他这样一个加利福尼亚人来说,冬天的底特律委实太难受,太可怕了。

    前一会儿,他走进了国会街和谢尔比路附近的停车场,到了他的汽车前,一路上步行过来,跟风啊雨啊、来往车辆啊搏斗着,每当他想穿马路时,来往的车辆总仿佛没个间断似的,害得他不能不焦躁地立定在街沿石上,身上本来已经给雨淋得透湿,这会儿越发湿了。

    至于他周围的内城……唉!不论什么时候,总是那么脏,丑得不堪,沉闷得厉害,布雷特恍如看到,今天这种铅灰色的天和雨,好象在往尸骨寄存所上撒煤灰。一年当中只有一段时节情况更糟,那就是在三四月里,那时候,冻了冰、发了黑的冬天积雪开始融化了。尽管如此,照他看来,对这座城市的狰狞面目到最后终于习惯下来的也大有人在。他却至今还没有习惯。

    布雷特钻进汽车,发动了马达,打开了暖气,开动了风窗上的刮水。他很高兴,终于有个地方躲雨了;外面,雨还在泼瓢似地下着。停车场上挤满汽车,他给封锁了,不能不等着前面两辆汽车移开,让他出去。他走进停车场的那时候,曾经跟管理员打过招呼,现在还看得见那个人,就在相隔好几排汽车之外。

    布雷特一面等着,一面记起,他乍到底特律来生活和工作的日子,也是这样的天气。

    汽车公司设计人员的队伍里,多的是从加利福尼亚州来的外地人,他们上底特律来的道路,也象他一样,都是通过洛杉矶那所实行一年三学期制的艺术中心设计学院。凡是冬季毕业、上底特律来工作的人,看到这座城市正碰上最坏的季节,无不震惊得意志消沉。有少数人顿时回了西部,在其他设计部门另谋生路。多数人,尽管大为震动,但也象布雷特一样待了下来,后来,才看出这座城市原来另有好处。底特律是个首屈一指的文化中心,以艺术、音乐和戏剧著名,而在城外,密执安州又是游乐休憩胜地,冬夏两季都相宜,有着几个没有遭到糟蹋的湖泊和乡村,在全世界也算得上比较美丽的。

    布雷特心里不由纳闷,停车场那个家伙,到底能叫另外那些汽车让到哪里去啊?

    目前他之所以发脾气,正是由于这一类扫兴事,其实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他本来约好朋友,一个名叫汉克·克赖泽尔的汽车零件制造商,到庞恰特雷恩饭店吃午饭。布雷特驱车来到饭店,没料到停车库已经满了。结果,只好把汽车停在几条马路之外,再淋着雨走回来。在庞恰特雷恩饭店,留着克赖泽尔一个口信,表示歉意,只说他不能来赴约了,因此布雷特独个儿吃了午饭,居然驱车赶了十五哩路来吃这顿饭。他在闹市区还有好几件事情要办,这就花去了余下来的一个下午时间;可是,从这地方步行到那地方,一连串蛮不讲礼、爱按喇叭的汽车驾驶人,却不给他一丁点儿机会穿过人行横道线,也不管雨下得多大。

    那些近似蛮子的汽车驾驶人最叫他着恼。在他熟悉的其他城市里,包括糟透了的纽约,坐汽车的都不象底特律街头和高速公路上那样粗卤、轻率、倔强。这也许是因为这座城市专靠汽车吃饭,汽车就成了权力的象征,可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看样子驾驶汽车的底特律人却都变成了“弗兰肯斯坦”①。

    ①十九世纪初期英国作家玛丽·雪莱所著小说中的主人公,为一医科学生,在实验室中制成一个人形怪物,而最后却被这个怪物所害。现泛指作法自毙者。

    大多数新来乍到的人,一见那样“不顾死活”地驾驶汽车,最初都吓得没命,但不久就学会照此办理,来自卫防身了。布雷特从来也没有这样干过。他看惯了加利福尼亚人天生那种彬彬有礼的态度,所以,底特律人这样驾驶汽车,在他看来,始终象梦魇,也成了他发火的根由。

    停车场管理员明明忘了把前面的汽车移开。布雷特知道,不管下不下雨,他都得跳下车,找到那个人。他一肚子是气,跳下了车。可是,一看到管理员,他却一点也不抱怨。那个人活象落汤鸡,模样疲乏,浑身水淋淋的。布雷特反而给了他一点小费,指了指那几辆挡住路的汽车。

    回到汽车里,布雷特暗自寻思,他回去,至少还有一套温暖而舒适的公寓,那个管理员大概是不会有的。布雷特的公寓在伯明翰,是漂亮的乡下俱乐部庄园的一角,他记得今天晚上巴巴拉还要到那边去为他们两个人烧饭吃呢。布雷特的生活方式,加上可以使他不愁衣食的五万元年俸和奖金,就是底特律贴补他的好处,他也不掩饰心头的满意。

    挡着他路的那几辆汽车终于移开了。紧挨在他前面的那辆车一开走,布雷特的汽车就轻轻易易朝前开了。

    离停车场的出口处还有五十码路。前面另外有辆汽车也准备出去。布雷特·迪洛桑多略微加快了速度,想赶过前面的空档,还往口袋里掏钱,准备付给出口处的出纳员。

    猛不防,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第三辆汽车,一辆墨绿轿车,直窜到布雷特的汽车前面,向右来了个急转弯,插进了出口路上的第二个档子。布雷特使劲踩住刹车,车轮出溜滑去,他重新控制住了,刹停了车,骂了一句。“你这个该死的疯子!”

    这一天碰到的所有扫兴事,加上对底特律汽车驾驶人那种成见,凑合在一起,导致了以后五秒钟里布雷特的行动。他顿时跳出车,冲到那辆墨绿轿车前面,怒气冲冲地一把扭开驾驶室的车门。

    “你这个婊子……”说到这里,他停住了。

    “哦?”那个驾驶人说。他是个身材高大、头发花白、衣着体面,五十多岁的黑人。“你刚才是在说什么话吧?”

    “算了,”布雷特咆哮了一句。他动手关上车门。

    “请等一下!我可算不了!我甚至于还可能向人权委员会提出申诉呢。我会告诉他们:有个年轻白人打开我的车门,存心要给我个巴掌。他一看出我跟他并不是一个种族,就住了手。那是歧视,你也知道。人权委员会的人决不会喜欢这一套。”

    “这准会成个新的见解。”布雷特放声笑了。“你要我把话说完吗?”

    “你一定要说,我看你就说吧,”那个花白头发的黑人说。“不过我倒宁愿请你喝杯酒,随后我就可以赔个不是,不该那么样超车,也可以说明一下,扫兴了一天,到末了,就情不自禁,干出了这种荒唐的蠢事。”

    “你也有这样的一天吗?”

    “明摆着我们两个人都一样。”

    布雷特点点头。“好吧,我就喝这杯酒。”

    “到吉姆汽车库饭店去怎么样,马上就去?离这儿有三条马路,看门的会把你的汽车放好。我说啊,我名叫伦纳德·温盖特。”

    那辆墨绿轿车带路开走了。

    要了两杯搁冰块的威士忌酒后,他们一开头就发现原来两个人都在一个公司里工作。伦纳德·温盖特是人事处长,布雷特从交谈中听出来,他比副总经理大约低两级。等以后,他还会弄明白,这位酒友原来是公司里级别最高的黑人。

    “我听说过你的名字,”温盖特告诉布雷特说。“你在给‘参星’当米开朗琪罗①,是不是?”

    ①指为“参星”设计。按:米开朗琪罗为十六世纪意大利的著名雕刻家、画家、诗人。

    “这个,我们希望有这样的结果。你看到过样车吗?”

    那个人摇摇头。

    “如果你要看的话,我可以去安排。”

    “我要看。再来一杯?”

    “这一次我请客。”布雷特向酒吧伙计招了招手。

    吉姆汽车库饭店的酒吧间里,五颜六色地装饰着汽车工业古往今来车型的复制品,近日来是底特律闹市区一个“圈子里”的地方。现在正当薄暮,店里快要满座了,生意越来越好,人声也越来越响。

    “好大一批人都靠着‘参星’这个小宝贝呢,”温盖特说。

    “对极了。”

    “特别是我那伙人的职业。”

    “你那伙人?”

    “计时工,黑人和白人。‘参星’一帆风顺,这个城里的许多人家也就一帆风顺:他们可以干几个钟点活,可以拿回家多少工钱——也就是说他们可以过什么样的生活,可以吃些什么,能不能偿付抵押借款,有没有新衣服穿,有没有假期,他们的孩子又是怎么个遭遇。”

    布雷特默默想了一下。“无论你画张新汽车的图样时,还是扔团泥来塑个挡泥板时,你可从来也不想到这种事。”

    “不知道你怎么能想到。我们谁也不会知道另外一些人过的是什么生活,连一半也不知道;在我们中间筑了各种各样的墙——砖的,石的,什么样的都有。哪怕你难得有这么一回穿过一道墙,看出这道墙后面是些什么,随后或许想给什么人帮个忙,你也会看出你帮不了忙,因为还有一些发臭的、腐烂的、眼开眼闭的寄生虫呢……”伦纳德·温盖特捏紧拳头,向酒吧柜台上捶了两下,虽说悄没声儿,但那劲儿可狠咧。他朝布雷特斜睨了一眼,随后咧嘴苦笑了一下。“很抱歉!”

    “这儿是你的另一杯酒,朋友。我看你是需要的。”设计师啜了一口酒,才问道:“难道这跟停车场上那些个卑鄙的绝技有关系?”

    温盖特点点头。“那件事,我也觉得很抱歉。我刚才在出闷气。”他微微一笑,这一回却不太激动了。“现在想来已经把其余的气都出掉了。”

    “气不过是团白雾罢了,”布雷特说。“气的来源是不是分门别类的?”

    “不一定。你听说过困难户招雇计划吗?”

    “听说过。详细情况不知道。”可是他确实知道巴巴拉·扎勒斯基最近对这件事发生了兴趣,因为奥杰刘广告公司交给了她一项新的计划。

    头发灰白的人事处长,把困难户招雇计划约略讲了一下:目标是要招雇内城的过去那批不能雇用的废物;三大公司在闹市区都设有招工处;这个计划对个别人有时行得通,有时行不通。

    “尽管有些叫人灰心失望的事,不过还是值得做的。我们的保持率——就是说,留下来干我们安排的工作的人——超过百分之五十,我们可没指望那么多。工会密切配合;报刊进行有利的宣传;还有其他方式的其他支援。这就是为什么给你自己公司里的自己人在背上戳上一刀而感到伤心。”

    布雷特问:“谁用刀戳你?怎么戳来的?”

    “让我略微追溯一下。”温盖特将一只又长又细的手指尖伸进酒里,搅了搅冰块。“通过这项计划招进来的工人,在过去,有很多生活上从来没有规律。他们多半没理由按时作息。象我们大多数人这样,经常工作,就会养成种种习惯:譬如说,一早就起身,准时赶上公共汽车,过惯每周工作五天。但是,如果这类事你一样也没有做过,如果你没有这种种习惯,那就好比学另一种语言;而且还耗费时间。可以管这叫做改变态度,或者叫做调换排档。说起来,所有这些事情,自从我们着手招雇困难户的工作以来,我们倒弄明白不少。我们也弄明白有些人——不是所有的人,是有些人——自己没有养成那种种习惯,如果有人帮个忙,还是可以养成的。”

    “你最好帮我一下,”布雷特说。“我早晨就是爬不起来。”

    他的同伴笑了一笑。“要是我们真想帮忙的话,我就派一个职工关系部人员来看你。如果你不来上班,中途退出了,他就会问你是什么原因。还有一件事:这些新招来的工人,有的光是缺勤一天,甚至迟到一两小时,就干脆放弃了。也许他们不是存心要缺勤;只是凑巧碰上了。可是,他们还以为我们是毫不通融的,这就是说他们自动把职业给丢掉了。”

    “难道他们还没有丢掉吗?”

    “才没有呢!只要有什么出路,我们都不给人家断绝,因为我们希望把事情办好。另外,我们也给早上赶不及上班的人一只便宜的闹钟;你可万万想不到,有多少人从来没有过闹钟。公司让我买了十二打。在我的办公室里,我手头的闹钟多得正象别人手里的文件钢夹一样。”

    布雷特说:“活见鬼!”这么庞大的一个汽车公司,每年开出的工资支票要有几十亿元,居然还要为几个爱睡懒觉的职工醒来的问题操心,想起来似乎是不相称的。

    “我这要说的是,”伦纳德·温盖特说,“如果一个困难户工人不来了,或者不来培训班受训了,或者不到厂里来上工了,那么,不管是哪一个在负责,就应当通知我手下的一个管事人员。这样,除非是无可救药的家伙,其他人就都跟得上去。”

    “可是,还没有过那样的事情吧?这就是你觉得扫兴的原因吗?”

    “多少是个原因。原因还多着呢。”人事处长喝完最后一点威士忌酒。

    “我们的那些培训班是专为困难户开办的,总共八个星期;一期可能有两百人。”

    布雷特做了个手势,叫酒吧伙计再斟满洒。等酒吧伙计一走,他就提示道:“好,刚才说到两百人一期。”

    “对。由一个教导员和一个女秘书负责。培训班的全部档案,包括出勤记录,就他们两个经管。每星期,总管理处的会计科把工资支票整批发来,由他们转发。不消说,支票都是根据培训班的记录签发的,”温盖特愤愤说。

    “就是那个教导员和那个女秘书——就是那一对。他们正是那种人。”

    “那种什么人啊?”

    “那种人专门说鬼话,欺骗人,我们为了救济,雇了一批人来做工,可那种人却盗用他们的工资。”

    “想来我多少可以猜出一些,”布雷特说。“不过,还是由你来告诉我吧。”

    “说起来,培训班开办下去,总有些人中途离开——为了我刚才告诉你的理由,还有另外原因。这样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也在我们的意料之中。我刚才说过,如果把情况通知我们这个部门,我们会想法劝说一些人回来。可是,那个教导员和那个女秘书却一直不把中途离开的人向我们报告,记录上还是登着他们是出勤的。这样,付给中途离开的人的支票继续签发,那一对宝贝就把那些支票据为己有了。”

    “可是,支票上不都是写上姓名的吗。他们可没有办法兑现呀。”

    温盖特摇了摇头。“他们有办法兑现,而且也兑了现。事情是这样的,那对宝贝到最后也打了报告,说明某些人已经不来了,因此公司的支票也就停发了。于是教导员就拿着他积存起来的支票,到处去找收受支票的对象。这倒不难;所有的住址,档案里都有。教导员编了一套鬼话,说什么公司要拿回那笔钱,让支票都给背书了。这样一来,他到处都能兑现啦。我知道情况是这样的。我钉了教导员一个下午啦。”

    “到后来你那职工关系部人员去访问了,那又怎么样呢?你说他们终于听到有些人中途离开的事。难道他们不发现支票的事吗?”

    “那可不一定。记着,我们打交道的那些人不是心里藏不住话的。他们中途离开,通常都有种种道理,而且他们也从来不自动提供情况。向他们提出的问题,很难得到他们的回答。除此以外,我还想到这里头有点行贿的事。我没法证明,但是有那么一股味道。”

    “这一切都发臭。”

    布雷特心想:跟伦纳德·温盖特告诉他的事一比,他今天发火的事似乎微不足道了。他问:“是你查明真相的吗?”

    “多半是我,不过是我的一位助手先有这个念头的。他疑心培训班出席的人数;仿佛太好了。因此,我们两个人就着手调查,先把新近一期出席人数跟我们自己过去几期的人数比了一下,再从其他公司里搞到了比较数字。情况清楚了,一点不错。之后,就是监视人、抓住人的问题了。说起来,我们倒也是这样做了。”

    “现在情况怎么样了呢?”

    温盖特耸了耸肩,他身子伛在酒吧柜台上。“保安处接过手去了;不在我手里啦。今天下午,他们把教导员和女秘书带到闹市区去——分开带的。我也在场。他们两个人都挺不住了,什么都承认了。那家伙还哭鼻子呢,信不信由你。”

    “我信,”布雷特说。“尽管道理不一样,可我也真想哭一场咧。公司会不会起诉?”

    “那家伙和他的女朋友都以为会起诉,可我知道决不会。”那身材高大的黑人挺直了身子;他比布雷特·迪洛桑多几乎高出一个头。他挖苦说:“不瞒你说,宣传起来可不好听。不愿意在报上披露,登出我们公司的名字。再说,在我那些上司看来,主要的是要追回那笔钱;看来也有好几千元呢。”

    “另外那些人怎么样?那些中途离开的人,他们也许会重新回来,继续工作……”

    “真有你的,我的朋友,你这是多情得可笑咧。”

    布雷特厉声说道:“别说这种话!我又没有盗用过那些臭支票。”

    “对,你是没有盗用。说到那些人嘛,让我来告诉你吧。假如我的科室人员比现在多上六倍,假如我们能把所有的档案都翻遍,弄明白哪些名字是要追查的,假如我们过了这么多星期还能够找到他们……”

    酒吧伙计又出现了。温盖特的酒杯已经空了,可是他摇了摇头。为了布雷特着想,他又补了一句:“我们会尽力做去。也许干不出多少名堂来。”

    “我很遗憾,”布雷特说。“非常遗憾。”他换了口气,又问道:“你结过婚吗?”

    “结过,可现在是有名无实的。”

    “听着,我的女朋友正在我家里准备晚饭。你何不跟我们一起去吃呢?”

    温盖特婉谢了。布雷特一个劲邀他去。

    五分钟以后,他们就向乡下俱乐部庄园出发了。

    巴巴拉·扎勒斯基有一把布雷特公寓的钥匙,他们来到时,她早在那公寓的厨房里忙着了。一股烤羊肉的香味飘了出来。

    “嗨,洗碗的!”布雷特在门厅里喊道。“来,见见客人。”

    “如果是另一位女的,”巴巴拉的声音悠悠传过来,“那你就自己烧晚饭好了。啊,不是的。你好!”

    她在那套漂亮的针织衣服外面围着一条小小的围裙。刚才她就是穿着这套衣服,从奥杰刘广告公司底特律办事处,直接到这里来的。布雷特见了不胜欣赏,暗自想道,这套衣服,跟巴巴拉的体态真是太相称了;他觉出伦纳德·温盖特也在对此端详。跟往常一样,巴巴拉把黑眼镜推到了浓密的栗褐色头发那儿,不用说,她早已经忘了。布雷特伸出手去,把眼镜摘掉,又轻轻吻了她一下。

    他给他们介绍,跟温盖特说:“这位是我的情妇。”

    “他要我做他的情妇,”巴巴拉说,“可我不是。告诉人家说我是他的太太,是他争回面子的手段。”

    不出布雷特所料,巴巴拉和伦纳德·温盖特一下子就很投机了。趁他们两个人在谈话,布雷特开了一瓶堂佩里尼翁酒,由他们三个人分了。巴巴拉不时告退,到厨房里去看看菜烧得怎么样了。

    有一次她不在房里时,温盖特朝这间宽敞的公寓起居室四面打量了一下。“好漂亮的一套房间呐。”

    “谢谢。”一年半前,布雷特租下了这套公寓,室内装饰都是亲自搞的,所有陈设正好反映了他本人对现代设计和绚丽色彩的趣味。以鹅黄色、淡紫色、朱红色、钴绿色为主,不过运用得别出心裁,这样就融合成为一个动人的整体。灯光又给色彩补了不足,有的地方灯光强烈,有的地方暗淡。结果就在一间房里巧妙地创造出一连串情调。

    在起居室的一端,有一扇敞开的门通往另一个房间。

    温盖特问:“你的工作大多是在这儿做的吗?”

    “有的是在那儿做的。”布雷特朝那扇开着的房门头一点。“那是我的‘开动大脑室’。碰到我不在我们工作的地方,那个寂无声息的泰吉·马哈尔陵①”——他朝公司的设计-造型中心的方向含含混混打了个手势——“我需要构思,不让思路打断,就到那间房里去。”

    ①泰吉·马哈尔陵是印度著名的皇陵。

    “他也在那儿做另外一些事,”巴巴拉说。布雷特刚才说着时,她已经进来了。“来,伦纳德。我带你去看看。”温盖特跟着她走去,后面随着布雷特。

    那另一个房间,也是又绚丽又悦目,布置成画室的样子,放着艺术家-设计师的全套用具。制图桌旁边的地上扔着一堆薄纸,看得出布雷特曾经在那儿匆匆作过一系列草图,把一张张薄纸撕掉,再用下面簿子上的一张张新纸,打出了图样。这一系列草图中的最后一幅,画的是后挡泥板的式样,钉在一块软木板上。

    温盖特指指这一幅。“这一幅会用得上吗?”

    布雷特摇摇头。“你总是想啊想的乱想,从你的脑子里想出念头,好象打嗝似的。有时候,那样一来,你就有了个设想,到最后就成了个成品。这一幅可不是。”他把薄纸拉下来,揉皱了。“要是你把任何一辆新汽车制成以前的所有草图都搜集起来,那你可以把科波堂②都堆满纸咧。”

    ②底特津市内著名大厦,为举行会议、展览的所在。

    巴巴拉开亮了一盏电灯。那是在房间的一角。那里立着一个画架,用一块布蒙着。她小心翼翼把布挪开了。

    “那就看看这一幅吧,”巴巴拉说道。“这一幅可不是要扔掉的。”

    布下面是一幅油画,虽然还没有完工,但也差不多了。

    “别信她的,”布雷特说。随后又添补了一句:“巴巴拉总是赤胆忠心。这就常常蒙住她的眼睛。”

    那个身材高大、头发灰白的黑人摇摇头。“这一次倒不是,没有蒙住。”

    他不胜钦佩地细细研究那幅油画。

    上面画的是汽车上不用的一堆废品,堆置在一起。当初布雷特从一个收破汽车拆买零件的旧货商的废物堆里收集了一批材料,作为模特儿,陈列在画架前面的一块木板上,用一盏聚光灯照着。有几只烧焦的火花塞,一个破损的轮轴,一只废弃的油罐,一些化油器的内件,一盏砸瘪的大灯,一座发霉的十二伏蓄电池,一个车窗摇手柄,一段散热器,一把坏扳钳,杂七杂八的一些锈螺帽、锈垫圈。还有一个方向盘,喇叭环已经不见了,歪歪斜斜吊在上面。

    这是一堆再平凡也没有的废品,哪里能激起灵感,创造出伟大的作品来呢。可是,说也奇怪,布雷特竟化腐朽为神奇,把这堆五花八门的破烂画活了,在画布上既表现出粗犷的美,又表现了一种凄凉和乡愁的情调。这些都是残破的废物,画面上仿佛在说:烧毁了,不要了,没用了;除了彻底完蛋以外,没有什么前途了。但是,有一度,不管时间多么短暂,也都有过生命,起过作用,代表了梦想、雄心、人类的成就。人们都知道,所有其他的成就,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无论受到怎样的称赞,都注定要落得同样的下场,要在垃圾堆里写出收场白。但是,这种梦想,这种过眼烟云的成就,难道都还嫌不够吗?

    伦纳德·温盖特纹丝不动,继续站在油画前面。他慢吞吞说:“我懂得一点艺术。你行。将来你一定了不起。”

    “那正是我跟他讲的话。”过了一会,巴巴拉把布重新蒙在画架上,关了灯。他们回到起居室。

    “巴巴拉的意思是,”布雷特说,又斟了点堂佩里尼翁酒,“为了换取一道浓汤,我出卖了灵魂。”他朝这套公寓扫了一眼。“也许是为了换取住房一套吧。”

    “布雷特在设计方面要不是那么成功的话,本来倒有办法兼搞设计和美术的,”巴巴拉对温盖特说。“现在,他在绘画方面,只能偶尔抽空试一下画笔罢了。凭他那点天赋,这真是个悲剧。”

    布雷特咧嘴笑了笑。“巴巴拉向来看不清这个道理——设计汽车完全跟绘画一样要有头脑。她也看不到汽车是我的宝贝。”他还记得仅仅几星期前跟两个学生讲过的话:你呼吸、吃喝、睡觉,都离不开汽车……你半夜里醒来,脑子里转的就是汽车……就象宗教一样。说起来,他自己不还是那个心情吗?也许没有乍到底特律时那样强烈。但是,难道任何人都真的一成不变吗?有时候,他瞧着跟他一起工作的人,心里不由得纳闷。再说,如果他是老实的话,那么汽车成为他的终身“宝贝”,还另有原因呢。比如说,五万元的年俸可以派多少用处,且不说事实上他只有二十六岁,再过几年到手的钱还会多得多。他开着玩笑问巴巴拉说:“要是我住在阁楼上,身上一股松香水的味儿,你还会闯进来烧晚饭吗?”

    她直怔怔瞅着他。“你也知道我会的。”

    他们谈着其他事情时,布雷特打定主意:他要完成那幅油画。这已经有几个星期没碰了。为什么不画,原因很简单。一朝着手,就要全神贯注,半点也不能分心,心专得叫哪个人也受不了。

    晚饭吃起来的滋味,跟刚才闻起来的香味一样美妙,布雷特一面吃,一面把话题引到伦纳德·温盖特在闹市区酒吧间里告诉他的那件事上。巴巴拉,一听到困难户工人受骗上当,大为震惊,甚至比布雷特还要气愤。

    她提出的一个问题,布雷特·迪洛桑多倒没提过。“他们是什么肤色——就是盗用支票的那个教导员和那个秘书?”

    温盖特一愣。“难道这也有关系吗?”

    “听着,”布雷特说。“你也完全明白,那有关系。”

    温盖特直截了当答道:“他们是白人。还有什么呢?”

    “他们也可能是黑人嘛。”经过深思熟虑,说这个话的,是巴巴拉。

    “是的,可就是不大有这个可能。”温盖特迟疑一下。“瞧,我在这儿做客人……”

    布雷特挥了挥手。“别搁在心上!”

    他们沉默了一会,于是那灰白头发的黑人说:“我想把一些事情说说清楚,哪怕在朋友之间,也要说清楚。因此,别让这表面一套蒙骗了你:什么一身绅士派头的牛津服啊,一张大学文凭啊,一个高级职位啊。哦,对,我是个真正掌权的黑佬,他们就是指着我这种对象,说:你瞧,黑人也能飞黄腾达呢。说起来,我嘛,确实是这样,因为没几个黑人象我一样,有个爸爸付得出学费,让我受到真正的教育,黑人要向上爬只有这条路。就这样,我爬上来了,说不定还会爬到顶,当个公司董事。我年纪还轻,我也会承认我希望如此;公司也会如此希望。我知道这么一点。假如要在我和白人之间挑一个人,那么只要我守本分,对他们的劲,我就会得到这个职位。骰子就是那样子转着,乖乖;骰子给一捻,朝我的方向转来,因为宣传部和其他一些人就爱这样叫嚷:瞧瞧我们吧!我们董事会里有位黑人呢!”

    伦纳德·温盖特喝了一口巴巴拉端给他的咖啡。

    “是啊,刚才我不是说过吗,别让外表骗了你。我还是一个黑种人。”

    冷不防,他搁下了咖啡杯,隔着餐桌,满目怒火瞪着布雷特和巴巴拉。“每逢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我不光是气愤。凡是白的东西,我见了就发火,厌恶,憎恨。”

    满目怒火逐渐消失了。温盖特重新拿起咖啡杯,只是手在发抖。

    隔了一会,他说:“詹姆斯·鲍德温①写过这样的话:‘这个国家的黑人受到的待遇,你们哪一个做梦也不会想到那样去对待猫狗的。’这是实情——在底特律是这样,在别的地方也是这样。尽管过去几年里出了那么些事,但是大多数白人的态度,骨子里没有一点真正的改变。为了安安白人的良心,是做了一点事,比如说,困难户招雇计划,那一对白人就是想借此捞一票,而且也是那么干了,即使是那么一点事,也只不过是表面文章罢了。学校啊,住房啊,药物啊,医院啊,在这儿都糟得叫人相信不了——除非你是黑人,你才会相信,因为你有经验,这经验可来得不容易啊。不过,有朝一日,如果汽车工业想要在这个城市里生存下去——因为汽车工业是底特律的主心骨——那就得抓紧改善社会上的黑人生活,因为没有其他人会做这个工作,也没有人有资力、有头脑去做这个工作。”他又补充了一句:“话虽这么说,我也不相信他们会那么做。”

    ①美国当代黑人作家、政论家、剧作家。

    “那就什么也没有了,”巴巴拉说。“没什么希望了。”她的语气里有点激动。

    “存个希望,可没什么害处,”伦纳德·温盖特答道。他又挖苦了一句:“希望又不要花钱。可是,自己骗自己,也一样没什么好处。”

    巴巴拉慢条斯理说:“谢谢你说了真心话,谢谢你如实讲了出来。不是个个人都这样做的,我知道这个情况,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告诉他吧,”布雷特催促道。“把你的新差使告诉他吧。”

    “我接到了一个任务,”巴巴拉对温盖特说。“是我代表汽车公司工作的那家广告公司交下来的。是要拍摄一部影片。如实描绘底特律——内城的一部影片。”

    她看得出对方油然而生的兴趣。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巴巴拉解释道,“是在六个星期前。”

    她讲述了基思·耶茨-布朗在纽约给她的一些简单指示。

    那是流产的“草样”讨论会的下一天,在那次会议上,奥杰刘广告公司为“参星”做广告用的最初设计,照常规给提了出来,又照常规给摒弃了。

    正象创作部主任特迪·奥许在他们喝马提尼鸡尾酒的午餐时预言的那样,广告客户部监察基思·耶茨-布朗第二天就把巴巴拉找了去。

    在广告公司顶层那间漂亮的办公室里,耶茨-布朗的神气郁郁不乐的,跟上一天那种风头人物的和蔼态度真是大有天壤之别。看来他头发白了些,人也老了些,在他们谈话的后半阶段,他好几次转向办公室的窗子,越过曼哈顿的天空,远眺长岛海峡,仿佛部分心思已经飞远了。巴巴拉想,也许对客户殷勤到底的那种紧张情绪,少不得时时换个粗暴态度,来调剂一番吧。

    在他们互祝“早安”以后,耶茨-布朗的开场白确实毫不客气。

    “你昨天对待客户太神气了,”他跟巴巴拉说。“我不喜欢这样,你怎么没一点头脑。”

    她没有吱声。她料想耶茨-布朗指的是,她开门见山质问汽车公司广告部主任:难道没一点是你喜欢的?一丁点儿也没有吗?说起来,她仍然相信这句话说得有理,到现在她也不愿意卑躬屈节。可是,在没有听到新的差使以前,她也不想白费口舌,跟耶茨-布朗作对。

    “你在这里应该首先学会的一件事,”广告客户部监察执拗地说,“就是有时候要显得克制,要下死劲忍气吞声。”

    “好的,基思,”巴巴拉说,“我现在就在忍气吞声呢。”

    他通情达理地笑了一笑,又恢复了冷冰冰的神气。

    “要你去做的事需要克制;也少不了正确的眼光,自然还需要想象力。我相信你有这些个能力,才推荐你去担任。虽然出了昨天的事,我还是这么相信来的,我宁可认为那是一时失言。”

    啊,老天爷!巴巴拉真想嚷嚷起来。不要装得好象在台上说教,赶快往下说吧!不过,她总算有头脑,没有把话说出口。

    “这计划里也夹杂着客户董事长的个人兴趣。”基思·耶茨-布朗说着“董事长”这个词时,一副肃然起敬的神气。巴巴拉不由得奇怪,他说这个词,怎么没有站起来敬礼。

    “这一来,”广告客户部头头继续说道,“你就有责任——影响我们奥杰刘全体人员的重大责任——要亲自向董事长随时汇报情况。”

    说起来,他的这种心情,巴巴拉倒也体会得到。直接向董事长汇报情况原来是重大的责任。虽然这句话并没有吓倒她,可是,任何汽车公司要照顾哪一家广告公司的生意,这个生杀大权,是操在董事长手里的,他可以随意行使这个权力,因此巴巴拉想象得出,基思·耶茨-布朗和其他一些人战战兢兢缩在一旁的那副样子。

    “那个计划嘛,”耶茨-布朗又补上一句说,“就是要拍摄一部影片。”

    他继续说下去,把已经知道的种种细节都讲了。影片的内容是讲底特律的:内城和城里的居民,他们的问题——种族问题和其他问题,他们的生活方式,观点,他们的需要。要拍成一部如实反映的纪录片。决不是汽车公司也不是汽车工业的宣传品;公司的名称只出现一次——以发起人的名义列在片头职员表上。目的是要指出都市问题,需要重新加强城市在国民生活中的作用,底特律是个最好的例子。这部影片首先供全国教育团体、民众团体和学校之用。也可能在电视里播送。如果拍摄得好,也许会在电影院里放映。

    预算是宽裕的。也允许利用正式制片机构,可是制片商要由奥杰刘广告公司选择,还要保留控制权。可以聘请一位头儿尖儿的导演,必要的话,也可以聘请一位编剧,不过,巴巴拉,因为有写稿经验,也可以亲自编写这个脚本。

    由巴巴拉代表广告公司,而且负全部责任。

    听耶茨-布朗这样谈着,巴巴拉心里越来越兴奋,一面记起特迪·奥许在昨天午餐桌上说的几句话。当时创作部主任说:我只能告诉你说,我巴不得调的是我,而不是你。现在她才知道是什么原因了。这个差使,不仅是大大赞美她在专业上有一手,而且也是试试她有没有创作才能的一大考验,这恰好是她求之不得的事。巴巴拉不知不觉竟怀着感激的心情,当然也是更加耐住了性子,瞅着基思·耶茨-布朗。

    连财务监察接下来讲的几句话,也只是略微减少了她的一点感激之情。

    “你就跟往常一样,在底特律办事处工作好了,”他说,“可是,发生的一切情况,都要让我们这儿知道,我说的是一切情况。还有一件事,你也要牢牢记在心里,那就是我们刚才谈到的——克制。影片要如实反映,可是头脑不要发昏。照我看,我们,或者说董事长,不至于会要太多的——好不好这样说呢?——社会主义观点。”

    好吧,她只当这句话没听见,因为她心里明白,将来岂止是什么观点,还会有很多设想,到头来总要她奋斗一番的,现在可用不着浪费时间说空话、瞎争论。

    过了一个星期,她从事的其他活动,另外派人接替以后,她就着手这项计划,暂时定名为:《汽车城》。

    隔着布雷特·迪洛桑多的餐桌,巴巴拉告诉伦纳德·温盖特说:“有些初步工作已经做了,其中包括选择了一家制片公司和一位导演。当然啰,影片开拍前还要进行更多的规划,可是我们希望二三月份动手。”

    那个身材高大、头发花白的黑人,想了一想才回答。最后他说了:“我说这句话,大概有点讽刺挖苦吧,不过,拍一部电影只是提出问题,而并不解决问题,也不想解决问题,那正象尼禄王①弹琴一样。可是,当上了领导,我就懂得了人生未必那么简单;我也懂得了,交际来往是重要的。”他换了口气,又补充了一句:“你打算做的事,也许会有很多好处。只要我有办法,我一定效劳。”

    “也许是有办法的,”巴巴拉应道。“我已经跟导演韦斯·格罗佩蒂谈过了,我们一致认为不管怎么样描述内城,一定要通过住在那里的人——个别人来表现。我们认为,其中一个应当是靠‘困难户’招雇计划混到饭吃的人。”

    ①古罗马帝国尼禄王屠杀基督教徒时,曾下令焚烧罗马市。罗马起火,尼禄王纵情弹琴,”隔岸“观火。

    温盖特告诫道:“困难户招雇计划不是常常行得通的。你们也许要为一个到头来还是失败的人,拍掉很多胶卷呢。”

    “如果实际情况是那样的话,”巴巴拉坚持着说,“我们就照那样讲出来。我们可不搞《波利安娜》②的翻版。”

    ②《波利安娜》为十九世纪美国儿童文学女作家埃莉诺·波特的小说,女主人公波利安娜是一极端乐观的人。现称盲目乐天派为波利安娜。

    “那么也可能有这么一个人,”温盖特沉吟道。“你总记得我告诉过你——有一天下午我钉过那个教导员,就是他盗用了支票,随后又骗取了背书。”

    她点点头。“我记得。”

    “第二天,我又去看他访问过的几个人。地址,我是都记下来的;我的办事人员把地址跟姓名全都配上了。”伦纳德·温盖特掏出笔记本,一页页翻过去。“其中有一个,我对他有点感情。我也不清楚是什么种感情,不过,我劝过他回来工作。就是这个。“他翻到这一页,停下来了。”他的名字叫罗利·奈特。”

    原先巴巴拉是坐出租汽车到布雷特的公寓来的。那天深夜,伦纳德·温盖特临行前,约定他们三个人不久再碰次头,他一走,布雷特就驾车送巴巴拉回家。

    扎勒斯基一家住在伯明翰东南郊外一个中等住宅区御橡树。布雷特身边紧紧挨着巴巴拉,一起坐在前座,他们走枫树路穿城时,布雷特说:“这真见鬼!”他一下刹住车,伸出两条胳臂搂住她。他们吻得又热烈又长久。

    “听着!”布雷特说:他把脸埋在她那柔滑的头发里,紧紧搂着她。“我们到底干什么朝这个方向开去?回去,今夜跟我一起住。我们两个都需要,实在没一点理由,为什么你不该那么做啊。”

    先前,温盖特一走,他就提出过这样的建议。在过去,他们也曾好多次提到过这方面的事。

    巴巴拉叹了口气。她柔声说:“我叫你大失所望,是吗?”

    “你从来不让我发现你会不会叫我失望,那叫我怎么能知道呢?”

    她嗬嗬笑了。他有本领逗她发笑,甚至出其不意叫她笑出来。巴巴拉伸起胳臂,手指顺着他的额角摸去,抹掉她心目中的皱纹。

    他抗议道:“这是不公道的!认识我们的人,个个都认为我们是睡在一起的,只有你我两个才知道我们没有那么做。连你的老头子也是那样想的。你说,是不是?”

    “是的,”她承认道。“我想爸爸是那样想的。”

    “我完全清楚他是那样想的。再有,我们每次碰头,老傻瓜总是让我知道他不喜欢我们见面。因此,我好比受到两面夹攻,来也不行,去也不好。”

    “亲爱的,”巴巴拉说,“我知道,我知道。”

    “那么我们何不干点什么——就在此刻,今天夜里?巴巴拉,心肝,你今年二十九岁了;你不见得是个黄花闺女,所以我们干吗还要装腔作势呢?

    难道毛病出在我身上吗?难道我身上有股模型泥的味儿,还是在其他什么方面冒犯了你?“

    她使劲摇了摇头。“不管在哪方面,你都把我吸引住了,过去,不论哪一次,我说这句话,都是从心底里说出来的,这次说的也是真心话。”

    “无论什么话我们都已经说过不知多少次了。”他快快不乐地补了一句:“过去,不论哪一次,都不象这一次有意义。”

    “求求你,”巴巴拉说,“让我们回家吧。”

    “回我的家?”

    她笑了起来。“不,回我的家。”

    汽车开动了,她碰了碰布雷特的胳臂。“我也说不上;我是指有意义啊什么的。我猜想,眼下人家似乎都不象我这样思考问题;至少,我还没有象人家那样思考问题。说不定这是老式……”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想要尝到那个甜头,我就得跟你结婚。”

    巴巴拉厉声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甚至也说不上,要不要跟什么人结婚;我这人事业心很重,记得吗?我也知道你不是一心想结婚的。”

    布雷特咧嘴笑了笑。“这可给你说对了。因此我们何不在一起生活呢?”

    她沉吟道:“也好。”

    “你这话当真?”

    “我说不上。我想不是不可能,不过需要时间。”她迟疑了一下。“布雷特,亲爱的,如果你希望有一段时间我们彼此不见面,如果我们每次见面,你总要扫兴……”

    “那不是已经试过了吗?不管用,因为我想念你。”他毅然决然说道:“不,哪怕我常常弄得象一匹关在栏里的种马,我们还是要照这样子继续下去。再说,”他又高高兴兴添补了一句,“你也不会倔到底的。”

    车子一路开去,他们都没吱声。布雷特把车子转往伍德沃德街,向南行驶,于是巴巴拉说:“为我做件事吧。”

    “什么事?”

    “把那幅画画完。就是我们今夜看的那一幅。”

    看来他吃惊了。“你的意思是说,那可能对我们有关系吗?”

    “我说不上。我确实知道那是你的一部分,特别重要的一部分;应该露露头的内在东西。”

    “象一条絛虫?”

    她摇摇头。“一个了不起的天才,正象伦纳德说的。这种天才,汽车工业怎么也不会给他个适当机会的,即使你把汽车设计搞下去,一直搞到你老了,也不会给你机会的。”

    “听着!——我会完成那幅画的。反正我本来就有那么个打算。可你不也是干汽车这一行的吗。你的忠心又到哪儿去了呢?”

    “在办公室里,”巴巴拉说。“我只尽到五点钟为止。此刻,我就是我,所以我也要你做到你就是你——杰出的、真正的布雷特·迪洛桑多。”

    “就算我遇到那家伙,叫我怎么认得出来呢?”布雷特沉吟道。“好吧,就算我有画画天赋,没错儿。可你知道吗,一个艺术家,随便哪个艺术家,既要了不起,得到赏识,附带又要得到优厚的待遇,那可根本办不到?”

    他们车子一拐弯,开上巴巴拉和她父亲住的那幢朴素平房的汽车道。一辆灰色活顶轿车停在他们前面的汽车间里。“你老头子在家,”布雷特说。

    “叫人突然一下子浑身都凉了。”

    马特·扎勒斯基正在厨房隔壁那一片兰花的前庭里,他抬头看着布雷特和巴巴拉穿过平房的边门走进来。

    十八年前,马特从怀恩道特迁到这儿,买下房子,不久就修建了这个前庭。那时候,往北搬到御橡树,正好表明马特的经济情况比他小时候的境况和他波兰父母的境遇要好得多。那一片兰花的前庭之所以修建,原是想借此培养一种陶冶身心的嗜好,来摆脱他协助管理汽车厂那种精神上的紧张。其实这也难得办到。尽管马特仍然喜爱兰花的奇异姿态,纤细纹理,有时候还喜爱兰花的清香,可是,他在家里那几个小时,越来越叫他疲劳,原来照料兰花是个乐趣,后来反而成了苦活,虽说这一嗜好,他精神上永远也摆脱不了。

    今夜,由于有几种紧张物资缺乏,他在装配厂里待得很晚,一小时前才回来,胡乱吃了一顿晚饭,猛然明白过来,有几棵兰花要种进盆里,要重新整顿,再也不能拖延下去了。等听到布雷特的汽车开来时,马特已经移植了几棵,最后一棵是黄里透紫的三稜兰,现在栽的地方,空气流动和湿度都会好些。他正在往花上轻轻喷雾,布雷特和巴巴拉两个人进来了。

    布雷特出现在露天前庭的门口。“你好,扎先生。”

    马特·扎勒斯基不喜欢人家叫他扎先生,虽说厂里有几个人也是这样称呼他来的,现在他本该打个招呼的,却只是哼了一声。巴巴拉也走过来了,她吻了一下父亲,就回到厨房,动手为大家煮一点滚热的麦乳精。

    “天呐!”布雷特说。他打定主意要显得和气一些,就去察看那一层层和一只只吊篮里的兰花。“你居然还有那么多闲工夫可以花在这种轻松玩意上,真是妙到极点。”他可没有注意到马特的嘴已经闭紧。布雷特指着架子上一棵长在枞树皮上的荷包兰,赞赏道:“真美啊!活象鸟在飞。”

    一时间,马特心情舒畅了些,一起欣赏那朵华丽的紫绛色鲜花,萼片和花瓣都向上卷着呢。他承认道:“想来是活象鸟。我可从没注意到。”

    无意中,布雷特破坏了这种情绪。“今天是不是装配厂里的一个皆大欢喜日子,扎先生?你那班流水一样手脚不停的装配工人拧成一股绳吗?”

    “就算是这样,”马特·扎勒斯基说,“也不是多亏有了那种莫名其妙的汽车设计,害得我们不得不动手干。”

    “说起来,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希望把一些伤伤你们脑子的东西丢给你们那帮车小子;不然的话,你们会单调得打瞌睡咧。”没恶意的开个玩笑,是布雷特的一种生活作风,就好比呼吸一样自然。偏巧他压根不了解巴巴拉的父亲却不是如此,马特所以把女儿那个朋友看做自作聪明的家伙,正是这个道理。

    一见马特·扎勒斯基双眉紧蹙,布雷特就添补了一句说:“你们不久就要搞‘参星’了。那倒象儿童围栏,是会自动搭起来的。”

    马特顿时发作了。他厉声数落:“什么都不会自动搭起来!这个道理你们那帮狂小子就是不懂得。因为你们那伙人带着大学的学位到这儿来,自以为什么都知道,认为你们画在纸上的一切都会实现。才不是呢!得要我这样的人——你管我们叫做车小子的;干活的饭桶——把它安装起来,它才……”

    他的话象连珠炮一般蹦出来。

    马特之所以暴跳,一则是,他今夜累得很;再则是,他知道,不错,“参星”不久就要落到他手里来了;他担任第二把手的那个厂里就得制造这种新汽车,要制造这种新汽车,厂里就要进行拆装工作,这样,老一套办法就不再管用;平常的生产问题,本来已经够棘手的了,现在顿时会成为老大难的问题,而且几个月里,日日夜夜都会发生问题;在改换车型期间,马特本人要担负解决最最棘手的故障问题,不会有什么休息,要是有几夜能够躺到床上,就算是幸运的了;此外,万一出了差错,还要受到责备。这类事,过去都经历过,次数多得记也记不清了,下一次,不久就要来到,再加上这一次,看来会叫人受不了。

    马特说说停住了,他知道自己虽然不喜欢这个冒失小子迪洛桑多,其实并不在跟他谈话,不过是郁积在心头的情绪突然一下子爆发出来罢了。他正在局促不安地想把这个意思说出来,还想补上一句他感到抱歉,谁知巴巴拉却在前庭门口出现了。她脸色煞白。

    “爸爸,你要为你刚才说的那番话赔个不是。”

    死也不干,是他的第一个反应。“我要干什么?”

    布雷特出来打圆场了;没什么事会叫他久久消不了气的。他告诉巴巴拉:“没什么;他用不着那么做。我们只是有点小小的误会。对吗,扎先生?”

    “不!”一向对父亲有耐心的巴巴拉,却坚持自己的意见。她不改口说:“赔不是!你不干,我就离开这儿。跟布雷特一起。我说话算数。”

    马特知道她是说到做到的。

    马特对什么事都不真正了解,也不了解孩子,他们长大成人,对父母讲起话来就是不讲礼貌,他也不了解一般年轻人,他们就是那么样不守规矩;他想念妻子弗雷达,她死了已经有一年了,要是在世的话,压根就不会让这件事发生,他正是怀着这种心情,老大不高兴地嘟嘟囔囔赔了个不是,随后锁上前庭的门,去睡觉了。

    没多大一会儿,布雷特就向巴巴拉道了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