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娜的额头缝了足足四针之后,我们搭上第一班巴士,火速离开死气沉沉的康亚。在那个小镇,我们沿途走过低矮的庭院围墙、灰暗的建筑物,还有空无一树的大街,清楚感受到自己的脚底机械式地踩在人行道上。接下来前往的三个城镇,我倒还有些记忆:其一到处是烟囱,另一个全镇都喝扁豆汤,最后一个小镇品味糟透了。经过这三个小镇之后,巴士带我们驶向一个接一个城镇,睡在巴士上,然后在车上醒来,眼中的世界一片朦胧。我看见水泥早已崩塌的围墙,上面遗留着昔日艺术家年轻时的海报。我看见被洪水冲垮的桥梁,看见来自阿富汗的难民正在兜售像我拇指般大小的古兰经。除了嘉娜那一头披散双肩的淡棕色秀发,我一定还见到其他景象,例如巴士站的一大群人、紫红山峦、光滑的塑料告示板、活蹦乱跳的狗在后面追赶搭载我们出城的巴士、贫苦的小贩穿梭巴士间兜售他们的商品。在一个偏僻的休息站,嘉娜已经放弃寻找她所谓的“调查工作”的蛛丝马迹。她把向小贩买来的食物,诸如煮得硬硬的鸡蛋、肉饼、削皮黄瓜,还有一些没牌子的当地汽水,放在我俩的膝头。接着,清晨到来,然后夜幕低垂,再来是个多云的早晨,巴士更换了齿轮。接着愈来愈漆黑的夜晚降临,放在司机座位上方的屏幕,放射出廉价口红般的桃色光芒,嘉娜也开始说她的故事。

    她与穆罕默德的“关系”(她是这么形容),始于一年半之前。她的印象里,隐约曾在塔斯奇斯拉馆一大群建筑系与机械系学生当中,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她第一次真正注意他,是在塔克西姆一家饭店参加从德国回来亲戚的接风宴时。大约午夜时分,她的父母来到饭店大厅,柜台后方那个苍白、高大瘦削的男人,在她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能是因为,我一时想不起来以前在哪里看过他。”嘉娜说着,又对我甜蜜一笑。但我知道,这个笑并不是因为我。

    秋天开学后,她在塔斯奇斯拉馆的走廊再度看见他,他们很快便“坠入爱河”。两人一起漫步在伊斯坦布尔街头,一起看电影,经常到小卖部和餐厅报到。“起初我们没有聊太多。”嘉娜以不曾有的严肃语调解释。她说,不是因为穆罕默德太害羞,或不喜欢说话。随着认识愈久,以及两人共处的时光愈长,她愈发了解,这个人可能喜欢与别人打成一片,可能非常不屈不挠、固执、能言善道,甚至积极、有拼劲。“他的沉默来自内心的悲哀。”一天晚上,嘉娜这么对我说,她的目光只注视着巴士电视屏幕的警匪追逐场景,没有看我一眼。她的唇边漾起微笑,补充道:“都是来自悲伤。”屏幕上警车加速飞驰,一辆辆翻落桥面掉入河中,撞得稀烂,扭成一团。

    嘉娜努力想解开他那哀伤的心结,曾经成功进入他悲痛心结背后的人生。一开始,穆罕默德曾提到,他的前生是另一个人,住在某个省份的某栋大宅邸。后来他渐渐不再畏惧,告诉嘉娜,他抛下了原来的人生,渴望新的人生;对他而言,过去已无关紧要。他曾经是别人,但他决心让自己成为另一个人。因为嘉娜只认识他的新身份,所以他告诫她,不要理会他的过去,只要认同他的新身份就好。他在追寻之旅中面临的恐怖人、事,都与他的前生无涉,而是热切追求的新人生里的一部分。在一个寒酸小镇的巴士站,我们友好地、甚至笑闹地讨论要搭哪一班巴士;我们坐在桌前,准备吃她从镇上一家鼠满为患的杂货店架上找来、起码放了十年的食物罐头;我们还在这镇上的老旧钟表修理店观察手表指针如何运转,在运动彩票商店满布灰尘的架上看到儿童连环画。在那个巴士总站,她告诉我:“那就是人生……他在那本书里遭遇的那个人生。”

    因车祸巧遇的十九天来,这是我们第一次提到那本书。嘉娜告诉我,要让穆罕默德谈论那本书很难,让他论及抑郁不乐的原因,以及背弃的旧人生同样困难。他们沮丧地走在伊斯坦布尔街头,或在博斯普鲁斯的餐馆喝茶,或者一起念书时,她要求看那本书,向他要那神奇的东西,但他只会严肃拒绝。穆罕默德告诉她,像她这样的女孩,竟然有意去想像炼狱、心痛与血光,根本大错特错,因为在那本书描绘的朦胧境界中,“死亡”、“爱”与“恐惧”像是伪装成全副武装,冷苦冰霜的倒霉鬼那样四处游荡。

    由于毅力惊人,加上多次对情人表达忧虑之情,嘉娜终于能够抚慰穆罕默德,不过程度有限。“或许他希望我去读那本书,把他从书中的魔法及恶毒本质中拯救出来。”嘉娜说:“毕竟,那时我已确定他对我的心意。”当我们的巴士停在平交道前耐心等待火车驶过时,她又补充:“或许,他无意识地期盼我们能一起进入那个人生;他心里的某个角落也许仍然认为,这么做行得通。”她像尖声驶过我家附近的火车头,喋喋不休地闲谈着。一长列箱型货车装满小麦、机械,还有碎玻璃,一列接着一列,从我们窗边通过,拉出的长长影子活像外国远道而来的密探和罪犯。

    嘉娜与我不太谈及那本书对我们的影响力。那份影响力太强大,这点再明白不过,况且进行讨论绝对会让我这本书的内容,沦为闲聊和漫无目的的空谈。这本书要谈论的是,某些在我们两人的人生中都毋庸置疑、占有不可或缺地位,并且明显存在我俩之间、基本如阳光和水的东西。为了回应书中涌现而映照在我们脸上的光芒,我们出发上路,借由自身本能的力量,企图在这条道路上前进,却不想弄清楚自己究竟要走向何方。

    即便如此,我们还是经常为了要搭哪辆巴士,吵得不可开交。举个例子,有一次,站方播报员通过扩音器,以金属般嘈杂的声音向候车室(在这样一个小镇,候车室还架了一个衣架,显得有点过头了)里的乘客宣布巴士离开的时间和目的地,激起嘉娜上车的渴望;虽然我大力反对,最后还是屈服了。另一次,我们跟随一个拎着塑料手提箱的年轻人来到巴士候车道,走过他泪眼婆娑的母亲和老烟枪父亲身边,只因为那年轻人的身材与略微驼背的模样,使她想起穆罕默德。我们还跟着他上了这班标示“终点站土耳其航空”的巴士,随他途经三个城镇,越过两条污秽的小河,最后到达一处环绕着铁丝网围篱、有座瞭望台的营房,围墙上方写着:“快乐,就是身为土耳其人”。我们搭遍各式巴士,深入大草原中心,有时只因为嘉娜迷恋巴士车身的暗绿与赭红色彩;要不就是,你瞧!巴士侧边“疾风迅雷”标志的R字母尾端,随着车身震动加速会愈来愈细、变弯,像一道闪电。当我们抵达尘埃满布的小镇,在肮脏的巴士站与冷清的超市盘桓,证实嘉娜所谓的调查工作无疾而终,我会问她,为何我们要旅行,并提醒她,我从死去乘客身上偷来的钱已经越来越少。但是,我还是会假装自己正努力理解这桩调查工作中不合逻辑的逻辑。

    我告诉嘉娜,在塔斯奇斯拉馆上课时,我曾经探出窗外,目睹穆罕默德中枪。她听了毫不惊讶。根据她的说法,人生充满了明显、甚至有意的交集,有些鲁钝的笨蛋称其为“巧合”。穆罕默德遭枪击后不久,嘉娜发现对街经营汉堡店的家伙有不寻常的举动。她记得自己听到枪声,直觉有事情发生,奔向受伤倒地的穆罕默德。而在穆罕默德受伤的地点,随即出现一辆计程车,将他俩载往卡辛姆帕萨海军医院。如果换成别人,也许会认为这只是巧合,计程车司机选择那间医院,是因为刚从海军退伍,一切只是偶然。穆罕默德肩上的伤不严重,一两天就可以出院。但是第二天早上,嘉娜到医院时,却发现他已经离开消失了。

    “我去他工作的饭店,在塔斯奇斯拉馆略微查看了一下,还到他经常出入的地方,然后回家等他的电话,不过我知道这些都是白费工夫。”她冷静清楚地说,我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我明白,他回去了,回到那个国度去了。打从那时开始,他就回到那本书的世界了。”

    我是她追寻那个国度的“旅伴”;为了重新发掘那片乐土,我们要互相扶持。在寻找新人生的道路上,抱持“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的想法并没有错。我们是心灵伴侣,也是旅途良伴;我们给予对方无条件支持。玛丽与阿里只以两片镜片就能引燃营火,我们同样有创意。所以接下来几个星期,我们在夜车上比邻而坐,两人的身体摩擦碰撞。

    一些夜里,在录影机播放的第二部影片以高八度的枪声和爆破的直升机告终许久,以及我们这些困倦憔悴的乘客启程梦周公许久之后,大家把性命交托死神定夺,巴士在蹒跚前进的车轮转动下,继续无休止的旅程。我总会在车子驶过渠沟或突然煞车时惊醒,认真、良久地凝视窗边的嘉娜那张婴儿般沉睡的容颜。她的头靠在卷起充作枕头的窗帘上,淡棕色秀发在枕上垄起一座甜美的小丘,继而陡降在她的香肩上。她修长的美丽手臂,有时像一对平行的柔弱树枝,碰触着我饥渴的膝头;有时她撑起一只手臂,好像多了第二个枕头,另一只手则优雅地扶在前一只手臂的肘部。当我仔细注视她的脸,看见似乎有一抹痛楚令她皱眉。有时候,她淡棕色的眉毛在眉心纠蹙成结,前额写满疑虑,使我内心一凛。然后我会看见一抹光辉爬上她苍白的面容,开始幻想有个天鹅绒般柔软的美丽天堂,那里玫瑰盛开,日落时松鼠跳跃嬉闹,召唤我前往她颧骨和纤细喉头间的绝妙乐土;或者如果她低垂着头,秀发披散颈背,便呼唤我至那个触不着的部位。我会注视她脸上闪现的金色光辉;如果她在睡梦中甚至仅浅浅一笑,牵动饱满苍白、因经常咬唇时而轻启的双唇,我会告诉自己:虽然学校和书本都没教过,但是,噢,天使啊,看着这心爱的睡容,是多么甜蜜啊!

    我们倒是讨论过天使的话题,但对话相当虚浮,根本就像嘉娜在市场(比如街角的五金行、死气沉沉的干货店)讨价还价买来的易碎物品一样,不值得一提。买来那些小东西之后,我们顶多把玩一下,就留在车站的餐馆或巴士座位上。我们也谈过死神,死神似乎是那位天使威严又沉闷的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兄弟。他无所不在,尤其是“那里”,因为死神就从“那个地方”现身。我们寻找线索,希望到达“那里”,找到穆罕默德,但也错失一些蛛丝马迹。我们的资讯大多由那本书而来——就像我们知道意外发生的独特时刻,学到能目视另一个世界的起始点,清楚戏院的门厅与新人生牌牛奶糖,知悉可能枪杀穆罕默德、甚至干掉我们的暗杀行动,认出锁住我前进脚步的客栈帐篷,也认识到持续很久的沉默、夜晚,以及灯光黯淡的餐桌。我应该这么写才对:说了做了这么多之后,我们再度搭上巴士;说了做了这么多之后,我们再一次启程上路,有时甚至夜幕低垂前才上车;服务员会验票,乘客互打交道,孩童和较焦躁的乘客则像看着电视屏幕那样,望向窗外铺着柏油的平坦山路。嘉娜眼中突然闪现一道微光,她开始说故事。

    “还小的时候,有时我会在半夜醒来。”有一次她这么说:“我拨开窗帘向外望,会看见有个男人在街上,酒鬼、驼背的胖男人、守夜人,反正总会有个男人在街上……我很怕,而且我喜欢我的床,可是也很想到街上去。”

    “我对男生的认识,是在度暑假的地方与哥哥的朋友玩捉迷藏。也可能是念中学时,看他们对着书桌里拿出来的东西瞧。也许是更小的时候,我们玩游戏正起劲,他们突然说要尿尿,从他们摆动双腿的样子,我知道男生是怎么回事。”那天夜里稍晚,她又说道。

    “我九岁时在海边跌倒,膝盖受了伤,母亲尖声大叫,大哭起来。我们去找饭店的医生,他说,真是个漂亮的小女娃,好甜美的小姑娘。他用双氧水清洁我的伤口,然后说,真是个聪明的小女孩。我从医生看我头发的模样,知道他喜欢瞧着我。他的眼睛有种眩惑力,把我视为另一个世界的人。他的眼皮有点沉重,看起来有些昏昏欲睡,但还是仔仔细细把我完全看个饱。”后来她又说。

    另一个晚上,我们又谈起天使。“天使的目光无所不在,”她说:“他的双眼无所不看:永远存在。不过,我们这些不幸的人类,仍为不见这些目光所苦。是因为我们疏忽吗?还是我们的意志不够坚强?或是因为我们无法热爱人生?我知道,总有一天,无论日夜,我会望向巴士窗外,走遍一个又一个城镇,我的眼神终将与天使之眼相遇。我一定要学会如何注视,那么我可能就会见到天使。我对巴士充满信心。我对天使也有信心……有时候……不对,应该是永远有信心,没错:永远有信心。好吧,只是偶尔有信心。”

    “我追寻的天使出自那本书。这位天使之所以出现在书里,似乎是另一个人的想法。天使在书中像过客,但我还是可以认出他来。我确信,看见他的那一刻,人生的奥秘就会在我眼前展现。在巴士意外现场,还有巴士上,我都能感受到天使的存在。穆罕默德说过的每一件事都应验了。你知道吗?无论穆罕默德走到哪里,死神放射的光芒都环绕他的左右。或许,是因为他把那本书深植心中。我也听车祸受难者提过天使,那些人对那本书或新人生一无所知。我追寻着他,搜集他遗留的讯息,一路跟随。

    一个雨夜,穆罕默德告诉我,那些想杀他的人已经准备动手。他们可能在任何地方出现,甚至无时无刻都在偷听我们谈话。你也可能是其中之一,但你不要想歪了。人们的思考与行动,经常表现出与他们真正想法完全相反的一面。你上路寻找那片乐土,你的心却向内缩。你以为自己在读那本书,却只是重新抄写罢了。当你以为自己伸出援手,却是加害于人。多数人都不想要新的人生或新的世界,所以他们杀了那本书的作者。”

    这是嘉娜第一次提起那位作家(或者被她称为“作者”的那个老男人)的经过。我虽然不甚了解她的话,她说这段话的样子却让我非常兴奋。倒不是这番话言之有物,而是话中透出十足的神秘感。她坐在一辆很新的巴士的前排,双眼盯着柏油路上发亮的白色中线。不知何故,在那个天空呈紫红色的夜里,路上未见迎面而来的其他巴士、卡车及汽车的前照灯。

    “我知道穆罕默德与那位老作家曾有过对话,他们从对方的眼神中了然一切。穆罕默德一直在找他,而且很景仰他。他们碰面时没有太多交谈,安静不语;他们有时会发生争执,但旋即陷入沉默。那位老先生要不是年轻时写出那本书,就是在写年轻时的事。他曾经感伤地说,那是一本年轻人的书。后来,‘那些人’恐吓老人家,逼他放弃亲手撰写、深入自己灵魂、呕心沥血的作品。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他们’最后杀了他……现在,老人死了,轮到要杀穆罕默德也没啥好讶异……我们会在杀手动手之前,找到穆罕默德……重要的是:还有其他人读了那本书,相信书中所言的一切。我在各城镇看见那些读者,看到他们在各城镇、巴士站、商店里走动;我认得他们,从眼神就认得出他们。读过那本书并对内容深信不疑的人,脸上的神情与众不同;他们的眼中都有一股悲伤的渴望,总有一天你会了解,或许你已经领悟到了。如果理解个中奥秘,如果你能朝它追寻下去,那么人生将令人惊异下已。”

    如果嘉娜是在一处苍蝇满天飞的荒郊野外休息站对我说这番话,我们可能会抽着烟,喝着无精打采的餐厅跑堂送来的免费茶水,然后舀着吃起来像塑料的糖煮草莓。如果我们当时身处摇摇晃晃的巴士前座,我的眼睛会死盯着嘉娜醇美的双唇和饱满的嘴,而她的眸子却总是凝视偶尔驶过、随车身震动高低起伏的卡车前照灯。如果我们在拥挤的巴士站,与一大群提着塑料袋、硬纸壳行李箱,还有粗麻布袋的旅客挤在一块,嘉娜话讲到一半会突然中断,然后,哎呀,她会从餐桌逃开,不知去向,把心凉了半截的我独自留在一大群人当中。

    有时我会计算时间,好半天才终于在等车的那个城镇,发现她在小巷里的二手商店。有时候,她焦躁地研究一个坏掉的熨斗,或已经不再生产的老式烧炭火炉;有时候,她转身对我神秘一笑,手上拿着一份古怪的乡下报纸朗诵道:“地方自治法通过,允许家畜傍晚返家时,得以使用主要街道”,或是土耳其石油公司代理商宣传他们在当地商店的新产品,都是从伊斯坦布尔新鲜运达的广告。我经常远远地发现她和其他人亲密聊天;她会与戴头巾的老太太深入谈心,或反复吻着坐在膝上那脸型像小鸭的女孩,或是尽吐对巴士路线及搭车站名等资讯的惊人常识,帮助那些浑身散发OP牌刮胡皂臭味、意志薄弱的陌生人。当我气喘吁吁迟疑地走向她,她会摆出一副“咱们出外旅行,本来就是为了帮他人解决困境”的表情。“这位可亲的女士,她的儿子退伍了,他们应该在这里碰头,”她会这么说:“但是,他不在那班从凡城开来的巴士上。”我们为旁人查询巴士时刻表,替别人换车票,安抚他们爱哭闹的孩子,他们上厕所时代为看守大包小包的行李。“愿上苍庇佑你们。”一位装着金牙的胖老妪曾这么说,然后她转向我扬眉道:“尊夫人美得惊人,你知道吗?”一旦巴士上的照明灯和发光的录影机电视屏幕被关掉,车上的活动便停下来,只有那些最忧郁、最浅眠的乘客仍抽着烟。我和她的身体随着轻微晃动的座位逐渐靠近。嘉娜,我感受到你的发丝在我的脸庞飘拂;你细长的手臂,轻触着我的膝盖;你那带着睡意的气息,吹拂着我的颈子。车轮疾转,柴油引擎不断发出阵阵吼声;而光阴如漆黑、温暖、流动缓慢的液体,在我俩之间慢慢扩散。在这原始的时刻,一种初生的感受,渗入我们麻木、无气力、僵硬的双腿骨子里,带着欲望撩拨我们的肉体。

    有时候,因为手臂与她碰触,引燃我的熊熊欲火;有时候,我整夜就等待着她的头斜靠在我的肩上(老天,求求你!);有时候,为了不弄乱她披散在我喉头的一束发丝,我竟然在位子上僵直不敢动;我带着怯畏的心,虔诚地数着她的呼吸;见到她眉头转瞬即逝的一抹哀伤,我开始胡思乱想究竟有何含意。当那张灯光猛然照射下苍白的脸庞在我的注视中醒来,她没有瞥向窗外,确认自己身在何方,而是凝视我安慰的眼睛,并且对我一笑,我是多么兴奋。我整晚为她守夜,好让她的颈子不要靠上冰冷的窗口,免得着凉。我脱下在埃尔金占买的栗色外套,披在她的膝上。当司机带领我们摇摇晃晃地行驶在山路上,我努力护住睡姿跟着东倒西歪的她,免得她摔出座位受伤。有时候,虽然守夜的我听着引擎噪音、乘客的叹息,以及他们对死亡的思慕之情,已经被弄得头脑昏昏沉沉、思路不清,但我的双眼依旧聚焦在她平滑的颈项与柔软的耳蜗之间。我的意识飘到了童年时期乘船、打雪仗的幻想曲中,它融入我的梦想,我盼望着有那么一天,自己能有这份福气,和她共度如此美满的婚姻生活。

    几个小时后,我被一道恶作剧、像切割玻璃般冷冽、有棱有角的日光唤醒,这才明白梦中带着薰衣草香气的撩人庭园,其实是她那一直在我头上搓弄、撩拨的颈子;睡睡醒醒之间,它静静地在我头上又停留良久。我眨眨眼,对窗外灿烂的晨光道早安,只为了喟叹自己与她的双目距离何其遥远。而这时,淡紫色的山和新人生的端倪,才刚要显现。

    一天傍晚,她像老到的说书人般说道:“爱能指点迷津,爱能掏空你的生命,爱最终将引导你探得宇宙的秘密。现在,我了解了爱,我们即将抵达‘那里’。”这番话,把我如鲠在喉的灼热火焰,硬生生吹熄。

    “见到穆罕默德的那一刻,”她继续说着,没理会巴士站一张桌子上,老旧杂志封面的“大镖客”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正在对她行注目礼:“我知道,我的人生就此改变。认识他之前,我有自己的生活;认识他之后,我的人生改变了。我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变了颜色,改了形状——人、床、灯、烟灰缸、街道、云朵、烟囱,什么都不一样了。我又敬又畏又疑惑,开始发掘这个新世界。我买下那本书,心想再也不需要其他书本和小说。为了确切认识那个开展在眼前的世界,我必须学会‘用心看’这门学问,用自己的双眼,看清楚每件事、每个人。然而一旦读了那本书,我马上了解,我必须看清楚每件事背后的奥秘。所以我鼓励从寻找新人生的国度忧伤返回的穆罕默德,说服他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就将抵达那个新世界。那些日子里,我们一遍又一遍反复读那本书,每次都以全新的角度重新诠释。有时候,我们花上好几个礼拜,只为了研读一段文字;有时候,读过之后一点就通,脑袋像钟声一般清晰。我们一起看电影,一起读其他书籍,一起读报,在街头漫步。当那本书盘踞我们的思绪,当我们将之牢记在心,伊斯坦布尔的街道发散出如此明亮非凡的闪光,这座城市只属于我们。我们得知,在街角看见的那个斜倚着拐杖的老头,打算在咖啡馆发呆消磨时间,等着接孙子放学。我们发现,那三辆马车中,拖着最后一辆车的母马与拖拉前两辆车的两匹瘦马是母子关系。我们了解到现在愈来愈多男人穿蓝色袜子的原因。我们学会把火车时刻表由下往上念,解读其中的奥妙。我们明白,那个肥胖而满头大汗的男人提着上巴士的手提箱里,装满了刚刚从商店抢来的内衣裤。我们上小馆子,再次阅读那本书,接着讨论内容,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这,就是爱情。有时候,我认为爱是了解远方世界的惟一途径,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而爱,也是能通达‘那里’的惟一方法。”

    “但是,”一个下雨的夜晚,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的吻戏,一边说道:“好多事我一无所知:永远无从得知。”巴士滑行四、五英里后,吻戏告一段落,继而出现的画面,是一辆和我们的巴士很像的车正驶过一个风光迷人又如此与众不同的地区。“我们也将前往全然未知的世界。”嘉娜补充了一句。

    当我们的衣服因沾满尘土脏污而僵硬,当十字军东征以来史上所有人们扬起的滚滚黄尘一层层堆积在我们身上之际,我们会在换搭巴士之前,随意选个小镇,随性挑家商店采买一番。嘉娜会为自己添购丝和毛混织的府绸长裙,穿上后像个善良的地区学校老师;我则拙劣地仿照她的昔日恋人,买白色衬衫穿。如果路上看到地区行政单位的办公大楼、凯末尔雕像、阿齐利克家电经销商、药房、清真寺,注意到澄澈蓝天中喷射机画出的优雅白色喷汽尾巴,远眺古兰经学校帆布招生旗帜后方的风光,看见割礼庆祝会正在举行,我们会拎着捆好的包裹和塑料袋停在原地,热情地抬头望向天际,然后向打着褪色领带、无精打采的官员询问公共澡堂怎么走。

    由于澡堂早上只供女性使用,我会在街上和咖啡馆消磨时间。经过镇上的饭店时,我幻想自己告诉嘉娜,我们得在真正的“陆地上”至少过一夜,例如住饭店,而不是继续上路,睡在巴士上。好几个晚上,当我盘算着告诉她幻想已久的那档事,嘉娜便会对我展示当天下午我去澡堂时,她所得到的伟大“调查”成果:包括一大捆老旧的温馨照片杂志、比杂志年代更久远的儿童连环画、我不记得自己嚼过的口香糖品牌样本,以及一支一时间还看不出重要性的发夹。“到巴士上我会跟你说。”她会这么告诉我,对我一笑。只有屏幕播出她看过的影片时,这特别的笑颜才会在她的脸上展露。

    一天夜里,巴士上并非播放惯见的低俗影片,电视屏幕上出现的是一位发布死亡公告的正经、郑重播报员。“我已经在前进穆罕默德另一个人生的路上,但他不是穆罕默德,而是另一个人,是在另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人。”嘉娜说道。巴士加速驶过一座加油站,不住闪烁的红色霓虹反射在她的脸上。

    “穆罕默德没有透露太多他的过去,只提起有个姐姐,住在豪宅里,有一株桑椹树;还有,他本来叫作另一个名字,有另一个身份。他曾经告诉我,年幼时非常爱看一本叫作《儿童周刊》的杂志。你听过这本《儿童周刊》吗?”她修长的手指滑过那一大捆已经泛黄、塞在我们双腿和烟灰缸之间的旧杂志,望着我翻阅它们,自己却不看一眼。“我搜集这些刊物,是因为穆罕默德曾说,每个人最终总会回归书页中的世界,这些书建构了他的童年。它们造就了那本书。你懂吗?”我并不全然了解,有时候一窍不通,但嘉娜对我说话的态度让我觉得,自己确实了解她的话。“穆罕默德和你一样读了那本书,并且全然了悟他的人生终将全盘改变。他把理解到的道理,转化为合理的结果。他曾经研读医科,为了把时间全部奉献给书中提到的新人生,中断了学业。他很清楚,如果要成为全然不同的另一个人,必须完全抛弃过去。因此,他断绝了与父亲及家人的关系……完全舍弃并非易事。他告诉我,事实上他是借由一场车祸,全然与过去脱钩,迈向新的人生。事实是,意外意味着启程,而离去的方式,要靠意外。在启程的神奇关键时刻,你会看见天使:直到那一刻,我们才知道骚动的真正意义,就称为人生。只有那时,我们才能回家。”

    听着她的话,我发现自己正想着被我抛下的一切,我的母亲、我的房间、我的东西、我的床铺;我察觉隐伏的理性与不相上下的罪恶感在内心并存,但我只会把自己与嘉娜追逐新人生的幻想合而为一,编织成一场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