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米莱姑妈打开门,当看见面前站着的是从学校回来的纳兹勒时,她发出了无以言表的一种幸福的声音。每天晚上她都是这么迎接从学校回来的侄女的。

    “你回来了,孩子?我怕你会着凉,担心了半天……”

    纳兹勒说:“我没着凉!”她脱下了大衣和鞋子,从鞋柜里拿出了拖鞋。

    “上午我去塔克西姆买了棵卷心菜,可把我给冻坏了。差不多该下雪了。”

    纳兹勒说:“亲爱的,还没那么冷吧。”随后她想:“我就像个男人似的安慰她、哄她。”

    “上午出去的时候,你不是还想穿那件薄雨衣的吗!”

    纳兹勒没搭理她。她一边换衣服,一边回忆在学校度过的半天时间。文学院坐落在维兹内基莱尔的泽内普女士的宅邸里。两节课都没干什么正事,一节是谈话课,一节做了翻译练习。上完课,她和几个喜欢摆出一副哥哥模样的男同学一起走到了贝亚泽兹特的水池边,然后在那里上了有轨电车。

    换好家居服、洗完手,她就去了客厅。杰米莱姑妈也跟到了客厅。喝茶时,杰米莱姑妈继续跟她说白天的事情。她说,谁也没发现小猫跑鞋柜里去了,可怜的小猫在里面被关了好几个小时。她还说今天的一张报纸上有关于纳兹勒爸爸的消息。她还告诉纳兹勒,奥马尔又来信了。在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杰米莱女士的声音和表情都很生动。

    纳兹勒翻开报纸,看见报上写着:“马尼萨的文化活动……今天马尼萨的百姓之家周围,俨然成了一个文化活动中心。电影院旁边的图书馆今天正式向公众开放,马尼萨议员穆赫塔尔·拉沁出席了图书馆的开馆仪式并剪彩。”

    姑妈问:“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怎么样,你看见了吧?”杰米莱女士仿佛很惊奇似的左右摇摆着头。她大概是想和纳兹勒聊聊报上的这条消息,或许也是想像聊报上的消息那样聊聊奥马尔的来信。

    纳兹勒说:“等《马尼萨邮报》来了,我们就可以看见照片了。”

    “那个广场现在肯定更热闹了。很可惜,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回去过了!”

    纳兹勒说:“亲爱的姑妈,你如果想去就去好了。”然后,她用一种很平静的声音问:“信在哪里?”

    “我放到你房间里了。等等,我去给你拿来……”

    纳兹勒说:“过一会儿我自己过去看。”但是她没有马上站起来。她不想看信的时候有姑妈在边上。她一边继续翻报纸,一边喝茶。

    杰米莱姑妈开始说起小猫的调皮来,但这并没有让任何人兴奋起来。愉悦的气氛消失了。仿佛是刚刚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为了忘记不愉快,她们都在等待对方道歉一样。纳兹勒想,姑妈可能也和自己一样在想着信的事。

    奥马尔从四月初,也就是七个月前一直在给纳兹勒写信。夏天快过去的时候,有一次他在信上说可能秋天的时候可以回一趟伊斯坦布尔,但是后来他又在另一封信上说,整个冬天他们都要在隧道里工作,抽不出一点时间,所以就回不去了。最初的几封信里,他更多的是在用一种嘲讽的语言说自己生活和工作的地方,他遇到的人以及他所看到的东西。夏天,在写到安卡拉的其中一封信上,他谈到了以前曾说过的要成为一个法提赫的想法。有时候他也在信上说到一个德国工程师,他说那个工程师在他们旁边的一个工地上工作,他不时会去拜访一下。另外,他还特意给杰米莱女士写了信,告诉她在他姨父的帮助下,他已经把房子、商店和地皮卖掉并兑换成现金了。

    纳兹勒喝完茶就回自己的房间了。她从桌子上拿起了信,在床边坐下。信比最近来的几封都要轻,她想里面肯定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纳兹勒害怕自己想到的一些东西。

    奥马尔在最近的几封信里更多地是在谈他自己。纳兹勒想,也许是因为冬天的这几个月他都只在隧道里工作,周围没有太多的人,也不会遇到什么新鲜的事情,所以他会那么做,但是他谈自己的那种方式有种让纳兹勒担忧的东西。他在信上说,他感到很孤独,和德国工程师的友谊不能让他得到满足。好像他是想说什么心里话,但又怕说出来以后会有什么丑恶或是可怕的事情发生,所以他在为此做着某种准备。纳兹勒因为害怕他的这种准备,所以最后的几封回信都写得很小心。她还劝告他不要开始喝酒。后来她因为写了这个既为自己感到了骄傲,又感到了一些害羞。因为对文学和生活多少有点感悟的她可以想到,一个从欧洲回来的孤独的工程师可能会希望从酒精里得到某种安慰。

    她用一支笔打开信封,开始读起来:

    亲爱的纳兹勒:

    没有收到回信我就写这封信了。现在你可能会对你将要读到的内容感到惊讶。我不想再写了撕掉,撕了再写了。不管怎么样我要把这封信寄出去。我喝了一点葡萄酒,现在心情很好。房间里点着汽灯,暖炉在呼呼地冒着火苗。旁边房间里有人在打呼噜!不说这些了。我要跟你说的是,我想了很久,我决定要和你结婚。怎么样?我认为这会很好!我认为这跟我的那些远大理想并不冲突!给我写回信。不用着急,但也不要拖着不写。在收到你回信之前我不会再给你写信了,我会等待。你可以想像那是一件多么糟糕、多么让人心烦的事情!但是我还是想博得你的同情。这是一封非常糟糕的信。但是,让我怎么办呢,我还是要把它寄出去,因为为了寄这封信我对自己发了一千遍誓,我不知道告诉自己多少次,写了撕掉,撕了再写是件荒唐的事情。不管怎么说,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写吧,但是请你快点给我回信。别忘了向你姑妈问好,拜托了。

    奥马尔

    1936年10月30日

    纳兹勒又把信看了一遍。看第二遍的时候,她想像了一下奥马尔写信时的样子。然后,她想:“现在我该怎么办?”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像想像中的那样感到恐惧。她坐到了床上,把头靠在枕头上对自己说:“看来我是要跟他结婚了!”对这个想法她也没有感到害怕,她有些担心了。她开始研究这事马上可以成的原因。

    她想:“我明白为什么这事马上就可以成,因为我本来就喜欢他!古尔邦节他来我们家那天我就明白自己喜欢上他了。”但这些都是非常普通的想法,她觉得这些想法和自己不相称。“他聪明,有抱负,友善,英俊……”她开始细数他的优点。当她想到这些时,她开始变得很激动。她为自己感到骄傲,因为有这么多优点的一个人喜欢上了自己。然后,她突然想到:“我爸爸会说什么?”她的爸爸没有对奥马尔发表过任何评论。只是有一次,他从楼下大门底下拿到了奥马尔提到安卡拉的一封信,把信交给女儿时他的脸色有点阴沉。那么我妈妈如果还活着的话会对我说什么呢?她想,母亲会笑着关照自己要仔细考虑这个问题。母亲曾说过自己很幸运,因为不是媒人介绍结的婚。爸爸也从来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会称赞改革带来的好处,还会说他在马尼萨当省长时做的那些事情。她对自己说:“我在想些什么呀?”她把腿挪到了胸前,像一只潮虫那样在床上蜷曲着腿坐着。她嘟囔道:“爱情!”这是一个让人害羞的词,在家里是不能说的,如果有个陌生人不小心说了这个词,大家都会装出没听到的样子。在家里,尽管大家彼此相爱,但都羞于把这个词说出口。这个词会让纳兹勒想起一人在房间里读的那些小说,某些电影里出现的接吻镜头,还有就是所有人都鄙视的那些女人。后来,她又情不自禁地想像了一下婚礼的场面。她想《马尼萨邮报》肯定会发很多有关这场婚礼的消息。她嘟囔道:“他们会怎么评价奥马尔呢?一个在欧洲读过书的年轻工程师……”她对自己的这些想法感到害羞。她又想学校里的那些同学会说些什么……“他们会说他很可爱,是一个英俊的工程师。”她再次认定,学校里的那些同学都是些脑子空空的人。她想:“我也不用再去学校了!我不喜欢那些乏味的课和那里低俗的氛围。那么,我喜欢什么呢?我希望所有的人都幸福,希望所有的人都好,都快乐,都聪明!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相信他可以给我这样的一个生活。那我赶快给他回信吧,别让他又开始喝酒了!”她从床上下来。她想打开柜门照照镜子。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这么做,她打开柜门,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是健康和快乐的。她想:“多简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