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我独自走进植物园,缓步朝栽植的草木走去。我喜欢这地方,经常来;所有园丁都认识我,给我打开不对外的园地,都以为我是个搞科学的人,因为我坐到水池旁边。多亏终日监守,这些水池就不用管理了,无声的水流为之补养。池中任由杂草生长,浮游着许多昆虫。我就专注视着游虫;甚至可以说,多少是这景象使我萌生写《帕吕德》的念头:一种徒劳无益的观赏之感,我面对灰色的微生物的感慨。这天,我为蒂提尔写下这悉话:

    各种景观中,平展的大景观吸引我,景物单调的荒原,我本想远行到

    水塘密布的地方,但是我这里就被水塘环绕。不要以为我悲伤,其实我连

    忧郁都谈不上。我是蒂提尔,孑然一身,我喜爱一种景色,就像喜爱排解

    不了我的思想的一本书。须知我的思想是悲伤的,也是严肃的,比起别人

    的思想来,甚而是沉闷的。我比什么都喜爱这种思想,正因为要带着它漫

    步,我才到处寻觅平野、没有笑容的水塘、荒原。我带它信步游荡。

    我的思想为什么是悲伤的呢?如果这给我造成很大苦恼,我就会更加

    经常琢磨这个问题了。如果不是您向我指出来,也许我还意识不到呢。因

    为,许多您根本不感兴趣的事物,它往往感兴趣。譬如,它就很乐意重读

    这一行行文字;它把乐趣寄托在各种小营生上,这无需我赘述,说了您也

    弄不清楚……

    轻风徐吹,颇有点儿暖意。水面上纤弱的水草被虫子压弯了。刚冒芽的小草间隔开石头的空地儿,稍许逃逸的一点水就润泽了根须。苔藓一直铺到池底,暗影愈显得幽深:青绿色的水藻挂着气泡,供幼虫呼吸。忽然,一只水龟虫游过。我不由得产生一种富有诗意的想法,从兜里掏一页空白纸,在上面写道:

    蒂提尔微笑了。

    这之后我饿了,于是决定改天再研究眼于草,先去码头大街寻找皮埃尔对我说过的那家餐馆。我愿想独自用餐,不料却遇见莱翁;他向我谈起埃德加。下午,我去拜访几位文学家。将近五点钟,下起一阵小雨。我回到家中,写下学校二十来个用词的定义,还为胚盘一同找到新修饰语,竟有八个之多。

    到了傍晚,我有点儿疲倦,吃罢晚饭便去安棋尔家睡觉。我是说在她家里,而不是与她同眠:我同她一向只有无伤大雅的小小的调笑。

    她一人在家。我进屋时,她正坐在一架新调的钢琴前,准确地弹奏莫扎特的一支奏鸣曲。时间已晚,听不见别的响动。她穿着一条小方格衣裙,多枝烛台的蜡烛全点着了。

    “安棋尔,”我一进屋便说道,“我们应当设法改变一下生活!您又要问我今天干了什么吧?”

    她无疑没怎么听明白我这话的尖酸,立刻就问道:

    “怎么样,今天您做什么啦?”

    于是,我也不由自主地回答:

    “我见了我的挚友于贝尔。”

    “他刚从这儿走的。”安棋尔接口说道。

    “亲爱的安棋尔,难道您就不能一同接待我们吗?”我高声说道。

    “恐怕他不怎么愿意吧,”她又说道。“您呢,如果一定要这样,那就星期五来我这儿吃晚饭,他也到场:您给我们朗诵诗……对了,明天晚上,我邀请您了吗?我要接待几位文学家,您也得来。我们九点钟聚会。”

    “今天我就见了几位,”我答道,指的当然是文学家。“我喜欢他们平静的生活方式。他们总在工作,然而又怎么也打扰不了他们;您去看他们的时候,就觉得他们只是在为您而工作,也爱对您谈论。他们殷勤好客,显得和蔼可亲,并从音容笑貌上一样样从容地构建出来。我喜爱这些人,他们终日忙碌,而且能和我们一起忙碌。由于他们不做任何有价值的事情,别人占用他们的时间也不会感到内疚。哦!对了:我见到蒂提尔了。”

    “那个独身男子?”

    “对。不过,实际上他结了婚……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他叫理查德……不要对我说他刚离开这儿,您不认识他。”

    安棋尔有点儿生气,对我说道:“您看怎么着,您的故事不真实!”

    “为什么,不真实?就因为不是一个,而是六个人吗!我安排蒂提尔独自一人,是集中表现这种单调的生活,这是一种艺术于法;您总不能让我写他们六个人都垂钓吧?”

    “我完全确信,他们在现实生活中,各有不同的事儿要干!”

    “那些事儿,假如我一一描写出来,就会显得差异大大了。作品中叙述的各种事件之间,并不保留它们在生活中的价值。为了存真,就不得不重新安排。关键是我所指出的,事件使我产生的情绪。”

    “这种情绪如果是错的呢?”

    “亲爱的朋友,情绪从来不会错的。您不是有时读过谬误始自判断吗?其实,何必叙述六遍呢?既然让我产生同样的感觉——恰恰相同,而六遍……您想知道在现实生活中,他们干什么吗?”

    “谈谈吧,”安棋尔说道,“瞧您这样子,都恼火了。”

    “根本没有,’哦嚷道……“父亲耍笔杆子;母亲操持家务;大儿子给别人家上课;二儿子上人家的课;大女儿是瘸子;小女儿太小,什么也不干。还有一个厨娘……主妇名叫于絮珥……要注意,他们所有人,每天都各自干完全相同的事情!!!”

    “也许他们穷吧。”安棋尔说了一句。

    “必然的!不过,您理解《帕吕德》吗?理查德刚一结束学业就丧失了父亲,那是个鳏夫。他只好谋生,他财产不多,又让一个哥哥给夺走了;可是谋生,干些微不足道的活儿,想想看嘛!只是赚钱的活儿!在办公室里,抄多少页的文件!而不是去旅行!他什么也没有见过,他的谈话变得十分乏味;他看报纸是为了能同人交谈——如果他有闲聊的工夫,他的时间全被占用。还不能说他去世之前,就不可能干任何别的事情了。他娶了一个比他还穷的女人,出了崇高的感情,并无爱情。妻子名叫于絮珥。哦!我早就对您说过。他们将婚姻变成长时间的爱情见习期,结果还真的很相爱,他们也是这么对我说的。他们非常爱自己的孩子,孩子也非常爱他们……也包括厨娘。星期日晚上,大家玩填格游戏……我差一点儿忘了老奶奶;她也跟着一起玩,但是她眼神儿不好,看不清子儿了,别人就悄悄说她不算数。啊!安棋尔!理查德!他谋生,什么招儿都用上了,以便堵窟窿,填满极深的亏空,都用上!他的家也一样。他生来就是独身;每天都同样穷凑和,都是所有最好东西的代用品。而现在呢,不要想得太糟,他品德极为高尚。况且,他也觉得幸福。”

    “咦,怎么!您在哭泣?”安棋儿问道。

    “不要介意……是神经质。安棋尔,亲爱的朋友,到头来,您不觉得我们的生活缺乏真正新奇的东西吗?”

    “有什么办法?”她又轻声说道,“我们俩到近处旅行一次,您看好吗?等等,周六,您没有事情吧?”

    “可是,您不会考虑,安棋尔,后天吧!”

    “有何不可?我们赶早一道动身;明天晚上,您就在我这儿吃饭——同于贝尔一起;您留下来,睡在我身边……现在,再见,”安棋尔说道,“我要去睡了;时间晚了,您弄得我有点儿累。女佣人给您准备好了房间。”

    “不,我不留下了,亲爱的朋友,请原谅我;我太兴奋了。睡觉之前,我要写很多。明天见。我回家了。”

    我想查一查记事本。我几乎跑着离开,这也是因为天下起了雨,而我又没带雨伞。我一回到家,就立刻为下周的一天写下这种想法,也不仅仅指理查德而言:

    “卑贱者的德行——接受;而且,这特别切合他们中一些人的实际,能让人以为,他们的生活就是量他们的灵魂而裁制的。尤其不要怜悯他们:他们的状态适于他们;可悲的状态!一旦这种平庸的状态不再表现在财产上,他们就视而不见了。我突然对安棋尔讲的,也真是那么回事儿:每人的际遇都是契合。每个人找到适于自己的命运。因此,人若是满足于自己所拥有的平庸,也就表明它合体,不会有别种际遇了。合乎尺寸的命运。梧桐和按树生长,撑得树皮出出嘎嘎的破裂声,而人的衣服也必然如此。”

    “我写得太多了。”我思忖道。“有四个词儿就够了。但是,我不喜欢公式。现在审查一下安棋尔惊人的建议。”

    我将记事本翻到第一个周六,在这一页上我能读到:

    “争取六点钟起床——让感觉多样化一点儿。

    “给日西安和夏尔写信。

    为安棋尔找出黑但却美①的相应的词语。

    ①原文为拉丁文。

    “希望能看完达尔文。

    “回访洛珥(解释《帕吕德》)、诺埃米、贝尔纳;——让于贝尔震惊(重要)。

    “临近傍晚,争取从索尔菲里诺桥上过河。

    “查找‘蕈状赘’的修饰语。”

    只有这些。我又拿起笔,全部涂掉,只写上这样一句话:

    “同安棋尔去郊游一乐。”

    然后,我就去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