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又见到了阿莉莎……是三年之后的事儿了,夏季快要过去的时候。在那之前约十个月,阿莉莎来信告诉我舅舅病故。当时我正游览巴勒斯坦,便写了一封颇长的回信,但是没有得到回音……
后来,忘了是借什么事情,我到了勒阿弗尔,信步就自然走到封格斯马尔田庄。我知道进去能见到阿莉莎,但又怕她有别人。我事先没有通知一声,又不愿意像普通客人那样登门拜访,于是心中迟疑,举足不前:我进走呢,还是连面也不见一见就走呢?……对,当然不见更好。我只是在林荫路上走一走,在长椅上坐一坐就行了:也许她还时常去闲坐……我甚至开始考虑留下个什么标记,能向她表明我到过这里又走了……我就这样边想边缓步走着,既已决定不见面,内心怆怆的凄苦就化为淡淡的忧伤了。我已经走上林荫路,怕被人撞见,便走在旁边的人行道上,正好沿着田庄大院围墙的斜坡。我知道斜坡有一点能俯瞰花园,攀登上去,就看见一名我认不出来的花匠在耙平一条花径,转眼他就从我的视野消失了。大院的新栅栏门关着。看家狗听见我经过,便吠了起来。再走出不远,林荫路到头了,我就拐向右边,又来到花园的围墙下,接着想去同我刚离开的林荫路平行山毛榉树林,在经过菜园的小门时,忽然产生一个念头:从小门进花园去。
小门插着,但是门闩不堪一撞,我正要用肩头撞开……这时忽听有脚步声,我便躲到墙角。
我看不着是谁从花园里走出来,但听声音我能感到是阿莉莎。她朝前走了三步,低声唤道:
“是你吗,杰罗姆?……”
我这颗怦怦狂跳的心,戛然停止跳动,喉头一发紧,连话也讲不出来;于是,她又提高嗓门,重复问道:
“杰罗姆,是你吗?”
听她这样呼唤我,我的心请激动极了,不禁双膝跪下。由于我一直没有应声,阿莉莎又朝前走了几步,转过墙角,我就突然感到她近在咫尺——近在咫尺,而我却用手臂遮住脸,就仿佛害怕马上见到她似的。她俯身看了我半晌,而我则吻遍了她两只柔弱的手。
“你为什么躲起来呢?”她问道,语气十分自然,就好像不是分别三年,而只有几天没见面。
“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在等你。”
“你在等我?”我万分惊讶,只能用疑问的口气重复她的话……
她见我还跪在地上,便说道:
“走,到长椅那儿去。不错,我就知道还能见你一面。这三天,每天傍晚我都来这儿,就像今天傍晚这样呼唤你……你为什么不应声呢?”
“如果不是你来撞见,我连面也没见你就走了。”我说道,并且极力控制刚见面时支持不住的激动心情。“我路过勒阿弗尔,只是想在这林荫路上走一走,在花园周围转一转,到泥炭矿场的长椅上坐一会儿,想必你还常来坐坐,然后就……”
“瞧瞧这三天傍晚,我来这儿读什么了。”她打断我的话,递给我一包信。我认出这正是我从意大利给她写的信。这时我抬起眼睛,见她样子变得厉害,又瘦又苍白,不觉心如刀绞。她紧紧偎着我,压在我的手臂上,就好像感到害怕或者发冷似的。她还身穿重孝,头饰仅仅扎着黑色花边发带,从两侧衬得她的脸愈显苍白。她面带微笑,可是整个人儿好像要瘫倒。我不安地问她,现在是否单独一人住在封格斯马尔。不是,罗贝尔和她在一起。八月份,朱丽叶、爱德华和三个孩子也未任过一段时间……找走到长椅跟前坐下,这种询问生活状况的谈话,还继续了一阵。她问我工作情况,我很不愿意回答,要让她感到我对工作没有兴趣了。我就是要让她失望,正如她让我失望一样。然而,她却不动声色,我也不知道是否达到目的。至于我,既满腔积怨,又满怀深情,极力用最冷淡的口气跟她说话,可是又恨自己不争气,说话的声音有时因为心情激动而颤抖。
夕阳被云彩遮住一阵工夫,要落下地平线时又露出头来,几乎正对着我们,一时颤动的霞光铺满空旷的田野,突然涌进我们脚下的小山谷;继而,太阳消失了。我满目灿烂的霞光,什么话也没有讲,只觉得沐浴在金色的辉光中,心醉神迷,怨恨的情绪随之烟消云散,内心只有爱这一种声音了。阿莉莎一直俯身偎着我,这时直起身来,从胸口掏出一个薄纸小包,要递给我,但欲给又止,似乎迟疑不决,她见我惊讶地看着她,便说道:
“听我说,杰罗姆,这是我的紫晶十字架,这三天傍晚一直带在身上,因为,我早就想给你了。”
“给我有什么用?”我口气相当生硬地说道。
“给你女儿,算是你留着我的一个念心儿。”
“什么女儿?”我不解地看着阿莉莎,高声说道。
“求求你,平心静气地听我说;别,不要这样注视我,不要注视我;本来我就很难开口。不过,这话,我非得跟你讲不可。听我说,杰罗姆,总有那么一天,你要结婚吧?……别,不要回答我,不要打断我的话,我这儿恳求你了。我仅仅想让你记住我曾经非常爱你,而且……我早就有这个念头了……存在心里三年了……你喜爱的这个小十字架,将来有一天,你的女儿戴上,算是对我的纪念,唔!但她不知道是谁的……你给她起名的时候……或许也可以用我这名字……”
她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我几乎充满敌意地嚷道:
“你干吗不亲手给她呢?”
她还要说什么。她的嘴唇像抽泣的孩子那样翕动,但是没有流下眼泪;她那眼神异常明亮,显得那张脸流光溢彩,具有一种超凡的天使般的美。
“阿莉莎!我能娶谁呢?你明明知道我爱的只能是你……”猛然,我拼命地一把搂住她,近乎粗鲁地把她搂在我怀里,用力亲吻她的嘴唇。一时间,她似乎顺从了,半倒在我怀里,只见她的眼神模糊了,继而合上眼帘,同时又以一种在我听来无比准确、无比和谐的声音说道:
“可怜可怜我们吧,我的朋友!噢!不要毁了我们的爱情。”
也许她还说过:做事不要怯懦!也许这是我自言自语,我也弄不清了;不过,我倒是突然跪到她面前,情真意笃地抱住她,说道:
“你既然这样爱我,为什么要一直拒绝我呢?你瞧!我先是等朱丽叶结了婚;我明白你也是等她生活幸福了;现在她幸福,这是你亲口对我讲的。好长一段时间我以为,你要继续生活在父亲身边;可是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唔!过去就过去了,我们不要懊悔,”她喃喃说道,“现在,这一页我已经翻过去了。”
“现在还来得及,阿莉莎。”
“不对,我的朋友,来不及了。还记得那一天吧,我们出于相爱,就彼此抱着高于爱情的期望,从那一天起就来不及了。多亏了你呀,我的朋友,我的梦想升到极高极高,再谈任何世间的欢乐,就会使它跌落下来。我时常想,我们在一起生活是什么情景:一旦我们的爱情……不再完美无缺了,我就不可能再容忍……”
“你是否想过,我们没有对方的生活是什么情景吗?”
“没有!从来没有。”
“现在,你看到啦!这三年来,没有你,我艰难地流浪……”
夜幕降临。
“我冷。”她说着便站起来,用披肩紧紧裹住身子,让我无法再挽起她的手臂了。“你还记得《圣经》的这一节吧,当时我们为之不安,担心没有很好理解:‘他们没有得到许诺给他们的东西,因为上帝给我们保留了更美好的……”
“你始终相信这些话吗?”
“不能不信。”
我们并排走着,谁也没有再说话。过了一会,她才接着说道:
“你想像一下吧,杰罗姆;最美好的!”她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而她仍然重复道:“最美好的!”
我们又走到我刚才见她出来的菜园小门。她转身面对我。
“别了!”她说道。“不,你也不要再往前走了。“别了,我心爱的人。最美好的……现在就要开始了。”
她注视我一会儿,眼里充满难以描摹的爱,双臂伸着,两手搭在我肩上,既拉住我又推开我……
小门一重新关上,我一听见她插上门闩的声音,便挨着门扑倒在地,简直悲痛欲绝,在黑夜中哭泣了许久。
何不拉住她,何不撞开门,何不闯进不会拒绝接纳我的房子里呢,不行,即使今天再回顾这段往事的全过程……我也觉得不能那么干,现在不能理解我的人,就表明他始终不理解我。
我感到极度不安,实在忍耐不住,几天之后便给朱丽叶写信,告诉她我去过封格斯马尔,见到阿莉莎又苍白又消瘦,我又多么深感不安;我恳求她保重身体并给我消息,可是等阿莉莎写信是等不来了。
信寄出不到一个月,我收到这样一封回信:
亲爱的杰罗姆:
我要告诉你一个非常沉痛的消息:我们可冷的阿莉莎离开人世了……
唉!你在信中表示的忧虑完全是有道理的。近几个月来,她身体日渐衰弱,
却没有什么明显的病症;不过,她经我一再恳求,同意去看勒阿弗尔的A大
夫;大夫给我写信说,她没有患什么大病。可是,你去看望她之后的第三
天,她突然离开了封格斯马尔。这还是罗贝尔写信告诉我的,要不是罗贝
尔,我还根本不知道她离家出走,她很少给我写信,因而没有她的音信,
我也不会很快惊慌起来。我狠狠责备罗贝尔,不该放她走,应当陪她去巴
黎。说起来你会相信吗;从那时候起,我们就不知道她的下落了。你能判
断出真叫我担心死了;既见不到她,又无法给她写信。过了几天,罗贝尔
去了巴黎,但是没有发现一点线索。他那人懒洋洋的,我们怀疑他是否尽
力了。必须报警,我们不能总处于这种情况不明的折磨人的状态。于是,
爱德华去了,经过认真查找,终于发现阿莉莎藏身的那家小疗养院。可惜
太迟啦!我收到疗养院院长的一封信,通知我她去世的消息,同时也收到
爱德华的电报,说他甚至未能最后见上她一面。她临终那天,把我们的地
址写在一个信封上,好让人通知我们,在另外一个信封里,她装了给勒阿
弗尔公证人的信件副本,遗嘱全写在上面。信中有一段我想与你有关,不
久我会告诉你。爱德华和罗贝尔参加了前天举行的葬礼。护送灵柩的除了
他们俩,还有几位病友:她们一定要参加葬礼,并且一直伴随她的遗体到
墓地。可惜我没法儿去,第五个孩子随时要分娩了。
我亲爱的杰罗姆,我知道她的死讯要给你造成极痛深悲,我给你写信
时也心如刀割。已有两天,我不得不卧床,写信很吃力,但是不愿意让任
何人代笔,连爱德华和罗贝尔也不行,只能由我向你谈惟独我们二人了解
的人。现在,我差不多成了老主妇了,厚厚的灰烬已经覆盖了火热的过去,
现在可以了,希望再见到你。如果你要到尼姆来办事或游览,那就请到埃
格一维弗来。爱德华会很高兴认识你,我们—人也能谈谈阿莉莎。再见,
亲爱的杰罗姆。我非常伤心地拥抱你。
几天之后我便得知,阿莉莎将封格斯马尔田庄留给她兄弟,但是要求她房间的所有物品和她指定的几件家具,全部寄给朱丽叶。不久我就会收到封好寄给我的一包材料。我还得知她要求给她戴上紫晶十字架,正是最后相见那次我拒收的那枚:爱德华告诉我,她这遗愿如偿实现了。
公证人转寄给我的一包密件,装有阿莉莎的日记。我这里抄录许多篇。——只是抄录,不加评语。不难想像,我读这些日记时心中的感触和震动,要表述必然挂一漏万。
阿莉莎的日记
埃格—维弗
前天从勒阿弗尔动身,昨天到达尼姆。这是我头一回旅行!既不用操
心家务,也不必动手做饭,不免有点儿无所事事,而今天,188X年5月24日,
正逢我二十五岁生日,我开始写日记——虽无多大乐趣,也算有点儿营生;
因为,有生以来,也许我这是第一次感到孤独;来到这异乡,这近乎陌生
的土地,我还不熟识。它要向我讲述的,一定类似诺曼底向我讲述的,我
在封格斯马尔百听不厌的事情,——因为无论在哪里,上帝都不会变样—
—然而,这片南方的土地讲一种我未学过的语言,我听着不免感到惊奇。
5月24日
朱丽叶在我身边的躺椅上打盹。我们所在的露天走廊,给这座意大利
式住宅增添了魅力,它与连接花园的铺沙庭院齐平……朱丽叶呆在躺椅上,
就能望见起伏延至水塘的草坪,望见水面上嬉戏的一群五颜六色的野鸭,
以及游弋的两只天鹅。据说水源是一条小溪,夏季从不枯竭;不过,小溪
穿过园子,穿过越来越荒野的树丛,在干渴的灌木丛和葡萄园之间越来越
窄,很快就完全窒息了。
……昨天我陪朱丽叶的时候,爱德华·泰西埃带父亲参观了花园、农
场、贮藏室和葡萄园,——因此今天一清早,我就初次散步,独自探索这
个园子了。这里许多花草树木我不认识很想知道名字,每种植物就折一根
小枝,好在吃午饭的时候问别人。我认出了一种,就是杰罗姆在博尔盖萨
别墅或多里亚——庞菲利那儿赞赏的青橡树……是我们诺尔省这种树的远
亲,外观差异极大;这些树枝繁叶茂,差不多将园子尽头的一块狭小的空
地这得严严实实,给这块踩着软绵绵的草坪蒙上神秘的色彩,足以引来仙
女歌唱。我对大自然的情感,在封格斯马尔打上深深的基督教烙印,到了
这里,却不由自主地染上神话色彩,我不免惊讶,甚至有点惊慌。然而,
越来越压抑我的这种恐惧,还是宗教式的。我还叨念着:hicnemus①。
①拉丁文,意为“这就是树林”。
空气特别清新,周围静得出奇。我想到俄耳甫斯①,想到阿尔
①俄耳甫斯:希腊神话中的诗人、歌手、善弹竖琴。
米达①,
①阿尔米达:法国门世纪作家吉诺的五幕悲剧《阿尔米达》中的主人公。又,16世纪意大利诗人塔索的长诗《被解放的耶路撒冷》中的人物。
忽听一声鸟啼,独声啼叫,就在身边,极其婉转清脆,就好像整个大自然
都等待这声啼叫。我的心剧烈地跳动,靠在一棵树上呆了片刻,这才回房,
而全家上下还没有一人起床。
5月26日
一直没有杰罗姆的消息。他的信即使寄往勒阿弗尔,也会给我转来的
……我的不安心情,只能对这本日记诉说;三天来,无论昨天的博地之行,
还是祈祷,都未能片刻使我释念。今天,我也写不了别的什么:我到达埃
格—维弗之后所产生的无名忧伤,也许没有别的缘故。——这种忧伤,在
我内心的极深处,现在我觉得早就有了,只是被我引以自豪的快乐掩盖了。
5月27日
为什么要欺骗自己呢?我是通过推理,才对朱丽叶的幸福感到高兴的。
她这幸福,当初我多么诚心祝愿,甚至愿意为之牺牲我的幸福,可今天我
却痛苦地看到,这幸福来得如此容易,同我们二人当初想像的大相径庭!
这事儿多复杂啊!如果……我能分辨清,看到朱丽叶是在别处,而不是在
我的牺牲中找到幸福,她无需我作出牺牲就幸福了,我感到受了伤害,只
是因为一种强烈的自私心理复萌。
现在,我得不到杰罗姆的消息就惴惴不安,这就应当扪心自问:我真
的心甘情愿作出牺牲吗?上帝不再要求我这样做,我就觉得蒙受了屈辱。
难道一开始我就不行吗?
5月28日
这样剖析我的伤感,该有多么危险!我的心思已经倾注在这本日记上。
卖弄风情的心理,我原以为克服了,难道在这里又抬头了吗?不行,但愿
这本日记不要充当我的心灵顾影自怜的镜子!我写日记是由于忧伤,而不
是像我开始所想的那样出于无聊。忧伤是一种“犯罪的心态”,我早就没
有这种感受了,现在依然憎恨,我要“简化”我的灵魂,清除这种状态。
这本日记应当助我的心灵重获快乐。
忧伤是一种复杂的情感。当初我从不分析自己的快乐。
在封格斯马尔,我也是一个人,比在这里还要孤单……可是,我为什
么不感到孤独呢?杰罗姆从意大利给我写信来的时候,我就承认他没有我
也能生活,没有我也生活过来了,而我的思想追随他,分享他的快乐就行
了。然而现在,我又情不自禁地呼唤他,觉得没有他,所有新奇的景物看
着都烦人……
6月10日
这本日记刚刚开了头,就中断这么久,只因小莉丝出生了,天天晚上
长时间守护朱丽叶;我所能写信告诉杰罗姆的情况,毫无兴趣记在日记里。
我要避免许多女人的无法容忍的通病:日记写过太琐碎。这本日记,我要
当作自我完善的一种手段。
接下来的好多页是她的读书笔记和摘抄的片段,等等。然后,又是她在封格斯马尔写的日记:
7月16日
朱丽叶生活幸福,她这样说,看样子也如此:我没有权利,也没有理
由怀疑……然而,我在她身边的时候,这种美中不足、颇不舒服的感觉,
又是从何而来呢?——也许感到这种幸福大实际了,得来太容易,完全是
“特制”的,恐怕要束缚并窒息灵魂……
现在我不禁叩门自己,我所期望的究竟是幸福,还是走向幸福的过程。
主啊!谨防我得到极快就能实现的幸福!教会我拖延,推迟我的幸福,直
到您的身边。
接下来许多页全撕掉了,一定是讲述我们在勒阿弗尔那次痛苦相见的日记。直到第二年,才重又记日记,但是没有注明日期,肯定写于我在封格斯马尔逗留期间。
我有时听他说话,就仿佛看着自己在思想。他解释我的情况。向我本
人揭示我自己。没有他,我还算存在吗?只有和他在一起我才算存在……
我有时也犹豫,我对他的感情,真就是人们所说的爱情吗?人们一般
所描绘的爱情和我所能描绘的相差大远。我希望什么也不说,爱他却又不
知道自己在爱他,尤其希望爱他而他却不知道。
在没有他的生活中,我无论经历什么事,也不会有丝毫快乐了。我的
全部美德仅仅是为了取悦于他,然而我一到他身边,就感到自己的美德靠
不住了。
我喜欢弹钢琴练习曲,这样觉得每天都会有点进步。也许这也是我爱
读外文书的秘密所在:这倒不是说任何外语我都偏爱,也不是说我所欣赏
的本国作家不如外国作家,而是说书中的含义和情绪要费些琢磨,一旦琢
磨透了,并且琢磨得越来越透,无意中就可能萌生一种自豪感,在精神的
愉悦上,又增添了无以名状的心灵的满足,而我似乎少不得这种心灵的满
足了。
不是处于进展的状态,无论多么幸福也不可取。我所想像的天堂之乐,
并不像混同于上帝那样,而是像持续不断而又永无止境的靠拢……如果不
怕玩弄字眼儿的话,我要说不是“进展性”的快乐,我一概不屑一顾。
今天早晨,我们—人坐在林荫路的长椅上;我们什么话也不讲,也没
有讲什么话的需要……突然,他问我是否相信来世。
“当然相信,杰罗姆,”我立刻高声说道,“在我看来,这不止是一
种希望,而是一种确信……”
我猛然感到,我的全部信念,都体现在这声叫喊里了。
“我很想知道,”他又说道……他停了片刻,才接着说:“如果没有
信仰,你的生活态度会不同吗?”
“我怎么知道呢?”我回答,继而又补充道:“就说你本人吧,我的
朋友,你在最热忱的信念的驱使下,就再也不可能改变生活态度了。你变
了,我也不会爱你了。”
不,杰罗姆,我们的美德,不是极力追求来世的报偿:我们的爱情也
不是寻求回报。受苦图报的念头,对于天生高尚的心灵是一种伤害。美德
并不是高尚心灵的一件装饰品:不是的,而是心灵美的一种表现形式。
爸爸身体又不怎么好了,但愿没有什么大病,可是一连三天,他只能
喝牛奶。
昨天晚上,杰罗姆上楼回房之后,爸爸和我又多生了一会儿,不过中
间出去了半晌。我独自一人,就坐到长沙发上,确切地说躺了下来,不知
为什么,我几乎从未有过这种情况。灯罩拢住灯光,我的眼睛和上半身处
在暗影里,而脚尖从衣裙下稍微露出来,正好映上一点灯光,我则机械地
注视自己的脚尖。这时,爸爸回来了,他在门口停了片刻,神情古怪,既
微笑又忧伤地打量我,看得我隐隐有点儿不好意思,就急忙坐起来;子是,
他向我招了招手。
“过来,到我身边坐坐。”他对我说道。尽管时间已经很晚了,他还
是向我谈起我母亲,这是从他们分离之后从未有过的情况。他向我讲述他
如何娶了她,如何爱她,而最初那段生活,我母亲对他意味什么。
“爸爸,”我终于问道,“请你告诉我,你干吗今天晚上对我讲这些,
是什么引起来的,干吗偏偏在今天晚上对我讲这些呢?”
“就因为我回客厅见你躺在长沙发上,一刹那间真以为又见到你母亲。”
我着重记下这一情景,也是因为这天晚上……杰罗姆扶着我的座椅靠
背,俯身从我的肩头上看我手捧的书。我看不见他,但是能感觉到他的气
息,如同他身体传出的热气和颤动。我佯装继续看书,可是书中说的什么
意思看不懂了,连行数也分辨不清,心中莫名其妙乱成一团麻。我趁着还
能控制住的时候,急忙站起身,离开客厅一阵工夫,幸而他什么也没有看
出来……后来,客厅只剩下我一人了,就躺在沙发上,爸爸觉得我像母亲,
而当时我恰巧想到她。
昨天夜里,我睡得很不安稳,沉重的往事像痛悔的浪潮,涌上我的心
头。主啊,教会我憎恶一切貌似邪恶的事物吧。
可怜的杰罗姆!他哪儿知道,有时他只需有个举动,而我有时就等待
这个举动……
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他而希望自己漂亮点儿。现在想
来,我从来只是为了他才“追求完美”,而这种完美,又只能在没有他的
情况下才会达到,上帝呀!您的教诲,正是这一条最令我的心灵困惑。
能融合美德和爱情的心灵,该有多么幸福啊!有时我就产生这样的疑
问:除了爱,尽情的爱,永无止境的爱,是否还有别的美德……然而有些
日子,唉!在我看来,美德与爱情完全相抵触了。什么!我内心最自然的
倾向,竞敢称之为美德!哼,诱人的诡辩!花言巧语的诱惑!幸福的骗人
幻景!
今天早晨,我在拉布吕耶尔①作品中看到这样一段话:
①拉布吕耶尔(1645—1696),法国散文作家,著有《品性录》。
“在人生的路上,有时就遇到遭禁的极为宝贵的乐趣,极为深情的誓
盟,我们渴望至少能够允许,这也是人之常情:如此巨大的魅力,只有另
一种魅力能超越,即凭借美德舍弃这一切的魅力。”
为什么我要臆想出禁绝呢?难道还有比爱情更强大、更甜美的魅力在
暗暗吸引我吗?啊!若能爱得极深,两个人同时超越爱情,那该有多好!……
唉!现在我再明白不过了:在他和上帝之间,惟独有我这个障碍。如
果像他对我讲的那样,他对我的爱当初也许使他倾向于上帝,那么事到如
今,这种爱就成为他的阻碍了。他总恋着我,心中只有我,而我成为他崇
拜的偶像,也就阻碍他在美德的路上大步前进。我们二人必须有一个先行
达到那种境界;可是我的心太懦弱,无望克服爱情,上帝啊,那就允许我,
赋予我力量,好去教他不再爱我吧;我牺牲自己的功德,将他无限美好的
功德献给您……如果说失去了他,今天我的心灵要哭泣,但这不正是为了
以后能在您身上同他相聚吗……
我的上帝啊!还有更配得上您的心灵吗?他生在世上,难道就没有比
爱我更高的追求吗?他若是停滞在我这水平上,我还会同样爱他吗?一切
可能成为崇高的东西,如果沉湎在幸福中,会变得多么狭隘啊!……
星期日
“上帝给我们保留了更美好的。”
5月3日星期三
幸福就在眼前,近在咫尺,他若是想得到,……只要一伸手,就能抓
住……
今天早晨同他谈了话,我作出了牺牲。
星期一晚间
他明天走……
亲爱的杰罗姆,我无限深情,始终爱你,但是这种爱,我却永远不能
对你讲了。我强加给自己的眼睛、嘴唇和心灵的束缚严厉极了,因而同你
分离,对我来说倒是一种解脱、一种苦涩的满足。
我尽量照理性行事,然而一行动起来,促使我行动的道理却离我而去,
或者变得在我看来荒谬了,于是我不再相信了……
促使我逃避他的道理吗?我不再相信了……不过,我还照样逃避他,
但是怀着忧伤的情绪,而且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逃避。
主啊!杰罗姆和我,我们走向您,相互鼓励,携手向前,走在生活的
大道上,如同两个朝圣的香客,有时一个对另一个说:“你若是累了,兄
弟,就靠在我身上吧。”而另一个则回答:“只要感到你在我身边就足够
了……”可是不行啊!您给我们指出的道路,主啊,是一条窄路,极窄,
容不下两个人并肩而行。
7月4日
六周多没有翻开这本日记了。上个月,我重读了几页,发现了一种荒
唐的、有罪的念头:要写得漂亮些……好给他看……
我写日记,本来是要摆脱他,现在就好像继续给他写信。
我觉得“写得漂亮”(我知道其中的含义)的那些页,我统统撕毁了。
凡是谈到他的部分,也该全部撕掉,甚至应当撕掉整个日记……可我未能
做到。
我撕毁那几页,就有点儿扬扬自得了……如果没有这么重的心病,我
就会觉得好笑了。
我确实感到自己干得漂亮,撕掉的是至关重要的东西!
7月6日
我不得不清洗我的书架……
我拿走一本又一本,从而逃避他,可又总是遇见他。就连我独自发现
的篇章,我也恍若听见他给我朗诵的声音。我的兴趣,仅仅在于他所感兴
趣的东西,而我的思想也采用了他的思想形式,两者难以区分开,就像从
前我乐得将两者混淆那样。
有时,我故意写得糟糕一些,以便摆脱他那语句的节奏:然而,这样
同他斗争,表明还忘不掉他。我干脆决定在一段时间内,只看《圣经》
(也许还看看《仿效基督》①),此外,在日记里,也只记下我每天所
①《仿效基督》:15世纪拉丁文宗教读物。
读的显眼的章节。
从七月一日起,就像“每日面包”那样,我每天抄录一段经文。我这
里只抄录附有评点的几段。
7月20日
“将你所有全部卖掉,分给穷人。”照我的理解:我这颗只想交给杰
罗姆的心,也应当分给穷人。这同时不是也教他这样做吗?……主啊,给
我勇气吧。
7月24日
我停止阅读《永恒的安慰》了。只因我对这种古语兴趣很大,读着往
往驰心旁骛,尝到近乎异教徒的喜悦,违背了我要从中获取教益的初衷。
又捧起《仿效基督》,但不是我看着太费解的拉丁文本。我喜欢我所
读的译本甚至没有署名——当然是新教的,不过小标题却明示:“适于所
有基督教团体。”
“啊!如果你知道行进在美德的路上,你自己得到多大安宁,给别人
多大快乐,那么你就会更加用心去做了。”
8月10日
上帝啊,我向您呼唤的时候,怀着儿童信念的激情,用的是天使般的
超凡声音……
这一切,我知道,是来自您,而不是来自杰罗姆。
可是为什么,您要处处将他的形象,置于您和我之间呢?
8月14日
用了两个多月,才算完成这项事业……主啊!帮帮我吧!
8月20日
我清楚地感到,我从忧伤的情绪清楚地感到,我要作出的牺牲,在心
中并未完成。上帝啊,让我认识到,惟独他给我带来的这种喜悦,完全是
您赐予的。
8月28日
我所达到的德行的境界多么平庸,多么可怜啊!难道我太苛求自己吗?
——不要再为此痛苦了。
基于多么怯懦的心理,才总是乞求上帝赐予力量!现在,我的全部祈
求是一种哀怨之声。
8月29日
“瞧一瞧旷野里的百合花……”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今天早晨却使我陷入无法排遣的忧伤。我来到田
野,心田和眼眶都充满泪水,情不自禁地一再重复这句话。我眺望空旷的
平野,只见农民弯腰扶犁艰难地耕地……“旷野里的百合花……”上帝啊,
究竟在哪儿呢?
9月16日晚10时
我又见到他了。他就在这小楼里。我望见从他窗口射到草坪的灯光。
我写这几行文字时,他还没有睡下,也许还在想我。他没有变;他这样讲,
给我的感觉也是这样。我能按照自己的决定表现,以便促使他打消对我的
爱吗?……
9月24日
噢!多么残忍的谈话,我装作无动于衷、冷若冰霜,而我的心却如醉
如痴……在此之前,我只是逃避他。今天早晨,我感到上帝给了我足以制
胜的力量,况且一味逃避斗争也是怯懦的表现。我胜利了吗?杰罗姆对我
的爱减少几分吗?……唉!这是我既希望又害怕的事情……我爱他从未达
到如此深挚的程度。
主啊,要把他从我身边拯救走,如果必须毁掉我,那就下手吧!……
“请您进入我的心中和灵魂里,以便带去我的痛苦,继续在我身上忍
受您蒙难所余下的苦难。”
我们谈到了帕斯卡尔……我能对他说什么呢?多么可耻而荒谬的话啊!
我边说边感到痛苦,今天晚上悔恨不已,就好像亵渎了神灵。我又拿起沉
甸甸的《思想集》,书自动翻开,正是致德·罗阿奈兹小姐的信那部分:
“我们自愿跟随拖着我们的人,就不会感到束缚,如果开始反抗并背
离时,就会非常痛苦了。”
这些话直截了当地触动我;我没有勇气看下去了,便翻到另一处,发
现一段妙文,我从未看过,便抄录下来。
第一本日记到此结束。第二本肯定销毁了;因为阿莉莎留下来的文字,是三年后在封格斯马尔写的,那是九月份,即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前不久。
最后这本日记开头这样写道。
9月17日
上帝啊,您知道我要有他才能爱您。
9月20日
上帝啊,把他给我,我就把心交给您。
上帝啊,让我再见他一面吧。
上帝啊,我保证把心给您,您就将我的爱情所求的赐给我,我就把余
生完全献给您。
上帝啊,饶恕我这种可鄙的祈求。巴,可是,我就是不能从我的嘴唇
上抹掉他的名字,也不能忘却我这颗心的痛苦。
上帝啊,我向您呼叫,不要把我丢在痛苦中不管。
9月21日
“你们将以我的名义,向天父请求的一切……”
主啊!我不敢以您的名义……
我即使不再祈求了,难道您就不大了解我的心的妄念吗?
9月27日
从今天早晨起,十分平静。昨晚思索,祈祷几乎整整一夜。我忽然觉
得,一种明亮清澈的宁静涌到我周围,潜入我的心田,犹如儿时我所想像
的圣灵。我当即躺下,惟恐这种喜悦仅仅是一时的兴奋。不久我就睡着了,
并将这种欢愉带入梦乡。今天早晨起来,这种心情依然。现在我确信他要
来了
9月30日
杰罗姆!我的朋友,我还称你兄弟,但是我爱你远远超过手足之情……
有多少次啊,我在山毛榉树林里呼唤你的名字!……每天日暮黄昏,我就
从菜园的小门出去,走上已经暗下来的林荫路……你可能会突然应声回答,
出现在我的目光一览无余的石坡后面,或者,我会远远望见你,望见你坐
在长椅上等我,我的心不会狂跳……反之,没有见到你,我倒有点奇怪。
10月1日
还是不见一点儿人影。太阳沉入无比纯净的天幕。我还在等待,相信
时过不久,我就要和他并排坐在那张长椅上……我已经在倾听他说话。我
真喜欢听见他叫我的名字……他会来的!我的手要放在他的手中,额头要
偎在他的肩上。我要坐在他身边呼吸。昨天,我就随身带了他的几封信,
打算再看一遍,可是我满脑子想他,就没有看信。我还带着他喜爱的那枚
紫晶十字架,记得有一年夏季,在我不愿意他走的日子里,每天晚上我都
戴上小十字架。
我打算把这枚十字架还给他。这一梦想由来已久:他结了婚,他的头
一个女儿取名小阿莉莎,我当教母,将这个首饰送给她……为什么我一直
未敢对他讲呢?
10月2日
今天我的心情轻松欢快,宛若一只在天上筑了巢的小鸟儿。今天他肯
定来,我有这种感觉,知道事必如此;我真想把这事儿高声向所有人宣扬,
也需要记下来。我再也不想掩饰自己的喜悦了。就连一向心不在焉、对我
漠不关心的罗贝尔,也注意到了我的情绪变化,他问得我心慌意乱,不知
如何回答。今天晚上,我怎么等待呢?……
不知怎的,我仿佛戴了一副透镜;它将爱情的光芒全聚在我这颗心的
惟一热点上,并且到处向我显现他那扩大了的形象。
噢!这样等待,我多累啊!
主啊!那幸福的大门,请给我打开片刻吧。
10月3日
唉!光芒全部熄灭了!他好似影子,从我的怀抱里逃逸。原先他就在
这儿!他就在这儿!我还能感觉到他。我呼唤他。我的双手、我的嘴唇,
在黑夜里徒然地寻找他……
我既不能静下心来祈祷,又不能安稳地入睡。我又出来,到黑魆魆的
花园里,无论呆在房中还是小楼里,都感到害怕。我痛苦万分,一直走到
同他分手的那扇小门,重又打开,异想天开地希望他又回来了。我呼唤,
在黑暗摸索。我回到房中给他写信。我接受不了自己的哀痛。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我对他讲了什么?我丈做了什么呢?在他面前,
何必总夸大自己的美德呢?我这颗心完全否定的一种美德,能有多大价值
呢?我暗中违背上帝教导我说的话……我满腹的心事,却一句也没有说出
来。杰罗姆!杰罗姆,我的痛苦的朋友,我在你身边就肝肠寸断,离开你
又痛不欲生;刚才我对你讲的那一切,你只倾听我的爱向你诉说的吧。
信撕了又写……天已拂晓,灰濛濛的浸透了泪水,同我的思想一样愁
惨……我听见田庄头一阵响动,万物睡了觉,又活动起来了……“现在,
你们起来吧,时间已到……”
这封信不会发出去。
10月5日
嫉妒的上帝啊,您既已剥夺了我的一切,那就把我的心也拿走吧。从
今往后,这颗心没有了任何热情,对什么也不会产生兴趣了。请助我一臂
之力,战胜我这可怜的残余吧。这所房子、这座花园,都无法容忍地激发
我的爱情。我要逃往只能见到您的一个地方。
您要帮我把我的全部财富分给您的穷人,不过,让我将封格斯马尔田
庄留给罗贝尔,我不会忍心卖掉。我倒是写好了一份遗嘱,但是大部分必
须履行的手续还不清楚。昨天,我未能和公证人谈透,怕他猜出我的决定,
就去通知朱丽叶或者罗贝尔……到巴黎之后再补齐吧。
10月10日
到达这里,身体十分疲惫,头两天不得不卧床休息_他们不顾我的反
对,请来了大夫。大夫认为必须做手术。硬顶有什么用呢?我没有费多少
唇舌就让他相信,我特别怕动手术,希望等“体力恢复一点儿”再说。
我隐瞒了姓名和住址。但是我向疗养院办公室交了一大笔钱,足以使
他们痛快地接待我,而且只要上帝认为有必要,我在这里生活多久都成。
我挺喜欢这个房间。室内非常洁净,就无需装饰四壁了。我十分诧异;
自己的心情近乎快乐,这表明我对生活不再抱任何期望了。这也表明,现
在我必须只考虑上帝,而上帝的爱只有占据我们的整个身心,才会无比美
妙……
我随身只带了《圣经》;不过今天,我心中响起比我读到的话更高的
声音,即帕斯卡尔这一失声的痛哭:
“无论什么,不是上帝的就不能满足我的期望。”
噢!我这颗失慎的心,竟然期望人间的欢乐……主啊,您将我置于绝
望的境地,就是要叫我发出这声呼喊吗?
10月12日
您快来主宰吧!快来主宰我的心,来成为我的惟一主宰,主宰我的整
个身心吧。我再也不想拿这颗心同您讨价还价了。
我的心灵仿佛十分衰老,可是又保持一种特别的稚气。我仍是当年那
个小姑娘,屋子必须规整,脱下的衣裙必须叠好放在床头,我才能睡着觉……
我死的时候,也打算这样。
10月13日
这本日记又读一遍,然后好销毁。“伟大的心灵不该散布自己的惶惑
之感。”这句美妙的话,我想是克洛蒂尔德·德·沃①之口。
①克洛蒂尔德(475—545),法国王后,克洛维一世的妻子,她曾劝说丈夫皈依天主教。
我正要将日记投入火中,却被一声警告制止了:我觉得日记已不属于
我本人了,日记完全是为杰罗姆写的,我没有权力从他手中夺走。我的种
种担心、种种疑虑,今天看来十分可笑,不可能再那么重视,也不会相信
杰罗姆看后会内心纷扰。我的上帝啊,让他也发现一颗心的笨拙声调吧:
这颗心渴望到了狂热的程度,要把他推上我本人都万难抵达的美德之巅。
“我的上帝,带我登上我达不到的这个岩顶。”
“欢乐,欢乐,欢乐,欢乐的泪水①……”
①引自帕斯卡尔的《遗言》。
不错,超过人世欢乐,越过一切痛苦,我感觉到了这种无与伦比的欢
乐。我达不到的岩顶,我知道有个名称:幸福……我也明白,如果不追求
这种幸福,我便虚度此生……然而,主啊!您曾许诺给放弃红尘的纯洁灵
魂:“即刻就幸福了,”您的圣言说道,“即刻就幸福了,死在主的怀抱
里的人。”难道我一定得等到死吗?我的信念正是在此处动摇了。主啊!
我用全部气力向您呼喊。我在黑夜中;我等待黎明。我向您呼喊,到死方
休。来解除我心中的干渴,巴。这幸福,我渴望马上……或者我应当确信
得到啦?也许就像性急的小鸟几,天不亮就叫起来,是呼唤而不是宣告黎
明,难道我也不等天放亮就歌唱吗?
10月16日
杰罗姆,我要让你知道什么是完美的欢乐。
今天早晨,我翻肠倒肚,大吐了一阵,立刻感到身子虚弱极了,一时
间可望就要死去。但其实不然。开头,我通身都极其平静;继而,一种惶
恐不安的情绪袭上心头,使我的肉体和灵魂都颤抖起来,就好像猛然醒悟,
一下子悟透了自己的一生。我仿佛第一次注意到,我的房间光秃的四壁惨
不忍睹。我害怕了。现在我还在写,就是要自我安慰,保持镇定。主啊!
但愿我至死也不会说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我还能起床。我跪下来,像个孩子似的……
现在我想死去,速速死去,别等到我又明白过来自己孤单一人。
去年我又见到了朱丽叶。接到她告诉我阿莉莎死讯的那封信,十余年过去了。一次我到普罗旺斯地区旅行,趁机在尼姆停留。泰西埃家的住房相当美观,位于中心闹市区弗舍尔大街。我虽已写信告知,可是踏进门槛时,心情还是颇为激动。
一名女仆带我上楼进客厅,等了不大工夫,朱丽叶便出来见我。我恍若看见普朗蒂埃姨妈:同样的走路姿势、同样的丰盈体态、同样气喘吁吁的热情。她立刻间我的情况,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也不等我回答:问我耻业生涯如何,在巴黎住处怎样,又问我干些什么,有什么交往,到南方未做什么?为什么不能再往前走走,到埃格一维弗呢?爱德华见到我会非常高兴的……然后,她又向我介绍所有人的情况,谈到她丈夫、几个孩子,还谈到她弟弟、去年的收成,以及不景气的生意……从而我得知,罗贝尔卖掉了封格斯马尔田庄,搬到埃格一维弗来住,现在成为爱德华的合伙人,他留在葡萄园,改良品种并扩大栽植面积,而爱德华就能腾出手来跑外面,主要管销售事宜。
在说话的工夫,我的目光不安地寻找能忆旧的物品,在客厅的新家具中间,认出了几件封格斯马尔的家具。然而,还能拨动我心弦的往事,现今朱丽叶似乎置于脑后,或者有意绝口不提。
楼梯上有两个男孩在玩耍,他们有十二、三岁,朱丽叶叫过来介绍给我。大女儿莉丝随父亲去埃格一维弗了。不一会儿回来一个十岁的男孩,正是朱丽叶写信通知我那个沉痛消息时说要出生的那个。那次有些难产,朱丽叶好长时间身体没有恢复过来;直到去年,她才好像一高兴,又生了一个女孩,听口气是她最喜爱的孩子。
“她睡在我的房间,就在隔壁,”她说道,“过去看看吧。”她带我往那儿走时,又说道:“杰罗姆,我未敢写信跟你说……你愿意当这小丫头的教父吗?”
“你若是喜欢这样,我当然愿意了,”我略感意外地说;同时俯向摇篮,又问道:“我这教女叫什么名字?”
“阿莉莎……”朱丽叶低声答道。“孩子长得有点儿像她,你不觉得吗?”
我握了握朱丽叶的手,没有回答。小阿莉莎被母亲抱起来,睁开眼睛,我便接到我的怀抱里。
“你若是成家,会是多好的父亲啊!”朱丽叶说着,勉颜一笑。“你还等什么,还不快结婚?”
“等我忘掉许多事情。”我瞧见她脸红了。
“你希望很快忘记吗?”
“我希望永不忘记。”
“跟我来,”她忽然说道,并且走在前面,带我走进一间更小的屋子:只见屋里已经暗了,一扇门通她的卧室,另一扇门通客厅。“我有点空儿的时候,就躲到这里来。这是这所房子里最安静的屋子,在这里,我就有点儿逃避了生活的感觉。”
这间小客厅同其他屋不一样,窗外不是闹市,而是长有树木的院子。
“我们坐一坐吧,”她说着,便倒在一张扶手椅上。“如果我理解不错的话,你是要忠于阿莉莎,永远怀念她。”
我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也许不如说忠于她对我的看法吧……不,不要把这当成我的一个优点。我觉得自己不可能有别种做法。我若是娶了另一个女人,就只能假装爱人家。”
“唔!”她应了一声,仿佛不以为然。接着,她的脸掉转开,俯向地面,就好像要寻找什么丢失的东西:“这么说来,你认为一种毫无希望的爱情,也能长久地保存在心中啦?”
“是的,朱丽叶。”
“而生活之风每天从上面吹过,却不会吹灭它啦?……”
暮色渐浓,犹如灰色的潮水,涌上来,淹没了每件物品,而所有物品在幽暗中,仿佛又复活了,低声进述各自的往事。我又看见了阿莉莎的房间:姐姐的家具,全由朱丽叶集中到这里了。现在,她的脸又转向我,脸庞我看不清,不知眼睛是否闭着。我觉得她很美。我们二人都默然无语。
“好啦!”她终于说道,“该醒醒了……”
我看见她站起身,朝前走了一步,就像乏力似的,又倒在旁边的椅子上,双手捂住脸,看样子她哭了。
这时,一名女仆进屋,端来了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