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在十二月的晴朗的一天,有一个年轻男子和一位妇人挽着胳膊穿过王宫花园。他俩走进一家珠宝店,挑选了两只一模一样的戒指,微笑着相互交换了戒指,然后各自戴在了自己的手指上。稍许散了一会儿步过后,他们便到普洛旺斯兄弟饭店去吃午饭。他们订了一间雅座,从其全部陈设可以看出,这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饭店之一。当侍者退下之后,他俩便亲切地独自呆在一起。他们倚在窗前,轻轻地握住手。年轻男子一身出远门的打扮,看他脸上喜气洋洋的,人们会以为他是个新郎,第一次在向他的新娘介绍巴黎的生活和娱乐。如同人在幸福时那样,他的快乐是温馨而平静的。但凡有经验的人都能从中看出这个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了,其目光更加自信,心理也开始成熟了。他时不时地仰望一下天空,然后回望自己的女友,眼里噙着晶莹的泪珠。他任随泪水在面颊上流淌,只是挂着笑,不去擦拭。那女子面色苍白,若有所思,眼睛只是盯着她的男友。她的脸上流露着深深的痛楚,但她并不去努力加以掩饰,可又不敢抗拒自己所目睹的快乐。当她的同伴在笑的时候,她也跟着在笑,但却不光笑。当他说话的时候,她便回答他,并且在吃他替她挟的菜,但她心中却有着一种沉默,似乎不只是一瞬间的沉默而已。从她那据倦无力、懒洋洋的样子来看,人们能够清楚地辨别出她心灵中的那份柔弱,那种相爱的两个人中女性的无奈,而这个女性则只是依赖着男方而存在的,而且是通过回应才显出生机来的。年轻男子对此看得很清楚,而且因此而显得很自豪,也很感激。但是,即使从他那份自豪之中,人们也可以看到他觉得自己的幸福很新鲜。当那女子突然间忧伤起来,低下头去的时候,他为了让她放心,便努力装出一副开朗、坚定的神态来,但是他无法次次做得到如此,有时候自己也心神不宁,惶惶不安。对于一个漠不关心的旁观者来说,这种坚强和软弱、快乐和忧伤、烦乱和平静的交织是无法理解的。人们可能会认为这两个人忽而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忽而又是最不幸的人。但是,不知道他俩的秘密的人,就会以为他俩都很痛苦,但是,不管他们有着什么样神秘莫测的苦难,人们还是可以看出他们已经在自己的痛苦上盖上了一个比爱情还要强有力的封印——友谊。当他们握着手的时候,他们的目光是纯洁的,尽管只有他们俩人在一起,他们说话的声音总是低低的。他们好像被自己的思绪所困扰,把额头彼此贴在一起,但嘴唇却没有接触。他们彼此神情温柔、端庄地对视着,好像软弱之人想显出好人的样儿来。当时钟敲响一点时,那女子长叹了一声,半转过验去说道:

    “奥克塔夫,万一您弄错了怎么办!”

    “不,我的朋友,”年轻男子回答道,“这一点您放心,我不会弄错的。您还得受很多的苦,也许还得长时间地痛苦,而我则会永远痛苦的,但是,我们俩都将摆脱的:您,时间久了,就会好的;而我,则有上帝来拯救我的。”

    “奥克塔夫,奥克塔夫,”那女子重复道,“您肯定自己没有弄错?”

    “我亲爱的布里吉特,我不相信我俩会互相忘记,但我认为在此时此刻,我们还无法相互原谅,而这又是我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做到的,即使我们永远也不再见面了。”

    “为什么我们不能再见面呢?为什么,有一天……您还那么年轻!”

    她面带微笑地补充说道:

    “当您另有所爱的时候,我俩再相见时就不会有危险了。”

    “不,我的朋友.因为,您该知道,我绝不会没有爱而同您再见的。但愿我把您留给他、交与他的那个人能配得上您!史密斯是个正直的、善良的、诚挚的人,但是,不管您怎么爱他,您都会清楚地看到,您还在爱我,因为,如果我肯留下来,或者把您带走,您是会同意的。”

    “这倒确实是。”那女子回答道。

    ‘确实?确实?”年轻男子定睛注视着她,重复道,“如果我愿意的话,您真的会跟我一起走吗?”

    接着,他又温情地继续说道: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永远不该再相见了。生活中,有某些爱情是会使人头晕目眩,神魂颠倒,魂不守舍,心乱如麻的;而其中惟有一种爱,是不扰乱人心的,是沁人心肺的,而这种爱只是在它在其中落了根的那个人死时,它才会消失的。”

    “您总该给我写信吧?”

    “会的,开头一段时间是会的,因为我必须忍受的痛苦太大了,以致自己一向所习惯了的、并且喜爱的一切形式都没有了,眼下我可是受不了的。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在与您音讯全无的时候,我会不无害怕地接近正常,更加习惯一些,最后……咱们别提往事了。我的信将会日渐稀少,直到最后,一封信也不再写了。我将就这样从一年来我攀登的山上走下来。这中间会有很大的痛苦的,不过,也许也有迷人之处。当人们在坟地上停下来,站在一座绿色的新坟前时,看到墓碑上刻着两个亲爱的名字,人们会感到一种充满神秘的苦痛,会使人洒下并不苦涩的泪水来。我正是这样有时想要回想一下我是曾经生活过的。”

    那女子听到最后几句时,便扑倒在一张扶手椅上,抽泣起来。年轻男子泪如雨下,但他站着未动,仿佛他自己不想看见自己的痛苦似的。当泪水止住了以后,他走近他的女友,抓起她的手来,吻了一下。

    “相信我,”他说道,“被您所爱,不管是以什么名义,不管在您心中占有什么位置,那都会给人以力量和勇气的。您对此永远不要怀疑,我的布里吉特,没有谁比我更能理解您了。另一个人将会更般配地爱您,但谁也不会比我更深深地爱您的。另一个人将会尊重我所轻蔑的您的优点,他将用他的爱来呵护您:您将有一个更好的情人,但您却不会有一个更好的弟弟。把手伸给我,让不懂得那个崇高字眼儿的世人去嘲笑吧。‘永别了,但友谊长存。’当我们第一次相拥在一起的时候,此前已经有很长的时间有点什么东西就要把我们结合在一起了。但愿我们身上在上帝面前拥抱的这一部分不知道我们在尘世间就要分手了,但愿那一时的争吵,不要拆散我们永恒的幸福介

    他抓住那女子的手。她站起身来,脸上仍旧泪水涟涟的。她带着一种奇异的笑往镜子前面走去,拿起一把剪刀,剪下了一段长长的辫子,然后,她又对镜端详了片刻,看见自己变了模样儿,身上最美的地方少了一部分。她随即把剪下的那段辫子给了她的情人。

    时钟又敲响了。该下楼去了。当他俩又走过走廊的时候,他们好像跟进来时一样地高兴。

    “阳光真好!”年轻男子说。

    “是美好的一天,”布里吉持说,“什么也无法从我这里把它抹去!”

    她用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心口。他们加快步子,消失在人流中。一小时过后,枫丹白露关卡后面的小山坡上,有一辆驿车驶过。只有那年轻男子独自一人在车上。他最后看了一眼自己那座远去的故乡城市,并感谢上帝的恩惠,使因他之过而使得均曾受苦的三个人中,只剩下一个不幸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