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里吉特好多了。正如她对我说过的那样,她身体一好,便想立刻动身。但我表示反对,我们还得等上半个月,等她能够承受得住鞍马劳顿。

    她仍旧郁郁寡欢,沉默不语,但和蔼可亲了。不管我如何说服她向我敞开心扉,可她总是说她之所以忧伤,就是因为她让我看的那封信的缘故,她还求我别再提了。因此,我也被她弄得无话可说,只好胡猜瞎想她心里到底装着什么心思。我俩相对无言,令人感到压抑,因此我们每天晚上都去看演出。我俩在剧院里的一间包厢顶里头,有时候紧紧地握住手;有时候,一段美妙的音乐、一句动人的台词,能使我们互相友爱地对视一眼;但是,去的路上和回来的路上,我们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一言不发。每天我都多次地感到要跪在她的面前,请求她发发慈悲,要么致我于死地,要么将我曾隐约看到的幸福还给我。可我又多次地在准备这么做的时候,看见她的神情沮丧颓然;她站起身来,离开我,或者用一句冷冰冰的话语,让我把到嘴边的心里话给咽了回去。

    史密斯几乎每天都来。尽管他在我们寓所的出现是造成我们痛苦的根源,尽管我去他家拜访在我的脑子里留下了一些奇怪的疑虑,但是他在谈到我们的远行时的态度,他的真诚以及他的纯朴,使我对他感到放心。我对他谈起过他送来的信,可我觉得他并没怎么生气,但却是比我更加地忧伤。他并不知道信的内容,但因为与布里吉特的友谊很长远,所以他对这些信大加斥责。他说,如果他事先知道信里都写了些什么的话,他是绝不会受人之托送信来的。皮尔逊太太同他说话时言词谨慎,我想他不可能知道她的隐私的。因此,我很乐意见到他,尽管我同他之间还有着某种拘谨和客套。他主动承担起我们走后市里吉特和她的家人之间的联络,不致使双方公开决裂。他在当地受到人们的敬重,所以使得他能够担当起这一调解人的角色,因此,我对他不能不表示感激。此人品质高尚。当我们仁人在一起的时候,如果他发现冷场或尴尬的情况出现,我便看到他在竭尽全力使我们之间的谈话活跃起来。如果说他似乎对所发生的事感到不安的话,他总是显得很识趣,而且想法让我们明白他是希望看到我们幸福的。他在谈到我们的关系时,可以说他始终是带着尊敬的态度,像一个视爱情为上帝面前的神圣联系的人那样表示自己的看法。总之,他可以说是一个朋友,能使我对他完全信任。

    可是,无论他如何努力,他始终摆脱不了忧伤,而且我也无法驱除我脑子里的那些怪想法。我看见这个年轻人流眼泪,而且他正好又与我的情妇同时病倒,因此,我觉得他俩之间必定是有什么同病相怜的事,这使我心乱如麻,忐忑不安。不到一个月之前,如果有这么一丁点儿的猜疑,我都会嫉妒得发疯的,可是现在,我还能怀疑布里吉特什么呢?不管她有什么秘密瞒着我,她不是想同我一起离去吗?就算史密斯可能知道一点我所不知道的秘密,那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这对于他俩的忧伤和友谊又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呢?她自孩提时代便认识他了,多年之后,在她要出远门的时候,她才又见到他,而且,她正陷入一种不幸的处境之中,而偶然的巧合,使他了解了她的境况,甚至可以说是成了造成她悲惨命运的工具了。他俩忧伤地互相看上几眼,布里吉特看见了这个年轻人,又勾起了自己的往事来,勾起了她的某些回忆和遗憾来,这不是极其自然的事吗?他难道能够看着她远行而毫不担心?对她的漂泊不定、浪迹天涯,不知是凶是吉毫不关心?毫无疑问,他做的没错,而且,当我想到这一点时,我感到应该是我站出来,置身于他俩之间,让他俩放心,让他们相信我,我应对布里吉特说,只要她愿意,我的臂膀将会是她的支柱,而对史密斯,我将要说我感谢他对我们表示的关怀,感谢他将要帮我们的忙。我心里是这么想的,可我又不能这么做。我心里有着一种如死一般冰冷的感觉,因此我呆在扶手椅里没有站起来。

    史密斯晚上走了,我和布里吉特要么默不作声,要么就谈论他。我不知道是什么鬼使神差,我每天都要向布里吉特打听点有关他的新的情况。可她只是告诉我那些我已向读者们叙述过了的东西。他的生活没什么可多说的,无非是贫穷、卑微,但为人正派。用不了几句话全都能说完了。但我却老是让她说了又说,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对此很感兴趣。

    在我仔细考虑的时候,我的内心深处有着一种隐痛,只是我自己不承认而已。如果这个年轻人来到时正值我们欢乐的时刻,如果他给布里吉特带来的是一封无关紧要的信,如果他临别登车时只是与她握手道别,我会有这么多想法吗?如果我是幸福的,那么他在歌剧院认没认出我来,他是否在我面前不知何故流泪,那又与我何干?可是,我尽管猜不出布里吉特忧伤的原由,但我看得出来,不管布里吉特如何否认,我过去的行为与她现在的忧伤并非没有关系。如果我过去像我俩共同生活的这半年中的我一样,我敢说,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够破坏我们的幸福的。史密斯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但他善良、忠诚。他的那些纯朴而谦逊的优点像清晰的粗线条一样,凭肉眼一下子就能毫不费力地看出来的。不用一刻钟,别人便可以了解他,如果说他并不能令人起敬,但却能让人信赖。我不察暗自寻思,如果他是布里吉特的情人的话,她会快快活活地同他一起远走高飞的。

    是我主动要延期离去的,可我已经为此而懊恼了。布里吉特也很后悔,有时便催问我:“有谁在拖着我们?我已痊愈了,一切也都准备停当了。”是呀,谁在拖着我呢?我也不知道。

    我坐在壁炉边,眼睛轮流地盯着史密斯和我的情妇。我看见他俩都面色苍白,神情严肃,闷声不响。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我心里不由得在反复想道,他俩完全可能是出自同一原因,不会有两个不同的秘密存在的。但是,这并不是像以前那种使我苦恼的病态的、捕风捉影的胡猜瞎想,而是一种命定的、不可克制的本能使然。我们真是够滑稽的了!我喜欢让他俩单独呆着,把他们撇在壁炉旁,我自己则跑到河边去倚在栏杆上,胡思乱想,像街上的游手好闲的人那样望着河水发愣。

    当他们谈论着在N城的岁月的时候,而且,当布里吉特几乎是很高兴地,以一种慈母般的亲切声调对他回教他们在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的时候,我觉得心里很难受,可是我又很想听听他们说的。我向他们提一些问题;我询问史密斯有关他的母亲、他的情况、他的打算。我给他机会趁大家都开心的时候说说自己,并逼使他不能谦逊,说出自己的可尊敬之处。“您很爱您妹妹,是吧?”我问他道,“您打算什么时候把她许配人家?”于是,他便满面羞红地对我们说,成个家很费钱的,因此也许还得等上两年,也许会提前一点,如果他身体条件允许他找一份薪水高的特别工作;他说他家乡有一家人家,家境比较好,其长子是他的朋友,他们差不多已经答应了这门亲事,幸福会像是睡眠似的,有一天将不清自来的;他说他已放弃他父亲留给他们的那点小小的遗产,把它全让给他妹妹了,但他母亲反对这样,而他不顾母亲的反对,坚持己见;他说一个小伙子应该靠自己的一双手生活,而一个女孩子的一生则由她结婚的那一天来决定的。就这样,他便渐渐地向我们展示了他的全部生活和他的整个灵魂,而且,我看得出,布里吉特也在注意地听着。然后,当他起身告辞的时候,我便把他送到房门口,而且在门口一直站着发愣,一动不动,直到他的脚步声在楼梯下面消失为止。

    于是,我回到房里来,发现市里吉特正在脱衣服。我贪婪地凝视着一个迷人的玉体,凝视着这个我占有过无数次的美的珍宝。我看着她梳理长发,看着她用手绢把秀发结住,当她的披裙滑落到地上的时候,她像入浴的月神狄安娜似的转过身去。她躺在床上时,我也跑到我的床上去。我的脑子里不可能想像布里吉特会欺骗我,也不相信史密斯会爱上她。我既不想监视他们,也不想捉奸成双。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想。我自言自语地说:“她真美,而那个可怜的史密斯是个诚实的小伙子,他俩都有很大的忧伤,我也一样。”这使我既心碎,又同时让我心安。

    当我们重新打开箱子的时候,发现还缺少点东西,史密斯主动提出他去操办。他是个干起事来不知疲倦的人,他说,当别人托他办点什么事的时候,他是非办成不可的。有一天,当我回到住处的时候,我看见他跪在地上在盖一只旅行箱。布里吉特坐在我们为在巴黎暂住而临时租用的钢琴前。她正在弹一支老曲子,弹得十分投入,而且我以前也是非常喜欢这支曲子的。我在靠近开着的房门的过厅里站住了。每个音符都敲击着我的心:她还从来没有唱得如此忧伤、如此圣洁。

    史密斯美滋滋地在听着。他跪在地上,手握着旅行箱的带扣。他摸摸带扣,然后松开了手,看了看他自己刚刚叠好的衣物,用一块白布单盖好。曲子弹完了,他仍这么呆着!布里吉特手抚着琴键,眼望着远方的天边。我第二次看到年轻人的眼里流下了泪水。我自己也快要流出眼泪来了。我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我走进房间,向他伸出手去。

    “您刚才也在这儿了?”布里吉特问道。她浑身一颤,显得很惊讶。

    “是的,我刚才就在这儿了,”我回答她道,“唱吧,我亲爱的,我求求您了。让我再听听您的歌喉!”

    她没有回答,便又唱了起来。这对她来说也是个回忆。她看到我很激动,也看到史密斯非常激动;她的嗓子哑了。最后的几个音刚刚唱出,仿佛便已消失在苍穹。她站起来,吻了我一下。史密斯仍握着我的手,我感觉到他用力地、抽搐地紧握了我一下,脸色如死人一般苍白。

    又有一天,我带回一本石印风景画册,有好几幅瑞士风光。我们住人在看这本画册,有时,当市里吉特发现一处她喜欢的风光的时候,她便不继续翻动画册,注意地欣赏着。其中有一幅,她觉得比所有其他的都美,那是距市里格公路不远的沃州的一处风景:满是苹果树的翠绿的山谷,一些牛羊在树荫下吃草,远处,有一小村,有十二三座木屋,散落在草地和附近的层层山岗上。画面的前景里,有一个年轻姑娘,头戴一顶宽边草帽,坐在一棵大树下,一个青年农民站在她的面前,手里拿着一根铁皮头木棍,好像在向她指着他所走过的路径:他指着一条伸向山间的蜿蜒小路。在他们头顶上方,显现的是阿尔卑斯山,三个积雪的山峰映衬在画面上,落日的余辉把它们映照得熠熠生辉。再没有比这种景色更纯朴,而且,再没有比它更美丽的了。那山谷宛如一座翠绿的湖泊,让人看着心旷神怡。

    “我们就去这儿吧?”我对布里吉特说道。我拿起一支铅笔,在画面上画了几下。

    “您干什么呀?”她问道。

    “我在试试看,是否稍加几笔,这个姑娘就能长得像您一样,”我回答她道,“我觉得,她那顶漂亮的帽子您戴着很般配。如果我改动成功了,我看我能不能再给这个诚实的山村小伙子添上几笔,让他像我?”

    我这种心血来潮让她觉得开心。她立刻拿起一把刮刀,马上就在画上的小伙子和姑娘的脸上刮了起来。我便画她的脸,而她则想试一试画我的脸。画上的那两张脸都很小,所以画起来并不困难。我们一看,觉得画得很像,其实,只要稍加勾勒,就觉得很像了。当我们正为此而哈哈大笑的时候,画册还这么摊开着,因为仆人有事找我,我随即出去了一会儿。

    当我回来的时候,史密斯正倚着桌子,神情贯注地观看着画册,没有发现我回来了。他陷入深深的沉思当中。我又坐到我在壁炉旁边的座位上,待我跟市里吉特一说话,他才抬起头来。他看了我俩片刻,然后便匆忙向我们告辞,当他走过餐厅的时候,我看见他在捶自己的脑门儿。

    当我突然看到他的痛苦状时,我便站了起来,跑回自己的房间。“哎!究竟是怎么回事呀!究竟是怎么回事呀?”我重复着,然后,我双手合十在哀告…束告谁呀?我不知道。也许是哀告我的幸运天使,也许是我的厄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