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特伍德先生看着天花板。而后他又俯视地板,接着他的目光渐渐移到右边的墙上。最后,他的目光突然紧紧盯住了眼前的打字机。

    洁白的纸张上面用大写字母涂抹着一条标题。

    “第二条黄瓜的秘密。”上面这样写道。一个令人愉悦的标题。安东尼-伊斯特伍德觉得,任何一个读到这条标题的人都会立即产生兴趣,为它吸引。“第二条黄瓜的秘密,”他们会说,“这里面可能说些什么?黄瓜?第二条黄瓜?我一定得读一读这故事。”他们会被这侦探小说大师在围绕这一普通蔬菜编织惊心动魄的情节时所表现出的娴熟技艺而激动、着迷。好极了。安东尼-伊斯特伍德非常清楚这故事该是什么样子——麻烦的是不知何故,他写不下去了。小说的两要素是标题和情节——其余的只是艰苦的准备工作。有时,甚至可以这么说,单是一个标题本身就能构成情节,然后其余的事就一帆风顺——只是,眼前的题目依旧点缀在那张纸的顶端,情节却还踪影皆无。

    安东尼-伊斯特伍德再次将目光投向天花板、地板,甚至墙纸企图以此来寻找灵感,可是依旧一无所获。

    “故事的女主角名叫索尼娅。”安东尼说着,一边给自己鼓劲。“索尼娅或者是多洛丽斯——她有象牙般苍白的皮肤——倒不是健康不良的那种,眼睛就像深不可测的水池。男主人公叫乔治,或是约翰——一个矮个子英国人。还有花匠——我想,一定得有个花匠,我们得想方设法把那条黄瓜牵扯进来——花匠可以是苏格兰人。他对于早霜的悲观态度令人好笑。”

    这种方法有时管用,不过,看来今天早晨不行。尽管安东尼已经清晰地看到了索尼娅、乔治,还有那个可笑的花匠,可他们看起来都懒得动弹。

    “当然,我也可以用香蕉。”安东尼绝望地想,“或是离宦,或是甘蓝——甘蓝如何?事实上这是个密码——失窃的元记名债券——居心险恶的比利时男爵。”

    曾有一刻,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丝光明,但是随即又消逝了。比利时男爵根本不能成型。安东尼突然想到早霜与黄瓜很不相宜,这使得那个苏格兰花匠引人发笑的言辞霎时全都化为泡影。

    “哦!见鬼!”伊斯特伍德先生喊道。

    他站起身来,一把抓起每日邮报。也许能在上面找到某人被谋害的消息,这很可以赋予一位急得冒汗的作家以灵感。可今早却尽是些政治与国际新闻。伊斯特伍德先生厌恶地把报纸抛在一边。

    接着,他从桌上抓起一本小说。闭上双眼,然后用手指轻轻翻开一页。命运的安排,他的手所指的正是“绵羊”这个单词。霎时间,伴随着耀眼的智慧火花,一个完整的故事在伊斯特伍德先生的脑海中展现开来。可爱的女孩——男友在战争中丧生,她的精神错乱,去苏格兰山区牧羊——神秘地与故去的男友再次重逢,结局是绵羊与月光,就像是奥斯卡影片那样,女孩倒在雪中死去,雪地上留下两串脚印……

    这是个美妙的故事。安东尼叹口气,从构思当中清醒过来,难过地晃了晃脑袋。他很清楚编辑不会喜欢这种故事——尽管它也许很美。他们想要——而且坚持要得到的(顺便提一句,他们得到后偶尔也会支付丰厚的报酬),总是有关神秘的黑衣女人,她被人刺穿心脏,年轻的男主人公被不公正地怀疑,而突然之间,借助于少得可怜的线索,谜团解开,有罪的正是那个最不可能的人——事实上,这线索正是“第二条黄瓜的秘密”。

    “尽管,”安东尼沉思道,“可能性是十分之一,但是,编辑会问也不问我一下,就把标题改成诸如‘最阴险的谋杀案’之类乌七八糟的东西!哦,该死的电话。”

    他怒气冲冲地跑到电话跟前,摘下听筒。过去的一小时当中,他已经两次被铃声唤到电话机前——一次是对方拨错了号码,另一次则是被一位他深恶痛绝的轻挑的上流社会夫人纠缠去赴宴,只是她的不屈不挠使得他无法抵挡。

    “喂!”他冲着听筒里面吼叫一声。

    应声的是个女人,声音柔和亲切,略带外国口音。

    “是你吗,亲爱的?”这声音温柔说道。

    “哦——呃——我不知道。”伊斯特伍德先生小心翼翼地答道,“是谁在讲话?”

    “是我,卡门。听着,亲爱的。我被跟踪了——处境危险——你必须马上赶来,这性命攸关。”

    “请原谅。”伊斯特伍德先生礼貌地说道,“恐怕你拨错——”

    他还没有说完,她就打断了他。

    “哦,圣母!他们来了。如果他们知道我在做什么,就会杀了我。别辜负我,赶快来,如果你不来我就必死无疑。你知道,柯克大街320号。暗号是黄瓜……嘘……”

    他听到咔嗒的一声,对方挂了电话。

    “唉,我真倒霉。”伊斯特伍德先生说道。他感到非常诧异。

    他走到烟叶罐子跟前,小心地填满了烟斗。

    “我想,”他沉思道,“这是潜意识的自我所造成的异常效果。她不可能说过黄瓜。整个事情非同寻常。她究竟说过黄瓜,还是没有说过?”

    他来回踱步,犹豫不决。

    “柯克大街320号。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她正期待那个男人出现。我真希望当时在电话里解释一下。柯克大街320号。暗号是黄瓜——哦,不可能,这有多荒唐——是大脑紧张产生的幻觉。”

    他恶狠狠地盯着打字机。

    “我不知道,你究竟有什么用处?我已经盯了你一早晨,这使我获益非浅。作者应该从生活当中寻找情节——从生活当中,你听到了吗?现在我要出去找一个回来。”

    他把一顶帽子扣在头上,深情地凝视他那珍贵的珐琅收藏,随后离开了寓所。

    大多数伦敦人都知道,柯克大街是一条长长的大道,旁边尽是些古玩店,各种各样的假货价格令人咂舌。还有老字号的铜器店、玻璃器具店、门庭破败的;日货商店以及;日衣物贩子。

    320号是专营旧玻璃的。各式各样的玻璃器具把店里挤得满满当当。安东尼不得不沿着中间的过道小心地前行,过道两边是闪闪发亮的葡萄酒具,而在他的头上摇来晃去。烟烟生辉的则是一盏枝形吊灯。店铺里面坐着一位年迈的女士。她长着些许短胡,这一定会让很多大学生艳羡不已。而她的举止也甚为粗蛮。

    她看着安东尼声色俱厉地喝问道,“什么事?”

    安东尼属于那种动辄会感到不安的年轻人。他于是马上打听起了一种白葡萄酒杯的价格。“每半打四十五先令。”“哦,是真的吗,”安东尼说道,“相当不错,不是吗?这些多少钱?”

    “它们很好看,是老式的沃特福德玻璃器具,一对十八几尼。”

    伊斯特伍德先生觉得自己在自找麻烦。过了片刻,在这个虎视眈眈的老妇人目光下,他已经犹豫着要买下什么东西。可他依旧无法使自己离开这家店铺。

    “那一件呢?”他指着一盏枝形吊灯问道。

    “三十五个几尼。”

    “啊!”伊斯特伍德先生遗憾地说道,“这样的价钱我可付不起。”

    “你想要什么?”老妇人间道,“是结婚礼物吗?”

    “是的,”安东尼说道。他一下子抓住了这个解释。“可要找到合适的可真不容易。”

    “啊,是的。”女士的脸上带着毅然的表情站起身来。“一块好的老式玻璃不会错过任何一位主顾。我这里有几件老式的玻璃酒瓶——还有一套漂亮的甜酒酒具,正是送给新娘的东西——”

    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安东尼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女士把他牢牢地抓在手里。玻璃制造技艺中每件可想象得到的作品都被摆列在他眼前。他感到绝望。

    “漂亮,真漂亮。”他搪塞地喊道,一边放下手里一个硬塞给他的大高脚杯。随后,他匆忙喊出一句,“我说,你这儿有电话吗?”

    “不,这儿没有。就在对面有个邮局,在那儿可以打电话。好了,你说什么,高脚杯——还是那些漂亮的老式酒杯?”

    因为不是女人,所以安东尼对于如何不买一件东西就走出店门的艺术还不曾掌握。

    “我还是来那套甜酒酒具吧。”他怏怏不乐地说道。

    这看起来是最微不足道的器具。当递给他的是枝形吊灯时,他被吓坏了。

    他满腹酸楚地忖了钱。随即,当老妇人在打包货物时,他突然来了勇气。毕竟,她只会认为他古怪,而且,无论如何,她怎么想又有什么关系呢?

    “黄瓜。”他说,声音清楚而又坚定。

    “呃?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安东尼挑衅地撒谎道。

    “哦!我想你刚才是说黄瓜。”

    “我是这么说的。”安东尼挑衅地说道。

    “唉,”老妇人说道,“你为什么不早说呢?白白浪费我的时间。穿过那扇门上楼,她正在等着你。”

    似乎在梦中一般,安东尼穿过那扇门,踏上肮脏不堪的楼梯。楼上的门微开着,现出一间狭小的起居室。

    椅子上坐着一个女孩,呆呆地盯着门,脸上一副希冀的表情。

    这样一个女孩!正像安东尼笔下经常写到的那样象牙般的苍白。还有她的眼睛!什么样的眼睛!她不是英国人,这一眼就看得出来。甚至从她朴素的衣着之中也流露出一种异国情调。安东尼在门口站住了。不知怎的,他感到窘迫。看来是该解释的时候了。可是,那个女孩欢快地喊了一声就扑进他的怀里。

    “你来了,”她喊道,“你来了。哦,感谢天使和圣母。”

    安东尼是个从不错过机会的人,他热烈地随声附和。最后,她脱开身,带着迷人的羞涩仰视他。

    “我本来不该认识你。”她宣布道,“我真的不该。”

    “不该吗?”安东尼无力地说道。

    “不该,甚至你的眼睛也不一样——而且你比我想象的要英俊十倍。”

    “我是这样吗?”

    安东尼心里对自己说,“孩子,保持镇静,保持镇静。局势进展得不错,不过别失去理智。”

    “我能再吻你一下吗?”

    “当然可以。”安东尼真心实意地说,“随你吻多少下。”

    接下来是一段令人愉快的插曲。

    “不知道我究竟是谁?”安东尼心里想,“希望那个真家伙千万别出现。她真是太可爱了。”突然,女孩脱开身,脸上现出瞬间的恐惧。

    “到这儿来没人跟踪你吧?”

    “上帝,没有。”

    “啊,但是,他们非常狡猾。你不像我这样了解他们。鲍里斯是个魔鬼。”

    “我会很快替你把他解决掉。”

    “你像一头狮子——是的,一头狮子。至于他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都是。听着,我得到它了!如果他们知道,会杀了我。我害怕一一不知道该怎么做,这时,我想起了你……嘘,那是什么声音?”

    是楼下店里传来的声音。她示意他呆在原处别动,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楼梯口。当她返回时,面色苍白,两眼发直。

    “哦,圣母!是警察。他们正在上楼。你有刀子吗?左轮手枪?有哪一样?”

    “亲爱的,你不会真要我去谋杀一位警察吧?”

    “哦,你疯了——疯了!他们会把你带走,然后把你吊死。”

    “他们会怎么样?”伊斯特伍德先生问道,他脊背上面直冒凉气。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他们来了。”女孩低声说道,“什么也别承认。这是惟一的希望。”

    “这还不简单。”伊斯特伍德先生悄然应声道。

    片刻之后,两个男人闯进屋里。他们身着便服,但是,他们的一举一动说明他们训练有素。开口说话的是个矮个子,他身着黑衣,灰色的眼睛显得宁静。

    “康拉德-弗莱克曼,你被捕了,”他说,“因为你谋杀了安娜-罗森伯格。你所说的任何话都将成为法庭上控告你的证据。这是逮捕令,你最好还是老老实实跟我们走。”

    女孩差点大声喊起来。安东尼脸上带着镇静的微笑走上前。

    “警督,你弄错了。”他甜甜地说道,“我的名字叫安东尼-伊斯特伍德。”

    两个警探对于他的声明看来完全无动于衷。

    “这些我们以后再说。”先前没有开口的那人说道,“现在,请你跟我们走。”

    “康拉德,”女孩抽泣着。“康拉德,别让他们把你带走。”

    安东尼看着警探。

    “我敢肯定,你们会允许我同这位年轻女士道别?”

    那两个人比他想象得还要体面,他们走向门边。安东尼把那个女孩拉到窗户旁边的屋角,急促地低声和她说话。

    “听我说,我讲的是真话。我不是康拉德-弗莱克曼。你今早打电话时,他们一定给你接错电话号码了。我的名字叫安东尼-伊斯特伍德。我是应你的请求而来的,因此——噢,我就来了。”

    她不相信地盯着他。

    “你不是康拉德-弗莱克曼?”

    “不是。”

    “哦!”她喊了一声,语气中流露出深深的痛楚。“可我却吻你了!”

    “这没什么。”伊斯特伍德先生安慰她。“早期的基督徒还把这作为一种习俗。很明智。现在你听着,我会和他们一起走。我会很快证明我的身份。同时,他们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了。你可以警告你这个亲爱的康拉德。然后——”

    “怎么样?”

    “嗯——就这样。我的电话号码是西北1743——小心别再让他们接错号码。”

    她泪中含笑地给了他迷人的一瞥。

    “我不会忘记的——真的,我不会忘。”

    “很好。再见。我说——”

    “什么?”

    “再提及早期的基督徒你不会介意吧?”

    她抱住他的脖子,与他相吻。

    “我真的喜欢你——是的,我真的喜欢你。无论发生什么,你会记住这个,不是吗?”安东尼不情愿地挣开身,走近逮捕他的人。

    “我现在可以跟你们走了。我想,你们不会拘留这位年轻女士的,对吗?”

    “不拘留她,先生,这没关系的。”矮个子斯文地说道。

    “真是些体面的家伙,这些伦敦警察厅的警察。”当安东尼随着他们走下狭窄的楼梯时,他暗自思忖道。

    没有再看到店里的那个老妇人,但是安东尼听到从后门那里传来重重的喘息声。他猜想她可能就站在门后,小心翼翼地观察眼前发生的事情。

    走出肮脏的柯克大街,安东尼长出了一口气。他冲着两个警察中的那个矮个子开口说话。“喂,警督——我想,你是警督?”

    “是的,先生。警督维罗尔。这是警士卡特。”

    “哦,维罗尔警督,是该谈谈正事了——而且该好好地听着。我不是康拉德。我会告诉你们我为什么来这里。我叫安东尼-伊斯特伍德,我告诉过你,我的职业是作家。如果你们跟我一起去我的寓所,我想,我能够向你们证明我的身份。”

    安东尼说话时那种认真的态度看来打动了这两个警探。一丝疑云开始掠过维罗尔的脸庞。而卡特显然还是不肯相信。

    “我敢说,”他讥讽道,“你还记得方才那年轻的女士称呼你‘康拉德’。”

    “啊!这是另一回事。我并不介意向你们但白,我向那女士冒充一个名叫康拉德的人。是私事,这你们应该明白。”

    “真像是那么回事,不是吗?”卡特品评道,“不,先生,你得跟我们走。乔,叫住那辆出租车。”

    一辆路过的出租车被拦了下来,三个人上了车。安东尼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同两人中更肯相信他的维罗尔说话。

    “听着,尊敬的警督,顺便去我的寓所看看我说的是不是真话,这又有什么损害呢?如果愿意,你们尽可以坐着出租车去——由我来出钱好了!五分钟不碍什么事。”

    维罗尔上下打量着他。

    “我会这么做,”他突然说道,“尽管看起来不可思议,我相信你说的是实话。我们可不想因为抓错了人而在局里出丑。地址是什么地方?”

    “勃兰登堡住宅区48号。”

    维罗尔探身向前冲着司机大声说出地址。三个人静静地坐着,直到目的地。卡特跳下车,维罗尔示意安东尼跟在身后。

    “不必把事情搞得不愉快,”他下车时一边解释道,“就像是朋友来访,好像伊斯特伍德先生带了几个朋友回家。”

    对于这个提议,安东尼满心感激。他对于刑事侦察部的看法每时每刻都在抬高。

    很幸运地,他们在走廊里遇到了搬运工罗杰斯。安东尼停下脚步。

    “啊!晚上好,罗杰斯。”他随口打招呼。

    “晚上好,伊斯特伍德先生。”搬运工恭敬地答道。

    他喜爱安东尼,因为他是个慷慨大方的典范。而这一点,他的邻居们就做不到。

    安东尼一脚踏在楼梯上时,他停了下来。

    “顺便问一句,罗杰斯。”他不经意地问道,“我住在这儿有多久了?我刚才还在和我的这两位朋友谈论这事。”

    “让我想想,先生。到现在一定快有四年了。”

    “和我想的一样。”

    安东尼得意地瞥了一眼两个警探。卡特咕哝了一声,但是维罗尔的脸上绽出微笑。

    “很好,但是还不够好,先生。”他说道,“我们上楼好吗?”

    安东尼用他的弹簧碰锁钥匙打开寓所房门。他记得仆人西马克外出了,这使他感到欣慰。这场灾难的目击者越少越好。

    打字机依旧是他离开时的那个样子。卡特大步走到桌前阅读纸上的标题。

    “第二条黄瓜的秘密。”他语调沮丧地读道。

    “是我写的故事。”安东尼漠然解释道。

    “这一点不错,先生。”维罗尔说着点点头,他的眼睛闪闪发亮。“顺便问一句,先生,这故事是关于什么的?第二条黄瓜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啊,你问着了。”安东尼说道,“正是这第二条黄瓜才惹出了这场麻烦。”

    卡特专注地看着他。突然他摇摇头,用手指重重地敲了敲前额。

    “真是闻所未闻,可怜的年轻人。”他用清晰可闻的旁白低声说道。

    “现在,先生们,”伊斯特伍德先生轻快地说道,“我们来谈论正事。这是寄给我的信件,我的银行存折,还有与编辑们的通信。你们还要什么?”

    维罗尔仔细查看了那些甩给他的纸张。

    “就我个人而言,先生,”他恭敬他说,“我不想再要什么了。我已经深信不疑。但我不能承担擅自把你放走的责任。你瞧,尽管可以肯定,你作为伊斯特伍德先生已经在这儿住了有些年头,但是有可能安东尼-伊斯特伍德与康拉德-弗莱克曼是同一个人。我必须仔细搜查寓所,录下你的指纹,然后给总部打电话。”

    “这看来是个全面细致的计划。”安东尼评论说,“我保证欢迎你们探查我的罪恶秘密。”

    警督咧开嘴笑了。就侦探而言,他颇有人情味儿。

    “先生,我一个人在这儿忙碌时,你能否与卡特一起到那边的小屋去?”

    “好吧。”安东尼不情愿地说道,“我想能不能以另外一种方式进行?能不能?”

    “什么意思?”

    “你,我,还有几瓶威士忌和汽水在那间小屋里,而我们的朋友,警士先生来彻底搜查。”

    “你更喜欢这样,先生?”

    “的确如此。”

    他们留下卡特郑重其事地熟练地搜查着桌子里的东西。当他们走出屋门的时候,听到他取下话筒给伦敦警察厅打电话。

    “情况还不坏。”安东尼说着坐了下来,将一瓶威士忌和一瓶汽水放在旁边,殷勤地招待维罗尔警督。“我是否先喝,好证明威土忌里面没有放毒药?”

    警督笑了笑。

    “非同寻常,这所有一切。”他评论说,“但我对这行当还略知一二。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弄错了。但是,当然,我们得例行公事。你没法摆脱官样文章,你说能吗,先生?”

    “我想不能,”安东尼遗憾地说,“然而,警士看上去不怎么友善,对吗?”

    “啊,卡特警土是个好人。但你要哄骗他可不那么容易。”

    “我已经注意到了。”安东尼说道。

    “顺便问一句,警督,”他补充说,“你是否反对我听一听有关我自己的事情?”

    “以什么方式,先生?”

    “得了,你没看到我已经快被自己的好奇心吞食掉了吗?谁是安娜-罗森伯格,我为什么要谋杀她?”

    “先生,你会在明天的报纸上读到有关的一切内容。”

    “昨天的我与今天的我可能会相差一万年。”安东尼引经据典地说道,“警督,我真的认为你应该满足我这完全合法的好奇心。抛开你作为警督的谨慎,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这不合乎规定,先生。”

    “尊敬的警督先生,难道在我们成为这么要好的朋友之后也是这样?”

    “嗯,先生,安娜-罗森伯格是个德国犹太人。她住在汉普斯特德。不知以什么为生,她一年年变得越来越富有。”

    “我恰恰相反。”安东尼评论道,“我有维持自己生计的手段,而我却变得一年比一年穷。也许,如果我住在汉普斯特德日子会好过些。我总听人说汉普斯特德令人心旷神冶。”

    “有段时间,”维罗尔接着说道,“她买卖旧服装——”

    “这就好解释了。”安东尼打断说,“我还记得在战后卖掉了自己的制服——不是卡其布军服,是另外的东西。整个寓所里到处都是红色的裤子和金色的镶边,眼花缭乱地铺在眼前。一个身着格子西服的肥胖男人坐一辆罗尔斯一罗伊斯,带着一个手提口袋的仆人前来。他出价一英镑十便土要买下这堆东西。最后,我添了一件猎装,还有几副蔡斯公司的眼镜才卖了两英镑。只一个信号,那仆人就打开袋子,把东西统统都收了进去。而那个胖子拿出一张十英镑的票子要我找零。”

    “大约十年以前,”警督接着说,“有几个西班牙人来伦敦政治避难——他们当中有一个叫唐-费尔南多-费拉雷茨,带着年轻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他们一贫如洗,而妻子又正在生病。安娜-罗森伯格到他们的寓所前去探询,看他们是否有东西要变卖。唐-费尔南多不在家,他的妻子决定卖掉一块非常漂亮的西班牙围巾,上面有精美的刺绣,是他的丈夫在逃离西班牙之前最后送给她的礼物之一。唐-费尔南多回家以后,听说卖掉了围巾,不禁勃然大怒。他徒劳地试图找回那块围巾。当他最终找到那个经营旧服装的女人时,她说她把那条围巾转卖给了一个不知姓名的女人。唐-费尔南多绝望了。两个月以后,他在街头被人用刀子捅伤,伤重而死。从此以后,安娜-罗森伯格的钱就多得让人生疑。在随后的十年中,她的房子至少有八次被夜盗光顾。有四次这样的企图被挫败,没有丢失东西,而在另外的四次当中,一条带有某种刺绣的围巾连同其它物品一起被盗走了。”

    警督停顿了一下,看到安东尼急切的手势,他又继续往下说。

    “一个星期以前,唐-费尔南多年轻的女儿卡门-费拉雷茨从法国的一所修道院抵达英国。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汉普斯特德寻找安娜-罗森伯格。在那儿据说她与老妇人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她临走以前所说的话被一个仆人无意中听到。

    ‘围巾还在你这儿,’她喊道,‘这些年来,你依靠它发家致富——但我郑重地告诉你,它最终将给你带来厄运。对于它,你没有道义上的权利,总有一天,你会希望自己从未见过这条绣花围巾。’

    “三天以后,卡门-费拉雷茨从她住的旅馆里神秘地失踪了。在她的房间里找到一个名字和一个地址——这个名字就是康拉德-弗莱克曼,还有一张据称是古玩商人送来的条子,问她是否愿意出售一条据信在她手中的刺绣围巾。条子上的地址是假的。

    “显然,这个谜的中心就是这条围巾。昨天早晨,康拉德-弗莱克曼拜望了安娜-罗森伯格。她与他单独呆了一个多小时。当他离去的时候,她卧床不起,这次会晤之后,她就面色苍白,浑身发抖。但是,她吩咐说,如果他再来的话,一定让他进来。昨晚大约九点时,她起床外出,就再也没有回来。今天早晨,在康拉德-弗莱克曼住过的房间里发现了她的尸体,心脏被刀子刺穿了。在她旁边的地板上——你猜是什么?”

    “是围巾?”安东尼喘了口气,“绣花围巾?”

    “比这更令人恐怖得多。是一件能够解释整个围巾之谜井揭示其潜在价值的东西……对不起,我想来的是局长——”

    的确有人在按响门铃。安东尼竭力抑制住自己的不耐烦,等着警督回来。现在,他对于自己的处境已经不再担心。他们一旦取到指纹就会意识到自己所犯的错误。

    随后,也许卡门会打电话……

    绣花围巾!多么离奇的故事——这故事与那个美貌女郎正相宜。

    他从白日梦中猛地醒来。这警督怎么去了这么久。他站起身来,拉开门。寓所里异常地寂静无声。他们已经走了吗?当然不会不辞而别。

    他大步走进隔壁的屋子里。里面空空如也——起居室里也一样。异样地空旷!里面看起来凌乱不堪。天哪!他的珐琅——银器!

    他在寓所里面狂奔。可处处都是一个样子。这个地方已经被洗劫过。像真正的鉴赏家一样,安东尼喜欢收藏小玩意儿,可现在每样值钱的东西都被盗走了。

    安东尼呻吟着颓然倒在一把椅子上,双手捂着头。忽然,他被前门的门铃声唤醒过来。他一开门正撞上罗杰斯。

    “先生,请原谅。”罗杰斯说道,“可那两位绅士告诉我,说你可能想要什么东西。”

    “哪些绅土?”

    “先生,就是你那两个朋友。我尽力帮他们包装好物品。幸亏我在地下室里找到两个大箱子。”他的目光落到地板上,“我已经仔细把稻草扫过了,先生。”

    “你是在这儿打包的?”安东尼呻吟道。

    “是的,先生。这不是你的意思吗,先生?是那高个子绅士让我这么做的,先生。看到你在小屋里正忙着和另外一位绅士说话,我就没有想打搅你。”

    “不是我在跟他说话,”安东尼说道,“是他在跟我说话一一一见他的鬼。”

    罗杰斯咳嗽了一声。

    “我深为你必须这么做而难过,先生。”

    “必须这么做?”

    “必须与你小小的财宝道别,先生。”

    “呕?哦,是的。哈,哈!”他发出阴森的笑声。“我想,他们现在已经开车走了。我是说,那些——我的那些朋友?”

    “哦,是的,先生,刚才走的。我把箱子放在出租车上,那个高个先生再次上楼,随后,他们两个从楼上跑下来,立即把车开走了……对不起,先生,出了什么问题吗?”

    罗杰斯问得有道理。安东尼发出的空洞的呻吟声无论在哪里都会引起猜测。

    “每件事都出了问题。谢谢你,罗杰斯。但我知道这不能怪你。让我独自呆一会。我想打个电话。”

    五分钟以后,警督德莱沃坐在他的对面,手里拿着笔记本,而他正在把故事灌进警督的耳朵。德莱沃警督这么没有同情心,(安东尼暗想)他一点也不像个警督!事实上,他显然是在装腔作势。是又一个把艺术置于自然之上的典型范例。

    安东尼讲完了他的故事。警督也合上他的笔记本。

    “怎么回事?”安东尼焦急地问道。

    “很显然,”警督说道,“又是帕特森匪帮。他们最近连续作案。高个金发男子,矮个黝黑男人,还有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

    “是的,一个非常美貌的女郎。通常是作为诱饵。”

    “呕,是个西班牙女郎?”

    “她也许会这么自称。她出生在汉普斯特德。”

    “我说过这地方令人心旷神怡。”安东尼喃喃说道。

    “是的,事情很清楚。”警督说着起身准备离去。“她打电话给你,然后编造一个故事——她猜想你一定会去。随后,她跑到吉布森老妈妈那里,给她一笔小费,以便可以使用她的房间,因为在公众场合不方便——是指情人们,这你明白,与犯罪没有任何关系。你自然上了钩,随后他们把你带回家里,一个人给你编故事,而另外一个则盗走宝物。这无疑是帕特森匪帮——他们惯用的伎俩。”

    “那我的东西呢?”安东尼焦急地问道。

    “我们会尽力的,先生。不过,帕特森匪帮非常狡猾。”

    “看来是这样。”安东尼难过地说道。

    警督起身离去。他刚走,门铃响了。安东尼打开门,一个小男孩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包裹。

    “先生,你的包裹。”

    安东尼意外地接过包裹。他没有料到会收到包裹。回到起居室里,他把丝线断开。是那一套甜酒酒具!

    “妈的!”安东尼骂了一句。

    随后,他注意到在一个玻璃杯的底部,有一朵小小的人造玫瑰。他的思绪又回到了柯克大街的那间楼上的屋子里。

    “我真的喜欢你——是的,我真的喜欢你。无论发生什么,你会记住这个,不是吗?”她是这么说的。无论发生什么……她当时是说——

    安东尼竭力控制住自己。

    “这样不行。”他告诫自己。

    他的目光落在打字机上,于是神色坚定地坐了下来。

    第二条黄瓜的秘密

    他的神情又变得迷离。绣花围巾。尸体旁边的地板上究竟找到了什么?是一件能够解释整个谜的可怕物品?

    当然,什么也没有,因为这只是盗匪用来吸引他的注意力而胡乱编造的一个故事。而故事的讲述者采用了古老的《天方夜谭》中的技巧,在最引人人胜的地方戛然而止。但是,难道真的没有一件能够解释整个谜的可怕物品?现在也没有吗?如果一个人费尽心机去找呢?

    安东尼把那张纸从打字机上扯下来,换了另外一张。他打下了标题:

    西班牙围巾之谜

    他静静地思忖片刻。随后,他开始飞快地打起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