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妨承认:我见到雷德纳太大的第一印象是大吃一惊。当我们听到别人谈到某个人的时候很容易想象那个人的样子。我的脑筋里有一个牢牢的印象,以为雷德纳太太是一个揭发的、老是感到不满足的那一种女人,一种神经质的人,总是非常神经紧张。还有,我也预料到她是——啊,坦白地说——有点儿庸俗的。

    她丝毫不像我所想象的那个样子!首先,她的头发是金色的,皮肤很白。她不像她的丈夫,并不是瑞士人,但是照她的样子看来,也许是的。她有那种不常见的,斯堪的纳维亚式的金发白肤的特征,她已经不年轻了,我想,大概在三十到四十之间。她的面色有些憔悴,金黄的头发夹杂一些灰发。不过,她的眼睛是很可爱的。就我见到的而言,那种眼睛是唯一可以用“紫罗兰色”这种字眼来形容的,她的眼睛很大,下面隐约地有些暗影。她很瘦,弱不禁风的样子。假若我说,她有一种极疲乏的神气,可是同时又显得非常充满活力,这话听起来仿佛是胡说八道一但是,那就是我的感觉。我也觉得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端庄的妇人。这就很了本起了——即使就时下的标准说,也是如此。

    她伸出手来,面露笑容,她的声音低而柔和,其中有美国人那种慢吞吞的调子。

    “护士小姐,你能来我真高兴。喝点茶好不好?或者是先到你的房间去?”

    我说我要喝茶。然后,她为我介绍在座的各位。

    “这位是詹森小姐——瑞特先生,麦加多太太,爱莫特先生,拉维尼神父。我先生马上就来。请坐在拉维尼神父和詹森小姐之间吧。”

    我就照办。于是,詹森小姐就开始同我谈话,问我一路可好等等的话。

    我喜欢她。看到她就不由得想起我做见习护士时的一个护士长,当时我们都很佩服她。大家都在她下面努力工作。

    她快五十了——这是我的判断——外型有些男子气,铁灰色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说起话来声音断断续续的,很悦耳,声调多少有些低沉;她有一副丑陋、多皱纹的面孔,还有一个简直是很可笑的朝天鼻,遇有苦恼或困惑的时候,习惯上老是急躁地用手揉一揉:她穿一身苏格兰粗呢的套装,颇像男人穿的衣服。她马上就告诉我她是约克郡人。

    拉维尼神父我发现到有一点吓人。他是一个高个子,留着长胡子,戴夹鼻眼镜的人。我听克尔西太太说,那里有一个法国修道士。现在我看见拉维尼神父穿一件白色毛料的修道士袍子。我略感惊奇,因为,我总以为修道士都是进修道院潜修,再也不出来的。

    雷德纳太太大部分都是用法语同他交谈,但是,他同我交谈时用很清楚的英语。我注意到他有两只机灵、锐敏的眼睛,他的眼光总是很快地由一个人的面孔扫射到另一个人的面孔。

    坐在我对面的是另外三个人。瑞特先生是一个胖胖的年法人,金发碧眼,戴着眼镜,他的头发颇长,有一个一个小卷,还有很圆的篮眼睛。我想,他小时候一定很可爱,但是,他现在看起来就不怎么样了。其实,他的模样有点像猪。另外一个年轻人头发剪得非常短。他有一副长长的、颇幽默的面孔,和雪白的牙齿,笑起来很迷人。不过,他的话很少。有人对他讲话,他只是点点头,或用单音字来回答。他像瑞特先生一样,是美国人。最后一个是麦加多太太。我没有很仔细地看她是什么样子,因为每当我朝她那一个方向望的时候,总是发现她在用一种饿狼扑鼠似的眼光在注视我。我这样说,毫不夸张。她对我注视的那个样子,你要是看了就会觉得一个医院里的护士是一个很奇怪的动物。一点儿礼貌也没有。

    她很年轻——大约不过二十五岁——皮肤颇黑。她有一副瘦削的、神气很急切的面孔,还有大大的眼睛,绷得有些紧的、善疑的嘴巴。

    茶很好——那是一种很好喝、很浓的混合品种——不像克尔西太太常用的那种清香扑鼻的中国茶。

    茶点之中有果酱吐司和一盘硬壳葡萄于甜面包,还有蛋糕切片。爱莫特先生很客气地把茶点递给我。他虽然很沉静,但是,当我的盘子空了的时候,他总是会注意到的。

    不久,柯尔曼先生就慌慌张张地进来,坐到詹森小姐那一边的座位上。看样子似乎他的神经没什么问题。他只是喋喋不休地谈着。

    雷德纳太太叹了一口气;样子很厌倦地朝他那个方向望望,但是,毫无效果。他的话大部分都是对麦加多太太讲的。但是,麦加多太太忙着观察我,所以除了敷衍他一两句之外,没工夫同他多谈。可是仍然没用。

    我们刚要用完茶点,雷德纳博士和麦加多先生由挖掘场回来了。、

    雷德纳博士用他那和悦、亲切的态度同我打招呼。我看见他很担心地,对他太太迅速地瞥了一眼,似乎对他看到的情形感到安心。于是,他就在桌子的另一头坐下来。麦加多先生坐在雷德纳太太旁边那个空位子上。他是个高高的、瘦瘦的、样子很忧郁的人,比他的太太大得多,有一副蜡黄的面孔,和怪怪的、软软的乱得不成样子的胡于。我很庆幸他的来到,因为他的太太不再注视我,把注意力转向他,她用一种又担心又不耐烦的态度望着他,使我觉得相当奇怪。他搅和一下茶,像在做梦似的,一语不发。他的盘子上有一片蛋糕,原封未动。

    仍有一个空位子。不久,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

    我一看到瑞洽德-贾雷,就觉得他是个最漂亮的人。这样漂亮的人我已经许久没见过了。但是,我怀疑他实际上是否如此。要是说一个人很漂亮,但同时又说他看起来像有一个死人的头,这话听起来是极端矛盾的,但是,这是实在的。他的头令人感觉到上面的皮仿佛是异乎寻常的,紧绷在骨头上。但是头的骨骼很美。那嘴巴、太阳穴,和前额的线条,轮廓分明,使我想到一个铜像。由那张瘦削的褐面孔上,两只我平生所仅见的,最亮、最蓝的眼睛,向我张望。他身高六尺,年纪嘛,我想是不到四十岁。

    雷德纳博士说:“这是贾雷先生,我们的建筑师。”

    他用一种愉快的,几乎听不见的英国腔调说几句话,然后在麦加多太太旁边坐下。

    雷德纳太太说:“恐怕茶有点冷了,贾雷先生。”

    他说,“啊,那个没关系,雷德纳太太。我的毛病就是总是晚到。我本来想把墙壁的设计图画完。”

    麦加多太太说:“要果酱吗,贾雷先生?”

    瑞特先生把吐司推过去。

    于是,我就想起潘尼曼先生说的话:“他们彼此递牛油的时候,有点太客气了。我告诉你们这一件事,最能够表明我的意思。”

    是的,关于这件事,是有些奇怪。他们有点拘礼。你也许会说,这是彼此互不相识的人聚在一起吃茶点——不是彼此熟悉的人——但其中有几个已经彼此认识好几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