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二天上午,各市县的参会人员聚齐了,县委招待所肯定是搁不下的,住进了附近一家宾馆。过去A县无论召开"两会"还是党代会,东方宾馆是官方接待场所。这次纪委会议按照常例也应该进驻"东方"才是,可一开始就让吴同学否决了,会费由市财政出,自然是她吴书记说了算。于是将大家圈进了一所没有正规星级牌号的宾馆,显得格外寒碜。纪委干部因为"双轨"原因也都习惯星级宾馆,陪伺养尊处优的贪官污吏,不提供良好的居住环境,人家肥嘴巴一撇:同志,还没被宣判就把我搁进号子了,可是违反人权的。管好吃喝拉撒睡,让"卧轨"者无须担心火车头呼啸而至,精神上放松了,也就防不胜防,容易说漏嘴巴。"双轨"跟"铁窗"的区别就在于策略不同,从政策攻心,方能达到坦白从宽的境界,给戴着脚镣的死囚犯谈政策,人家哈哈一乐:说了也是死,不如死得轰烈点!所以,相对来说,"卧轨"者身份越高,那"三人床"的套间就越高级,纪委干部自然也跟着享受星级服务了。旁的不说,保安措施到位呀,而且大都是办案定点宾馆,这类定点宾馆基本对"双轨"那一套很熟悉,纪检干部没资格佩枪,可宾馆里的保安们手握电棒那是严阵以待。逮个亡命徒,保安是不够划弄的,必须得警察出击,可对付那些肥头大耳、走路也喘息的贪官污吏们,那是绰绰有余了,跑不出半步就可能引发心肌梗塞或是脑血栓冲顶,都是要命的祸根,死了也太憋屈,没等绳之以法就畏罪自杀了。

    这所不起眼的宾馆有悖于纪委干部们的职业习惯,他们同样是普通干部,同样习惯于文山会海,同样习惯于会务间的休闲娱乐,所以,他们中的大多数紧锁眉头跨进那宾馆门槛,也是正常反应了。好在午餐是设在县委招待所,这才显出点官方会务格调来。

    我进宾馆串门时,正赶上白主任挨着门房给大家发餐券,午、晚、早三餐,第二天得赶回去吃午饭。小李和项主任同居一室,他朝主任发起牢骚,手掌追逐一只苍蝇,拍得"啪啪"作响。

    项主任说:"小李,你少发牢骚好不好,条件是差了点,不就一个晚上吗?"

    见我进来,小李就跟我说上了:"余哥,晚上我跟你上县委招待所混一宿成吗?就这破房间,晚上肯定得喂蚊子了,秋天的蚊子可是垂死一咬啊,我是O型血,赶明天就出斑点的。"

    我一屁股坐到床上,吐着烟圈说道:"那你赶快向常委靠拢呀,常委在招待所可是豪华单人房,我那里是三人房,早住满了。"

    小李终于拍死了一只蚊子,跑进卫生间洗手,嘴巴也没停下:"项主任,瞧咱混得,都不如他们小车司机了,你大小也是副处级,连县委招待所都入住不了。唉,我嘛,当初跟着陈书记上A县,哪回不是-东方-豪华单间,现在可好,就差睡桥墩了。"

    项主任摸着宽脑门说:"你就别抱怨了,陈书记不是回省里了吗,迟早会把你调进省纪委的,年轻人要沉住气。"

    小李擦拭着手,躺到旁边的床上,重叹一声:"别指望了,一个副厅级调研员等于是提前退休了,我可没那奢望了,只盼着早点把我调进纪监室,多揪出几条大虫来出气。"

    他伸手向我要烟抽,话题忽然转到胖妞身上,骂道:"吴书记怎么会看上那丫头片子?脑子少根筋,挂羊头卖狗肉的小人!我就纳闷了,汪局长的儿子怎么也跟她处上对象了?真他娘的睁眼瞎!"

    项主任咳嗽了几声,像是提醒这位后生我老余的司机身份,跟他刚才提到的两个女人是同乘一辆轿子的。

    小李不在乎,猛抽两口烟吐出来继续说:"余哥不是那样的人,嘴巴肯定能过关,否则能把小车开进咱纪委吗?纪委是啥?八个大字:张嘴进来,闭嘴出去!"

    这八个大字一出口,当即把我和项主任逗乐了。

    项主任反问:"我看你呀,就是没做到这八字方针,亏你还是秘书出身。还不明白为什么没给你挪位置吗?就因为你这张嘴,适合跟我在办公室打杂活。"

    说到这里,小李才收了声,看着电视抽闷烟。

    我这才问项主任:"项主任以前一直都是在办公室吗?"

    项主任首先纠正我对他的称谓,说叫他老项好了,然后才说:"我呀,自从进了机关就是干杂活的命哪!在区政府那会儿最忙碌了,后来进了区纪委才清闲点,不瞒你老余说,本市文具专卖店的打印纸,我能给你报出不同店铺的价位来,没法子啊,谁叫咱是清水衙门。"

    小李在旁失声而笑,忍不住插话道:"余哥,从经济效益上说,你来纪委完全是失策了,别的不说,你现在口袋里的烟绝对是跌价了。"

    我点头称是,问他:"你跟陈书记的日子里,没少抽原装-骆驼-吧?"

    小李摇头:"那是陈书记挚爱的牌子,咱被动吸进鼻孔而已,我还算不上真正的烟民,有则抽之,无则弃之。有一点我至今也弄不明白,为啥混在官场上总脱不开一个-烟-字呢?我可听说了,A县前任纪委书记-卧轨-期间,居然开口向调查组讨要-大中华-来熬夜,好嘛,调查组的同志自己抽-红塔-陪着抽-中华-的腐败分子,可见腐败分子多猖獗,这分明是高低档烟火间的较量,熬夜问话吃亏的还是咱调查组同志,香烟劣质,焦油含量大,有损身体不是?"

    我发现这位小李同志具备一等秘书的口才,又搀杂着三等秘书的愚钝,本身是个矛盾体,也难怪陈书记一走,他就被当外套给挂起来了。定力不足,天真有余,投入纪委怀抱,当真与他自己总结的八字方针格格不入。

    我和项主任都沉默着,他继续用口水滋润着冒烟的嘴巴:"假如有一天,烟酒直接给列入贿赂清单里,我想机关便也不再浑浊了,大家都能保持健康的体魄,法定退休年龄也该向后推迟了,跟上人口老年化进程,与时俱进。"

    扯得太离谱,项主任一句"别扯淡了",然后出了房间,走廊里传来他管家式的嗓音:11点准时进餐,下午2点开会,中午大家别睡过了头——

    项主任不在,小李下了床,靠近我低声问:"余哥,都说吴书记这次要拿老储开刀,是不是真的?"

    没等我反应,他自语道:"问了也白问,像吴书记那样的人是不可能跟自己司机吹车风的。"

    这口气符合一个秘书标准,也说明吴同学的秉性,新属下们也都有所耳闻的。

    我的兴趣还是落在陈书记的身上,因为以前老头子跟陈书记谋面的场合里,从没出现过小李的身影,公共场合下也只带着个司机,这小李秘书是如何体现自身价值的呢?

    我问:"你跟陈书记也有好几年了,我好像见你的机会不多呀,只负责撰写讲话稿?"

    小李说:"余哥你这话问到点子上了,这陈书记一直是做纪检工作的,当年在省纪委可是破案高手,没有他撬不开的嘴巴,善于缜密细察,从细微入手,顺藤摸瓜。这样心细的领导向来是谨慎从事的,不可能把我搁在左右当录音设备的,我哩,说白了就是个摆设,证明领导除了司机,还有跟班的,面子上的事,总不能光杆司机下去检查工作吧?得配备勤务兵,我就是那个小兵蛋子。"

    跟我接触的秘书比照之下,小李的自嘲倒也符合情理,也难怪他牢骚满腹,因为自始至终他还没融入到角色里,名义上的秘书,实质的勤务人员。

    我这个司机今天要破例参与朝政了,因为眼前就是现成的录像机,我很想从小李的身影里偷窥到陈书记的蛛丝马迹,毕竟是跟过班的,背后尾随过,再谨慎也抹不去脚印的。

    "这-经济环境-招牌可是陈书记在任时一手打造的,现在召开肃清大会,陈书记在省里不可能没有耳闻吧?"我又递给小李一根香烟,试探着问。

    小李一听来了精神,嗓门也大了:"市委肯定事先跟省里汇报过的,陈书记自然知道啦,可远水解不了近渴,干着急也没办法。再说了,这次只是盘查,又不是跟省里唱反调,这一招确实高明啊!"

    他接着问道:"余哥,当初打造招牌时可是老市长背后鼓动的,怎么现在不出来说句话呀?对了,老市长跟陈书记也都爱抽-骆驼-,志趣相投啊。"

    "这里头水太深,咱还是少说两句吧。"见小李谈兴正浓,我转移了话题说,"你呀,是个男人,以后别跟小欧较真,她就是那样的人,刚进纪委跟我一样不太适应,担待着点。"

    小李说:"放心吧,内战总要走向统一战线的,咱那是斗中取乐,打发无聊的日子呗。"

    21

    有会议就有媒体,就有绚丽多姿的镁光灯。我回到县委招待所时,楼廊里更热闹了,余秘书带着帮小年轻人伺候着入住的"贵宾"们,除了市县级的宣传部门,省报记者站的那位贾记者也来了。她跟"水蜜桃"关系很近,形同恋人,只可惜都是已婚人士了。这次"水蜜桃"被省报主编举荐升迁,有他这位女知己一大半功劳在里头。

    娱记们喜欢追逐星儿们编造花边新闻取悦于老百姓,同样,"官记"们总爱傍在官长左右,抓拍最佳镜头让老百姓关注。小车司机在与他们打交道时,跟领导秘书没什么两样的,因为有时候小车司机也充当"二传手",将红包塞进"官记"们的口袋里,公开的名堂是策划、赞助费之类的开销,实际是叫对方多买点墨汁,让笔下生花。老头子当年"龙王爷"的美称虽说是老百姓有感而发的呼声,若没有"官记"们形成铅字后的宣扬,也实难传开的,千万张嘴巴不如一个铅字。这就是媒体舆论的力量:能把你捧上云霄,也可以将你打入十八层地狱!

    上部书里咱也提到过老头子"搬石造田"的伟大创举,打造了第二大"悬河",那正是媒体包装的效应。也就是说,早在根据地A县起家时,老头子就尝尽了"官记"们笔下之花粉,甜蜜蜜的。在水利局给他开车时,他也时不时跟过去的"官记"老友电话里叙旧,那些人既有省里的,也有中央级分驻省站的。也不能说老头子这只蜜蜂只贪吃那点花粉,水利工程只要遇到资金困难,需要省里领导关注时,他总让媒体走在前头,然后才打个报告上去,请求省财政支持。这种越级请示自然是市领导不愿意看到的,可人家真就求来援金了,市领导也只好沉默,没动用地方财政那就是天大的好事。事后老头子振振有词:不是我越级请示,人家省里媒体都报道了,我是向省里说明情况。可见老头子是轻车熟路地套用"官记"给自己先行开道,往往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等他真正坐镇市府了,那些有头有脸的"官记"们有事没事也下来溜达溜达,啥招商会,啥旅游节,啥开幕式,在市长的吆喝下,他们是绞尽脑汁树起大笔摇旗呐喊,末了吃好睡好也拿好,满载而归。

    可终有另类例子的出现,好比是婚宴席上冒出个混吃的人来,新郎新娘都错以为是对方的朋友,喜颜相迎而入座。那是一次声势浩大的招商会,老头子为此还出国考察了近半个月,带着一帮干将回来时,就策划了一出别开生面的招商会,直接将会场扎进了省里,自然非同凡响了。大小媒体接踵而至,睡豪华客房,喝名贵洋酒,拿华丽礼包,不亦乐乎。新闻发布会上,老头子身为一市之长,成了焦点人物,二十多家媒体会聚一堂,收录市长的慷慨激言。到了记者提问环节,老头子忽然避开主持人萧大秘预先准备好的回答稿子,让现场记者即兴发问,他习惯于脱稿,包括这样的发布会。这叫萧大秘措手不及,原先设置的提问顺序及问题全被打乱了,记者们用举手方式要求提问,老头子瞅准一位就算开始了。其实这里面都是他熟悉的面孔,套用老头子的口头禅来说,那是"心里有数",应付故友,信手拈来,反正具体项目和数字身旁有招商局长作为旁答,他市长只管喊几句口号,无须罗列数字的。结果一路问下来,都是些空洞的陈词滥调,老头子在谈笑风生中迎来阵阵掌声。

    正说到兴头上,老头子忽然手指最后一排靠边角落的座位说:"最后一个问题留给那位先生,他一直没有举手,请提问,不要客气。"

    大家的目光随即投向那个角落,就见一个低首垂肩的人折腾了半天才抬起头,也是西装革履,头发溜光,可就是脸色苍白着,嘴巴也嗫嚅着,对着递过来的话筒,半天发不出响音来。记者群里有人开始窃窃私语,说这是哪个单位的,以前咋没见过呢?新来的?

    一时间热闹的发布会现场变得沉静下来,老头子也有些纳闷,翻腾脑海就是搜寻不出这位记者先生的图像来。

    "请……请问市长……"真是金口难开,就在他吞吞吐吐时,有个记者忽然起身大声叫道:"这家伙是假冒的,上次也冒充记者混进酒店,没想到又来了,赶紧报案……"

    话音未落,那家伙早夺门而逃。老头子一直亢奋着的脸膛瞬间化成了肥皂泡,狠狠地瞪了萧大秘一眼,一场发布会在闹剧中收场。

    事后老头子问责下来,招商局的头头们被骂得狗血喷头:"自家的门槛都没守好,谈何招商引资?看门狗都不如!"

    这就是"官记"们的另一面,一种职业为他人所模仿,直至伪造,那就不是好事了。

    贾记者虽是省报新派遣到站里的,但跟老头子也算是故人了,我记得老头子当副市长时,她只是省城一家晚报娱乐版的记者,正儿八经的"娱记"。那时候老头子精神文明抓得挺卖力,逢上重大节日就让文化局想方设法从北京拽几个二流歌手过来捧场,贾记者便尾随而来,在报纸上丢下一小块豆腐渣,再配上市长亲切会见歌手的小图片,就足以让老头子美滋一番了。那也是上了省城报纸的,地方领导有时候也热衷于追星的,宦海之中娱乐自己,也不失为"与民同乐"吧。

    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党报驻站首席记者,哪里有会哪有她,是否能见报就另当别论啦。

    因为老婆的工作性质,再加上老同学"水蜜桃"这层关系,贾记者跟我老婆平常也比较亲近。偶尔也会上门到家里找我老婆上街一同购物,碰上礼拜天,两个女人能坐上采访车进省城逛商场。我一直困惑于贾记者节假日也不常回在省城的家,老婆给了答案,她丈夫是省政府法制局的一名处长,跟办公室的一个女下属关系暧昧,婚姻正处在冷战状态,实质是分居了,因为老婆去贾记者家不少回了,从没见过她丈夫。

    老婆去了宣传部后,因为公务繁忙,礼拜天也难得有空休息,贾记者上门的机会少了。

    在楼廊上看到她时,她正向余秘书打听吴同学的房间号。

    见我过来,贾记者笑着说:"老余,我就住你隔壁,咱现在成邻居了。"

    我说:"那太好了,晚上我们司机想摸几圈,三缺一,你刚好来填补。三男对一女,女人肯定满堂红,这可是麻台规则,你可别错过了大好时机。"

    "唉,都要像你们这些-书记-清闲就好了,五毒俱全,却又肥头大耳,熬夜不是能减肥吗?咋到了你们身上不管用了呢?"女记者的辛辣讽刺跟笔杆子一个调儿,戳得人无地自容。

    在她面前我也是个泼赖相,厚着脸皮说:"想知道原因吗?同样都是干手工活的,我们开动机器保护好视力就畅通了,而你们是呕心沥血,费尽脑汁,大凡伤透脑子的人,是长不出肥膘来的。"

    "嘻嘻,这话可是老余自己说出口的,猪脑子一个,就知道贪吃贪睡哪!"说完她就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所在的三人房此时已被烟雾笼罩着,另外两个副书记的司机正在腾云驾雾中下着象棋。他们年纪都不大,二十多岁,平常很少在办公室见到他们的身影。听老白说,因为纪委小车有限,专职常委们出门有时候要用副书记的坐骑给自己撑脸。上纪委一个多月来,我好像还是第一次近距离地跟两位小师傅接触。

    见我进来,他俩问我要不要杀一盘,赌注是:一盘一盒硬中华。

    我的象棋水平很臭,在市府小车班里只有老杯属于高手,经常拉上像我这样的臭手任他当棋子宰割。但从没有为输赢下赌注,精力大都保存到麻台上了。

    彼此不太熟悉,又因为自己刚收获的两条烟已如数退给了余秘书,实在是拿不出赌资了。

    我将口袋里的半盒玉溪扔到他们棋盘上,自嘲道:"你们的赌局是给大亨专供的,咱这个小赌徒只能玩一把老虎机过瘾了,晚上咱摸几圈吧?"

    两人一听,几乎是异口同声:"三缺一呀?"

    我手指墙壁说:"隔壁那位贾记者啊,叫过来不就凑成了?"

    其中一个递给我香烟问:"人家大记者会跟咱司机同流合污吗?最好把老白叫来。"

    另外一个摇头说:"白主任可是来开会的,吴书记新官上任以来第一次开大会,谁敢娱乐啊?可惜老陈不在,小庄又不爱这一手,大胖和小孙倒是两把好手,打的却是五元钱的小麻将。"

    老陈正是陈书记以前的司机,现在还坐着冷板凳;小庄是女副局长的司机,属于小强那类司机,比较清涩纯洁;大胖和小孙都是给业务室开"面包"的,不嗜好麻台也是正常现象,毕竟跟小车司机有着等级区划。

    话题从赌局岔开了,焦点落到了老陈身上,其中一个问:"现在不是有辆供常委机动使用的桑塔纳吗?怎么没安排老陈开?牛常委经常自己开车也不用老陈,是不是要把老陈解雇啊?"

    一个领导司机再得意,也时常能从老车夫寂寥的影子里看到自己的结局:领导的任期是有限的,汽油能源也是有限的,都不能重复利用,包括司机本身,当领导引身而退后,车夫就是尾气了。

    "余哥你是好命啊,公务员编制,不愁没车开的,开着小车等退休。不像咱弟兄,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醒来喝凉水啦,小和尚撞钟,混一天是一天。"给我递烟的司机没兴趣跟对手杀下去了,扫兴地将棋盘掀翻,躺倒在床上。

    22

    会址放在县剧院,剧院从外面看上去比较陈旧了,但里面装修一新,现在此类剧场一年到头基本处于停业状态,充当了公务会场,一年"两会"期间才是最热闹的场所。

    今天下午的场面虽赶不上人代会规模,但也将近有百来号人马涌入,只不过塞满停车场的大小车辆上,没贴有"人代会"特有的徽标而已。街道两旁行走的人不时驻足朝这边瞅上几眼,没有彩旗,没有标语,也没有大红条幅,一切都是素面朝天。

    这次会议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显得神秘而凝重。

    既然是大会,承办方就要设立很多工作小组,会务组在将所有参会人员登记完毕后,大门一关,接下来就该是接待组上场了。公务场合里,有多少小车就有多少领导司机,总不能让"书记"大人们继续坐在驾驶室抽闷烟吧。剧院旁边还有一个三层高的侧楼,从构架及装潢上看一定是后来添加的,用于会前临时休息场所,总不能让领导坐在主席台上等下面的干部坐齐不是?惯例是参会者翘首企盼时,领导从主席台侧门按照固有的排位鱼贯而入。既然里面迎合的掌声已响起,那外头的"书记"们就成了主席台上灯光反射出的影子,进入领导级休息场所,也就自然而然了。

    与市剧院不同的是,那边无须侧楼相衬,里面的设施一应俱全,领导休息室就差分清党政军字号了。比较之下,这边显得很寒碜,也符合农业大县的地方特色,好比是放映厅,这里仍处于原始初级阶段,一张幕,一台机,再加上观众就齐全了,而不是豪华包厢及多功能设备。

    在接待人员引领下,大家陆续上了侧楼,大都被安置在下面两层,茶几上搁上烟茶,随便吹水吧。我们一正两副"书记"被请上了三楼,我顺手拉上了小庄,这年轻人跟市府小车班的"彩王"很相似,也不抽烟,将那包硬中华悄悄塞进了我的口袋。同住一房的那两位司机一进休息室就抱怨这半天该怎么熬过去,然后讥笑小庄不玩麻将,未婚就提前患上了严重的"妻管炎"。

    小庄笑着说:"就算会玩,你们敢在这里修-长城-吗?斗地主倒是可以的。"

    旁边的工作人员早准备好扑克牌,交到小庄手上说有事随时招呼一声,然后就出去了。

    除了麻将,我其他项目都是弱项,几轮下来都是我挨斗,正穷极无聊时,来了信息,打开一看,是余秘书的,说是萧书记正在招待所等我,要我过去一下。这次可是100%的纪委内部会议,包括东道主县委书记也没被邀请上主席台。老萧这时候找我该不会嘲笑我连两条烟也感觉烫手了,失去昔日"书记"本色了吧?

    也好,我正愁无处可去被人"批斗"哩,跟老萧叙叙旧也不错,顺道探听一下老头子那边的最高指示,是不是真的能像过去那样,稳坐钓鱼台——"心里有数"。

    开车回到招待所,直接上了老萧的"总统套房"。说是"总统套房"一点也不夸张,相比于吴同学的西洋式"咖啡屋",这里是散发着皇家宫殿式的华贵,跟原先储书记的壹号套房比较,储书记就活在"贫民窟"了。一进门就是一间大候客厅,两旁摆着崭新的黑色真皮长沙发,从质料和光泽度上看,属于进口货,至少也得是意大利的名牌,色调阴冷,符合主人的阴沉秉性,有待日后那些等候宣召的官吏们,用屁蛋下的热烈光阴烘烤主人的冷脸,换来马屁后的灿烂坨屎,马屁精们的功夫足以消磨掉进口沙发耐磨的表皮,着染上国货色彩;令人蹊跷的是,沙发质料一流,可四周围什么摆设也没有,连个茶几、盆景都没摆上,空荡荡的,让偌大的候客室显得格外清冷,茶几和烟灰缸向来是搭配物,烟灰缸是附着体,没了这些家什,显然是警言在先:禁止吸烟!但在面南墙壁上三个遒劲的毛笔草书的字匾给这里增添了少许人气,多少排挤出一屋子压抑着的紧张气氛,"和为贵"的墨宝一看就是主人一气呵成的,笔锋间没有拖泥带水,足见行草时笔杆子的分量,三个大字用红木镶在镜框里,在窗外投射的阳光普照下熠熠生辉……冷中有热,静中有动,这是候客室的总体格调,与主人秉性相吻合。

    走过候客室向里,有扇门连通着,就在我要推门而进时,门忽然打开了,出来之人差点跟我撞成满怀,退步抬眼一看,正是余秘书。我这才听到里面传来说话声,老萧的嗓门还挺大,像是在呵斥下属。可在余秘书带上门时,声响即刻被隔离了,貌似这道门里嵌入了隔音材料。

    余秘书赔着笑脸说:"余哥来得真快,萧书记还在谈事,余哥先委屈一下,坐在这里等会儿。"

    我往沙发上一靠,掏出烟来点上,然后问:"你们萧书记对下属也太冷酷无情了,咋连个烟灰缸也没有呢?这不是在故意折磨那些烟君子吗?"

    余秘书真够迟钝的,也难怪萧大秘选择这样的货色在身旁,秘书越迟钝那安全系数就越高,前提是主子本身不需要这样的生态蜜蜂给他嗡鸣采蜜,而是用一只机器蜜当摆设,随主子按动遥控。

    余秘书终于反应过来,推门进去倒了杯茶水,也捎带出一个缸子来,放在沙发上,低声说:"萧书记谈工作时是禁止吸烟的。"

    "哈哈,也杜绝喝茶?"我笑出声来。

    余秘书尴尬地摇摇头说:"本来这里是有茶几和饮水机的,可每天的来人实在太多,一桶饮水都不够用,茶叶至少得准备两袋子,后来萧书记私下跟我说这样太浪费了,我就擅自做主把茶水撤了。"

    "你叫广大干部群众干坐在这里听候宣召,连茶几也不留下,萧书记同意吗?"我发现了在市里向来铺张浪费的萧大秘一进这穷山沟,就彻底改造了自己的小资思想,懂得勤俭持家了,可屁股下的沙发以及墙壁上的红木框架好似跟艰苦朴素的优良传统显得格格不入啊?

    余秘书说到这里,笑道:"茶几是萧书记叫人搬走的,说那玩意儿摆在人面前更容易叫人口干舌燥,浮想联翩,一个不留来得更干脆。"

    跟余秘书碰面两次,也就是刚才这话回答得有点秘书水准。你想啊,书记将茶几请出去,也就间接表扬了秘书,领会了领导意图:节约资源,保护环境。

    "当然了,进去后自然有茶水喝。"余秘书这句补充让我呛了一口烟,将我刚才心里给他树起的秘书形象击了个粉碎。

    进去后还没有茶水供应焦渴的嘴巴,咋有那么多口水向书记汇报工作呀?

    谈工作就是在烟水中吐洒口水,浇灌跑官数字嘛!

    余秘书塞给我一包精制装"骆驼",说老板怕你等久了坐不住,换个口味。

    我说,你们老板也真叫入乡随俗啊,这么快就牵上"骆驼"进荒漠了,抛弃了"中华"秀美河山。小余你给我老余分析分析,为啥这贫困的地方总习惯出"洋货儿"?

    余秘书凑近我坐下,绕开了我的"?"号,小声道:"余哥,你退回来的两条香烟叫小弟很难堪呀,老板很生气,让我留着自己抽,分明是对我的工作很不满意,我啊,还是给你提回来好交差,不就是两条烟吗?吴书记不至于朝自己的小车里挖掘腐败材料吧?这算啥啊?假如断了烟火就能反腐败,那咱国家把全中国卷烟厂给关闭了事啦。至少得有好几亿烟民-举枪-起义!远的不说,咱就说说林则徐的虎门销烟吧,那不光是烧给洋人看的,振我大清帝国天朝国威,也是清政府反腐败的杰作啊,可谓一箭双雕,可结果咋样?既得罪了洋商,也触动了上层利益,鸦片战争肯定以失败而告终啦,原因不是洋枪瞄得准,而是上层官僚想找回既得利益,这是我以前大学毕业论文上的观点,老师评了个优秀!哈哈——"

    余蜜好似脱开了秘书官谱,两袖清风地回到了讲台,正手舞教鞭,在白色粉末里冲下面的学生挥洒着口水。

    我点上一根"骆驼",在品位"洋枪"的硝烟里,打开记忆的闸门,翻开了中学历史课本里的那陈旧的书页,好似是分析过"腐败"是造成鸦片战争失败的根源,而不是洋鬼子炮坚舰固。

    我呵呵一笑说:"小余同志,这话要是让你们老板听到了,你肯定要挨板子的,别忘了老板也是教书的出身。"

    "岂敢,咱哥俩不是随便闲聊嘛,不打官话儿。哎,两条烟……"绕腾了半天,这死心眼儿非得问个究竟,我忍不住骂娘了:

    "奶奶的,真娘的废话,反正我是送回去了,你把包裹搁在我车轮子下,老哥我还能轧过去呀,那不是糟践粮食吗?"

    "瞧我这笨样儿,余哥别见笑,等会儿我就给你提过来。"余秘书用手使劲敲打自己脑门,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可别当着你们老板的面。"我有必要提醒这样的蠢蛋,为了向老板表示出色完成了二次"点烟"运动,他完全有可能当着老萧的面"出货",好让老板验明正身,那两条烟他这个跟班的绝没贼胆私吞。

    这就是老蜜驯养的小蜜,胸针的尺度和刃度绝不能超越前辈。

    正在说话之时,余秘书的电话开始畅响开来,呼叫得十分猛烈,而余蜜的答复都是胸针刺出去的,一针见血:咋呼啥?不知道老板今天很忙吗?改天啦!

    我发现这余小蜜说话有个显著特色,常缀加一个副词"很"字,从而突出自身的"狠"角色:没有我签发通行证,就别想着进皇城上宝殿来进贡!

    把守门槛的既是体力活,却更多表现在脑力上,甭管啥样的蜜蜂,即使患有严重脑瘫,也都懂得伏蛰一击的威力,所有,在这点上,冷酷法典造就成的"小杨头","豆腐块"铅字捏合成的萧大秘,情种孕育出的"水蜜桃"等老蜜们,包括萌芽状态下的胖妞和小余,手腕都一样,借助门手锁定这扇门来树立权威。同样是一扇门,相对于车门来说,司机的手腕基本属伤残,在你停车之时,你手腕再长,也够不着给领导开车门的。同样是领导身边的贴心人,秘书的手腕始终伸在司机的前头,游刃有余。不过,咱并不嫉妒,因为手腕越长,给领导把守的门就越厚重,最终极有可能把持不住,墙倒门塌,给送进网墙铁门里,让"大盖帽"给他守门了,位置彻底颠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