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家回到瓜州,何舍之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官丽丽。不管怎么说,两人毕竟恋爱了这么些年,他心里一时半会儿还是放不下官丽丽。
因为梅岭琳的事,何舍之见到官丽丽时,心里颇有些不自安。但他随即想到官丽丽与藏西贵,心中立刻坦然起来,不但坦然,而且还有些洋洋得意,心里道,你不做初一,我就不会做十五,你既做了初一,就莫怪我做十五了,一切都是你起的头,是你首先破坏游戏规则的。
官丽丽并不知道他心里转的念头,她对他的不辞而别,心中充满了愤怒。何舍之刚来时,她黑着脸,根本不愿答理他。何舍之死乞白赖,又是赔礼歉,又是打躬作揖,他又告诉何舍之,说自己到南方是如何为了赶拍一个广告片,之所以不敢声张,要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是因为怕单位发现,走不了,以致让到手的肥肉飞掉。之所以连她一块瞒着,是担心她万一口风不紧,漏出去坏事。
“我之所以这样做,也是为了咱们两人好呀。多赚几个,将来咱们办事也宽裕一点儿,省得这也不敢买,那也不敢买,让人笑话。”他这样一说,官丽丽才无话可说。
那天晚上,官丽丽在何舍之单身宿舍的公共厨房里很精心地给他做了几个小菜,又亲自出去买了一瓶他爱喝的长城干白。官丽丽以实际行动,说明了她对何舍之的谅解。
两个人放着电灯不点,在宿舍里熄灭灯点起了蜡烛。烛影摇红,那情景,真有点儿小别胜新婚的意思。那天晚上,何舍之怀着一种说不清楚的心情,一个人喝光了一瓶长城干白。所谓茶是色博士,酒是色媒人。一瓶酒下肚的何舍之,已经有八分醉意,斜着眼睛看着官丽丽,不禁对官丽丽前嫌尽释,情难自己地上前搂住官丽丽求欢,说他渴呀,说官丽丽旱了他三个月,几乎没将他干死,他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解渴呀。官丽丽急得眼睛发绿,双手勒紧裤带说:“今天干那事,无论如何不行。酒后干那事,伤身体,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等你的身体完全康复了,再由着你折腾。”
何舍之酒意涌上头,可不管她,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霸王硬上弓,将官丽丽按倒在床上。官丽丽嘴里说得硬,真要是枪到实在处,也只随便挣扎几下,便软如面条瘫在床上,任何舍之喘着气在她身上瞎折腾……事情忙完了,何舍之的酒也醒了。看着赤身裸体星眸乜斜慵倦不堪地歪倚在被垛上的官丽丽,想起藏西贵,他心里忽然感到一阵无聊和恶心。
他下床到水房冲了一个冷水澡。他打上药皂那么使劲地揉搓着自己的下身,几乎把那软了巴叽的东西搓下一层皮来,好像好物件不是自己的,而是别人的。
从尚哲义嘴里,熊之余知道梁小已经能够下地走动了。尚哲义刚刚从医院回来,他告诉熊之余,梁小身体恢复情况况良好,医生说如果这种势头能够保持下去,那么再有十天半个月,梁小就能够出院了。医生还说,以梁小这样的身体状况,能恢复得这样快,简直是个奇迹。不过有句话他没有告诉熊之余。因为医生认定梁小之所以能够恢复这样快,主要是精神力量起了作用。什么精神力量呢?他想,梁小的这种精神力量不可能是从熊之余这里得到的,熊之余带给她的,只有悲痛和伤害。梁小这种精神力量也不可能是从他这儿得到的,他自问自己对梁小的影响还没有大到这样的程度。
当然,梁小身上的这种精神力量,更不可能是从她妹妹那儿得到的。虽然梁静每天厮守在她姐姐身边,但是据他冷眼旁观,梁静乃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的全副精神都集中在亚丁身上。梁静对亚丁的那种谄媚和巴结,使尚哲义直犯恶心。说实在话,尚哲义有时都后悔自己当初那么痛快地就答应了借给她十五万元,使她能够顺利地承包他们厂即将倒闭的制花车间。如果没有他们的十五万借款做启动资金,梁静现在可能还是一个下岗女工,她或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狗眼看人低了。
尚哲义觉得他唯一能得出的结论,就是梁小的精神力量来自于亚丁,她身上的这种精神力量是从亚丁那儿得来的。亚丁每天给她买那么多鲜花,几乎将瓜州能买到的鲜花都搜罗到了梁小的病床前。那些鲜花,每天将梁小的病床前堆得花团锦簇,好像梁小到附二院不是住院来了,而是开花店来了似的。尚哲义不知道亚丁究竟使了什么手段,竟然能使附二院的大夫们同意他将那么多的鲜花摆进梁小的病房。那天他只给梁小带了一小束紫罗兰,就遭到了护士的白眼,说她们担心会因而将病菌带进梁小的病房。尚哲义想,大概因为亚丁是外国人,有些中国人,对外国人,哪怕是拥有外籍护照的中国人,都是另眼相看的。
亚丁这次好像是专程为梁小而来的,他到瓜州来了十多天,都没有到兴隆公司打个照面,更没有提到生意上的事。尚哲义也没有跟他谈葡萄酒的事,尽管他已经跟生产西凉葡萄酒的厂家签好了订货合同。他觉得这种时候谈这种事,有些不合时宜。生意归生意,交情归交情,在这方面,尚哲义不亚于亚丁,两个人都具有很好的把握事情张弛度的能力。
熊之余听说梁小恢复顺利,感到很开心。他一直有一种负罪的感觉,觉得梁小的被撞,他负有而分之九十的责任。现在,他心里的这种负罪感稍微减轻了一点儿。“现在我可以去看看梁小了!”他兴致勃勃地对尚哲义道:“你看我带点儿什么去合适?”
尚哲义兜头给他浇了一盆冷水:“你现在最好不要去看梁小。”他语气冷淡地说:“她还没有彻底恢复。我看你还是等她彻底恢复了,再去看望她。”
“为什么?”熊之余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因为她即使现在受到刺激,对她也没有好处。她毕竟还没有彻底恢复。”其实有一句话尚哲义不好说,他是怕熊之余受刺激,无论是谁,见到亚丁那种张扬的做派,都没有不受刺激的。他没有把握熊之余是否真的如他表面看上去的那样,心对梁小真的没有一点儿动情。他觉得这不应该毕竟大家一起共事了这么多年,梁小又是那么好的一个姑娘,熊之余怎么可能对她一点儿都不动情呢。
熊之余有点儿垂头丧气。
尚哲义心有不忍,却也只好装作没有看见。“昨天我接到家里电话,说我爸身体有点儿不好,这两天我可能要回长蒲一趟,去看看我爸,顺便我还要到长蒲钢厂去看看,不知道他们超过了二十天。瓜州大桥工地的库存钢材快空了,他们再不将货发珲来,就要耽误人家工期了。”
“你去吧。”熊之余意兴阑珊地说,“代我给老人家问好。对了,你爸什么病?”
“老毛病了,大概是心脏不好。”
“心脏病可是大事,马虎不得。你马上就去,要不要我去给你买飞机票?”听到尚哲义的父亲是心脏病,熊之余不由打起精神。
“不用。”尚哲义道,“我自己去买。”
“那你赶紧去吧。”
“我这就去。”
尚哲义买的是下午两点钟的飞机票,熊之余亲自开车将他送到机场。他买了一大兜子南方水果,让尚哲义带给他的父亲。他心里想着别的事情,没有注意到尚哲义看他时的表情,有些异样。
熊之余一直等到飞机走了,才离开机场。他犹豫了许久,要不要去找郭兰。最后他还是下决心去找郭兰,郭兰正好在家,她有些感冒,正遵医嘱卧床静养,看到熊之余进来,她感到很惊讶。
“你没去医院?”
“去医院干什么?”熊之余诧异地问。
“看护梁小呀。”
熊之余认真地观察着郭兰,想看出她这话是否别有用意。郭兰的表情很平静,看不出什么来。
“你也认识梁小?”熊之余问。
“不认识。”
“那你怎么知道梁小的事的?”
“水桶也有两个耳朵。”郭兰淡淡地笑了一下,“我不聋不哑,不会打听么。”
“你没事打听梁小干什么?”
熊之余不仅有些惊讶,而且隐隐地有些愤怒了。郭兰何等聪明,明已看出来。她又是那么淡淡地一笑,有些忧伤,又好像有些无奈地说:“那天尚哲义来找你,你们两个在楼下马路上的谈话,我都听到了。”
“啊,你偷听我和尚哲义的谈话?”熊之余怒道。
“你们两个吵得好像发地震一样,我哪用得着偷听?”郭兰平静地说。一刹那,她的嘴角浮出出一抹挪揄的笑容,但瞬即便消失了。熊之余情绪激动,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么说,我和梁小的事,你都知道了?”
“知道。”
“那么你也知道我从来没有接受过梁小的爱情?”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梁小。梁小是个好姑娘,比我好一百倍。”
“梁小是不是一个好姑娘用不着你来评判。你不是她的领导,也不是法官,你无权来评判一个人的好坏。”
熊之余的态度粗鲁得像个打铁的,郭兰却依旧不紧不慢。
“这么说,你认为梁小不好啰?”
“我没说过。”
“那就是说你也认为梁小是个好姑娘!”
熊之余被郭兰三绕两绕,竟把自己绕进了逻辑的死圈,郭兰看到熊之余的狼狈相,不禁笑了起来。
熊之余又气又窘,感到无言以对。他像匹笼中困兽似地喘着粗气。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把情绪稳定下来。“看来你对我做过很详细的调查。”他瞪着郭兰说:“你为什么要对我进行如此详细的调查呢?”郭兰脸一红,避开他咄咄逼人的目光说:“我并没有对你做过什么调查,一丁点儿都没有,信不信由你。我只是听何记者谈过一点儿你的事。难道何记者不是你的朋友吗?”
“他算我的狗屁朋友。”熊之余一听又是这个何记者,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有个感觉,这个何记者就像根搅屎棍,到处瞎搅一气,搅出事来,又不负责任,一溜了之。他记得自己跟郭兰的事,也是这个家伙捅给尚哲义和梁小的,如果不是他,梁小也不至于找到芳新园来,也就不至于出那样的事,险些让汽车撞死。
他就没有想到,如果不是何记者,他也不会遇到郭兰。
郭兰不明白他的想法,她觉得很奇怪:“何记者不是你的朋友,那你干吗请他吃饭呢?那天在大鸭梨酒楼,我看你们俩谈得很投机呀,好像两个多年的好朋友。”
熊之余心里想,我之所以那样对何记者热络巴结,还不是为了你。这话他本来只在心里想的,没料到,由于情绪激动,竟一时脱口说了出来。听到这话,不仅是郭兰一愣,连他本人也是一愣。
“为了我?”郭兰诧异地说。
“对,就是为了你。”既然面幕已经扯开,熊之余也就决定不再隐瞒了,他理直气壮地说,同时挺起胸膛。他看着郭兰,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他脑子里不由自主回想起从在丰颐大厦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起的一切。他情绪激动,胸脯一起一伏,好像一个视死,回归的战士:“就是为了你。”他重复道:“都是为了你。因为从我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爱上了你,你忧郁的眼神强烈地吸引了我。我跟你说过我对你是一见钟情。”
大概除了在电影里,郭兰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直白的爱情表白。一瞬间,她不由变得呆若木鸡。她傻呵呵地望着这个站在沙发前昂首挺胸居高临下俯瞰着自己感情激越得活像只斗鸡似的高大男人,就差没将手指含在嘴里。
“你、你……”她结结巴巴地说:“你……”
“对。我、我爱你!”熊之余像个在国会山发表演讲的代表似他说。他扑过来,抓起郭兰的手。他跪在郭兰面前:“我爱你!我爱你!!我只爱你!!!我爱的是你,不是别人,不是梁小,不是任何人,我只爱你!”
在郭兰看来,这个语无伦次的男人,简直就是个疯子。她坐在沙发里,惊慌失措。她极力想规避熊之余,可是熊之余两只手就像铁环一样紧紧箍着她的手碗,使她无能为力。过了良久,她才蹦出一句话:“不!”她摔开熊之余的手,“我是个有夫之妇。我不能接受你的爱。我根本不值得你爱!”
她痛哭失声。
熊之余呆呆地仰望着她。郭兰的泪水一点一点洒下,落在他的脸上、身上,他竟茫然不觉。他抱着郭兰的双腿,把头搁在郭兰的腿上,喃喃地说:“我们走吧。我们离开这个地方。带上你的媚媚,我们三个人一起走,一起离开这个地方,我们到一个新的地方去,到海南岛到新疆,到天涯海角,到一个是人永远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去。”
“不。不行。”郭兰抽泣着说。
“为什么不行?”熊之余怒道,情绪暴躁得就像只刚遭人一闷棍的野狗。
“不行就是不行。”郭兰呜咽着说。
“你是嫌我吗?嫌我配不上你?”熊之余冷笑起来。
“不,你知道不是的。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郭兰用双手捂住面孔,抽泣道:“是我配不上你。我配不上你。我比你大七岁,而且我是个结过婚的人,我结过婚还没有离婚,我的丈夫是个劳改犯,我是……是个残花败柳。”她痛苦万分,几乎是嚎叫着说:“我不能欺骗我自己,我不能接受你的爱。不,我不能接受你的爱。我不能拖累你。请你走吧,你应该娶梁小,你应该接受梁小姑娘的爱情,梁小姑娘比我好一千倍一万倍。”
“看来你根本不了解我。”熊之余木愣了一会儿,喃喃地说。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瞩着因为痛苦而像条虫子似地蜷曲在沙发上的郭兰说:“你根本不了解我。”他一边说,一边踉踉跄跄地朝大门走去。他目光发直,像个瞎子,险些被茶几绊倒。
郭兰一跃而起,抓住他。她泪流满面:“你要到哪儿去?”熊之余使劲甩着胳膊,想将她摔开:“你别拉着我。你是我什么人?你为什么要拽着我不放?你放开,让我走!”郭兰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不肯放松。“你冷静一点儿。”她喊道,她生怕他出事,怕他想不开,自寻短见,“请你冷静一点儿。你坐下来,坐下来!”
她哭着将他往沙发里摁,想让他重新坐下。但是熊之余一晃胳膊就将她的手震开了。“请你不要阻拦我。我要去找梁小。”他脸色铁青,几乎是在吼叫,“你听见没有,不要阻拦我,我要去找梁小!就你说的,去找梁小。这下你称心如意了吧!”
他拉开门冲了出去。
郭兰望着洞开的大门,慢慢委顿在地上,巨大的痛苦已经使她欲哭无泪。她趴在地上,身子不停地抽搐,那情形,就像一只挨了刀子,正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的羔羊,其景象之阴森恐怖,恐怕只有地狱使者才能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