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之余和尚哲义费了很大劲儿,才找到梁小。原来梁小那天神智恍惚,在郭兰家的楼底下晃来晃去,结果被一辆疾驰而过的切诺基撞倒。撞人的切诺基当时就逃跑了,她是被一辆过路的130客货救起的,那辆130直接将她送到了瓜州医科大学第二附属临床医院,也就是瓜州本地人称的附二院。

    梁静已经报案,有关部门正在全力追查那辆肇事的切诺基,但是目前尚杳无音讯。

    熊之余和尚哲义一听到消息,马上赶到附二院看望梁小。熊之余心急火燎,完全乱了章法,还是尚哲义想得周到,在医院门口的水果摊上买了一兜子梨、苹果、香蕉,并在医院附近的花店里买了一大捧鲜花,康乃馨、紫罗兰、满天星之类,组成了一个美丽的花束;他特意叮嘱不要玫瑰,尤其是不要象征爱情的红玫瑰,他怕梁小睹物伤情。

    他们在病房门口遇见了正出来为梁小倒便盆的梁静。粱静对尚哲义很热情,对熊之余却很冷淡,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她将尚哲义让进病房,将熊之余拦在门外,“医生说了,我姐不能受刺激。如果受刺激,将会很危险。”她一只手支着门框,面无表情地说。

    “我不会刺激她的,你放心。”熊之余小心地赔着笑脸道,一面踮起脚朝病房里张望。

    “让我姐看见你就是对她的最大刺激。”梁静冷冷地说。

    熊之余与她纠缠了一会儿,梁静好像铁了心,死活不肯让步,熊之余怕吵起来影响不好,只好打消了进病房的念头。

    “你姐醒了吗?”他问。

    “还没有。”

    “你姐还处在昏迷中?”

    “嗯。”

    “那样的话,她是不会看见我的。”

    熊之余既心痛,同时心里又燃起了一丝希望之火,他非常想进病房亲眼看看梁小,握握她的手,替她擦擦汗,帮她活动活动手脚,以此作为忏悔,并为自己赎罪。他有一种感觉,梁小之所以被车撞伤,完全是因为他的过错。

    他趁梁静不备,想绕过梁静挤进病房,梁静眼疾手快,立刻伸手将他拦住。梁静回手将敞开的门紧紧关严。

    “梁静,请你通融通融,咱俩平时关系可不错。”熊之余央求道,“你说声借钱,我毫不犹豫地就让尚哲义借给了你十五万。”若在平时,他是打死也不愿提起这种事的。受人之恩,不可或忘,施惠于人,却不可不忘,这点儿美德他是有的。问题是现在情况特殊,他希望以此打动梁静。他的语气中甚至露出一点儿威胁的气息。

    “你真可笑。谁借过你的钱?我可没借过你的钱!”梁静毫不领情。

    “对对。你没借过你没借过。”熊之余点头哈腰地道,“是你姐梁小借的,可你姐是为你借的。”

    “无耻!”梁静扭身进屋,砰地将门从里面关上。熊之余差点儿没让疾速反弹的门撞破鼻子,他有些气急败坏。尚哲义听见他们争吵,连忙赶了出来。他将熊之余推到走廊一边。“别吵别吵。”他生气地说,“别吵着梁小。”

    “梁小醒了吗?”熊之余虽在愤怒之中,但也立刻将声音降低了八度,变得几乎如耳语。

    “还没有。医生说再过两三个小时,她或许能醒过来。”

    “她脱没脱离危险?”

    “暂时脱离了。”

    “啥叫暂时脱离了?”

    “医生说她的脑子里有一块血肿。这块血肿压迫着脑神经,弄不好会有一定危险。”

    熊之余听了,心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幅可怕的图景,在这幅图景中,梁小由于脑神经受压,变成了一个植物人。他记不清看过的哪部电视剧里好像有这个情节。他吞吞吐吐地问:“梁小、梁小……不会成为植物人吧?”听尚哲义叹了口气,他心情更加紧张。

    尚哲义对他很恼火,可是看见他忧心忡忡的样子,又有些于心不忍,毕竟是多年的老友。

    “医生说,这种可能性很小的,你不必担心。医生正准备通过手术给她排除。”

    “他们为什么不立刻给她动手术?”

    “梁小身体底子不太好,今天上午她已经做过了一次手术。她一次经受不了太多太长的手术。上午医生已经给她将撞碎的髀骨接上了,还给她止住了内脏的大出血,至于除脑部血肿,那得开颅,是另一个大手术。医生说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肯定承受不起,所以想让她先养养,等她将身体养好一点儿,恢复了元气后,再给她动脑部手术。”

    “一定得开颅吗?有没有别的办法?”

    “医生说还有一种办法,就是给她导流,用导流管将她脑部的血肿导流出来。不过,这一切都要等以后再说,要看梁小身体的恢复情况。现在她的身体还是很虚弱。”

    “那就让她好好养着吧,我就不进去了。梁静说得对,我进去只会给她刺激,她现在是经受不起刺激的。”熊之余恳切地拜托尚哲义好好看护梁小。他眼睛里充满了真挚的感情。尚哲义深为感动,一口答应了他。

    “等梁小醒过来,你告诉她我来看过她了。不不,你还是什么也别跟她说,省得刺激她。”熊之余显得有些六神地主。尚哲义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意思是让他放心,他一定会把梁小照顾好的。熊之余眼睛里流露出感激的神色。

    熊之余衣服都没脱,就倚在被垛上过了一夜,他时睡时醒,脑子里一会儿是郭兰,一会儿是梁小,两个人走马灯一般交替出现,弄得他筋疲力尽。

    一直到早晨窗外见了亮,他才朦胧睡着。他刚阖上眼,就听见外面铁门咣当一响,声音虽很小,在他听来却已足够响亮。他顿时睡意全无,睁大眼睛等待着。不一会儿,果然听见上楼的脚步声。他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拉开门等在外面。果然上来的是尚哲义。他见尚哲义满面倦容,连看见他时,嘴角上露了的那一抹微笑都显得那么勉强和有气无力。

    “辛苦了。梁小怎么样?”他急切地问。

    “挺好。已经醒过来了。有烟吗?”

    “有有。”

    熊之余赶忙从屋里拿出自己的红塔山来,尚哲义点了一支,贪婪地抽着。他一口就几乎将大半支烟都吸到肚子里。他将烟气在肚了里憋着,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吐出来,脸上随后露出舒服和松懈的神情。

    “昨半夜我的烟就抽完了,可憋死我了。”尚哲义口将烟抽光,将烟头仍在地上,笑着对熊之余道:“你不知道给病人守夜可有多熬人。”

    “我知道。我给我妈守过夜。”熊之余也勉强笑了笑,眼睛紧盯着尚哲义。尚哲义知道他在等待着什么。他吁了口气,笑道:“医生说她恢复得很好,也许不用动开颅手术。”

    “真的吗?太好了!”熊之余由衷地说。听到这个消息,他差点儿没蹦起来,心里好像比摸中了头彩还高兴。他看见尚哲义捂住嘴打了个哈欠,赶忙道:“你赶紧睡吧。晚上你还去吗?”尚哲义道:“梁静说今天晚上她值班。”

    “还是你去吧。她一个小毛丫头,我担心万一有什么事,她会弄不过来。”熊之余道。他表情尴尬不停地搓手,那神情好像欠着尚哲义什么似的。

    尚哲义点头道:“行,我去!”

    熊之余讪讪地道:“本来应该我去的,可是我怕……”

    “我知道。”尚哲义打断了它,“你不用解释了。今天晚上还是我去值班。”

    “谢谢。”熊之余诚恳地说,随即催促道:“你赶紧睡去吧。”尚哲义点点头说:“十点钟你叫我。昨天我约好人家到瓜州大桥工程建设指挥部去的,听说长蒲钢厂第二批货还没发过来,人家有些着急了。本来我应该昨天就去的,因为梁小这事,昨天没去成,今天我无论如何得去走一趟。我得跟人家好好解释解释。”

    “今天你就什么也别管了。今天你的任务就是睡觉,好好休息。”

    “那怎么行?这事是个急茬儿,耽误不起。”尚哲义严肃地道,“咱们跟人家可是订有合同的,耽误了人家的事,是要罚款的。”

    “罚款就罚款吧,你先去睡觉,天大的事都暂且搁在一边。”

    “你倒说得轻松。”尚哲义笑道,“你有多大家当,经得起人家的罚?”

    “你甭管这么多,先去睡觉!”

    “我怎么能不管呢?”

    “行了,你甭啰嗦了。万一不行我替你跑一趟,这总成了吧?”

    熊之余说着,见尚哲义仍旧站在原地没动,不禁伸手推了他一把:“你放心大胆地睡去吧,晚上梁小的事还要劳烦你呢。”

    尚哲义没等熊之余叫自己先就醒了。他睁开眼一看,发现离十点还差着一刻钟呢。他起来漱了口洗了脸,换了一身干净,同时在口袋里揣了一张支票。揣支票的目的是为了中午请瓜州大桥管事的吃饭,可能顺便还要买几件礼物。他之所以赶在这个点上去,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干这行吃吃喝喝是少不了的。熊之余在这方面却很不在行,死板,不开通,所以尚哲义不放心让他去,坚持要自己去。他跟熊之余打了个招呼,就打车上瓜州大桥工程建设指挥部去了。

    熊之余无可奈何,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他离开。

    尚哲义一直到下午三点多钟才回来,喝得两个脸蛋子通红。熊之余早已等得焦急不安,见他喝成那个样子,非常不满,却又不好说什么,因为他知道尚哲义喝酒也是为了公司。尚哲义平时并不是一个贪杯的人。

    在熊之余的督促下,尚哲义又补了一觉,到下午六点多钟才起来。熊之余早已摆好碗筷,请他吃过饭再到医院去。尚哲义看着丰盛精致、香气扑鼻的菜肴,不由惊叹地道:“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你都够资格开馆子了。”

    “你就别笑话我了。你知道我那两下子。这些菜都是从馆子里叫来的。”

    “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这么奢侈?”尚哲义用手拈了一块干熏黄鱼,放到嘴里嚼着,一边笑道。

    “什么日子也不是。我看你那么辛苦,日夜操劳,不让你吃好点儿,哪里对得起你!你不得在肚里骂死我呀。”

    “你这么说就见外了,我是那种人吗?”

    “得了。闲话少说,赶紧吃,吃完上医院去。可惜我不能陪你去。”熊之余满脸惆怅。

    尚哲义看出他一门心思都在医院里,也不再说什么,坐下来埋头吃饭。他风卷残云,一会儿将饭吃完,将筷子一丢,站起来抹抹嘴对熊之余说:“我走了!”

    “你等等。”熊之余喊住他,飞地跑回屋里拿了一条红塔山出来扔给他,“把这带上,到医院抽。”

    “嘿,你这是干吗?我又不开烟店,有一包足够了。”尚哲义将烟拆开,取了一盒,将其余的扔还给熊之余。

    “都带上都带上。”熊之余将烟塞回他怀里,“省得到时候你又埋怨没烟抽了。哎,”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郑重其事的提醒道:“你可千万不能在梁小病房里抽烟。”

    “我知道我知道。”尚哲义笑道,“我就是想在病房里抽,人家也得让呀。别说病房,就是走廊里都不让抽,想抽支烟得躲到厕所里去,像做贼似的。”熊之余听了,心里感到很对不起尚哲义,他拍拍尚哲义的肩膀道:“等梁小脑袋里的血肿取出来,没有危险以后,我就去替你。现在我去,怕梁小见到我后,会……”

    他没有把话说完。尚哲义知道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他点了点头,安慰道:“有我就行了。你放心,我一定会把梁小照顾好的。你自己也好好睡一觉,瞧你两个眼圈熬的,都快成大熊猫了。”熊之余一脸苦相地笑了笑,他坚持要开车将尚哲义送到附二院门口,尚哲义劝不住,只得由他。尚哲义站在附二院门口,看着他开车离开,不由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乘电梯上到八楼。他刚一出电梯,就看见梁静拎着个保温桶迎面走了过来。

    “你来了。”梁静笑着朝他打了个招呼,“今晚不用你值班了,你回去歇着吧。”

    “你回去歇着,我来值班。”

    “我也回去,你也回去,咱们两人都回去。今天用不着咱俩值班。”

    “怎么,一个白天不见,你姐姐已经好到那个程度,已经能够独立照顾自己了?”尚哲义顽谑地说道。

    “瞧你说的,就算华佗再世,也没有这样快。”梁静甜浸浸地笑道,“今晚有人替咱们值班?”

    “谁替咱们值班?你妈妈吗?让她老人家回去吧。老太太快七十的人了,回头再闹出点儿事,还不够给咱们添乱的呢。”

    “不是我妈值班。”

    “你不值班,我不值班,你妈又不值班,今晚到底是谁值班?梁静,难道你请了护工吗?请护工干什么?护工哪能将你姐姐照顾好?”

    “我没请护工。”

    “梁静,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干吗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的?”尚哲义笑道。

    梁静脸上诡秘的笑容,使他感到困惑不解。说完,他丢下梁静,干脆自己去看个明白。他来到病房门口,将门推开一道缝,探头一看,他不由大吃了一惊,原来他看到亚丁坐在梁小病床前,正用调羹喂粱小喝水。

    尚哲义目瞪口呆地回头望着梁静。梁静表情平静地站在走廊另一头瞅着他。尚哲义悄悄将她拉到一边,指着病房道:“这是怎么回事?亚丁怎么来了?”

    “我打电话叫他来的。”粱静若无其事地道。

    “为什么要叫他来?”

    “因为我姐需要人照顾。”

    “你姐需要人照顾,不是有咱们吗?”

    “你有工作,我也有工作,咱们都能以长期分身分心。依靠我妈吧,我妈年纪又大了,自顾尚且不暇,没办法,我就打电话叫他来了。”

    “你叫他来干什么?他是你们家的什么人?”尚哲义隐隐觉得,梁静此举不像她表面说的那么简单,她大概别有所图。他感到很气愤。觉得梁静这是在拆墙脚,是忘恩负义,但是极力压制住自己的恼火,不让它们在脸上露出来。

    “人家已经来了,我总不能再叫人家回去吧?”梁静摆出一副“我就这么着了,你想怎么样吧”的架式来。她看了一眼手表:“对不起,我得回去了。我妈还等着我回家做饭呢。自从我姐出了这档子事,我妈整日以泪洗面,什么事也干不了,我要是不回去做饭,她就得饿着。”梁静说完,跟尚哲义说了一声再见,匆匆而去。尚哲义越发觉得她心中有鬼,觉得她是在逃避自己。

    但他却毫无办法,只有眼睁睁看着梁静进了电梯。

    剩下他一个人在走廊上徘徊。

    他想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是回去好。他总不能当着梁小的面,跟亚丁吵架,撵亚丁回去吧,而且你即使想跟亚丁吵架,想撵亚丁回去,你也没有道理呀。你问亚丁算杨家的什么人?你又算是杨家的什么人呢?

    何况亚丁是梁静叫来的呢。

    尚哲义越想越窝心,就像王八掉在灰堆里,窝火,憋气,还没办法。他带着一肚子闷气回到了兴隆公司。熊之余正一个人坐在黑屋子里想心事,见他这么早就回来了,感到十分吃惊。但是等到听他说完事情的原委时,他反倒平静下来了。

    他好像比尚哲义要看开得多。

    尚哲义看见熊之余平静的样子,同时想起从前以往,熊之余几次三番想将梁小推给亚丁的事,不由在心里暗骂自己傻波依。人家的事,人家自己都不着急,你他妈的咸吃萝卜淡操的哪门子心呢。

    尚哲义心里有气,不愿搭理熊之余。他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兼卧室,不洗脸不洗脚,也不漱口就展开被子睡下了。熊之余知道尚哲义对自己有意见,也不好说什么,一个人闷在屋里想心事,一支接一支抽烟,又是一夜没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