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一条笨拙懦弱的猎狗,我被郭明果敢独断的指示吓得胆颤心惊。他决定派我去卧底,就是说他让我去干一种十分冒险和秘密的工作,而且这工作非我莫属!我恐惧和诧异地看着我的上级——这位喜欢诉讼、足球和驾驶的检察长,此刻他像一名专制的猎人,主宰着我的行为。乃至命运。他的嘴里嚼着口香糖,这是他谋划和酝酿时候的一种习惯,就像是毛泽东喜爱吸烟或林彪惯于咀嚼黄豆一样。但是郭明已经把指令说出来,口香糖却依然在嘴里面留着。显然他的谋划和酝酿还没未成熟,就匆忙地决策和发号施令了。

在口香糖未从郭明的嘴里吐出来之前,他的指令使我感到害怕。

“检察长,我……”我扭头去看郭明,盯着他咀嚼的腮帮,像盯着凶猛动物的嘴脸。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郭明说。“你想说你不合适,对不对?”

“我是想这么说。”我并不是检察员,在检察院,做卧底轮谁也轮不到我,就像提拔轮不到一样。

“可是我觉得你最合适,而且这是我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此话刚落音,口香糖便从郭明的嘴里吐出来。它像一条白色的小虫被郭明的舌头痛快地弹击出车窗外。

我们是在一部汽车上。

“你没有必要感到害怕,我会努力地保护你。”郭明一边驾驶一边说。只要没有比他更大的官坐在车上的时候,他总是亲自驾驶。他常常当他司机的司机。那本该是我坐着的位置,却被他占有了。

“我走了,谁做你的司机?”

郭明扭过头:“这么说你同意了?”

我不说话,但是点了头。我的点头也使郭明的头欣然点动,我知道或领会那是对我态度的首肯。他满意我服从了他的指令,就像我其实感动他对我的使用和指派一样——让一名普通司机去做卧底,这难道不是领导对他的信任和重用?我想,做卧底,只有智勇双全并且绝对可靠的人才能去做。郭明认为我就是这样的人,不然他就不会选派我去做卧底了。我开始觉悟自己受到了重视,甚至感觉自己已经得到了提拔。我想象自己如一匹时来运转的千里马,被像伯乐一样的郭明从马厩里牵出来,派到火热的疆场上去。

“至于我的司机嘛,”郭明说,“我谁也不要,就自己开。你知道我喜欢开车。”

“这么说你是不要司机了,才推我出去做卧底。”

“黄山永你别误会!”郭明急忙说。“我之所以派你去做卧底,是因为除了你我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人选!”

“是吗?”

“是的。在派谁去柳县做卧底这件事上,我考虑了很久,觉得你最合适。因为,第一,你是柳县人。你回到柳县去,熟人熟路。

“第二,柳县人恨我,这你知道。反过来,柳县人认为我会不喜欢或讨厌柳县人。因此把你从我身边‘整’出去,不会有人不信,至少柳县人不会不信。”

“柳县人?这样说是不是太刻薄了点?柳县也有爱你的人,而且……其实很多。那都是些老百姓。”

“我现在说的柳县专指哪些人,这你应该知道。”

“我知道,你是指柳县那些触犯法律和为非作歹的当权者,或者说是指你的敌人。”

“没错,违法者就是我们的敌人。也是人民和你的敌人,难道不是吗?”

“假如我站在你一边,是这样。”我说。

“假如?”郭明忽然减缓车速,吃惊地说。“你就是我身边的人。你是站在我这边的,还会有什么假如?”

“可我是柳县人,我的三亲六戚都在柳县。”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怕将来案子结了,真相大白,柳县人恨你,就像恨我一样。可那毕竟是少数。你不是说柳县的老百姓喜欢我们,那怕什么?”

“可我的亲戚里边,不都是老百姓。”

“我知道,你大哥是柳县的副县长。但是你知道,你卧底侦查的对象,不是你哥。”

“当然不是,假如是我哥的话,你派去卧底的人,就不是我了。”

“那倒也是,”郭明说,“就算你大义灭亲的气节,我也于心不忍。再说你哥不坏,我的几个信任得过的战友,都说他不错。他们曾在柳县工作过,但全都调走了。”

“这么说来,我哥是柳县唯一值得你相信的官员。我可以把我去柳县的使命告诉他吗?”

“那绝对不行!”郭明断然说道,那本来已恢复畅快的车速又再次减慢。“你当卧底的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此之外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晓!在案子未破和你的任务未完成之前,你必须保证不向任何人泄漏!懂吗?”

“检察院其他人知道吗?”

“不知道。”

“你信不过他们?”

“不是我信不过,卧底必须保密,一旦泄密将前功尽弃。”

“你为什么信任我?”

“因为你做事从不后悔,也不喜欢人家出尔反尔,我喜欢你这一点。我想将来你也不会因为做卧底的事后悔,对吗?”

“我不知道,我要是后悔了,你还让我回来做你的司机吗?”

“不,”郭明说,“等案子破了,你立了功,我就报请升你为检察员。再将来你表现更好时,还可以升为科长、副检察长,甚至当检察长!”

“别给我甜枣吃,我现在只想怎么才能顺当地完成任务和使你满意,然后早些回来。至于做什么,我不在乎。”

“我相信你一定能完成任务,”郭明说。他给我鼓励也让汽车加速。“因为我相信我的眼睛,我不会看错人。”

“完不成任务,你就别把我要回来。我也没脸回来。”

“好,说话算话。”郭明说。

郭明驾驶的轿车在暮色笼罩的路上奔驰。这是通往柳县的公路。但是我不相信郭明今晚会把车开到柳县,尽管柳县是我的家乡和我将要去做卧底的地方,但却是怨恨郭明的人最多的所在地。那些人势力强大。因为每经手柳县的案子,郭明都不打招呼就直接查办和抓人。他知道他得罪了什么人,同时也知道自己是最不受柳县官方欢迎的人。他可以很容易就说服我去柳县做卧底,但他不会轻易地去柳县。

果然,在临近柳县地界的地方,郭明掉转了车头。那已射进柳县地域的光柱,像被曳住尾巴的白龙,蓦然回头,腾动在我们返回的路上。回来的路上,我们互换了位置,一度失去的方向盘又回到我的手上。然而我感觉到失落。我深长地看了一眼坐在我身边的郭明,这个威严、刚正和平易、风趣的人,从他当副检察长的时候起,我共给他当了四年的司机。四年来,我紧张而又愉快地相随着他,但是现在,我就要和他告别,还要和与我同甘共苦了四年的车子分开。况且前途未卜,前景难以预料。我怎能不失落!我稳重、缓慢地开动着我驾轻就熟的车辆,让它就像一辆古老的马车一样滞重。郭明懂得我为什么让车走得这么迟缓。他没有催促我并从我的衣袋里把烟摸走,用车上的电炉丝点燃了一支。那支烟仅在他嘴上吸了一口,就转移到了我的嘴上。此前,他从未为我点过烟,这以后也很难再有。于是这支空前绝后的香烟,犹如珍贵罕见的人参衔在我的嘴里,像慢慢溶化的糖果缓缓地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