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一弘很讲究通气,但凡涉及到常委间的分工调整,重大干部人事安排,总要先向班子里的同志征求意见。这既是一种沟通磨合的过程,也是一个彼此理解的过程,更是一个落实民主的过程。有些上会时不好说的话,通气时同志们就能放开说了,民主决策就落到了实处,他这个班长最终拍板时也就少了些盲目性。

    这种通气也要讲究程序,一般是先赵后于,然后才是其他副书记、常委。因此,和于华北通气之前,照例要和赵安邦先通个气,尽管在他看来这次和赵安邦的通气并不是那么重要,老刘从中央党校学习回来了,纪检监察这一摊子事物归原主,于华北再兼管点别的,和赵安邦关系不是太大。但程序就是程序,你忽略了这个程序,也许就会种下矛盾的种子,没准哪天就会开朵小花结个恶果。

    裴一弘没想到赵安邦会突然出院。初七一早,裴一弘赶到宾馆送走了中央有关部门的那位领导同志,准备到医院去看望一下赵安邦,顺便通气把事说了。不料让办公厅联系了一下才知道,人家省长同志两天前就出院回到了共和道八号官邸。

    裴一弘当时就在共和道十号家里,便和赵安邦直接通了个电话,说他过去聊聊。赵安邦却说,别,别,还是我过来吧。是他要找赵安邦通气,怎么也不能让人家往这边跑,不尊重人嘛!结果他没过去,赵安邦也没过来,像往常一样,两人在省委他的办公室见了面。这也是心照不宣的事,虽在共和道门挨门住着,隔墙做着邻居,但他们不是普通老百姓,都要顾及政治影响,彼此之间很少串门。

    先一步到了办公室,把饮水机打开,正泡着茶,赵安邦便到了,进门就高声嚷嚷,“哎,老裴,你不找我,我也想找你了,和你班长同志打个招呼啊,明天我就准备去银山、文山了,给章桂春、方正刚、石亚南他们来个突然袭击!”

    裴一弘泡着茶,开玩笑说:“算了吧,安邦!你这次病得不轻,刚刚出了院,就别想着袭击人家了,小心再让北方的暴风雪撂倒,你就先老实歇一歇吧!”

    赵安邦笑道:“我还敢歇啊?这阵子累你们了,怎么也得将功赎罪嘛!”

    裴一弘不开玩笑了,“随你的便吧!有些事和你扯扯!咱们班子的分工又得调整了:老刘节前就从中央党校回来了,纪检这摊子用不着老于再兼管了嘛!”

    赵安邦不在意地说:“这还通啥气啊?老刘既然回来了,自然要归位!”

    裴一弘道:“问题是老于,老于一直协助我分管组织人事,纪检这摊子还给老刘,身上担子就轻了不少,我考虑是不是把农业这一块再交给老于呢?”

    赵安邦不无暧昧地笑了,“老裴,咱们华北同志也许对工业更感兴趣吧?”

    裴一弘心里有数,和颜悦色道:“安邦,我明白你的意思,这阵子老于对文山的钢铁启动很关注,是不是?这也正常嘛!老于是从文山上来的,对文山有感情,新市长方正刚又是他很看重的一位干部,他对文山当然会多些关心嘛!”

    赵安邦显然言不由衷,“是,是啊,干脆让老于全面主持工业经济好了!”

    裴一弘察觉了什么,“哎,安邦,你好像话里有话嘛,啥意思?直说吧!”

    赵安邦犹豫了一下,“老裴,那我就和你交交心吧,本来我是不想说的!”

    裴一弘挥了挥手,“说嘛,一个班子的同志,就是要畅所欲言嘛!”

    赵安邦想了想,说了起来,“老裴,也许是我多虑了,说出来供你参考吧!我现在对老于可是有些担心啊!老于一向以稳健著称,不说思想保守吧,起码不那么解放吧?今天却这么力挺方正刚和文山,你说正常吗?”

    裴一弘心想,是有些可疑啊,除了对文山的那份历史感情,只怕这位于副书记也有自己的私心哩!嘴上却笑道:“老于,包括正刚同志也在与时俱进嘛!安邦,你别说啊,方正刚钢铁立市的答辩还就不错,你当时不也高度评价吗?!”

    赵安邦说:“是,我是高度评价过,但也别忘了另一点,公推公选这一票我并没投给方正刚!我觉得这位年轻人品质上有些问题,与时俱进过了头!”停了一下,又说,“当然,我的看法无关紧要,方正刚思路对头,我现在仍然充分肯定,从文山这个重工业城市的长远发展战略来看,钢铁立市没错。但这要有个过程,不能操之过急,更不能不顾宏观调控的背景大干快上!所以,我就想,老于和方正刚是思想立场发生了根本转变,还是在新形势下搞起了政治和经济的双重投机呢?文山的这番经济启动别搞得播下龙种,收获跳蚤,甚至收获灾难啊!”

    裴一弘心里一惊,注意地看着赵安邦,“安邦同志,你咋会这样想呢?”

    赵安邦没回答他的疑问,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了下去,显然是经过一番认真思索的,“老裴,根据我目前掌握的情况,去年不但是我省,全国都发生了粮食减产和投资膨胀双碰头。这种情况在一九八八年至一九八九年,一九九三年至一九九四年出现过,由此引发了两轮力度很大的宏观经济调整,这次会是啥情况很难预料!”

    裴一弘狐疑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国家会进一步加大宏观调控力度?”

    赵安邦咂着嘴,“这还真不好说,包括我省在内的不少省份认为,我国经济增长处在一个上升期,钢铁等行业的快速增长有市场需求支撑,出现一些重复建设也会自动调整。国家有关部委的观点正相反,认为投资膨胀已初现恶兆,经济运行中的矛盾已比较突出,煤电油运都紧张,拉动了基础产品价格上涨,钢铁涨势尤为明显,如不采取措施,势必传导到终端产品,已到了非调控不可的程度!”

    裴一弘叹了口气,“说穿了,这实际上是地方和中央政策的博弈!随着利益主体的多元化,地方的投资冲动无法遏止嘛,比如说文山,钢铁价格疯长,你不让石亚南、方正刚上钢铁行吗?银行看好未来的钢铁市场,当然积极贷款!”略一停顿,判断说,“不过,过去的经验证明,这种博弈的结果输家必然是地方!”

    赵安邦说:“是啊,这正是我忧虑的,在全国一盘棋上,文山算什么?宁川要上个大型电解铝项目,全部利用外资,三亿美元啊,汝成他们到北京有关部委做工作,人家就把他们顶回来了,明确说了,别说三亿美元就是十亿也放弃!”

    裴一弘不满道:“他们这话说得也太轻松了吧?就不知道下面的难处!”

    赵安邦苦笑说:“老裴,现在最难的怕是咱们,上压下挤,左右为难啊!出了问题上面要找我们算账,不保护地方经济呢,下面的各路诸侯又要骂娘!”

    裴一弘的心沉了下来,可脸面上却保持着应有的平静,“安邦,先不说这么多了,反正文山钢铁已经上马了,想停也停不下来,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赵安邦说:“所以,你最好能提醒一下老于,让他别给文山火上浇油了!”

    裴一弘应道:“好,好,我约了老于下午过来谈,招呼一定打到!不过,安邦,你下去也把文山、银山的情况搞搞清楚,得准备应付可能发生的变化啊!”

    赵安邦应着,不无欣慰地说:“老裴,你也有这么个认识,我就放心了!”

    不曾想,于华北却没这种认识,过来通气时,寒暄了没几句,就热情洋溢夸起了文山烧得烫手的钢铁,说自己当年的一个梦想,由石亚南和方正刚实现了。

    裴一弘不好马上就泼冷水,“是啊,是啊,安邦对文山的评价也很高嘛!”

    于华北却道:“不对吧,老裴?我咋觉得安邦有点反常啊,自从方正刚公推公选做了文山市长,安邦的态度就起了变化,不但是我,许多同志也察觉了!”

    裴一弘笑道:“哎,老于,你说的许多同志都是谁啊?我就没这个察觉!据我所知,安邦对方正刚答辩评价很高,上午还和我说呢,钢铁立市思路对头!”

    于华北讥讽道:“那是,用小方的思路,换个宁川干部做文山市长就好了!”

    裴一弘责备说:“老于,你看你,想到哪去了?安邦同志至于这么狭隘吗!”

    于华北正经起来,也严肃起来,“但愿安邦别这么狭隘!可事实上安邦对方正刚有成见,很不公道嘛!一九九二年宁川整顿以后,我把方正刚留在宁川做了市委副秘书长,安邦一杀回来,就把他贬到了经济研究室!一九九七年省委把方正刚派到银山市的金川县,就是今天的金川区,主持政府工作,小伙子真想大显身手,好好干一番事业啊,可只当了十个月的代县长又被安邦一个重要批示免了职……”

    裴一弘道:“哎,打住,打住!老于,小方从金川县回来不到半年就提了副厅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好像是省政策研究室副主任,还是你提名建议的!有了这个副厅,小方才有竞选今天这个文山市长的资格嘛,这算啥不公道啊?!”

    于华北苦笑起来,“是,是,老裴,这也是事实!可当时谁知道会搞这种干部人事制度的改革啊?我们只能说方正刚赶上了一个好机遇,靠才干上来了!”

    裴一弘点头道:“这我不否认,我和你和安邦一样,对方正刚的才干高度评价!但安邦对文山经济工作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根据现在的客观形势,我们对文山的同志们恐怕要适当泼点冷水了,别让他们碰了宏观调控的高压线啊!”

    于华北没当回事,不屑地笑了笑,“有意思,我们这位另类省长也怕高压线了?他当年是咋干的?别人不知道,我们还不知道吗?高压线碰得多了!不但一次次违规,甚至还违法呢!他和钱惠人、白天明在古龙分地不就违了法吗?”摇了摇头,“怪不得正刚同志发牢骚呢,说安邦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裴一弘有苦说不出,却又不能不说,“老于,这你可提醒方正刚啊,不许点的灯就是不能点!”觉得有点过分,缓了一下口气,又说,“老于,钱惠人案子出来后,安邦不是一直在检讨违规问题吗?甚至说过,这是改革过程中的原罪!”

    于华北仍没被说服,笑了笑:“好了,这种话不谈了,哎,找我有啥事?”

    裴一弘这才说起了正事,“纪委书记老刘回来了,常委分工要调整一下了!”

    于华北明白得很,“好,好啊,老裴,我巴不得早把这摊子交了呢!兼管了这大半年的纪检工作,办了钱惠人和刘培两个大案子,又得罪了不少人啊!”

    裴一弘和气地说:“光你老于同志得罪人啊?我和安邦还不照样得罪人?钱惠人的狐狸尾巴是安邦最先抓住的,焕老尸骨未寒,我就拍板把刘培立了案!实话告诉你吧:昨天我们两口子去给焕老夫人拜年时,这老嫂子还一再埋怨呢!”

    于华北道:“是啊,是啊,我老伴今天还说呢,哪天我要下了台,只怕就没人会上我们家的门喽!”摆了摆手,“随它去吧,我们做到问心无愧就行了!”

    裴一弘突然想了起来,“哎,老于,文山古龙县的那个卖官案进展如何?”

    于华北道:“哦,调查组还在查,春节都没休息,除县委书记秦文超外,已涉及到人大主任、政协主席,两个副县长,一位副书记,六个乡镇长。昨天马达在电话里汇报说,涉案干部和涉案范围还有扩大的趋势,情况可能比较严重!”

    裴一弘并不吃惊,“这也是意料中的事,搞不好古龙县四套班子全烂掉了!这个秦文超当了八年县委书记,还不知卖掉多少乌纱帽呢,实在太可恶了!”

    于华北说,“让老刘去彻查吧,我和正刚他们交待了,继续全面配合!”

    裴一弘又回到通气要说的话题上,“老于,纪检这一摊还给了老刘,你也不能轻松了,还得加点担子啊,——你和张副省长一起,把农业管起来好不好?”

    于华北想了想,像似很随意地问:“老裴,这是不是安邦同志的建议?”

    裴一弘笑道:“又想啥了?不,是我的建议,现在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于华北沉思片刻,答应说:“好,好吧,说实话,我也想多做点经济工作!”

    裴一弘没谈经济工作,却谈起了农业,“农业是基础啊,目前机遇不错。我省的农业税、特产税从今年开始免征了,粮价又在上涨,农民群众种粮的积极性很高!张副省长前几天还和我说,这也许是我省农业大发展的一个好机会哩!”

    于华北抑郁道:“这也得辩证地看,对宁川、平州这种南部发达地区可能是个机会,对文山、银山这种欠发达地区,未必是什么机会!尤其是对乡村基层来说,负面影响也不小,农业税免了,农业税附加就收不到了嘛!文山基层的同志向我反映,说是他们一半以上的基层村镇的财政都得破产,连工资都发不上!”

    裴一弘心里有数,“这个情况张副省长也和我说了,老于,你尽快和老张碰一碰,拿个解决方案出来,必须让农村基层干部吃上饭嘛,否则又要乱摊派了!”

    于华北点头应着,“好,好!”又说,“根本出路还是把经济搞上去,比如文山,既是重工业基地,又是我省的粮棉主产区,两手都要抓,两手都得硬嘛!”

    裴一弘知道于华北想说什么,旁敲侧击道:“老于,这话不错!不过,这次国家宏观调控我估计最终会认真执行的!文山钢铁已经这么热了,潜在风险不小啊,真把局面搞得被动了,我也许能一走了之,你和安邦可能就比较麻烦了!”

    于华北很敏感,看了他一眼,问:“老裴,这么说,你真要离开汉江了?”

    裴一弘未置可否,“看中央咋定吧,不过,我还真舍不得离开你们呢!”

    于华北是明白人,这才说:“老裴,你放心好了,在文山的问题上,我以你的态度为准,对方正刚和文山的同志,该提醒的我一定提醒,肯定不能让他们关键时候给省里添乱!不过,地方积极性也要保护,再说他们摊子已经铺开了嘛!”

    裴一弘不无忧郁地道:“是啊,是啊,生出的孩子也不能再塞回娘胎里去嘛!”又心照不宣地说,“所以,老于,请你多理解安邦,对文山的表态一定要慎重!”

    于华北想说什么,却又没说,笑着摇摇头,“好,那就彼此相互理解吧!”

    和赵安邦、于华北的通气谈话就这么分别结束了,结束的都那么平静。

    然而,裴一弘却不敢掉以轻心,总觉得这平静的表象下已酝酿着一场令人不安的风暴,也许是一场经济和政治的双重风暴。作为一个深刻了解中国改革历史和现状的政治家,他已敏感地嗅到了某种不详的气息:在国家宏观调控步步紧逼的情况下,文山钢铁上得一片火热,赵安邦和于华北矛盾再起,文山下属一个大县的四套班子又连根烂掉了,他这个省委书记在船头上坐着可就没那么自在了。

    古龙腐败案影响恶劣,这是不必说的,不过,估计不会触及到目前的文山市级领导班子。石亚南和方正刚先后到任没多久,案子又是他们主动揭出来的,他们不可能卷进去,说到底不过是个局部腐败案,对全省政治经济不会产生多大的影响。文山的问题在那堆钢铁上,那堆钢铁也许正酝酿着某种灾难。但灾难到底会在啥时候发生?发生后又将造成怎样的局面?现在采取措施是否还来得及?却都还不知道。但有一点很清楚,就算他调离汉江,这灾难的后果他仍是要承担的,坐在汉江这条大船船头上的毕竟是他啊!对目前的复杂形势,他必须靠自己既往的经验智慧,综合同志们的分析,去判断把握,一旦失误,他和赵安邦、于华北,以及地方上的石亚南、方正刚就有可能被将来的历史无情地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