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一放假,牛玉音便回到沙乡。牛玉音的家在沙县胡杨乡沙湾村,父亲牛根实曾是沙湾村的支部书记,前年改选退了下来,嫌日子寂寞,养了一群羊,赶到沙湖里放。母亲苏娇娇是胡杨乡苏大嘴巴子的姑娘。苏大嘴巴子过去是沙乡一带的红人,小时读过私塾,四书五经不在话下,真可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一张嘴巴更是巧舌如簧,能把活的说成死的,扁的说成圆的。沙乡人大凡有个鸡毛蒜皮的事,少不了请他说合。苏大嘴巴子因此整日奔波在沙乡几十里地带,带着一张好事的嘴,说东家道西家,调解邻里纠纷,平息婆媳矛盾,捎带着还要保上一两门媒。那年到牛根实家说一棵沙枣树的事,瞅着根实机灵,说话做事不缺心眼儿,人又本分,对爹娘老子孝顺,端饭哩,洗衣哩,打黄毛柴籽儿哩,反正疼省着不让爹娘老子干活。苏大嘴巴子便自做主张,将十五岁的女儿娇娇许给了根实。
牛玉音回到家,父亲牛根实不在,定是赶着羊打发他的日子去了。牛根实养羊不为钱,好像也从没在羊上挣到过钱,就跟退休干部养花养鸟一样,图个寄托。母亲苏娇娇躺在炕上睡大觉,鼾打得满巷道都听得见。母亲苏娇娇的长相一点配不住这名字,嫁过来的那天,牛家便搬进了一个水缸,腰要多粗能给你长多粗,一对大胸打当姑娘时就在胸前晃荡,整整晃荡了一辈子,这才安稳下来,软沓沓地扎进了裤腰带里。
牛玉音没叫母亲,叫也叫不醒,她要是睡不过瘾,你拿针扎刀刮都是闲的。年轻时牛根实嫌她贪睡,拿猪毛刷子刷过,拿芨芨草捅过鼻子,实在有要紧事儿时还拿锥子锥过,也没把她打睡梦中闹醒。活了一辈子,苏娇娇最自豪的便是有一对肥硕的奶子和一身风刮不走雷打不醒的好瞌睡。
玉音出了门,往哥哥家去。哥哥牛玉虎大前年娶了媳妇,嫂子不愿跟公婆住,分开单过了。巷子里不时碰上乡邻,一看是研究生回来了,全都新奇地跟她打招呼,拉住她问话儿,直夸她脸白了,嫩了,胸脯子又鼓了,挺得人都不敢搁眼了。省城的水土就是好,硬把个沙疙瘩养成了画儿,咋看咋顺眼,恨不得捧着脸蛋子嘬上几口。
好不容易走到哥家,门锁着,拾粮媳妇说一大早进城了,摩托车吱的一声,一溜烟不见了。玉音便有些扫兴,自个心急火燎地回来,家里却没一个人等她,好像她回不回来跟这个家没关系似的。站在巷子里,玉音有片刻的失神。七月的沙乡一片闷热,太阳把地都蒸熟了,院里的沙枣树蔫头耷脑地垂着,叶子全成了青灰色。两头肥猪让太阳晒得没地儿躲,居然跑她脚下找阴凉。玉音的脸上全是汗,她抺了一把,掉头往回走。拾粮媳妇从屋里撵出来,揣给她几个酸果,说是刚打的,新鲜。然后望望四周,神乎乎地说:“你姑姑病了,一个人躺在沙窝铺没人管,我是听六根说的。”说完便疾疾地窜回院子,生怕玉音问她个详细。
玉音一阵心急,跑回屋里提上包就往沙窝铺赶。
沙窝铺在离村子四十里的地儿,那儿以前是沙洲,沙乡人最神往的地儿,靠着南北沙湖的水,滋润得绿草盈盈,野鸭成群。据父亲牛根实讲,他们小时常到沙洲拣鸭蛋,捋沙米。可惜时过境迁,随着沙湖的彻底干涸,沙洲彻底湮没了。玉音的记忆里那儿便是世界上风沙最大的地方,十三道沙岭围成个月牙状,只要一起风,滚滚沙浪便将沙窝铺刮得昏天暗地,可你又不能不让沙漠起风。
玉音出了村子,四下瞅着想搭辆便车,天再热,往沙漠去的人还是有,打野兔的、捋黄毛柴籽的、拾发菜的、还有穿过沙漠去黑山背煤的,总之有人不停地把脚步往沙漠送。等了半个时辰,却不见车的影子。其实玉音不知道,县上发了文件,说是对沙漠严管,发菜不让抓,黄毛柴籽儿不让捋,下一步羊都不让往沙湖赶了。沙乡人不认文件,只认死理。一开始闹得凶,不让进,由着你了?沙漠是你的还是我的,祖祖辈辈活在这,恨着沙漠,吃着沙漠,你说不让进就不让进了?嚷了一阵子,沙乡人还是老样子,想咋就咋,结果惹恼了县上,派了干警和工作队,守在进往沙漠的路口,进一个抓一个,送到县上办学习班。学习班倒是管吃管住,舒坦得很,但让你谈认识,写思想。那是念书人干的活,再就是闲球着没事做的干部爱那个,沙漠人哪受得了?算球了,与其把日子白熬在阴凉房房里,还不如早些想法子做别的打算。
结果去沙漠的车就一天天少了。
玉音正焦急地擦汗,红柳几个过来了,是打县城回来的,望见玉音,吵嚷着围过来,抓住手说话儿。也是巷子里那些话,说她又白了,洋了,跟电视里的演员辩不出两样。还问她衣裳哪买的,咋就穿上去这么合适,衬得胸是胸腰是腰,裤子屁股上的那个兜真好看,一下就把男人的眼睛给逮住了。她们把玉音推过来搡过去,反复地看,反复地摸,就跟沙乡人买牲口那么前前后后地过眼。红柳比玉音小,玉音考上大学的时候,红柳才几岁,整天嚎着要摸苏娇娇的大奶,说她妈的奶子小,抓手里不棉软。苏娇娇也不嫌弹,当众人的面一把掀起衣襟,把个肥硕的肉口袋捞出来,就往红柳嘴里塞。眨眼间当年拖着鼻涕口水的红柳长成了大姑娘,还十分的俊俏,只是没念过书,言谈举止便少不了沙乡人那份野俗。
说话间玉音从拾草几个的嘴里得知,红柳要出嫁了,日子定在下个月头上,男人是新井乡的王四毛。王四毛这个名字玉音倒是听过,他爹也当过村支书,不过下台比父亲牛根实还早。只是不明白红柳为啥要嫁给他。玉音大二那年,沙乡发生过一件事,有人把打井队的一个女技术员给强奷了,拿棍子打晕了头,绑在井架下强奸的。公安很快破了案,这人便是王四毛,当时跟着打井队学手艺,不知怎么就把女技术员给看上了。其实那技术员长得一点不好看,玉音见过她,典型的平胸,一脸麻子,唯一胜过沙乡女子的就是爱穿牛仔裤,屁股老绷得紧圆。大约就是那屁股害得王四毛蹲了大狱。
玉音没记错的话,王四毛判了十年,按说还在大狱里,却突然要娶红柳,她真是给搞糊涂了,却又不好细问,问这些也没啥意思,她急着往沙窝铺赶,就跟红柳说:“到时我去送你呀。”红柳脸一红,很感激地搂了下她脖子。玉音便跟她们告辞,说急着去沙窝铺,她姑病了。
一听她姑姑,姑娘们全都噤了声,脸上神兮兮的,丢下话走开了。玉音感到奇怪,却也顾不上多想,正好一辆三码子开过来,突突地叫,玉音一招手拦住三码子,跳了上去。
赶到沙窝铺时,黄昏已将大漠染得一片血红,三码子在中途拐了道,把她扔在了沙路上,二十里的沙路是她走着来的。西天的火烧云熊熊燃着,望一眼都叫人淌汗。沙漠在晚霞里呈现出特有的美丽,粗犷、雄浑,令所有的生命都感到渺小。站在沙梁上,一吼儿一吼儿的风掠着沙尘,打在她脸上,身上。汗顺着脖子,流进胸膛,一摸便是黏糊糊的脏物。玉音累得抬不起腿,念书念得走不动路了,以前走这点路,她背一袋黄毛柴籽不歇脚。现在倒好,感觉就跟上了一趟华山。玉音一屁股瘫在沙梁子上,望着西天的红云发呆。
猛乍乍的,一阵花儿响来,仿佛沙漠里腾起一只野羚羊,一下把浑厚悲壮的沉静给打破了:
往前一看是嘉裕关
往后一看是戈壁滩
生死的路儿我望不断
想你的话儿把心捂烂
头顶着星哟脚踩着滩
王哥我放羊实在个难
……
大漠里,夕阳下,空气似乎凝住了,风一动不动,只有这悲怆怆的花儿,把天地扯得一紧儿一紧儿。玉音听了一会,这声音尽管粗糙,却粗糙得恰到好处。想必定是个痴情的羊倌,在沙漠里爱上了谁家的女子,对着天空喊心思哩。果然不多时,一群羊幽幽地出现了,从五道梁子那边探出头,棉花一般一朵朵滚下来。
玉音猛就来了劲,背起包,跋起脚步就朝三道梁子走去。
沙窝铺共有九道沙梁子,又称九步沙,也有说是杨家将九寡妇,冤在这里守护着沙域疆场。其实是风沙在过去的岁月里一年年雕刻的,用不了几年,兴许它就变成十梁子,十二梁子。姑姑牛枣花的住处在二道梁子,那儿原是一处盆地,玉音小时来时,那儿还有茂盛的水草,密密的芦苇,可惜她从来没捡到过鸭蛋。玉音弄不清姑姑,为什么几十年如一日要守住这沙梁?姑姑的一生是神秘的,传奇的,留给沙乡人永远也解不开的谜。
翻过三道梁子,一抺翠绿便在眼前盛开,晚霞褪去,夜色蒙蒙罩来,沙漠愈发神秘了。每走一步,都能听到脚下发出沙沙的流沙声。不多时,树的气息扑面而来,白杨的叶子在风中喁喁作响,仿佛向她发出亲昵的问候。再往前走,沙枣树的芳香便让她有了归家的感觉,那种馥郁、温情的香甜味似乎已深深融进了生命,哪怕走多远,只要一闻见沙枣花的香气,生命中的那份感动便有了。
玉音的脚步加快,心也怦怦跳起来。她想不到姑姑会病成咋样,荒漠深处,独自生活的姑姑一直是她生命深处的痛。
一阵狗吠响起,那是果果的声音,她定是闻到了玉音的气息,喊出的声音兴奋而夸张。果然,玉音的脚步刚到红木房前,果果便甩着尾巴扑过来,猛一下窜她怀里。
“谁呀?”枣木门吱呀一响,姑姑的声音飘过来。
玉音抱着果果,几步来到门前,借着微弱的光亮,她看到姑姑虚弱的身子在门口晃荡。
“姑姑——”
“是音儿?!”姑姑一把搂住她,就像母亲搂住女儿,紧紧的,双手在她脸上摩挲。“这热的天,你咋来的?”
姑姑的身子发烫,双手更是火烧火燎。
“你烧得厉害,身上都要着火了。”玉音急起来,扶姑姑进了屋,紧着问起她的病情来。
“不碍事,发点烧,多喝点水就没事了。你快坐,我给你倒水去。”姑姑的声音很兴奋,那是因为玉音的突然到来。玉音拦住姑姑,自己舀了一碗水喝。
“放假了?见过你爹妈没有?”
玉音摇摇头,把回家的事儿跟姑姑说了。姑姑直叹气,说:“咋连饭都不吃就跑来了,看你妈醒了不生气。”说着就要给玉音做饭,玉音拦挡不住,姑姑的病仿佛在瞬间好了,玉音摸了一把她的脸,居然真就不那么烧了。
一股炊烟飘起来,穿透空荡荡的黑夜,让沙漠一下有了生气。果果一刻也不安稳,赖住玉音不放,弄得玉音想帮忙都没法帮。姑姑笑道:“它想你哩,几个月没见,我还猜想它认不得你了。”
果果汪汪叫了两声,伸出舌头,舔玉音的脸。玉音让它弄得痒痒,硬把它放地下了。
做饭是在小院里,玉音这才发现,小院里又多了葡萄架,嫩绿的葡萄串一朵儿一朵儿的,甚是喜人,葡萄架四周,是高高的向日葵。不到十平米的院子,让绿色掩满了。
一个喜爱绿色的女人,却选择了独身。
不大功夫,饭菜好了,月亮悄然生起,将小院映得白花花的,借着月色,两个人的目光一次次对视,姑姑的目光是柔情的,盈盈爱意溢满眼眶,玉音的目光是跳跃的,每次见面,都要忍不住用这种目光打探,仿佛姑姑脸上藏着岁月太多的秘密,等着她打开。
一张小石桌,两条小木凳,姑侄俩面对面坐着。枣花不停地给玉音夹菜,甜甜地望着玉音吃。看着越来越漂亮,越来越聪慧的玉音,枣花脸上升腾起母亲般的幸福。
恰在这时,外面突然响起嘹亮的花儿:
正月里的沙枣花正月呀正
我和我的小妹妹看呀花灯
花灯一串明呀
小妹妹散散你的心
二月里的沙枣花龙呀龙抬头
我和我的小妹妹上呀上彩楼
彩楼万丈高呀
小妹妹小心闪坏腰
三月里的沙枣花三月三呀
我和我的小妹妹上呀江南
江南路好远呀
小妹妹搭个火轮船
玉音停下筷子,寻声望去,却见月光撩人,沙漠深邃。
“是六根。”枣花突然低下头,说话间脸无端地一红。
玉音收回目光,继续吃她的饭。神思却片刻间不在院里了,想起路上听到的花儿,六根这个名字便在脑子里突突地跳。
院外的花儿又响起来,嘹亮得能把夜幕撕碎。
四月里的沙枣花四呀月八
我和我的小妹妹摘呀黄瓜
黄瓜大的大呀
小妹妹小的才开花
五月里的沙枣花五呀端阳
我和我的小妹妹过呀端阳
雄黄酒儿呀高升上
小妹妹边喝边拉家常
六月里的沙枣花热呀难当
我和我的小妹妹缝呀衣裳
缝外蓝单衫呀
小妹妹小妹妹快穿上
玉音的目光怪怪地盯在姑姑脸上,姑姑装做没看见,起身去灭灶火。火苗儿扑地窜起,映得她脸分外地红。
六根唱了一阵,大约得不到回应,没了声。
沙漠一下静得人难受。
枣花终究还是没听玉音的话,死活不去医院。玉音逼急了,她便说:“头疼脑热的谁不得,天天跑医院,日子还过不过了?”其实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身体烧得难受。如果不是玉音,她可能又要在屋里躺一天。
“你这过的叫啥日子?”玉音也有点来气,怪姑姑不把身体当身体。
枣花笑笑,说:“身体是个啥,不就一个肉疙瘩,你让她闲着,她才跟你闹呢,天天把她放风里吹,沙里晒,看她还跟你扭劲儿?”
玉音让枣花呛得说不出话。
一夜的谈喧,玉音对姑姑的日子已有所了解,自打上次银城回来,姑姑便把自己关在了沙窝铺,一次村里也没去。父亲牛根实倒是来过,想在她这儿借个脚,跟六根合上放羊,没想却让姑姑给拒绝了。姑姑说,她想一个人静着,有了别人她不自在。父亲是别人么?玉音想了一宿,还是没弄明白姑姑的心思,倒是天亮时让姑姑一句话点醒了。姑姑说:“这人啊,啥日子过久了,就成了那日子里的一片云,要是把它赶到别的日子底下,那云忽儿就没了。”见玉音盯住她望,姑姑又说,“就如这红柳,沙刺,你给它挪个地方,能活么?”玉音哦了一声,多少懂了些姑姑心思。姑姑仍嫌玉音不明白,叹气道,“活在天上的活不到地下,长在沙窝里的长不到山上,人跟物儿一样,都是个命。就说那人……”
姑姑突然不言喘了,久久地闭上眼睛,心事很重的样子,再睁开眼时,已是两汪深泪。
玉音知道,那人便是郑达远,姑姑还没从郑达远的死中解脱出来。
上午,姑姑强挣着要去二道梁子,说前几天刮了风,把周围的塑料呀啥的刮到了树里,要是不清除掉,会把树缠死。二道梁子的树是年头上新栽的,将近十亩,钱还是那人出的,可成活率很差。姑姑怪今年的天气,一场雨也不下,再旱羊都没草啃了,这些树八成活不下。又怪狠心的城里人,跑哪儿玩不好,单是跑沙漠里凑热闹,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带了来。都嫌弹沙漠,其实沙漠才是最干净的,你把它弄脏了,弄乱了,它不恼才怪。
一提起沙漠,姑姑的唠叨就没个完。玉音逼着姑姑吃下药,摸摸烧的不是太厉害,便陪了姑姑往二道梁子去。药是那个叫六根的羊倌带来的,要是少了六根,姑姑怕就让病给放倒了。
六根的羊圈就在二道梁子下,沙枣树围起的篱笆,插着密密的酸茨、红柳枝,就把羊给圈严实了。边上一间土坯房,破破烂烂的像是电影城里的道具。那儿最早住的是六根的爹,一个一辈子只会在沙漠里放羊或唱花儿的男人,前些年因为牧羊税跟乡干部吵架,让乡干部骂了句羊日的,气死了。七十好几的人,放荡了一辈子,竟听不下那么一句话。六根子承父业,打五佛县的老家赶来,接起了羊鞭子。
羊一早出了圈,此时的二道梁子静静的,风还没有起,羊圈旗杆上的那块红丝布动也不动。姑姑指着土坯房子说:“六根是个好羊倌哩,比他爹强。”
玉音的心思不在六根上,六根是谁跟她没关系,她在想如何说服姑姑,离开沙窝铺,回到村子里去。再要这么过下去,哪天死了都不知道。姑姑快五十了,一辈子窝在沙窝铺,就知道种树、守树,树比她的命还要紧。也不嫁人,也不生娃,真不知她想个啥?
刚到二道梁子,六根的花儿就漫了过来:
提起个凉州城四下里挂红灯
张员外家的姑娘在绣楼里蹲
初一到十五十五月儿明
春风摆动了嫩杨柳
三月里桃花开新郎把树栽
捎书带信要一个荷包袋
郞要荷包袋就得自己来
为何捎书又把信儿带
年年长在外夜夜不回来
见不上个面你绣个荷包袋
郎要荷包袋你就自己来
实话说把白银子捎上十两来
姑姑一听,脸骚红地说:“这个六根,清早八时的,乱唱个啥。”说完便蹲下身子,细心地拣起塑料袋来。
二道梁子的树的确长得病歪歪的,远一看像树,近一看全是些指头粗的烧柴苗子。拣着拣着,姑姑便骂起白县长来,说他真是个白嘴猫儿,今年可把她害苦了。
原来这树苗是白县长通过郑达远供的,说是县上成立了个什么沙生植物科技开发公司,要了沙漠所不少赞助,还以每枝十五元的价格,卖给姑姑这些树苗。结果一种下去,姑姑就知道上了当。偏是郑达远对白县长信任得很,说他也是个一心想治理好沙漠的人,姑姑便不好再说。但树苗摆在这里,一看就不是好苗,肯定是山里林场胡乱种下骗人的。
姑姑说着拣着,干的很投入,玉音却没一点兴趣,望望四周茫茫的沙漠,心无端地就让惆怅给塞满了。
晌午时分,父亲牛根实来了。顶着顶破草帽,披着件汗衫,远远地就冲二道梁子喊:“枣花——玉音——”
听见父亲的声音,玉音忙从树林里走出,她看见父亲黑黑的脸,浑身的汗。
“你个崽娃子,来也不看爹,就知道你姑姑。”父亲还是习惯用他的大嗓门说话,就像喝叹村上的社员。
玉音嗓子哽着,看到父亲又黑又瘦,整个变成了羊倌,眼里的泪就下来了。她走过去,颤着声儿喊了一声“爹”,牛根实嘿嘿笑了笑,草帽一抺,说:“我娃又出脱了。”又问:“放多少天假,还要不要到外头调查去?”前几个假期,玉音总是匆匆回来,又匆匆走了,说是搞社会调查,家里连五天都没待过。
“不走了,这个假期我都陪着爹。”玉音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情,她掏出纸巾,要给爹擦汗,被牛根实挡住了。“擦个啥,你爹又不是干部,这点日头还是能抗。”
牛枣花这才直起身,站在树林里,也不往前走。玉音发现,姑姑望爹的眼神有点奇怪,冷冰冰的,里面还充满疑惑。玉音不知道爹跟姑姑发生了什么,但她想,一定有了啥疙瘩,以前不是这样的。
牛根实咳嗽了一声,想说啥,望一眼玉音又把话忍住了。这时候太阳已是很热,沙漠的日头只要跳过一人高,那份毒就出来了,玉音站在沙梁上,脖子里的汗水一般流。爹说:“玉音你先回去,我跟你姑姑商量个事。”
玉音疑惑地盯住爹,姑姑突然走出来,抓着她胳膊说:“音儿你甭走,你也听听你爹说的有没道理?”
“你看你,做啥么,不关娃的事,叫她回去。”
“咋个不关,音儿不是小娃娃,你让她听。”枣花显得固执。牛根实一看妹妹的犟劲上来了,搓搓头,“算球了,不说了,你这人现在脾气大得很,跟你话都说不成了。”
“不说你就走,音儿在我这住几天,我想她了。”
“哟嘿,你说住就住?她妈还等她呢。”牛根实说着就让玉音收拾东西,跟他回去。他对枣花耿耿于怀,想拿玉音给她个下马威。枣花并不说话,拿眼望玉音。玉音让姑姑望得低下头,心里嘀咕着,表情十分尴尬。
恰在这时,六根的花儿又响了:
正月里采花没个花采
二月里采一朵迎春花来
三月里桃杏花红似火
要采个牡丹四月里开
五月里石榴花赛玛瑙
六月里荷花水面上漂
七月里银瓶花蜻蜓爱
采一个桂花八月里开
九月里黄菊花人人爱
十月里松柏青了山崖
十一腊月没个花采
雪里头飘出个个腊梅来
牛根实听了一阵,忽地一拧脖子:“六根,给老子滚开!”
玉音没跟爹回去,太阳当头照的时候,她搀着姑姑回到了红木房。出乎意料的是,羊倌六根候在门口。
“这热的天,你不要命了。”羊倌六根惊乍乍道。看见玉音,羊倌六根吐了下舌头。
“谁叫你来的,放你的羊去!”枣花恶了一声,阴着脸进了院。羊倌六根跟进来,问枣花病好些了没,要不要再抓几付药?枣花没理六根,径直进了屋。玉音望了眼六根,看到他脸上有块疤,脖子里好像有手抓下的痕迹。
玉音帮姑姑摆了条湿毛巾,擦去脸上的汗,又将一杯凉开水递给她。等她走出屋子,羊倌六根已不见了。
玉音撵出来,火热的沙漠里一个孤寂的影子在动,羊倌六根背有些驼,走路斜着身子。玉音见过的羊倌都这样,据说右手经常要扔石头打羊,把身子给扔斜了。
“你是六根叔?”玉音赶上去问。
“啥叔不叔的,叫我羊倌就成。”
“我不认识你,但我见过老桩爷爷放羊。”老桩是六根的爹,沙漠里的老羊倌。
听见这话,羊倌六根停下步子,回头问:“你是音儿姑娘吧,念大学?”
玉音嗯了一声,两人算是认识了。
“我有事问你哩,不耽误你吧?”玉音堵在六根前头,羊倌六根的那块疤有点耀眼。
“不会问我这疤是咋回事吧?”羊倌六根打趣地摸摸疤,然后不打自招地说:“你爹打的,一铲子下去,脸就成了这样。”
玉音很是吃惊,爹拿铲子铲六根?
“脖子里的手印呢?”玉音突然对这个人充满了好奇。
“哦,这得问你姑姑。”羊倌六根像是随意地说,不过很快他又用惊讶的口气问:“不会是她叫你问的吧?”玉音这才看见羊倌六根脸上浮了层坏笑,不过不讨人厌。
玉音已经猜出了什么,但眼下她顾不上这些。“我是想问问我爹跟姑姑怎么了,他们像是有了仇气。”
“你姑姑没说?”
“没。”
羊倌六根抬起头,瞅了会天。正午的阳光晒得人脱皮,脚下腾起的热浪直往裤腿里钻,天静得没一丝儿风。“找个阴凉处说吧,这么站着怕把你这个大学生晒黑了。”
玉音跟着六根,转了几个弯,来到一个废弃的井架下,井架上搭着些干枯红柳和梭梭,遮住了太阳。
“知道不,这井差点儿打成。”六根说。
玉音摇头,她离开沙漠好些年,这儿发生的很多事她都不知道。
“都怪老郑头,硬说是不能开采地下水,害得人家打井队白白花了几万块钱。”
“老郑头?”
“就是省里来的郑所长,我们都唤他老郑头。不过他说的对,这沙漠,是不能打井了。”六根像是突然陷进了什么,目光变得痴起来。半天后他叹气道,“再过些日子,我也该走了,上面不让放羊了。”
玉音急着想知道爹跟姑姑的事,催六根快说,六根卷了旱烟,边抽边给玉音道起了事情的原委。
玉音一脚跨进自已的家门,差点跟让尿憋醒的苏娇娇撞个满怀。
“死丫头,没长眼睛呀。”苏娇娇提着裤子边跑边骂,人进了茅厕,声音还在巷子里响,“你还知道回来呀,一来就往沙窝里跑,也不跟娘老子说一声。”
玉音几个屋里找了一遍,没发现爹,失望得一下蹲门槛上,妈说啥她根本听不见。
“咋个了,一来就吊个脸,谁惹你了?”苏娇娇终于从茅厕里走出,看上去有说不出的轻松。
“爹呢?”玉音气鼓鼓地问。
“挡羊呢,给你挣钱呢。”苏娇娇的话里有明显的不满。也不知为啥,娘俩到一起,总是没好话。玉音有啥事,也很少跟妈说,母女俩的关系是越来越生分了。
“给我挣钱呢,怕是不安好心吧。”玉音仍在气头上,说出的话硬绑绑的,苏娇娇看一眼女儿,发现她脸赤红着,胸脯子一鼓一鼓的,像是吃了火药。便没好气地说:“都说女大不中留,我看也是。你书念的越来越大,脾气也越来越大,哪还把娘老子当个人。”说着进了屋,鞋一脱又躺在了炕上。
玉音懒得跟母亲说,这阵儿恨不得跑到沙湖去,当面跟爹问个清楚。
玉音真是没有想到,爹竟然看上了姑姑的林子,非要缠着姑姑交出来,说办个什么沙漠观光渡假村,赚城里人的钱。羊倌六根说这些话的时候,玉音只觉得胸腔子里冒火,爹怎能这样,这不要姑姑的命么?
玉音还没出生时,姑姑枣花就离开沙湾村,住到了沙窝铺。没有人知道她迷恋沙窝铺的啥,那时沙湾人战天斗地,革命的火焰燃遍广袤的大漠,红旗已插到沙漠边上。在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多快好省,大干快上的精神指引下,沙湖的树被一株株放倒,蔚蓝的湖水被填平,飘香的沙枣花成了资本主义的毒草,必须铲除干净。沙湾村铁姑娘队最小的铁姑娘牛枣花背着一袋炒面,赶着骆驼,跟同伴们来到沙窝铺,发誓要用半年时间,将十二梁子上的红柳和沙刺全铲尽,要把这儿开成腾格里沙漠最广阔的大寨田。
玉音三岁那年,母亲苏娇娇抱着她来过沙窝铺,那时的沙窝铺已是黄沙漫天,枯枝遍地,革命的火焰已经熄灭,到处残留下烈火焚烧的痕迹。姑姑牛枣花穿着让汗浸透了的黄军装,拉着架子车,把平地里的沙往二道梁子上拉。帮她拉车的是右派分子、沙漠所的牛鬼蛇神郑达远,谁也不清楚他们堆沙梁子做什么,沙湾人已让运动搞晕了头,再也不相信战天斗地这种话了,大风一场场刮来,卷着沙尘,把他们的家园侵吞得不见一点绿色。
苏娇娇要牛枣花抱玉音,牛枣花躲得远远的,那张美丽的脸庞已变得跟沙漠一个颜色了,眼睛里喷出的也是跟沙漠一样烈的火。苏娇娇叹口气,问她还需要啥?牛枣花头也不回,拉着架子车在沙漠里疯跑,身后扬起的沙尘将三岁的玉音呛得直呱喊。
往事虽然不怎么清晰,但刻在玉音心上的,却是一个让沙漠变疯的姑姑。打她懂事起,沙湾村的人一提姑姑,总是叫她疯丫头,后来慢慢便叫起了疯婆子。疯婆子牛枣花是跟她的那些树同生共在的,谁能想得到,一个沙漠里的女人,居然能用几十年的时间,硬是将那年毁掉的绿色还了回来。玉音还记得中央电视台的著名主持人采访姑姑时姑姑说过的那句话:“啥也别问我,问树去!”
“问树去!”爹跟姑姑谈的时候,姑姑仍就是这句话。没想爹腾地扔下烟锅:“树能说话我早问它了,还用得着问你这个疯婆子!”
爹的眼里,姑姑竟也是疯着的!
玉音伤心死了。爹咋能这么说姑姑,姑姑一生够苦了,就因她当年当了个标兵,十七岁便被树为全县的典型。就因她当年砍的树最多,便把自个的一生赔给了沙漠,爹咋能在姑姑心口上撒监呢?
“唉,人心不足蛇吞象,你爹这个人,我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了。”羊倌六根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
吃过晚饭,爹还没回来。倒是啥风把哥哥玉虎给吹来了,一进门便嚷嚷:“我家的大学生回来了,妈,咋不杀个羊,人家可是给你争下大光的呀。”玉音瞪一眼哥哥,听得出哥哥是在讥笑她。大学毕业,玉音本来分了很好的工作,进了社科院,当了著名水利专家的弟子,眼瞅着能给家里挣大钱了,却突然心血来潮,要考研究生。院里不同意,她便一狠心考了自费,害得爹把给玉虎盖房的钱拿出来供她。这还不算,后来她又莫名其妙跑去献血,说是救一个什么歌手,反把自己感染了,差点丢了命,前前后后花了几万块。跟哥哥玉虎的疙瘩自此便系下了,只要一提钱,哥哥玉虎少不了挖苦她。
“研究生,跟你说话哩,你没听见?”见玉音不理他,哥哥玉虎凑上前,伸手逗她的鼻子。
“一边去,烦着哩。”
“哟,大研究生也有烦的时候呀,说说看,啥事儿敢烦你?”玉虎大不咧咧的,边说话边抓起妈刚煮的玉米棒子,塞嘴里啃。
“我问你,爹的主意是不是你出的?”玉音一把夺下玉虎手里的玉米,逼住他问。
“啥主意?”玉虎后晌没吃饭,肚子饿的咕咕叫,跑来就是蹭饭吃的。
“啥主意,你还能出啥主意?凭啥要姑姑的林子?”
“你说这事啊?”玉虎又从锅里拿了一根玉米,母亲看他这份贪相,知道他没吃,张罗着要给他做饭。玉虎说不做了,他还有要紧事,说着丢下玉音,一溜烟消失了。
母亲娇娇便怪玉音,说她不该提啥林子,不就一些破树么,值几个钱,瞧你姑姑那个样,比她的命还值钱。
“林子就是姑姑的命,你们明知道还硬要,这不欺负人家么?”
“欺负?哟,我欺负她?你去村子里打听打听,我欺负她?”母亲干呱喊了几声,突然话峰一转,训起玉音来了:“你眉毛儿干了,翅膀儿硬了,会帮着外人说话了。你也不想想,谁拉大你的,供你吃,供你穿,供你念书,你倒好,学会帮外人说话了。”说着说着,母亲竟拉起了哭声。玉音知道,母亲只要一拉哭声,胜利就倒向她那边。果然,母亲的伤心越来越重,话也越来越重,仿佛受了天大的伤害,又仿佛跟玉音有几辈子的仇,不容玉音再插话,从头到尾将玉音数落了个遍。
玉音心里的那份委屈,甭提了。自个才回家,没一个人问问她的学习,还有生活,反倒像是他们的仇人,专门跑来受气似的。她抱了被子,躲到厢房里,一个人生闷气。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让玉音进沙漠赶骆驼。说是天太热,骆驼要是找不到水,会渴出病的。沙湾人有个习惯,农闲时间,会把骆驼赶进沙漠,让骆驼自己找草吃,多者一月,少则十来天,被赶出去的骆驼就像放了假的学生,会由着性子满沙漠乱窜,人不找它还不回来。玉音家养了三峰驼,一峰公驼,两峰母驼。听母亲说,大母驼马上要产了,母亲也是怕母驼把羔产到沙窝里。
玉音有点不想去,但又怕母亲的冷脸子,磨蹭了一会,还是出了门。正好碰上拾草,也是去赶驼的,两人便作了伴,一同进了沙漠。
拾草是沙湾村刘瞎仙的姑娘,瞎仙年轻时并不瞎,后来让炮炸瞎了,看不见了,跟着凉州城的师傅学贤孝,一学竟给出了名。方圆几十里,只要一提刘瞎仙,没人不知。不但曲儿唱得好,命也算得好,谁家大人娃娃有个毛病,拿着生辰八字,瞎仙一掐捏,准能给你说出个道道,照着他的话一禳解,准灵。玉音考大学那年,就让瞎仙算准过,是爹后来说的。爹拿着玉音的生辰八字,端了二升麦,赶早跑到瞎仙家,夺了个头彩,出来便笑嘻嘻的。瞎仙说:“这娃是河水命,天生不会窝在沙窝窝里,注定要依河而立,靠河吃饭。”玉音果然考到了黄河边的省城,学的又是水利。
瞎仙那么灵验,偏是把拾草的命给算到了一边。拾草比玉音小两岁,属羊的,老早就出嫁了。男人是平阳镇上的麻五子,高中生,娶拾草的时候,在平阳镇开个修理铺,修个电视机洗衣机啥的,也能捣鼓不少钱。娶了拾草,四年里生了三个丫头,铺子让镇计生办给罚没了,家里的麦子也让乡干部抬光了。把个麻五子气的,直骂娶了个扫帚星,老母鸡。两口子为生儿子的事天天嚷仗,后来便打捶。麻五子手狠,打时不打别处,专打拾草的下身,说是那儿是个瞎窟窿,多好的儿子种进去,一转悠就成了丫头。打了别人还看不见,都说没打。拾草受不住,只好跑到娘家,瞎仙不相信,说他掐过的,婚是金婚,命里有五个儿子,劝着让拾草回去,继续给麻五子生。拾草真就给回去了,这一去,差点没把命搭上。
麻五子正搂着裁缝店的葛美人,床上欢腾着。葛美人是平阳镇公认的美人,就是男人杀了人,吃了枪子,反把美人给孤单下了。隔空不隙,也跟乡干部上上床,缓解一下身体的寂寞。但乡干部毕竟不是常客,再说人家都是有面子的人,不会为了一个三十好几的寡妇毁了名誉。葛美人心里还是想找个能守得住的男人的,思来想去,惟有麻五子合适,便一来二去的,惹得麻五子上了火。拾草当时并没说啥,气也没敢生,悄悄关上门出来了,一个人蹲大街上抺眼泪。到了夜黑,实在没处去,便又怯怯地回去,看见麻五子正给葛美人下行面,桌上放着几个菜,都是平日麻五子舍不得让拾草吃的。拾草躲在屋角,等麻五子跟葛美人吃完了,拿了个碗舀汤喝,没想麻五子猛地抡起勺子,照头就给了一下,直把拾草给打愣了,站在锅边,傻傻地望麻五子。麻五子最见不得拾草这傻样,想想人家葛美人,眼睛扫一下,便能把水扫你脸上,这个婆姨望了他几年,甭说水,连丝凉意都没。这么一想又恨恨地掀翻锅,一锅热汤扣在了拾草身上。
拾草烫得妈妈老子乱叫,葛美人兴奋得大笑,她的笑的确很迷人,不但骚,而且勾魂。麻五子扔下拾草又扑葛美人身上了,不扑没办法,葛美人实在太迷人了。两人又在沙发上啃起来。拾草拖着烫伤的身子,去镇卫生院,不去她可能活不过这夜。
后来,拾草还是让麻五子撵了回来,不撵不行,家里不可能同时睡下两个女人。这一回来就是几年,到现在婚也没离。玉音问她为啥不离婚,拾草抹着眼泪说:“三个娃哩,离了交给谁?”其实那三个娃一直在娘家养着,麻五子根本不管,好像跟他没关系。再问,拾草就哭着不肯说了。
玉音叹了口气,沙乡的女子不光拾草这样,你要是细打听,十个里至少三个如此。都说是命,怪不得谁的。
两个人默无声息地走着,路越来越静,也越来越空旷。沙漠要是静下来,能把你的心压碎。玉音回头望了望,村庄已模糊得成了一缕烟,来时的路被风轻轻一吹,无踪无影了,剩下的只是零零星星的梭梭、刺蓬,却也那般的无生无色,就像让人家虐待欺凌的小媳妇。这么想着她便扭头望了一眼拾草,拾草的确不像个二十几岁的女人,那张脸冷不丁让人想起脱了毛的骆驼。玉音的心顿时沉甸甸的。走了一阵,拾草忽然问:“玉音,你有对象么?”玉音摇摇头,告诉拾草还没,拾草不相信,硬说玉音是有了,不跟她说。“你念了这么大的书,长得又这么洋气,准是能找下城里男人。”
拾草的话让玉音忍不住想笑,她问:“城里男人有啥好?”
“有啥好?多着哩,你瞅瞅他们,穿好的,吃好的,还不干活。”
“还有呢?”
“一到放假,带着老婆娃娃,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跑到沙漠里,吃一天,玩一天,人家那个日子,谁见愁过?”拾草脸上漾出一层神往,嘴唇咂得巴巴响。“我要是能过上一天那样的日子,这辈子也没白来世上。”
玉音突然无话,拾草的想法竟这么简单。想想看,沙乡女子真是没过过这样的日子。
日头爷跟着两个女子,越跟越紧,一刻也不放过,没多久,玉音热得就喘不过气。拾草笑话她:“念书啥也好,不好的就是越念越怕日头。”说着把头巾递给玉音,说你顶上吧,别嫌土,能把太阳遮住。
沙漠里空空荡荡的,哪见个骆驼。拾草说还早着呢,近处早没草了,骆驼要找到草,只少得跑一天的路。
“那晚上我们回不来?”玉音惊讶地问。
“你还想回来呀,你妈没跟你说,明个天能找到就不错了。”拾草这才发现玉音没背水,也没拿晚上挡风的东西。
玉音真是恨死妈了,晚上不回来,沙漠里咋过?也怪自个,也不动动脑子,骆驼出去快半月了,能在近处?
拾草说:“这不行,少了别的能将就,少了水要是三天两天找不见骆驼,还不把人渴死?”两人商量了一会,决定到最近的九墩滩去借水。九墩滩是个新开发的乡,住的多是苍浪那边搬来的移民,拾草有个姑姑在那儿。两人赶到九墩滩,已是下午三点,移民们全都懒洋洋地蹲在树底下,等着日头西斜。拾草告诉玉音,苍浪的移民最难缠了,热也受不了,忙也受不了,老是跑县上闹。说好好的在山里住着,硬是县上做动员,把他们搬到了这苦焦地方。玉音知道苍浪,那里尽是山,庄稼只要一撒进去,就不管了,全交给天爷,那儿的人便让天爷养出一身的毛病。没移民前沙县常有不少的苍浪麦客,专门给沙乡人割麦子。苍浪人骂沙乡人小气,西瓜就馍馍就算一顿饭。沙乡人却骂苍浪人耍奷耍懒,光要工钱不干活,真正的好吃懒做怕动弹。后来沙乡人不用苍浪人了,让岷县人割麦。苍浪人来了找不到活,便偷沙乡人的东西,偷羊偷牛偷骆驼,丫头也偷。甭看苍浪人穷,偷起丫头来却有一手,沙乡好些女子都叫苍浪人偷大了肚子,没办法,只好嫁过去。拾草姑姑的儿媳妇就是沙乡人,表哥割麦时偷上的。
装了水,拿了腰食,又跟表嫂要了件夜里避风的衣裳,两人原又上了路。这时的沙漠正是一天里最要命的时候,腾起的热浪从裤腿钻进来,很快蒸得人冒汗,汗从四处流下来,汇聚到一处,叫人说不出的难受。没走几步,玉音的衣服便紧贴着肉,半条裤子湿透了。
这天她们一无所获。黄昏时分,两人找到一个地窝子,许是以前抓发菜的人挖下的。地窝子四周的杆子还在,拾草掏出塑料布,绑在四根杆子上,一间凉棚便搭成了。玉音刚要坐下歇缓,拾草一把拉起她说:“缓不得,得赶紧拾柴。”玉音问拾柴做啥,拾草说夜里点火呀,点了火就不怕狼。一听狼,玉音的腿越发抖得站不住。“真有狼呀?”她的声音发着抖儿,身上的汗似乎瞬间沁住了。拾草说她也没见过,不过沙漠里过夜,柴火是少不得的。说着丢下东西,到远处拾柴。玉音只好学拾草的样,一根一根的捡柴禾。她记得小时到沙漠,柴禾堆的满地都是,随手就可以捡一背篓。七岁那年,母亲苏娇娇将她留给了姑姑,姑姑也让她捡柴禾,不是夜里点火,是要过冬。那时姑姑已决定要在沙窝铺住下来,爹劝也不听,气得爹直骂她:“你真是疯了,这荒滩野外的,鬼都不来,你咋个住?”姑姑横下一条心,硬要在这里盖房,说她就不信沙窝铺养不活她一人。爹后来还是妥协了,叫了几个社员,赶上骆驼,拿队上上好的沙枣木,给姑姑盖了两间红木房。沙湾人都说姑姑的魂叫沙狐狸给勾住了,回不到村里了。爹偷偷找了刘瞎仙,就是拾草的爹,瞎仙一掐八字,闷了半天,跟爹说:“她是沙狐子转生的,一辈子就该在沙里刨食吃。”
那个冬天,玉音是跟姑姑过的。皑皑白雪掩埋掉整个沙漠时,姑姑领着她在雪地里抓鸟,那是怎样一望无际的雪啊,白茫茫的世界,耀眼得让人透不过气,太阳一照,她小小的心灵里便耀满了亮晶晶的希望。
拾完柴禾,天完全黑下来,劳累让玉音失去了一次观赏沙漠晚霞的好机会。她把这话说给拾草时,拾草扑地笑了,说:“啥叫个晚霞,太阳天天要升,天天又要落,升了就该忙活,落了就该歇脚,你真是念书念邪了,正做的做不来,尽学城里人说些歪话疯话。”
玉音看着拾草忙碌的影子,心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跟沙漠远了?
就着凉水,吃了些干粮,拾草说:“你先睡吧,我望风。”玉音说:“这阵哪能睡着,我还想看看月亮呢。”拾草说:“整天月呀星的,跟你姑姑一个样。”一提姑姑,玉音的兴头上来了,缠着拾草问这问那,拾草似乎心不在焉,她愁愁地瞪住夜空,半天不跟玉音说话。
玉音想,拾草定是想她的娃哩。
这夜的月亮终是没升起来,约摸十一点钟的时候,沙漠起了风,刮得柴火一点着就飞走了。拾草硬说是撞上孤魂野鬼了,便学她爹样嘴里念起了咒,还要玉音也跪在柴火旁。玉音不跪,拾草恨恨说:“鬼撵不走吃亏的可是你。”玉音觉得拾草真是让她爹给害了,这样子下去,一辈子哪能有幸福。
奇巧的是,拾草念了一阵,风突然就小了,柴火又旺了起来。借着柴火,玉音看见一片子乌云从北部窜过来,不多时,便将天空牢牢盖住了。拾草叹口气,像是为刚才那句话后悔,几次张口想跟玉音解释,终因嘴笨而把话咽进了肚里。
地窝子里燥热燥热的,拾草让玉音睡,玉音试了一下,躺不到沙子上,就叫拾草睡,说自己望风。拾草拿脚扫了下沙子,躺下了。头刚搁到沙子上,就呼呼打起了鼾,反把玉音弄得有点失望。原想跟拾草说会话,还想借机劝劝拾草,能离就离吧,趁年轻,早点找个可靠的人,幸福是靠自己争取的。
后半夜的时候,玉音睡着了。先是坐在柴火边打盹,一阵风吹来,身子轻轻一歪,倒在了沙子上。玉音梦见了姑姑,姑姑搂着她,绵绵的胸脯贴她脸上,那么柔软,那么温暖。玉音忍不住伸出手,握住姑姑的奶子,多么饱满多么香甜的奶子呀。玉音贪贪的,婴儿一般陶醉了……
柴火不知啥时已燃尽,漠风吹着灰烬,还有两个女子的香气,飘散在黑沉沉的大漠里。不知过了多久,玉音忽觉身上有了异物,先是轻轻的,像狗在挠她,又像是姑姑的手,充满爱怜地在她身上滑动。梦中的玉音挪了挪身子,感觉中跟姑姑更贴紧了些。一双手果真在她身上游走,那么贪婪,那么放肆,衬衣的扣子轻轻解开了,露出胸罩紧裹着的半片子胸。哟嘿,那是怎样的一片粉白呀,借着朦朦的夜光,那片子粉白像是一朵猛然开放的睡莲,透着娇羞,透着清冽冽的脆……沙漠似乎羞涩地打了个哆,夜空含羞地闭了下眼睛。那片子粉白便越发馋人了,似葱,似蒜,更似刚刚剥开的玉米,嫩,鲜,娇滴滴地往下滴水。又似乌云中钻出的半个月亮,晕儿晕儿的,能把整个世界迷醉。光儿先是白的,接着是一片子红,慢慢又幻成了几道子粉,到后来,便晕晕乎乎的说不清是啥色儿了,反正直觉得好,诱人,馋,非叫人扑上去,咬上它几口。
沙漠的味儿变了,真变了。这哪还是沙漠呀,偌大的沙漠,竟让这粉中透红,红中透白的半片子胸给彻底湮没了,那一息一息飘出的肉味儿,简直就是万物的精灵,淡淡的,似风,似露。怱儿又浓得化不开,久久地钻进人的鼻腔,把人迷幻得不知是在天堂还是在地狱。吸一口下去,整个人就被这味儿醉了,迷了,巅了,痴了……以至剥开衣服老半天,那双手突然不知该咋动弹,居然让这味儿给贪住了,怔住了。就像是罪孽深重的人见了菩萨,突然软得跪不下去。
好久好久,风终于把那人吹醒,他打了个喷嚏,突然就像狼一般扑向那片子白。一张嘴咬住它,一双手顾不上一切地往下扒玉音的裤子。
玉音被惊醒后,就发现一个身子牢牢压住了她,男人的身子,笨拙,有力,急促。她想挣扎,双手却被男人牢牢压在了膝盖下,她想喊,嘴却让男人死死封住了。一股子呛人的汗骚味熏得她想吐,胸腔却闷闷得像是着了火。男人见玉音睁开了眼,越发猛了,腾出一只手撕扯玉音的胸罩,刹时,那片女儿家的粉白便全暴露在了夜空下。那可是让岁月滋润了二十七年的身子呀,纯得还没让姑姑以外的任何人碰过。
玉音知道遇着了什么,绝不是狼,也不是鬼,而是活生生的想强暴她的男人!她奋力挣扎,双腿乱蹬,嘴里噢噢地发出呼叫。男人实在太猛了,简直跟骆驼羔子一样,玉音竟在他身下动弹不得。
就在男人奋力撕开玉音裤子的一瞬,老天爷让拾草醒了,她睡得真是死啊,外面这么大的动静都惊动不了她。她揉着眼,玉音玉音的喊,忽然就听着不对劲,跑出地窝子一看,妈妈呀,这还了得!
掉头抡起棒子,狠狠就朝男人头上砸去,幸亏男人躲得及时,要不,当场就能让他脑袋开花。拾草一声喝:“操你妈妈,你是哪里来的驴!”
男人定是听出了拾草的声音,猛地提了裤子,掉头就跑,眨眼间便消失得没了踪儿。
玉音这才从恐慌中醒过神,抱住拾草,半天才哇一声。
沙漠里哪有骆驼的影子!
转到第二天后晌,拾草和玉音都不敢转了,转下去也是闲的。拾草说得对,定是有了贼。她们在沙滩上发现了三码子的辙印儿,很清晰,就是这几天留下的。还在一个地窝子前发现一滩血,不用说,有人干起了偷杀骆驼的营生。这事儿前几年也发生过,沙湾村的十几峰骆驼让人偷了,有些活卖了出去,羔子索性就地儿宰了,卖肉。公安在沙窝里守了半个月,最后抓住的竟是几个赌博贼,输了钱跑沙窝里捞光阴。
“回去吧,一定是有了贼,赶紧报案。”拾草边收拾东西边说。
玉音因为昨晚的那场惊险,到现在还没缓过神,一听拾草说回去,脚步子就先朝村庄这边迈了。
路上玉音再三叮嘱拾草,回去千万别跟人说,就当自己吃了个亏,咽了算了。拾草说:“不用你安顿,这种事儿能说么,说了你还嫁不嫁人?”
玉音感激地憋了一眼拾草,到这时,玉音才感觉到拾草的沉着和老练来。昨晚那人跑后,玉音吓得再也不敢合眼,双手死死地捂着衣扣,生怕黑夜里猛地伸出一只手,再次剥开她衣服。拾草宽慰她:“放心,借他十个胆都不敢来了,这人是毛贼,不是大贼,偷女人怕是头次,要是换了大贼,你我都叫他睡了。”
玉音越发吓得不知咋是好,拾草便搂着她,像个小母亲,不停地给她壮胆。还说要是我睡外头就好了,你身上的味儿太浓,几十里路上都能把男人引来。一席话说得玉音心里稍稍松动了些,同时也感到一股子烫心的甜。拾草接着告诉她,这事儿她也碰上过,是抓发菜时,白日抢着抓发菜,把个身子累垮了,夜里跌倒在地窝子里,牛压身上也不知。
“那……?”玉音禁不住问,眼里充满疑惑。
“唉,我是女人了,三个娃的妈,又不像你,黄花闺女。”拾草丢下一句,眼就瞪住了天。
天黑黑的,啥也看不见。
“你念书不知道,沙乡的女人哪个不遇这号事。”拾草又说。玉音吓得不敢接话了。
沙窝里果然有了贼。
玉音她们赶回来后,就听说先头出去找驼的人家也都空着手回来了,有人还发现一只骆驼头,像是寡妇周喜兰家的。寡妇周喜兰闻声便哭,她也实在够可怜,寡妇拉娃娃,好不容易熬出个头,儿子姑娘去年双双考上了大学,一个在北京,一个在上海,都等着问她要钱呢。家里惟一的驼却让贼给杀了,能不急么?
支书当天就去报案,说是非要抓住这伙贼娃子。谁知派出所长说:“这两天忙得很,实在抽不开身,过几天再说吧。”支书说:“再过几天,沙湾村的骆驼就没了”。所长说:“谁叫你们把驼赶到沙窝的,再三跟你们做工作,要把驼圈起来养,你们就是不听,这阵急了吧?”支书一看所长发了火,忙陪着笑脸说好话:“圈起来养,人经几辈子,谁家的驼圈起来养了?那又不是个鸡儿,它得吃,天爷大旱,人都没吃的,圈起来给驼喂啥?”所长没心听支书的废话,他忙得很,门外又有人等着告状了,说是公公把媳妇打坏了,动不成了。“动不成就往医院拉啊,钱多你就让他打。”所长隔着支书丢过去一句,把告状的人噎在了那儿。告状的是个娘家人,他忙掏出烟,给所长敬。所长摆摆手,“去去去,我哪有功夫抽烟,上面来人要检查工作,我忙得连坐的时间都没哩。”
请不来公安,沙湾村的人一片子乱,都跑到沙窝里找驼去了。母亲苏娇娇因为骆驼没找来,整天拉个脸,说话比猪骂狗的,难听得很,好像驼找不到是玉音的过。玉音因为那晚的事,心里留了阴影,情绪很低落,一看母亲这样,心就更烦了。这天吃黑饭,母女俩终于顶起嘴来。
话题是从嫂子兰香儿身上扯起来的。玉音这次回来,跟嫂子兰香儿一次照面都没打。母亲叨叨说,玉虎娶了个妖精,一把苦不受,成天打扮得跟狐狸精似的,不是上街就是蹲娘家不回来。嫂子娘家在镇子上,她爹开个饭馆,她哥跑买卖,日子在镇上算是拔尖的。越是拔尖,就越觉嫁给玉虎嫁委屈了,整天喊穷,吵嚷着让玉虎也做买卖。一说让下地干活,不是头痛便是脑热,反正总有借口。说轻了不顶用,说重了她给你还口:“成天背个日头,跟黄沙讨饭吃,种的那把庄稼化肥钱都不值,还指望过好日子呢,哼!”嘴一噘,屁股一拧,又去娘家了。庄稼不值钱是真,再不值钱你也是庄稼人,不指望庄稼指望啥?兰香儿不这么想,她成天做着发财的梦,眼里见的,嘴里说的,都是镇上有钱的人。玉虎让她逼急了,也尝试着做过买卖,贩过大板瓜子,贩过树苗子,跟人合着往西安贩过羊。可玉虎像是跟钱没缘份,真是应了那句俗话:贩猪猪贵,贩羊羊贵。越贩日子越见底了,把爹当村支书挣的那几个钱全赔了进去,还欠了一屁股债。
顺着母亲的话,玉音忽然想,是不是嫂子动的脑子,要玉虎打姑姑林子的主意?如今搞旅游开发是能挣钱,玉音这次回来,最大的感受就是沙乡人的观念变了,知道拿什么吸引别人的眼球了。市里提出旅游兴市的发展战略,县上、乡上纷纷效仿,都想做旅游这篇大文章。姑姑的那片林子便有了含金量,听说县上已把它定成沙县的一面旗帜,每天都有游客和方方面面的人去那儿参观,兰香儿是个有经济头脑的人,她定是闻到了那里的钱味,也只有她,才动得了这心思。
玉音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母亲苏娇娇忽然警惕地望住她:“你问这话啥意思?”
“没啥,我就是随口问问。”
“你姑姑跟你说啥了?”
母亲的反应令玉音起疑,母亲向来在家里啥事儿也不管,油瓶跌倒她都不扶,怎么在这事上突然有了警觉?
“姑姑没说,我自个猜的。妈,我就是不明白,你们为啥要跟姑姑争抢?姑姑够可怜的了,你们忍心跟她抢?”
“她可怜,谁不可怜?这些年我们帮她帮的还少么,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我们供着,轮到叫她帮一把了,她倒好,要死要活的,耍母老虎给谁看?”母亲恨恨的,一提姑姑,她的后牙根都有了劲。
“妈,不许你这样说姑姑!”玉音突然拔高声音,不知为啥,只要有谁说姑姑的不是,玉音一准跟她翻脸。
“哟,三尺的牛肋巴往里弯,你倒好,知道帮别人说话了。”
“她不是别人,她是姑姑!”玉音最见不得妈这种阴阳怪气,酸不拉唧的说话腔调。猛一掼筷子,耍起了性子。
“比你亲妈还亲哩,你个没良心的,是谁供你念的书?去,下学期的学费找她要去!”母亲丢下话,走开了。玉音的心像是被母亲戳了一锥子,汩汩流出血来,整个人很快被自责和痛苦淹没了。
一个二十七岁的人,早该到了自立的年龄,为了求学,玉音却不得不向父母伸手要钱。每次拿学费,玉音心里都有深深的负罪感,内疚长期压在心里,压得她透不过气。母亲一把话挑明,她那颗心便再也受不住了。
玉音哭了一夜,把自个哭得好不迷茫。本来,这个假期她是要留在省城打工的,地儿都联系好了,给水利厅下属的一家公司绘图。可她急姑姑,自从陪姑姑参加完郑达远的葬礼,玉音心里,就一刻也放不下姑姑,恨不能天天守在姑姑身边。这倒好,人虽是来了,心愿却被母亲搅了。第二天一早,她决计跟拾草一起,去沙窝里抓发菜。玉音这样做,一半,是为了姑姑,只要在沙窝里,她就能感觉到姑姑的存在。一半,是跟母亲斗气,她就不信挣不够下学期的学费。
刚到拾草家门口,就听里面吱嘛乱喊的,像是有人吵架。细一听,才知是麻五子来了,跟拾草家要丫头。拾草的大女子招弟虚七岁了,瞎仙不让念书,说是白花钱,拾草也是这个想法,说丫头念了书心就野了,反正迟早是人家的,与其白花那个冤枉钱,还不如早些跟着瞎仙学贤孝,还能帮凑着挣个钱。白日里就见招弟搀着瞎仙,走村串寨,四处唱曲儿。七岁的孩子,早就跟大人似的,一双察眼观色的眼,一张饱经风霜的脸。麻五子一听招弟唱贤孝唱得有了名,四乡八邻的人都爱听招弟唱曲儿,便动了脑子,想把招弟弄到凉州城去唱。凉州城的茶园子戏园子有不少唱贤孝的,一年下来能挣好几千。拾草家哪肯,争来抢去的,拾草就跟麻五子打上了。
玉音撵进去,就见麻五子骑在拾草身上,撕住拾草头发,左一巴掌右一拳头。拾草在他身底下嗷嗷叫,边叫边冲招弟喊:“快跟爷爷出门,往远里走。”七岁的招弟吓得直哆嗦,钻在瞎仙怀里不敢动弹。屋子里响出迎弟盼弟的哭嚎声,瞎仙的双眼瞪成个黑窟窿,手里舞着棍子,却打不到麻五子身上。
“麻五子你咋能这样?”玉音扑过去,一把推开麻五子。拾草从地上爬起,猛就抱住了招弟。
“给不给,不给我打死你!”麻五子又威胁道。
“我就不给,有本事你把我们一家子杀了。”
“你个贱骨头,看我今天不打死你。”麻五子说着又扑上去,抡起拳头就要砸,玉音猛地一喝:“麻五子,你敢?!”麻五子瞅瞅玉音,像是怯了,不过话还是硬得很:“我们家的事,你跑来凑哪门子热闹?”
“你家的事?”麻五子的暴横和无耻激怒了玉音,“麻五子你别欺负拾草没文化,三个娃娃判给了拾草,跟你没关系,当初你狠心抛弃了她们,这阵儿又想靠招弟发财,你还是不是人?你要再敢胡来,我这就报案去。”
“报案?派出所是你家的?还当你老子是支书,告诉你牛玉音,别拿个大学生吓唬人,老子不吃你这套。”麻五子羞恼成怒。要不是玉音,今天他的事儿就成了。
“你不怕是不,好,拾草,把招弟给他,我倒要看看,他怎么领出这个庄子。”玉音忽然间就像个大学生了,眉宇间满是正气,比乡干部还让人害怕。正说着,闻讯赶来的沙乡人围住了拾草家,纷纷指责麻五子的不是。麻五子一看不妙,说了几句不甘心的话,跺着脚走了。临出院门,还恶恶地瞅了玉音一眼。
拾草抓着玉音的手,抖得说不出话。麻五子把她吓成了这样。死麻五子,隔三间五跑来吓她,今天幸亏玉音。玉音打心眼里可怜拾草,拾草太软弱了,这么下去,招弟迟早逃不过麻五子的魔掌。可她一时也没更好的办法。
发菜自然是抓不成了,让麻五子一搅和,玉音哪还有心思跟拾草提出门的事。她宽慰几句拾草,从人缝里挤出来,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中,玉音突然感到自己的孤单,无奈。她后悔这个假期真不该回来,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留在省城。刚到巷子口,就碰到爹,爹是为骆驼的事匆匆赶来的,他在沙湖听到消息,说是有人往西安贩骆驼,那儿流行吃驼掌驼峰宴。
“有线索没?”玉音问爹。
“哪有啊,贼娃子做得妙,偷的偷,贩的贩,红沙台子十二峰骆驼叫他们一黑里就给整掉了。”爹的神情很焦急,他确信骆驼是找不回来了,眼下要紧的是赶紧抓贼,要是抓不住贼,损失可就惨了。
“公安顾不上,谁抓?就算全村的人都去沙窝,那也是闲的,贼比你奸,怕是这阵儿早溜了。”有个老者叹气道。
“公安不抓贼,还叫个啥公安,不行,我去找他们。”爹说着就要去镇上,家门也不进。村里人一看老支书要出面,信心一下来了,刚才说话的老者忙差儿子骑摩托送爹。玉音看着爹绝尘而去,心里对爹的那份抱怨忽地没了。
爹也是为这个家哩。想想爹快六十岁的人,还为这个家没明没夜地奔波,玉音心就酸了,村里像她这个年龄的早成了几个孩子的妈,一家人的担子早就搁在了肩上,哪还像她这么闲来晃去的。
玉音决计去沙窝铺,好好跟姑姑谈谈,如果树林真有开发前途,她想说服姑姑,不是把树林交出来,而是合着力把它开发成个旅游项目,挣钱总比不挣钱好。
姑姑坚决不同意。没等玉音把话说完,姑姑便厉声打断了她:“音儿,不要再说了,姑姑就是穷死,也不会拿树林挣钱!”玉音发现,一提树林,姑姑突然就变了个人,温柔慈祥的一面不见了,换而代之的,是母狼守护狼崽时的那种豁命的架势。“谁叫你说来的,我就知道,他们会让你跑这一趟。”姑姑的情绪还处在愤怒中,胸脯子一鼓一鼓的,像要把玉音撵出红木房。
“姑姑——”玉音心虚了,还没见过姑姑发这么大的火。
“好了,回去跟你爹说,叫他趁早死了这心,县上来了多少人做动员,我都没松口,就是天王老子来,这林子也拿不走。”
“姑姑——”玉音又唤了一声,喃喃的目光搁在姑姑扭曲了的脸上。
“音儿,姑姑知道你念书花钱,这个折子你先拿着,上面有两万块,省着点花,要是还不够,姑姑再想别的法子。回去跟你爹说,往后你的学费姑姑给。”姑姑从箱子里拿出存折,就像拿出一个秘密,她的脸色瞬间又迷懵了。
“姑姑你哪来的钱?我不是跟你要钱来的,我……”玉音让姑姑的举措弄慌了,她真没想过跟姑姑要钱。
“拿去吧,音儿,姑姑对不住你,姑姑早就该……”说到这儿,姑姑突然噤了声,她的表情像是很痛苦,仿佛被什么重重地刺伤了。玉音看见两颗晶莹的泪珠挂在姑姑脸上,久久不肯落下来。
夜里,姑姑的情绪好了些,两个人躺在床上,听漠风一吼儿一吼儿掠过。玉音忍不住又问起钱的来路,姑姑突然拿出这么多钱,对玉音震憾很大,她隐隐感觉到,姑姑有事瞒着她。
姑姑这次没搪塞她,兴许她觉得,有些事该跟玉音说了。
钱是郑达远的!半月前,有个叫王松的律师来到沙窝铺,拿出郑达远的遗书,说郑达远把稿费连同自己的积蓄五十万留给了姑姑,要姑姑签字,跟他去银行办理转帐手续。姑姑惊然失色,不相信这是真的。律师王松又拿出一封信,信是郑达远写给姑姑的,姑姑读完信,眼泪就下来了。
姑姑先是坚决不要,“我咋能拿他的钱,他一辈子那么苦,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虽说当个所长,过的日子连沙乡人都不如,这钱,我拿着心亏呀——”
律师王松再三解释,这钱不只是留给姑姑枣花的,郑达远有一个心愿,一定要让玉音把学业修完,最好能到国外去进修。思来想去,为了玉音,姑姑才拿了这两万。姑姑说到这儿,静下来,黑夜在她脸上涂上一层暗色,让她在玉音心里越发神秘起来。玉音凝视着姑姑,心里却在想另一个人。
郑达远,他为什么会把钱留给姑姑,又为什么惦着自己的学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