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净沙,天亦昏;地不净沙,地无生。
——沙乡民谣
经历多百千岁中;渴苦不闻水之声。
——佛说大乘菩萨藏正法经
悲哀笼罩了一切。
花圈,黑纱,低沉的音乐,气氛悲恸得令人透不过气。
郑达远静静地躺在花丛中,鲜花四周是墨绿的松枝,还有刚刚从腾格里运来的沙枣花和红柳枝,松枝的清香缭绕在大厅里,沙枣花的芳香扑鼻。
天下着小雨,这是西北难得的雨天,雨丝绵绵,像断肠人的泪,穿透人的心霏。
大厅里挤满了人,所里和院里的领导都来了,院士、研究员、研究生、还有生前友好,全都一个表情。沉默,震惊,追思。工作人员在分发白花,纸做的白花呈鸽子状,佩戴在胸前,就让人感觉心被一个灵魂紧紧揪住了。
年仅六十五岁,还没来及退居二线,却突然倒下,多么可怕!
社科院通往大街的巷子里,一拨一拨的人往这赶,细雨打在他们身上,淋湿了他们的头发,也打湿他们的眼。他们有的手捧玫瑰,有的掬一束康乃馨,更多的,却是普通的沙枣花和样子有点丑陋的红柳。
这个城市被来自沙漠的植物熏染了。
进来的全是北方学院的学子,他们自觉地站在大院里,淋着雨,心情沉重地缅怀恩师。
江长明躲在角落里,高大的身材站得笔直,目光接近灰暗,忍不住的悲痛在涌。他没想到,他怎么能想到呢?
九点十分,追悼会开始。主持仪式的是院士、沙漠所副所长龙九苗,一个看上去有点憔悴的男人。60岁,秃顶,戴副眼镜,身体偏瘦,大约是患糖尿病的缘故。算起来他也是江长明的老师,当年进沙漠所,就是龙九苗带的他,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江长明对这个男人的敌意还没消逝。不,不是敌意,江长明也说不清是什么,总之他对龙九苗没有好感。
龙九苗站在话筒前,微微倾首,向死者鞠了一躬。看得出,他很悲痛,这悲痛跟龙九苗平日的感情不一样,江长明认为他是真实的,面对一个突然倒下的生命,又那么优秀,那么年轻,谁的心都会被震憾。是的,江长明始终认为郑达远是年轻的,精力充沛,神思敏捷,执着起来跟年轻人一样,怎么能说老了呢?
龙九苗的声音略略嘶哑,扯着一丝血,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把所有人都击倒了。他向凭吊者通报了参加追悼会的领导,江长明这才得知副省长周晓哲也来了。他抬起头,果然看见年轻的周晓哲跟院长站在一起,一脸默然,仿佛弄不清眼前发生了什么。
周晓哲身边,师妹林静然一袭黑衣,头发绾在头顶,扎成一个髻,别一朵黑花。眼睛遮在墨镜后面,江长明看不清里面的内容。凭感觉,江长明能感受到那双眼里的悲痛来,甚至能感觉出她的身体在剧烈地发抖。
静然现在是副省长周晓哲的秘书,她是在一次公开选拔中跳出沙漠所的。
院领导致追悼词。
仿佛一场风,从沙漠深处卷来,轰隆隆一片,天眨眼间黑了,江长明有点支撑不住。
雨还在下,学子们的衣服全淋透了,雨水从他们青春的脸上哗哗流下,跟无言的泪水和在一起,流进一条思念的河里。
江长明动了动身子,他的半个身子已让雨水打湿了。
“郑达远的一生是不平凡的一生,是为中国治沙事业做出杰出贡献的一生。”院领导的声音低沉有力,字字句句砸在凭吊者心上。有学子忍不住哭起来,哭声穿过雨幕,落在大厅里,引得不少人抹泪。
遗体告别仪式开始,低沉悲吟的哀乐声里,林静然轻挽着周晓哲,向郑达远告别。另一边,师母叶子秋静静的,她的悲痛全压抑了,或是遗忘在某个地方。得知丈夫住院的那一刻,她就成了这个样子,木木的,没有表情,没有泪水,看上去倒像是很能挺住。其实她自己就跟做梦一般,或者说是演戏,真的,好长时间,她都从这种感觉里出不来。一个人不能由着性子发泄自己的痛,不能喊出自己的不平、委屈还有意识深处的忏和悔,甚至不能扯开嗓子哭上两声……
女儿沙沙一双手紧紧抓着母亲叶子秋的胳膊,不让她猝然摔倒,或是忽然间疯狂。这是很难得的一幕,江长明的记忆里,沙沙似乎从来没跟母亲这样密切过,她们母女更多的时候像是冤家,吵得不可开交时,也只有江长明能让她们安静下来。不过有时候,沙沙也能乖几天,那一定是有什么事求着叶子秋。
顺着黑纱轻裹着的修长手臂,江长明看到沙沙美丽的脸,尽管被深深的悲痛笼罩,可依然那么亮眼。只是此时,这张美丽的脸却是另番色泽,一对黑色的眸子似乎盛进了世间所有的悲,此刻正静静地凝着落雨的天空,使她整个人显得幽远、神秘,像是躲在幕后……
直到周晓哲走过来,握住她冰凉的手,她的目光才动了动,仿佛从一个遥远的梦中回来。周晓哲的眼神在她脸上有一刻的缥缈,林静然捕捉到周晓哲细微的眼神,轻轻一挽,不易察觉地将周晓哲引到一边。更多的人走过来,一一握住她的手,同样的语言,同样的悲恸。她的身后,母亲叶子秋像石蜡一样,不知道眼前发生着什么。
林静然走出大厅,猛地就望见江长明,她有片刻的愕然,脑子在瞬间偏离开应该保持的轨道,险些丢开副省长,朝江长明奔过去。幸好司机打着伞走过来,将她从失神中牵回。江长明一直盯着里面,两人目光并没碰上,这使得林静然有了一种恍惚,坐在车上她还不停地问自己,会不会看错,他怎么突然回来了?
告别的人还排着长队,没等那只手闲下,江长明便果断地掉转头,走出院子。他实在没有勇气走上去,跟她说一声保重或是节哀之类的废话。
雨越下越大,风卷着雨点,劈面打来。天公似乎也动了情,为这不该走的人落泪,江长明抹了把脸,忽然就看见雨巷里的两个人。
跪着的是个乡下女人,五十多岁的样子,怀抱一束沙枣花,花叶已让雨打落到地上,米粒似的花蕊也飘浮在水中,江长明闻到一股浓郁的沙枣花香。女人跪得很虔诚,江长明在乡下看到过这样的长跪,可那都是妻子跪给死去的丈夫的,她怎么也用这样的长跪?
年轻那位站在边上,大约不忍中年妇女这样跪,样子有点急,看到江长明,越发窘了。想拉中年妇女起来,中年妇女却哇一声哭开了。
那是来自乡下的哭,嘹亮而悲绝,一下把街巷的空气扯紧了。
年轻女子急得想捂住那张嘴,不想竟让那哭给感染了。眼泪哗地喷出来,悲情像决了堤的水,滚滚而泄。
雨雾中,江长明终于认出中年妇女,时光真是能催人啊,多年不见,她竟老得这样快,老得他都不敢相认了。有那么一刻,他想走过去,搀起她,或者应该扶她到灵前,让她扎扎实实哭上一场。可街巷里又过来几张熟悉的脸,江长明慌忙走开了。
一连几天,江长明都窝在家里。银城的天气故意跟他作对,细雨刚过,狂热便袭来,天气闷得人透不过气。
没有人知道他回来,大家都以为他还在美国,他庆幸那天没被他们看到,这才有了安静。
江长明是突然决定回来的,本来他在美国的停留期还有三个月,做为中国沙漠治理方面的新一代专家,他在那儿受到良好的待遇,几所大学都争着给他安排讲座。可他在网上突然看到恩师郑达远病危的消息,便一刻也没停留地赶了过来,想不到还是没见恩师最后一面。
悲痛在他的心里,搅得他坐卧不宁。偶尔地从悲痛中走出,他便想起雨巷里哭嚎的女人,那可是一个不简单的女人啊,可她只能跪在雨巷里,竟然不能走进去为他送行!
江长明的心瞬间又沉了。
上网打开信箱,有不少来信。有一封是罗斯先生发来的:江,你在哪儿,速跟我联系。他看到罗斯先生又换了信箱。
那天罗斯先生也在场,高高大大的身影护在沙沙后面,很像电影里的保镖。江长明后来想,那天所以那么快离开追悼会,跟罗斯先生有关。这个四十岁的外国男人殷勤周到地服侍着沙沙,不时拿纸巾递给她,沙沙也像是很乖的样子,中间还做出无力的样子把头轻依在罗斯怀里,正是这个动作让江长明受不了。
罗斯先生是沙漠研究所聘请的外籍教授,北方大学他也设了讲座,同时还兼着国际林业组织沙漠化研究中国问题的联络员,在银城,国际方面的合作全靠他张罗。江长明出国正是罗斯一手促成的,想不到他出去不到两个月,罗斯跟沙沙的关系就更是不一般了。
翻到信箱后面,江长明看到林静然发过来的信,只有两行诗:物是人非花落去,无可奈何听雨归。
江长明心里一震,他想林静然定是看见了他,那么一双犀利的眼睛,不看见才怪。怔怔地发了会呆,还是不想跟她回信。他关上电脑,站到了窗前。
外面风好大,银城就是这样,一年一场风,从头刮到尾。
江长明是沙漠研究所研究员,北方大学最年轻的教授。在银城,江长明算得上青年才俊,他刚刚四十岁,年富力强,专业上颇有造就,不久前出版的《腾格里沙漠水资源流失与治理》一书得到学术界一致好评,书中很多观点已受到政府重视,据说副省长周晓哲已经提议,请他出任政府参事。当然,当不当这个参事江长明并不看重,他跟林静然交谈时曾十分率直地表示过,他现在的心思在如何治理沙漠上,胡杨河流域下游的沙漠水库已出现两次干涸,如果它成了第二个罗布泊,这个参事还有什么意义?当时江长明是带了情绪的,他写给政府的关于加大胡杨河流域治理,严禁上游乱搞开发性项目的建议没被足够重视,跟沙县毗邻的五佛县万吨造纸项目还是通过了立项,前期工程甚至已动工。这个消息对他打击很大,觉得长达十年的努力白费了。
林静然略略一笑,显然,她对江长明的牢骚早有准备。
“不当这个参事,岂不是越没地儿进言了?”林静然口气温和,江长明面前她总是一副乖巧可人相,说话做事还是保持着当年做学妹时的那份纯稚。
“没地儿进就不进,进了又有何用?!”江长明猛地灌下一口酒。
“义气用事,又冲动了是不?”林静然夺过酒杯,替他换了一杯雪碧。
“我不像你,一当省长秘书整个人就变了。”江长明抢过酒杯,他最看不起男人喝雪碧这种玩艺。
林静然不服气地说:“我哪变了,是你太顽固,典型的抱守残缺。”
抱守残缺!江长明很长时间都在想这句话。
晚上七点,江长明来到滨河路的悲情腾格里,这是一家风格独特的酒吧,主题是供男人发泄,当然不是那种世俗的发泄,主人在每个包间摆了一种乐器,这些乐器有的是从乐器摊上收购的,有的则是主人用动物角和特殊部位的骨骼制成的。客人可以随心所欲,想操练什么就操练什么,不熟没关系,那些羊角或牛腿只要你用力吹,一准会发出古怪而粗犷的声音,就跟狼嗥差不多,你要实在憋闷,那就砸掉它。店主人也就是酒吧老板是一位来自腾格里大漠的流浪歌手,外号叫驼驼,曾在上海音乐学院就读,因不满学院派对音乐教条式的曲解,愤而走出校园,漂泊四方,成了一名流浪歌手,两年前不幸遭遇车祸,失去双腿,这才经营了这间酒吧。
江长明是这里的长客,心情不畅的时候,他总会想起这儿的烈度酒。他跟驼驼很熟,算得上朋友。
江长明进去时,酒吧里空荡荡的,昏暗的灯光下回响着低沉的三弦子声,这是一种在沙漠边缘很古老的乐器,类似于板胡又比板胡更悲沉,摆弄此乐器的大都是些瞎子,当地人称他们瞎仙。江长明在沙漠一带听过瞎仙唱贤孝,很有味,唱的都是些古书,也有根据自己悲惨生活编的小调。老板驼驼自幼受其熏陶,唱出的贤孝更是别有况味。
一听贤孝声,江长明就知道驼驼又遇了伤心事。果然,还没坐稳,驼驼摇着轮椅过来,要跟他喝酒。江长明说:“你还是唱吧,这么好的曲子,打断可惜了。”驼驼扔了三弦子,说:“不唱了,再唱心都碎了。”江长明有点同情地盯住这个流浪歌手,“又失恋了?”
驼驼点点头,牙齿咯崩一咬,一瓶腾格里开了。
驼驼不久前爱上了一位东北小姐,是跑酒吧谋生意来的,当然是那种皮肉生意。结果歪打正着,让驼驼着了迷。听说驼驼爱的是她那双眼睛,说有一种不见底的沧桑在里面。江长明见过那小姐,年纪很轻,也有股风霜味,但没驼驼说得那么玄,可能这就叫心灵感应吧,就如当初驼驼评价白洋,说怎么看都配不上江哥,可江长明还是觉得生命中不能没了她。
“她扔下我走了,卷了一半钱。”驼驼灌了一口酒,声音里充满控诉。
又是一个庸俗的故事。
每个故事都有一个精彩的开头,结尾却总是落俗。
“不提她,喝酒。”江长明端起酒杯,灌了一口。他害怕自己再次掉进一个乏味的故事里。
“不提她,喝酒。”驼驼响应道。
两个人就着腌制的沙葱,一盘沙米粉,喝光了一瓶腾格里。驼驼还要喝,江长明说好了,男人伤感时不能多喝,喝多会耍酒疯。
“谁说我伤感,她走了我就伤感?”驼驼胀红着脸,争辩道。硬是咬开了第二瓶。
喝酒最过瘾的方式就是拿牙咬酒瓶。江长明尝试过,的确跟斯文的方式感觉不同。
江长明只好陪他喝。
人是一种很怪的动物,江长明至今不相信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话。人跟人相识是种缘,相知更是缘,没有道理分什么类和群,如果硬要分,只能凭感应。感应这东西很怪,常常弄得人说不出什么道理却又觉它就是道理。
江长明有很多驼驼这样的朋友,就是在沙漠,他也能跟羊倌六根聊得来。
驼驼不胜酒力,很快就高了,抓住江长明的手说:“你把我抛在这,却跑到美国去,安的什么心?”
江长明笑笑:“这不是回来了么?”
“回来?你啥时回来的,我咋不知道?”
江长明灌下一杯酒,招呼服务员把驼驼搀过去。驼驼愤怒地说:“你小瞧我,做学问我不如你,喝酒你能胜得了我?”
服务员过来搀他,驼驼一把打开:“都给我滚,用不着可怜我!”说完倒在轮椅上。
这晚江长明很迟才离开,他不想回家,夜晚的家总让他害怕,这是白洋离开后他才感觉到的。没有白洋的家不像家,夜晚把远比沙漠更空旷更凄凉的绝望抛给他,江长明必须借助酒吧来逃避它。
摇摇晃晃走出酒吧时,江长明知道自己醉了,他冲横溢着浪漫爱情和廉价色情的滨河路吼:“我没醉!”这一嗓子很有驼驼的味道。
江长明伸手拦车,猛看见疾驶而过的奥迪车里坐着沙沙,开车的竟然是外国人罗斯!
周晓哲让林静然把沙漠所的情况整理一下,他要向省长办公会汇报。
郑达远一头倒下,对周晓哲是个打击。不仅仅是失去了一位国宝级的专家,更重要的,郑达远主持的项目进行了一半,正到出成果的关键时期。这个项目能否如期完成,能否取得攻坚性的突破,直接关系到国际社会对治理腾格里沙漠的信心。说穿了,就是国际组织的援助能否拿到手。对一个内地穷省来说,这笔资金的意义大得不得了。
眼下要紧的事,一是尽快确定沙漠所所长的人选,二是把项目抓紧。特别是项目,绝不能耽搁。可是,谁能挑起这个大梁呢?郑达远不但是主持人,更是这个项目的调查者和实践者。老头子多年养下一个毛病,事必躬亲,有些完全能交给助手和学生做的工作,他也不放心。这下好了,他一走把大半个项目带走了。周晓哲侧面了解过,目前几个助手根本不具备挑大梁的能力,他们可气到两年不到沙漠去,最基本的一手资料都不掌握,可见科研腐败不是空穴来风,拿着高额的津贴和奖金,却关起门来做纸上学问,这种学术风气还了得!
当然也怪他自己,年初就有人提醒,说郑达远身体不好,长年野外作业,比农民还苦几倍,政府应该爱护这些专家,最起码要对他们的健康负责。他也看到过这方面的内参,呼吁政府不要以透支科学家的健康为成本换取眼前利益,科研人员的亚健康应该引起高度重视。当时他担任副省长不久,脑子里要考虑的事太多,加上项目紧,能否拿到这笔援助对他意义十分重大,便一门心思催着出成果,压根没考虑别的。
谁知仅仅半年,最优秀的一位专家便倒下了。
到底挑谁呢?到现在周晓哲还没主意。主动请缨者倒是不少,可都是冲所长这个位子来的,早上他还接到过电话,是人大一位老领导向他推荐龙九苗,说了一大堆好话,就是不谈他的学术能力。学术单位不谈学术能力,这跟寺庙不谈修行一个道理。他气了一阵,又觉这个比喻不太贴切。索性不想了,到会上听听别的领导的意见。
林静然走进来,放下资料,没走,反常地盯住他望。
“有事?”他发现这两天林静然老走神,少了刚来时的那份专注。
林静然想说什么,嘴唇轻轻一咬,没说,出去了。
怪诞的女人。
办公会开了一下午,出乎周晓哲意料,会议议程临时出现变动,一家省属企业工人闹事,改制进行不下去,足足扯了两小时,还是没拿出啥办法,反把他要说的事给拉下了。
周晓哲有点丧气,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要议,到底什么才是关乎国计民生的事?
林静然看他脸色不好,没敢搭话,轻轻放下一杯水,想走。周晓哲突然问:“你在沙漠所干了几年?”
林静然绝没想到,周晓哲会征求她的意见。
走在回家的路上,脑子里还是刚才谈话的情景。按规矩,她这个秘书不处理副省长的日常事务,秘书分综合秘书和专业秘书,私话儿难话儿知心话儿一般只跟综合秘书讲,专业秘书只处理与专业相关的事儿。偏巧这几天综秘不在,陪友好城市的副市长旅游去了,周晓哲大约闷得慌,才把这么重大的事儿说给她听。
“笑话,跟我讲顶啥用?”林静然自嘲道。她庆幸没把那个人名说出来。周晓哲问她时,那个人名几乎就到了嘴边,她是多么的不成熟啊,还当是在老师手下工作。如果不是周晓哲突然提出另一个人,她这个低级错误就犯定了。
“孟小舟这个人怎么样?”周晓哲突然问。
林静然感到突兀,脸微微一红,呼吸紧张起来。
周晓哲紧跟着说:“有人跟我提起过他,听说很敬业。”
林静然悬起的心复又落下,感觉什么地方被周晓哲掐了一下。有点痛,有点意外。她在想是谁帮孟小舟说话?自己的估计真是没错,他果然抢在前面活动了。
“我想听听你的评价。”周晓哲认真起来,摆出一副长谈的架势。
“我不太了解。”林静然口气很淡。
“怎么会?”周晓哲盯住她,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他被林静然的回答弄得很意外,默了半天,又说,“你们不是?”
真是扫兴!几乎一瞬间,林静然对这个男人的感觉全变了。她跟孟小舟,多么倒胃口的一壶酒啊,偏是要提出来,还在这么神圣的地方!
林静然做出要离开的样子,觉得被人狠狠刺了一剑。心里同时发出一个声音:怎么谁都有刺破别人伤口的嗜好?
周晓哲显然不甘心,或者说有点意犹未尽,他居高临下地说:“希望你把真实看法谈出来。”
真实看法?林静然感觉有点儿走神,脑子在片刻间拐不过弯来。等她把自己拽回到现实中,脸色就不那么友好了。
恶心!这个时候林静然才发现,自己选择的并非一块静土,她甚至开始怀疑,当初唐突地做出这个选择,是不是很幼稚?
傍晚的街头热闹极了,黄昏将整个银城染成一派血色,走在街上,林静然却被孤独燃烧着,心里翻腾着呐喊的欲望。女人的伤口是不能轻易打开的,打开了,冒出的不一定是岩浆,很有可能是火山。
在一家小吃摊要了碗馄饨,挑了几下却没咽下去的欲望,林静然丧气地扔下筷子,中午她就没吃,看来晚上又要饿肚子了。
夜幕落到黄河边的时候,林静然软弱无力的步子徘徊在滨河路上,这哪像个副省长秘书,如果摘下那副金边眼镜,没准你就把她当成叫卖的鸡了。其实林静然自己也清楚,这个时候的她跟鸡没啥两样,都是被生活关在门外的女人,甚至还不如鸡,她们至少有个充满悬念的夜晚,她呢?
谁说女人的夜晚是一支温情四射的歌,谁说女人的夜晚绽放着玫瑰?林静然是没有夜晚的,有也是残缺,是孤独,是枯萎,是凋谢。是恶梦无尽的延续。
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却没有一个完整的夜晚,林静然悲哀得想不下去。这个时候她需要一双手,牵她走出黑夜。
浑浊的黄河水一浪袭过一浪,风从遥远的沙漠吹来,打得心一片冰凉。
林静然犹豫再三,还是没打那个电话。
午夜时分她回到住处。想想第二天还要应付的工作,就感觉日子是个陷阱,谁要是一脚踩到误区里,那种痛便会纠缠你一生。
楼道里光线蒙眬,林静然意外地看见有个人影蹲她门前,仔细一瞅,竟是孟小舟。
凌晨两点,江长明被电话惊醒了。
先是坐机拚命叫,江长明烦躁地跳下床,一看是陌生电话,没接,拔了线又睡。手机紧跟着叫起来,而且叫得很顽固。江长明纳闷,他是美国回来才办的新号,几乎没谁知道。犹豫了一会,还是接了线。
是罗斯。
罗斯先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就告诉江长明一个坏消息。
沙沙喝醉了,大哭大闹,外国人罗斯拿她没一点办法。
江长明赶到悲情腾格里时,已是凌晨三点。沙沙喝得连他也认不出,指住他的鼻子骂:“你个王八蛋,哪里冒出来的?”驼驼还没睡,这家伙可恶得很,是他拿白酒把沙沙灌醉的,他自己却没醉。沙沙不知受了啥刺激,东西砸了一地。驼驼在边上鼓劲:“砸,你砸得真他妈过瘾,快砸呀,你咋不砸了?”
江长明喝住驼驼,过去抱住沙沙,沙沙的衣服全撕破了,半个胸露外头。外国人罗斯吓坏了,忽尔“NO、NO!”忽尔又用汉语劝:“别冲动,你是女人,不能疯狂的。”沙沙哈哈大笑:“女人,我她妈不想做女人。”
江长明费了好大劲,才把沙沙控制住,一大碗凉水灌下去后,沙沙认出是江长明:“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美国么?”说完,猛就扑江长明怀里,号啕大哭。
原来是为遗产的事。谁也没想到,郑达远会立下一封遗嘱,将自己的稿费、科研成果奖金还有全部存款都给了一个叫月儿的女子,只给叶子秋母女留下一套八十平米的房子。
太出乎意料!月儿是谁,老师为什么要留这份遗嘱?再说了,老师是得急病死的,难道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
一大串问号跳出来,江长明来不及思考,抱起沙沙就往外走。
驼驼在身后嚷:“干嘛抱她走,她还没砸够。”
外国人罗斯非常礼貌地跟驼驼道歉,掏出钱要赔损失,驼驼羞恼成怒地吼:“滚——”
打车来到楼下,沙沙在江长明怀里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江长明跟罗斯说:“你回去吧,谢谢你通知我。”罗斯有点不放心,想跟江长明一同上楼,江长明没理他,抱着沙沙上了楼。
直到第二天下午,沙沙才醒过来,她睁开眼问:“我怎么在这儿,这是美国还是银城?”
江长明没说话。昨晚到现在,他一眼未合,遗嘱风波带给他的冲击太大了,老师一定有事瞒着他,指不定,老师的生命中还有啥秘密。
沙沙要喝水,她努力挣扎了几下,没起来,可怜巴巴地跟江长明说:“给我倒杯水,我口渴。”
“去喝酒呀,去发疯呀。”江长明突然发了火,这火来得太突然,江长明让自己的声音吓住了。
“你冲我吼什么,我哪喝酒了?”沙沙委屈得又想哭,她像个无助的孩子,泪眼兮兮地盯住江长明。
江长明意识到自己有点过份,突然见到那么一份遗嘱,换成他也接受不了。他给沙沙倒杯水,小心翼翼地喂她。
“我真的喝酒了么,我的头好痛,要裂开,明哥你告诉我,哪儿喝的,跟谁?”
江长明的手僵在空中,外国人罗斯的面孔跳出来。那是一张令人尊敬又令人讨厌的脸。
“你怎么还跟他在一起?”江长明的心情突然变坏,话跟审问犯人似的。
“你说谁呀,我跟谁在一起了?”沙沙像是真的想不起来,也难怪,江长明还从没见她那么喝酒。
“好了,不说这些,你好好休息,我弄饭去。”
“不要你走。”沙沙突然抓住他,眼里涌上一层异样。江长明怔在那儿,有那么一会儿,他的身子发出微微的抖。沙沙的手好热,握住他的地方很快有了汗。江长明控制着自己,不让走神,默了一会,轻轻推开沙沙的手,进了厨房。
好久好久,沙沙才从幻觉中醒过神,可感觉仍是那么的美好,委屈和不快像是飞走了,她轻轻闭上眼睛,幸福的睡着了。
叶子秋见到女儿,已是第三天下午五点。她都急得快要报警了。沙沙刚一进门,她便一把抱住了她:“孩子,你去了哪,妈都急死了。”
“我没事,我跟他在一起。”沙沙推开母亲,像是有意要告诉叶子秋,她是跟江长明在一起。
叶子秋抬起头,看见门外立着的江长明,惊愕地说:“长明,是你?真的是你?”说着扑过来,要抱江长明。
江长明抢先一步,扶住叶子秋:“师母……”他的眼睛湿润了,说不出话来。叶子秋哽着嗓子,一口一个长明,叫得好不恓惶。
“好了好了,别把气氛弄那么悲哀。”沙沙过来拽开母亲,请江长明坐。
叶子秋抓着江长明的手,哭哭啼啼跟他说起了郑达远,江长明忍住伤悲,他发现师母完全变了,曾几何时,师母跟老师还不说话呢。
听完师母的话,江长明才知道老师是突发性心脏病,在家里整理资料,突然就晕了过去,送到医院,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他是累倒的,为了这个课题……”江长明想安慰师母,却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悲恸。
“不,是我不好,他心脏一直不好,我……我……”叶子秋说不下去了,伏在沙发上恸哭。看得出,她还没有从悲伤中走出来。或许她的心里,对老师存了一份深深的内疚,老师的突然离去,让这个一辈子不肯服输的女人忽然间变得脆弱,变得神经质。她是在忏悔,是在向自己的过去一次次发问。
叶子秋曾是省第一毛纺厂的党委书记,算得上一个风云人物,还当选过全国劳动模范和三八红旗手。在江长明眼里,她是一个坚强而固执的女人。三年前她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本可以好好享享清福,或是精心照顾老师,谁知她别出心裁办了一家幼儿园,整天跟居民区的孩子们打在一起。老师晕倒在地时,她还在幼儿园教孩子们跳舞。
“我对不起他呀……”叶子秋悲腾腾喊了一声。
“行了,你们两个人,不存在谁对不起谁!”沙沙突然从厨房出来,冲母亲发火。她正在做沙拉,是外国人罗斯教她的,想跟江长明露一手,母亲没完没了地哭,弄得她心烦。
江长明忙制止沙沙:“怎么能跟师母这样说话?”沙沙冷笑道:“你让我怎样说?这个家乱得我都搞不清自己是谁了,我最烦做秀,死都死了,说这些还顶啥用!”
沙沙就是这样,她是一个性格反复无常的女人,任性加固执,还带点儿坏脾气。本来在江长明那里,她的心情已缓了过来,遗嘱的事也不计较了,反正钱对她无所谓,父亲那几个存款跟稿费对她根本构不成诱惑,她只是接受不了这个突然跳出来的事实,是江长明说服了她,她这才装做什么也没有发生的回来了。母亲如此做秀,一下把她的心情打回了地狱。
“沙沙,你说什么?”叶子秋惊愕地抬起头,关于遗嘱的事,叶子秋一直没跟沙沙提,她自信沙沙并不知晓,这是她跟郑达远之间的一笔情债,一段人生宿冤。但她绝然想不到,外国人罗斯早把这事儿说给了沙沙。
“我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沙沙恼怒地扔掉手里的毛巾,跑进了卧室。
江长明一时有些怔然,沙沙并没有跟他讲清来龙去脉,尤其外国人罗斯,沙沙提都没提。他结巴地望着她们,不知说啥。
事情其实是这样的,追悼会开完的第三天,叶子秋洗去脸上的悲容,从家里来到幼儿园,这儿的空气比家里要好,至少没被死亡浸染过。一看到孩子们,叶子秋的悲痛便去了一半,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只要一投入工作,再大的事也能放下。可是这天不巧,叶子秋刚进办公室,就有律师找上门来,说是受郑达远先生生前委托,特意来办理遗产手续,说着拿出那份遗嘱。
叶子秋当时的惊讶绝不亚于沙沙,她几乎愤怒得要撕掉遗嘱,但她很快就镇定了,其实这一切都在她的预想中。她啥也没说,按律师的意见签了字,律师很满意,算是免去了一场唇枪舌战,很感激地跟叶子秋说了声谢谢,叶子秋凄凉地笑了笑。律师临出门时,叶子秋突然说:“我有个小小的请求,不知能否答应?”
“说吧,我尽量满足。”大约是事情办得太容易,律师反倒显得不安。
“这事请不要告诉我女儿。”
律师松下一口气:“没问题,郑先生也是这样嘱托的。”
叶子秋是不在乎那点钱的,再多她也不在乎。她跟郑达远早就在经济上分开了,甭说他们,就连沙沙也是如此,自挣自花,他们从没为钱的事闹过矛盾。
至于外国人罗斯知道这事,全是因了他跟律师是朋友。罗斯是在委托这位朋友办理自己在中国境内的财产保护时无意间看到那份遗嘱的,当时他还若有所思地发了会怔,觉得中国人真是不可思议,一辈子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却要留给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不过罗斯也没把它当成件大事,第二天跟沙沙见面,随口就把这事说了,哪料到沙沙会想那么多,差点惹出一场大乱子。
孟小舟三番五次找林静然,目的再也清楚不过,就是想让林静然帮他一把。
沙漠研究所所长人选最终圈定为三位:龙九苗、孟小舟、还有一位刚刚从国外回来的研究员。从目前形势分析,那位国外回来的研究员可能性不大,一是人家还没确定要不要留在银城,国内好几家研究所都在请他,开出的条件也比这儿优惠;二是此人志向不在做官,他已明确表示,绝不参与竞争。之所以拉上他,完全是为了制造一种气氛,让人觉得这次选拔完全是畅开大门,尽挑贤才,然后优中选优,把栋梁之材放到重要岗位上。事实上竟争只在龙九苗和孟小舟之间展开,对此孟小舟有足够清醒的认识。
孟小舟的处境目前可谓一团糟。仿佛从某一天开始,霉运便跟定了他,使得他的生活陷入了逢赌必输,每战必败的倒霉境地。一向心高气盛的孟小舟经历了一连串打击后,不得不把心气降下来,眼下他必须抓住这次机遇,说啥也得把所长这个位子抢到手,要不然,他可真就一败涂地,再也没打翻身仗的机会了。
孟小舟是沙漠所第一批博士生,起点要比江长明高,31岁他读完博,本可以留在京城或是选择出国,但他主动来到大西北的银城,两年后他被破格提拔为副所长,成了社科院最年轻最有前途的副所级干部。也就在此时,他跟新分来的硕士生林静然恋爱了。一开始,孟小舟和林静然被认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有共同的志向和抱负,孟小舟年轻有为,仕途前景一片光明。林静然聪颖漂亮,在所里又很讨人喜爱。这样的爱情就连江长明也眼热,一个劲在背后鼓捣林静然,你可要抓紧呀,这么好的人选哪儿去找?林静然稍不主动,江长明就一本正经教育她:“你都快三十了,女人一过三十,哪还有青春?趁着青春不好好恋爱,将来成老太婆,后悔得连眼泪都掉不出。”那时候江长明是林静然的课题组长,又是她表姐夫,白日黑夜的林静然跟着江长明屁股转。上班要跟着江长明做实验,查资料,下班要到他家蹭饭。害得孟小舟想约会就得先找江长明通融。表姐白洋还开玩笑说:“你再这样,我可要吃醋了。”林静然抱着表姐脖子,猛亲一口,故意说:“我就是想把表姐夫抢走。”
江长明在厨房做饭,听到姐妹俩的话,走出来说:“抢我容易,可你得先学会烧菜,免得将来我还要侍候你。”
林静然说:“凭什么侍候表姐不侍候我?”
江长明说:“追你表姐时我答应过她,不让她进厨房,你要是做下这个保证,我现在就追你。”
林静然听了直摇头:“你饶了我吧,我最怕烧菜。孟小舟就是因为不会做饭,我才犹豫着要不要嫁给他,哪能再上你的当。”说完三人哈哈大笑,围坐在餐桌旁,朝江长明做的苏州菜发起攻击。
表姐白洋确实没进过一次厨房。
就在孟小舟跟林静然经过三年苦恋,终于进入谈婚论嫁的实质性阶段,外国人罗斯来到了银城,跟罗斯一道来的,是美丽性感的黄头发姑娘琼。琼是美国人,刚刚二十岁,她的工作是跟着罗斯了解中国的风土人情,琼对神秘的东方文化着迷。
就是这个琼,让孟小舟和林静然的人生发生根本性的改变。
是在四月的某一天,银城突然起了沙尘暴,正在工作的林静然惦记着家里窗户没关,跟江长明请假说要回家关窗户。那个时候她已跟孟小舟同居,同事们对这事看得开,大男大女,早该睡一起了,再说知识分子向来就对只有结婚才能合法睡觉这种逻辑嗤之以鼻。林静然打开门,先是跑前跑后关了阴阳台的窗户,还站在阳台上冲楼下看了一会,滚滚而来的沙尘眨眼间就让她的视线断裂在三米之内。这种可怕的天气总会让人忧心忡忡,林静然怀着杞人忧天的心情往卧室走,想换件衣服再去上班,不料正撞上赤着身子上厕所的孟小舟。林静然先是愕然地呀了一声,等看清孟小舟的神色有点紧张时,才意识到不大对劲。孟小舟中午打电话说他有事,要陪省政府的领导去沙县调研,咋能赤着身子在家呢?这么一想她朝卧室望了一眼,这一眼便让林静然所有关于爱情和婚姻的美好童话破灭了。
床上躺的是琼,大约刚做完爱,她的身体还兴奋着,两只远比黄种人发育要好得多的奶子正冲林静然活蹦乱跳,就跟琼平日在她面前表现的那样。琼大约也没想到林静然会回来,但她的思维里并不觉这是什么丢人的事,更想不到她睡在这张床上会伤害林静然。她冲林静然大方地一笑,然后对着孟小舟喊:“孟,我的内裤是不是你藏了起来?”
琼的中文不是太流利,但林静然还是能听懂,她看了一眼琼,又把目光回到孟小舟脸上。孟小舟早已慌得六神无主,嘴唇打着哆说:“静然,你听我解释。”
林静然摔门而出。
那天她没回工作室,而是在滚滚沙尘中来到黄河边。等江长明和白洋找到她时,她的头发里已足足灌进一碗沙子。
发生这件事后,林静然没给孟小舟一次解释的机会。其实孟小舟也根本没打算向她解释。就在林静然为自己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爱情伤筋断骨,绝望得饭也不吃时,孟小舟正在加紧办理出国手续。二十岁的美国女子琼以为找到孟小舟就找到了东方文化,急于把这次艳遇报告了父亲。琼的父亲在美国加州拥有庞大的产业,琼这样说罗斯也这样证实,因此孟小舟用不着怀疑。很快,琼的父亲便向孟小舟发来邀请,说加州欢迎他。
孟小舟告别跟林静然的爱情和甜蜜的同居生活,轻轻一挥手,带着年轻性感的琼飞到了大洋彼岸。在那儿他很快谋得一份差事,作为中国最年轻的治沙专家,他登上了加州大学的讲坛。为了尽快获得美国的永久居住权,他跟并没什么专长的琼办理了跨国婚姻。两年后他突然得知,琼的父亲破产了!那家庞大的公司终因抵不过金融风暴的袭击,如同海市蜃楼般在他的梦中消失了。孟小舟远渡重洋的终极目标遭到了颠覆,他当然没理由继续在那儿待下去。他以快刀斩乱麻的果断勇气迅速解除了跟琼的婚姻,又以海归派的身份到了银城,继续坐他的副所长交椅。
当然这里面少不了他父亲的帮忙。孟小舟的父亲是银城位数不多的几个实权派人物,虽然官位不曾显赫,但手中的实权和多年营造的关系足够他把儿子送上一个个平台。可惜半年前孟小舟的父亲突然中风瘫痪,他的生命连同手中的权力不得不暂时先画一个逗号,这便把孟小舟推到了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孟小舟第一次感到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这些词,是在他试图动用父亲那些老关系帮他扶正而无一例外遭到拒绝后。他对着昏睡中的父亲大骂一通,你这些年还不如拿钱养下一群狗!这话深深刺伤了母亲。孟小舟的母亲是一位中学语文教师,五年前离了岗。她一生最最遗憾的事便是当初没能阻止儿子,抛弃了她心目中最最理想的儿媳妇林静然。孟小舟携着性感女子琼远度重洋后,孟母怀着赎罪的心情数次去看林静然,但都遭到了林静然的拒绝。后来省政府新来的副省长周晓哲公开选聘秘书,孟母得知林静然有意这个岗位,便不顾丈夫的阻拦,求那些老关系从中周旋,才使得早已过了秘书年龄的林静然最终以绝对优势获得这个职位。可惜林静然本人并不知道,她还以为自己是凭真本事杀进省政府的。孟母看到儿子为争所长处心积虑、茶饭不思,也曾动过找林静然的念头,可惜儿子一番话将这念头彻底骂灭了。
儿子骂:“早不中风,晚不中风,单等着要用你了你却中风,你这不是成心害我么!”
孟母始终搞不明白,儿子为什么如此热衷于所长这个职位,他不是有自己的专业么?一个人放弃专业而选择行政在孟母眼里是件十分愚蠢的事,除非他有郑达远那样的精力和执着的精神,可惜儿子没有,儿子有的只是钻营。
孟母对儿子是深深失望的,但她只有一个儿子,失望是永远取代不了母爱的,天下哪个母亲能做到对儿子彻底失望?所以她最终还是说出了林静然这个名字。
“她会帮我?”儿子轻蔑地笑笑,那笑如同耳光响亮在孟母脸上。
背过母亲,孟小舟却把宝押在了林静然身上,他这次是势在必得,哪怕抢也要把这个所长抢到手,他就不信争不过龙九苗!
孟小舟轻轻叩响林静然的门。这是第六次,前五次林静然都没让他进门,孟小舟装出痛苦万分的样子,彻夜坐在林静然门前,那些个夜晚让他想起了很多事情,想得最多的还是跟林静然一起的日子。孟小舟现在才明白,失去林静然是他一项重大损失。不只是他现在需要林静然帮忙,关键是孟小舟失去了爱情。自从跟琼上床后,爱情便成为一种奢侈,成为一个记忆里的符号。很长时间,孟小舟都觉自己是不需要爱情的,没有爱情的生活照样可以过得滋润。琼教会了他许多,但也从内心深处彻底把他对爱情的信任感打碎了。琼不止一次说,男人跟女人在一起重要的是性爱,性爱的和谐才是生命最本质的和谐。孟小舟相信了,他也自信跟琼的性爱是和谐的,远比跟林静然在一起要放浪,要纵情,要快乐,要疯颠。可在某一天,他在加州的家里发现比他更和谐的罗斯。罗斯跟琼交缠在一起,眼中完全没他这个中国人,他走到床前他们还不停下来。这便让孟小舟大吃一惊,原来外国人眼中的和谐竟是这么一种状态!他怕跟罗斯吵,他在美国做了许多对不起自己国家的事,包括将郑达远还在实验中的数据提前交给美国人,而最终让美国人的科研成果比郑达远早了半年。包括将腾格里沙漠地下水资源的情况私自泄露,换取了一顶美国加州某大学的博士帽子。这些事儿罗斯都知道,但罗斯从来不说,不说就意味着罗斯有更大的目的,所以罗斯跟琼做爱他就不能说。
况且这是在人家的国土上。
况且罗斯跟琼早在他之前就在一起的。
孟小舟现在有点醒悟,毁灭什么都不能毁灭心灵,美国的几年仿佛打了一场毁灭战,除了破灭的那个发财梦,孟小舟还落得一身伤痕。这些伤痕全都藏在心里,见不得阳光。
现在,他必须重新振作,必须为自己灰暗的人生搏一搏。
林静然出奇不意地开了门,望着门外有点可怜的孟小舟,问:“有什么事?”
孟小舟嘴唇动了动,目光楚楚地盯住林静然:“静然,你让我进去,我有话跟你说。”
“站在这说好了。”林静然刚刚洗完澡,粉色丝质睡袍裹着她丰腴的身子,美丽的脖颈裸露着,一头湿发垂在肩上。这个夜晚让她别具了另一种光芒,缥缈而又极尽性感。一股幽香从门里飘出,孟小舟忍不住猛吸几口。
“静然……”孟小舟像是一个为爱情深深忏悔的男人,叫着林静然的名字,整个人很快陷入到痛苦中。
林静然笑笑,她在嘲笑这个男人的演技。“要是没啥事,我关门了。”
“别,静然,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孟小舟忽然伸出手,想揽住林静然的双肩。这个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或者是在情急中忘了掩饰。被林静然轻轻打开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还不能这样。“静然,我是来向你忏悔的……”
“对不起,我没时间。”林静然呯地关了门。孟小舟再敲,门里就没有动静了。
孟小舟不甘心,隔着门说:“静然,我需要你的帮助,我知道,你不会帮我,可我还是想把这话说出来。”过了一会,他又说,“静然,你告诉我,会帮我吗?”
会帮我吗?屋内的林静然惨然地笑了笑,白日的一幕浮上眼来。
沙漠所的班子调整远比副省长周晓哲想得要复杂,筛选的名单刚刚提到会上,就引来激烈争辩。争辩的核心是龙九苗到底是不是最合适人选?一派意见认为,目前的沙漠所除了龙九苗,还没谁更能胜任此项工作。龙九苗当了十年副职,对工作兢兢业业,虽说没有特别突出的成绩,但主要原因是有郑达远在,郑达远太突出,所以显得别人都缺少成绩。另一派马上反驳,一个学者出不出成绩跟别人的存在没有必然关联,郑达远能出成绩,龙九苗为什么不能?况且龙九苗当副职搞配合可以,统揽全局,他的能力弱了点。周晓哲一开始没弄清他们为什么要争,仔细地研究了争论双方的力量,这才忽地明白,原来龙九苗这个人在这儿只不过是个符号,跟前几次争论其他问题一样,争论的核心是两派到底谁说了更具权威?而对具体的当事人,反倒失去了他存在的意义。
周晓哲有点丧气,他不想搅到这种争斗中,但不搅进去你就只能永远当看客。争论最后不了了之,会议主持者说,这事先放放,下去再做调研。
会后周晓哲才得知,龙九苗请人说话说出了问题,替他说话的那位领导最近有可能惹上麻烦,另一派便趁火打劫,在各种场合都向对方施加压力,看来龙九苗这下是没戏了。
一个学术单位配备领导都如此复杂,其他单位呢?专家出身的周晓哲算是领教到官场的厉害。
问题是周晓哲对孟小舟这人吃不准,把沙漠所交给他周晓哲还真有点不放心。周晓哲再次问林静然:“这个人到底有没有能力?”
林静然这次没回避,她把自己的意见说了出来。
周晓哲沉默了一会,说,“好吧,小林,你的意见很重要,我会认真考虑的。”
下班后她走在路上,猛就让孟母给拽住了,孟小舟的母亲司徒老师等在她回家的路上。司徒老师将她拉进一家面馆,还未说话眼泪先下来了,司徒老师边哭边把自己的难过说了出来。
孟小舟自从回国后,性格发生了巨大变化。他多疑、暴躁、变得令人不可捉摸,尤其对父母的态度,更是发生了惊天大逆转。司徒老师说着掀起了袖子,指着一大块青印说:“这就是他掐的。”
林静然盯着那块血斑,惊得说不出话。
司徒老师抺去脸上的泪,很难为情地说:“小静,阿姨知道对不住你,可阿姨就这一个孩子,这么下去,还真不知道会出啥事儿。”
林静然靠在门后,司徒老师的那块血斑又冒了出来。孟小舟还在门外一口一个静然地叫着,林静然忽地打开门,扯上嗓子吼:“你这个禽兽,滚——”
江长明突然接到市急救中心的电话,叶子秋心脏病发作,正在医院紧急抢救。他扔下手中的活,紧忙赶了过去。
叶子秋躺在急救室里,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大夫护士一片忙乱。江长明问大夫:“到底怎么回事?”大夫瞅他一眼:“你是病人的儿子?赶快交住院费,你母亲很危险。”江长明跑到楼下,交了住院费,上楼时碰到一位护士,护士告诉他,十几分钟前他们接到小区的电话,说有位老太太晕倒在楼道里,情况很危险,医生赶去时,病人已经休克。至于别的情况,护士也说不清。
“她女儿呢,她女儿没在?”江长明问。
“女儿?”护士盯住他,“你不是她儿子?”
江长明没再多说话,跟着护士上了楼,医生正在给叶子秋施救。江长明掏出手机,赶忙给沙沙打电话,连拨几遍,沙沙的手机都不在服务区。该死的沙沙,到底去了哪?江长明急得头上冒汗,不停地问出出进进的护士,护士被他问烦了,斥责道:“你安静点好不,没见我们正在抢救病人吗?”
江长明焦急地在楼道内踱步,脑子里飞快做着各种猜想。叶子秋心脏一直不好,据说是生沙沙时受了刺激,落下的毛病。平日大家都很注意,说话做事从不敢让她激动,她自己也很注意,还练过几年气功,主要就是调节和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郑达远离开那么大的事,她的心脏都能承受得了,怎么突然会犯病?
他打电话向幼儿园寻问,幼儿园的阿姨说,叶校长两天没到学校了,她们还不知道叶校长犯病的事。
这就奇怪了,医院怎么知道他的手机呢?
不大功夫,幼儿园的老师赶来了,见面就问:“病情怎么样,不会有危险吧?”江长明说:“目前还说不准,医生一直没出来。”大家全都围在楼道里,叽叽喳喳猜测着叶子秋犯病的原因。有个护士走出来,很不客气地批评道:“这儿不是聊天室,请你们离开。”发脾气的正是楼梯上跟江长明说过话的那位,她冲江长明说:“你跟我来一下。”
江长明打发走幼儿园的老师,跟着护士进了办公室。
护士问:“你跟病人是什么关系?”
为省麻烦,江长明说:“我是她儿子。”
护士说:“老太太目前已脱离危险,但她的心脏杂音很大,随时都有休克或死亡的可能,我的意思你能明白么?”
江长明摇头,不解地盯住护士。护士看他真像是不明白,很直白地说:“很抱歉,我的意思就是你要做好思想准备,最好能着手安排后事。”
“什么?”江长明猛地抓住护士的手,“你这什么话,哪有医院这样不负责的?”
护士被他弄疼了,抽出手道:“我们会尽全力抢救,但谁也不能保证不出意外。”
“不——”江长明近乎吼道。
护士看他太过激动,扔下他又进了急救室。江长明撵出来,要往急救室扑,被两个值班护士拦住了。
整整三个小时,他在楼道里像疯子一样跑来跑去,弄得这一层的护士见了他就躲。终于,主治医生走了出来,他的衣服已让汗湿透,脸色像虚脱了一般苍白。江长明扑过去:“医生,情况到底怎么样?”
主治大夫擦把汗:“你母亲很坚强,她算是闯过这道关了。”“真的?!”江长明一把抓住大夫的手,“太谢谢您了。”
“不过她还要继续接受治疗,你们家属一定要配合医院做好护理,记住了,等她醒来,千万别说太多的话。”
江长明很感激地目送着医生下楼,不大功夫,护士将叶子秋转到特护病房。负责特护的正是那位姓肖的护士。
晚上九点,叶子秋醒了过来,懵懵懂懂睁开眼:“我这是在哪儿?”江长明赶忙抓住师母的手:“在医院,师母,我是长明,你能认得我么?”
叶子秋努力地挣扎了几下眼皮:“长明,我怎么会在这儿?”
“你晕倒了,师母。”
“晕倒?”叶子秋像是记不起发生了什么事,她微微闭上眼,努力着想了一会,嘴唇突然一张,“沙沙——”
沙沙到现在联系不上,江长明不敢跟师母说实话,他猜想一定是沙沙跟师母发生了什么冲突。这个淘气虫,江长明多次提醒她,注意跟师母说话的语气,她就是不听。
叶子秋唤了声女儿的名字,眼睛一闭,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是你师母?”身后突然传来肖护士的声音。江长明转过身,不好意思地笑笑,点头承认。
肖护士的目光有点惊讶地搁他脸上,看得出,肖护士一直把他当叶子秋的儿子了。
肖护士告诉江长明,病人用药量大,这一觉怕是要睡上好几个钟头,她让江长明先去吃饭。下午到现在,江长明滴水未进。江长明道声谢,说他不饿。
“不吃饭怎么行,陪护不是一天两天,这么熬下去,你会累垮的。”肖护士的语气里已听不出下午责怪他的那种声音,江长明甚至感到这声音有点温暖,他很是感激地再次说了一声谢。
肖护士没再理会他,到别的病房忙去了。
一连三天,江长明都守在病房,吃饭都是靠幼儿园那几个小阿姨给他买盒饭。叶子秋的病又反复了两次,其中一次很是危险,主治大夫甚至都要开病危通知书了,江长明几乎哭着求大夫,他的诚恳打动了所有人,医院方面得知叶子秋曾是全国劳模和“三八红旗手”,为示郑重,邀请全市心脏方面的专家做了一次会诊,重新制定了治疗方案。叶子秋原单位第一毛纺厂也派了代表前来慰问,还执意要留下人替换江长明,江长明婉言谢绝了。
五天后叶子秋的病情终于稳定,肖护士告诉江长明,院长特批了一种进口新药,很适合叶子秋的症状。
“她能逃过这场劫难,也算是一个奇迹。”肖护士这才实话实说。这时江长明已知道肖护士叫肖依雯,是著名肿瘤专家、本院副院长肖天的女儿。
这天的晚饭是肖依雯送的,说是上班正好经过夜市,顺手就给他买了盒饭。江长明打开饭盒,一股清香扑面而来,是他好久都没吃到的清炖桂鱼。江长明肚子实在饿了,这些天一直靠盒饭充饥,弄得他一见盒饭就反胃,加上师母的病情一直不稳定,根本就没有食欲。这下他顾不上什么了,谢也没说就低头吃起来。肖依雯看他又馋又贪的样,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吃到一半,江长明忽然抬起头:“不会是夜市上买的吧?”
“你怎么知道?”肖依雯微微脸红,笑着问。
“我也算半个美食家,这么纯正的美味,哪是夜市小摊主做得了的。”
“算你猜得对,是我妈炖的,我在减肥,正好送给你做人情。”肖依雯调皮地说。
“那我先谢谢伯母。”说着话江长明又贪婪地喝起了鱼汤。
肖依雯查完房,原又回到特护室。按规定,特护病房晚上是不留家属的,护理工作全部由护士来做。叶子秋情况特殊,加上江长明又赶不走,肖依雯晚上的工作便由江长明取代了。
经过这段日子的接触,两人算是熟络起来,对彼此的情况,也多少有所了解。江长明一直纳闷,依肖依雯的条件,她应该做医生的,怎么选择了地位和待遇比医生差许多的护士?这晚他问肖依雯:“怎么没选择医生反倒读了护理?”肖依雯答得很巧妙:“出色的医生很多,出色的护士却总是很缺。”就因这句话,江长明感觉到肖依雯的不简单,联想到这些天她无微不至的照料,还有处理急症时的自信与果断,更是对她刮目相看。肖依雯告诉江长明,她是从叶子秋手机上查到他电话的,当时急救室很乱,按规定不交住院费医院只能做些常规治疗,叶子秋的病情又不允许拖延。还好,叶子秋手机上存的号码不是太多,她拨到第二个便拨通了江长明。
江长明翻开叶子秋的手机,第一个储存的号码是老师郑达远的。他心里掠过一层悲,语气黯然地跟肖依雯说:“老师不久前去世了,也死于心脏病。”
“他是不是叫郑达远?”肖依雯突然问。
“你怎么知道?”江长明有点吃惊。
“他就死在这张病床上。”肖依雯的脸色忽然暗下来,“他的心脏很不好,很难想像这些年他是怎么坚持过来的。”默了一会,肖依雯又说,“他死前抓住我的手,很不甘心的样子。对了,他还叫过你的名字,长明,我记得很清。每一个离开这个世界的人都有一份割舍不下的牵挂,看多了,你会觉得牵挂是一种很残酷的东西。”肖依雯的声音充满了感情,她把江长明带到不愿意重复的痛苦中。
“哎,你认识一个叫枣花的人么?”两个人聊了一会,肖依雯突然又问。
江长明摇摇头,他撒了谎,枣花就是那个跪在雨巷里的女人。他弄不清肖依雯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那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肖依雯像是自言自语,见江长明不吭气,她解释道:“从送进医院到走,你老师反复唤这个名字。”
江长明脑子里再次跳出葬礼那天看到的那一幕。
枣花,他在心里默默念叨着这个名字。
直到十天后的下午,江长明才跟沙沙联系上。沙沙告诉江长明,她在上海,跟罗斯在一起。一听罗斯,江长明顿然火道:“师母差点丢了命,你却逍遥自在。”沙沙似乎已经知道叶子秋住院的消息,她顿了顿,“她……她现在怎么样?”
沙沙的声音里有一股掩饰不住的难过。
“人还在医院,不过已脱离危险。”江长明觉得不该发火,自己有什么理由冲她发火呢?
沙沙在电话那头发出低低的啜泣。
江长明赶忙劝道:“沙沙,有什么事回来再说好不,师母整天念着你。”
沙沙的呜咽声越发紧起来,过了好一会,她才说:“长明哥,你替我照顾她吧,我暂时还不想回。”
“沙沙——”江长明觉得沙沙不可理瑜,她太任性了,怎么能置母亲的生死不顾呢。他正要往下说,沙沙已挂了电话。
江长明在楼道里怔了好长一会,心情被沙沙弄得一团糟,他努力说服自己,沙沙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可是想了半天,仍是找不到一条替她辩护的理由。
回到病房,师母叶子秋情急地问:“找到沙沙了么?”江长明躲过师母的目光,撒谎道:“联系上了,她在上海,办完事就回来。”
“她有什么事,一定是跟那个罗斯野去了。”叶子秋猛就发起了火,江长明赶忙劝她。叶子秋抓着江长明的手说:“长明,你要劝劝她,那个罗斯有妻子,不可能对沙沙认真的。”
江长明努力抑止住内心的波澜,宽慰道:“沙沙不是小孩子,她自己的事自己会处理好,师母你还是安心养病。”
“她会处理好?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叶子秋再次发怒,差一点就把看到的那幕说了。因为太过激动,她接连发出一串咳,差点接不上气。肖依雯闻声跑进来,紧忙采取措施,半天,叶子秋终于平静下来,肖依雯很不友好地瞪了江长明一眼,那目光仿佛在责问他,到底是照顾病人还是在添乱?
看望叶子秋的人越来越多,沙漠所先后也来了不少人,江长明回国的消息已在所里传得沸沸扬扬,人们搞不清他为什么突然回来,回来又为什么不跟所里人见面?
林静然提着花蓝走进来,她刚刚陪副省长周晓哲去北京开完会,一回到银城,就听说叶子秋住院,连忙告假赶了过来。四目相视的一刻,江长明和林静然都有点不自在,仿佛有什么疙瘩系在心上,看到江长明一脸憔悴,林静然眼里滑过一道复杂的内容。江长明热情地跟她打招呼,林静然却像是在躲他,坐在床边,满是关切地问起叶子秋的病情。
江长明有点受冷落,黯然走出病房,无聊地在楼道里走来走去。肖依雯跟他打招呼,问他晚上能不能参加医院组织的病人家属联谊会?江长明笑笑,说:“不必了,我这人不喜欢热闹。”肖依雯停住脚步,目光在江长明脸上停了几秒钟,忽然说:“要是我请你呢?”江长明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肖依雯像是有点失望,再没说话,丢下他走开了。江长明望着她的背影,心想是不是伤了她的面子?
正怔想着,楼道里过来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跟护士打听叶子秋住哪个病房。江长明一看是孟小舟来了,忙走进病房,想跟林静然提个醒。谁知叶子秋正抓着林静然的手,哭得恓惶。这两天叶子秋的情绪很不稳定,尤其看到跟沙沙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总要抓着人家问个不停。工作啦,有没有处男朋友啦,要是一听人家结了婚,脸上总会露出羡慕的神情。叶子秋曾经拿林静然当自己的亲生闺女看,当初林静然跟孟小舟恋爱,叶子秋还委婉地表示过担忧,后来两人分了手,叶子秋反倒在林静然面前主动回避起孟小舟来,生怕孟小舟三个字刺痛林静然。今天大约是提起了沙沙,勾起了她的心事,这才把一肚子的委屈道了出来。
江长明轻声劝道:“师母,你不可以激动的,快擦把脸,又来客人了。”说着将目光对住林静然,林静然似乎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了什么,刚要开口问话,门被轻轻叩响了。
“是孟小舟。”江长明说。目光在林静然脸上飞快一瞥,躲开了。林静然起身,跟叶子秋告别。叶子秋有点不舍地抓住林静然,眼里盈满泪水:“小然,有空多过来陪陪师母。”林静然点头,努力控制着没让泪水流出来。
林静然跟孟小舟在门口相遇,孟小舟脸上一喜,林静然却低下头,从他身边挤了过去。江长明尴尬地笑笑,跟孟小舟匆匆打过招呼,赶到楼下去送林静然。此时正是下班时间,街上人流如织。林静然一出医院,脚步便变得飞快,像是在拼命甩掉什么。江长明赶上她,在她身后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林静然停下脚步,两个人在人行道上傻望了好一会,林静然才开口问:“啥时回来的?”
“有些日子了。”江长明用模糊的语言答道。
“如果不是师母住院,是不是打算一直瞒下去?”
“有什么可张扬的,又不是出去领奖。”江长明多少有点自嘲,他知道林静然在生他的气,他曾想过跟她见面,可一连串的事弄得他根本没那份心境。
“怕是我这个人不值得你告诉一声吧。”林静然真是在怄气,尤其是叶子秋告诉她江长明半夜去悲情腾格里找沙沙,还把沙沙带到他家住了一夜后,心里莫名地就犯起了酸。
江长明只好实话实说,把回国后发生的事一件件道了出来。
“就这些?”林静然盯住江长明,目光有种剥开的意味。
“这些还不够?想不到一趟美国回来,生活中发生了这么多变故。”江长明禁不住伤感。
“怕是你想的东西被别人抢了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师母没跟你说?”
“师母的情况你都看到了,她能跟我说什么?”江长明觉得林静然话里有话。
“没说就好,说了怕你就不这么尽心照顾她了。”林静然的话里更是充满了讥讽,弄得江长明一头雾水。
“小然,什么话不能明说,何必要跟我打哑谜。”江长明明显带了不满,他跟林静然之间本就没有什么,一直坦坦荡荡的,林静然今天的态度令他费解。
“那好,是你让我说的,听了可别怪我。”林静然像是赌气似地一口气把师母告诉她的事全说了出来。
江长明呆呆地僵在那儿,不相信林静然说的是真,可林静然的表情告诉他,一切都是真的,而且就发生在他眼皮底下。
沙沙跟罗斯上了床,而且就在她家。
那天师母在幼儿园,因为一件小事冲新聘的一个幼教发火,老师郑达远突然离去后,师母的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常常因小事动怒,跟以前近乎判若两人。训完幼教后,师母突然感觉头晕,口干舌燥,身体像是由不得自己控制。马上意识到是心脏不对了,偏巧又没带药,她便急忙让自己的助手送她回家。刚打开家门,就闻见一股烟味。师母一生闻不得烟味,在家里她是绝不允许别人抽烟的,为此老师郑达远常常工作到深夜才回家,一进门必先漱口涮牙,抽烟成了他们夫妻一生都没解决掉的矛盾。
一闻见烟味,师母心里便有了疑,推拖着不让女助手进门。女助手是个很负责的人,哪敢轻易走开,硬是将师母扶进家门,搀在沙发上,就忙着去找药。正在这时,卧室里传出很夸张的一声叫,那一叫惊心动魄,一下把师母的心叫了出来。她不顾一切跑进卧室,天呀,心爱的女儿沙沙正赤身裸体跟外国人罗斯在床上鬼混,而且,而且……那动作师母说不出口,林静然更说不出口!
师母惨叫一声,当下就晕了过去。助手掰开她的嘴,硬把药灌了进去。外国人罗斯在这方面有经验,一看师母抽搐的样子,就知是心脏有了麻烦,顾不上穿衣,赤身裸体跳下床,给师母急救起来。助手被他的裸体吓坏了,说了句交给你们了,就跑出了师母家。罗斯的急救起了关键作用,师母慢慢睁开眼睛,一触到不知羞耻的罗斯,眼里便冒出火。她用英语吼道:“滚——”
罗斯这才知道自己这样是不受欢迎的,穿上衣服离开了。沙沙整理好衣衫,出来给母亲喂水,被母亲重重一巴掌给搧愣了。
“我白养了你,不要脸的东西,给我滚!”
沙沙痛苦地别过脸,她都三十岁了,自己有权力处置自己的身体。母亲这一巴掌搧得她心烂,所有对母亲的不满瞬间爆发,她呯地一拍门,跟着罗斯下了楼。师母挣扎着爬起来,爬到楼梯上,冲登登登远去的脚步声喊:“沙沙——”
任性的沙沙哪还听得见母亲这声唤,她追上罗斯,嘀咕了句什么,跳上车,走了。
听见汽车声,叶子秋一头栽地,晕了过去。
沙沙最近在罗斯的帮忙下,开了一家模特公司,正在筹划着举办首届人与自然模特大赛,据说这次的主题是沙漠与人。
沙沙五年前跟沙漠所请长假,算是停薪留职,开始在社会上漂。先是搞了一家摄影厅,后来不知怎么让人家砸了。接着又去深圳,在那儿发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情,爱上了一位五十多岁的地产商,结果让人家的太太发现,堵在了床上。那位太太气焰嚣张地警告沙沙,如果胆敢再在深圳出现,小心她的脸。后来沙沙跟那男人在宾馆幽会,差点让几个人毁了容,这下她怕了,拿着男人给她的五十万回到了银城。此后她在家里困了很长时间,整日跟叶子秋吵架,叶子秋说啥她都不入耳,有次母女俩甚至动起了手,沙沙将叶子秋一把从床上掀下来,质问自己到底是谁的女儿?气得叶子秋照准她的脸就是一巴掌。沙沙捂着脸,并不走开,嘴唇抖颤着说:“你终于打我了,证明你怕了,是不是我问到你的痛处了?”
叶子秋抡起的胳膊无力地软下来,一阵头晕,栽了过去。沙沙将她送进医院,医生警告她,叶子秋心脏不好,要是情绪过于激动,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沙沙这才收敛了,开始像个女儿。叶子秋却感觉,母女之间的那根丝线被剪断了。
那时候郑达远还在腾格里,沙沙不停地给郑达远发电报,说有重要事儿要弄清楚。
郑达远不为所动,这个家里,不论发生怎样的战争,他都像个局外人。似乎只有腾格里,才是他一生值得守候的地方。
叶子秋告诉江长明,从那天起,沙沙就开始不叫郑达远爸爸,甚至连电话也不通,两个人的交流退回到书信时代。
江长明没敢就这个话题往下延伸,师母痛苦的神情告诉他,这里面一定藏着某个故事……
银城医院定期都要举办诸如联谊或是沟通之类的主题晚会,目的就是想增进医患之间的交流与理解,有时也会请一些快要出院的患者做嘉宾,现身说法,告诉人们应该怎样对待疾病,增强信心,同医院一道捍卫人类的健康。当然说穿了还是一种广告行为,只不过做得更人性化一点。其实对这样的活动,医护人员和患者家属都不是太积极,尽管院方一再倡导,参加者却总是廖廖无几。
偏巧今天的联谊会由肖依雯主持,肖依雯最头痛这类事,她不是一个在交际方面有啥天赋的人,甚至多少还带点自闭。碍于院方的规定,肖依雯又不得不出面张罗这事儿。忙活了一整天,等晚上九点活动室的灯光打开时,才发现来了不足十个人。有两个是这儿的常客,他们陪着自己的领导,将医院当成了疗养院,正好可以借这儿排解一下寂寞。还有两个是新来的病人家属,大约是怕不捧场病人得不到很好的治疗,脸上挂着愁容来了。还有几个是医院方面雇的特护,两个很年轻的卫校毕业生,长得也很漂亮,两个是下岗女工,拖了不少关系才谋得这份工作,四人又都归肖依雯管,不能不捧这个场。
肖依雯扫了一眼,心情便暗淡得如同罩了云。好在那两个女孩儿很热情,她们把灯光调到自己喜欢的那种亮度,跑去跟两个领导的秘书说话了。肖依雯傻坐在主持席上,想不清院方为什么要搞这种没名堂的事。
这个时候她想起了江长明,下午他的拒绝如同冷藏在心底的冰块,在灯光的照耀下慢慢融化开来。说实话,江长明是那种很能给女人带来感觉的男人,一张成熟的脸,一双睿智的眼,话不多,却总是能烫你心上。肖依雯一开始并没多注意他,就跟所有的陪护一样,在她眼前都是匆匆的过客。感觉是从送鱼那天突然有的,这东西很新鲜,有了便不能阻止,小鸟一样出其不意地扑扑腾飞出来,把你的心思给搅乱。肖依雯不喜欢那些同龄的小男人,她戏称他们为温室里的黄瓜,嫩倒是嫩,放烈日下一晒,半天水分都保持不了。医院有好几个这样的男人追她,很露骨,肖依雯却一点来电的感觉都没,倒是在暗中恋过同科室的一个中年男大夫,可惜那男人守旧得很,妻子便是他的完全手册,跟肖依雯连顿夜霄都不敢吃。恋到后来便味同嚼蜡,女人的感觉是要靠一些润滑剂来滋润的,太过正统的男人把日子打造成了钢筋混凝土,坚固得吹不进一丝风雨,便也失却了情趣。肖依雯对这种男人欣赏不起来。所以她的一颗心至今还没地方寄托。
那天之后她开始悄悄注意江长明,有时会突然地想到叶子秋的病房待上一会,他身上那股成熟男人的气息撩拨得她心痒,回味起来却很是舒服。这种怪怪的感觉一直持续到现在,她闭上眼睛,甚至能清晰地回味到好几次跟他手指无意间触碰时产生的那种酥麻,的确很美。
她已知道江长明单身,四十出头的单身男人称得上男人中的极品,属于强劲的绩优股。肖依雯注意到,江长明是个很重感情的人,每每看到医院中夫妻二人搀扶着看病,他的目光总是痴迷上好一阵。叶子秋只要一提他,总是拣最好的话说,夸得肖依雯耳朵痒痒。仔细想想,这人还真是有不少优点,单就冲他对师母这么好,肖依雯便对他无端地多了份信任。
可是他拒绝了她!
肖依雯今晚的失落一大半来自于江长明,要是江长明在身边,今晚的她一定是快乐的,她才不管院方倡导的活动有没有人响应呢。
肖依雯几次都把目光伸向门口,进进出出的人是有,可那些人跟她没关系。
晚风吹打着树叶沙沙作响的时候,江长明回到了医院。林静然的话像一把刀子,刺痛了他。他像个逃兵似的从林静然的抱怨中逃出来,一时之间,步子不知该迈向哪。他懂林静然的心思,知道她为什么发怒,更知道她为啥要把沙沙的事说给他听。但这不可能,林静然是白洋的表妹,跟他自己的亲妹妹一样,他从没动过歪脑筋。但对沙沙,他的感觉却有些异样,怪味得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按说这更是不可能的事,沙沙的极端在师兄妹中间是出了名的,她是个做起什么来都不管不顾的女人,疯狂起来五头牛都拉不回。江长明清楚地知道跟沙沙不可能有结果,或许,她跟任何男人都没有结果,但他还是忍不住要受她折磨。
好了,江长明摇摇头,把不切实际的想法轰了出去,眼下要紧的是照顾好师母。回到病房,却发现幼儿园的人坐了一屋子。江长明随便找了个借口,原又来到院中。望着满天繁星,忍不住想起白洋来。如果白洋在,此时他们一定会相拥着坐到梧桐树下,他会指给她哪一颗星星是自己,哪一颗又是爱着的人。
医院的夜晚寂静而冷清,白日生生死死的喧嚣仿佛被夜幕轻轻盖了起来,夜晚给了人喘息的机会,无论是病魔缠身者,还是为他们的病牵肠挂肚的人,这时候都能缓下一口气来,夜晚在生死面前居然也有这般神奇的作用。江长明兀自发了会呆,忽然想起肖依雯下午说起的那个联谊会,与其让夜晚折腾得坐立不安,还不如去那儿散散心。他跟一楼的值班护士问清了地址,便寻着指示牌找到了顶楼。
肖依雯孤单地坐在灯光下,面前是随手叠起的一堆纸鹤。江长明走过去,轻轻叩了下桌子。肖依雯抬起头,目光跳了几跳,旋即又冷冰冰熄灭了。
“这儿好冷清。”江长明没话找话,他弄不清肖依雯怎么连屁股也不动一下。
“热闹的地方到处都是,没人强迫你留在这儿。”肖依雯低着头,手里摆弄着她的纸鹤。
这话有点呛,江长明顺手捞过一把椅子,靠着肖依雯坐了下来。
肖依雯往边上挪了挪,继续摆弄她的纸鹤。
江长明有点尴尬,后悔不该冒冒失失闯到这儿来。正要起身离开,肖依雯说话了。
“江大主任的夜生活一定很丰富?”
江长明以前担任过沙漠所科研部的主任,这个小官他自己都忘了,肖依雯却突然地又提起来,看来师母告诉她的还真不少。
“我害怕夜晚。”不知怎么,江长明突然就冒出这么一句。声音一落地,他便感到后悔,跟肖依雯还远不到说这话的份上。
出乎意料的是,肖依雯突然抬起身子,一把打开桌上的纸鹤,登登登走了出去。望着洒了一地的纸鹤,江长明有点摸不着头脑,今儿这是怎么了,哪个女人都冲他发火!
闷了一会,江长明跟出去,肖依雯的脚步声已到楼下,等他走出楼门洞,肖依雯已站到了梧桐树下。她的身材颀长,曲线妙蔓,透过黑夜,江长明看到的是跟白日完全不同的肖依雯。白日的肖依雯是典雅的,庄重的,矜持得像古典淑女。而星光下的她多了一层时尚的光芒,夜幕又让她变幻出几份扑朔迷离的美感,不知怎么,江长明忽然就想到性感这个词。
他一时有些怯步,不知该不该走过去。
肖依雯像是在等他。
江长明矛盾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过去。他看到肖依雯的肩膀在夜色下抖动。清风拂着幽香,袭进他的鼻子。
肖依雯转过脸,很镇静地面对着他。江长明触到她的目光,心无端地一阵乱跳。这是他从没有过的。
“对不起,我刚才心情不好。”肖依雯说。
“没事,谁都有脾气坏的时候。”
“你倒是善解人意啊。”肖依雯捋了下头发,她的率直便在一瞬间显了出来。
“我可不会讨好女人,更不敢讨好你。”江长明想摆脱她带给自己的那种紧张感,故意将话说得油一点。
“凭啥要你讨好?”肖依雯也松弛下来,口气像是熟人间的打笑。
“我还以为你生气呢,下午没答应你,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江长明撒了一个漂亮的谎。
“现在说出来晚了,我怕听别人道歉。”肖依雯再次捋捋头发,夜风总是将她额前的刘海吹落下来,挡住她的视线。
两个人斗了一会嘴,都觉得有点对不住这星光夜色,肖依雯便说:“看来你是没话跟我说。”她叹口气道,“算了,还是回去吧。”
直到分手,江长明都没再说话。他有点恍惚,也有点茫然。在一个不太熟悉的女孩子面前,他把自己弄乱了。
后来他便一直后悔,为这晚的糟糕表现跌脚。
但他并不知道,正是这晚的夜风,为他吹进了又一个女人。肖依雯就以这种很落俗很突兀的方式,不经然地闯入了他的心扉。等他有所洞察时,爱这个字已经悄然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