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回到龙溪,周正泉连夜上了窑山。越过长蛇阵般的拖拉机队伍,赶到灯火如昼的舒建军的办公室,大头和毛富发还有顾定山他们都在。一个个都正襟危坐,铁青着脸,仿佛刚参加完一场悲痛无比的葬礼。顾定山把周正泉拉到一旁,告诉他,他还没离开龙溪的时候,窑山上的民工见大头他们闹得这么有滋有味,也蠢蠢欲动,准备来个全线大罢工,迫使舒建军给他们提高待遇。舒建军得到消息,吓得屁滚尿流,火急火燎跑到乡政府,要毛富发他们快想办法,否则就要出大乱子了。毛富发这一回也急了,硬让小宁找来了顾定山。顾定山也知大事不妙,才给周正泉打了电话,几个人便先上了窑山。

    听顾定山如此说,周正泉心里暗暗乐了。他期待着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装腔作势地训斥了大头一通:“在我周正泉管辖的地皮上,大头你可不要太猖狂,你别忘了你是有前科的,派出所里还记着你大头的名字。我勒令你今晚就带头把拖拉机开走,明天再上山运煤,否则我要顾定山把你们全部送进去。”大头说:“周书记,我们又没跟乡里捣乱,是要他舒建军增加运费。”周正泉说:“运费的事,由我们跟舒老板商量,你操什么心!”大头这才说:“既然周书记这么说,我们就把拖拉机开走,不然的话,我们是要和他姓舒的斗争到底的。”

    周正泉不再理大头,假惺惺地对舒建军说:“舒老板真对不起,在我周正泉的眼皮底下出了这么大的事,是我的失职。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给他们开的运费也的确低了一点。”舒建军点头如捣蒜,当即拍板,将大头他们的运费每车由原来的15元增加到20元。同时表示,从明天起恢复收购龙溪木材,而且收购价格增长8%。

    周正泉他们要走了,舒建军还不放心,拦住周正泉说:“老同学,大头他们没事了,民工们怎么办?”周正泉说:“你今晚可以睡大觉了,大事是出不了的,这些民工都是龙溪的老实农民,又没什么组织,大头他们今晚一撤退,民工们见掀不起什么风浪,也会悄悄回到井里去的。”

    舒建军将信将疑,放了周正泉一行。

    果然,窑山再没有什么险情。毛富发和顾定山不解,问周正泉:“周书记您又不是神仙,怎么敢肯定大头他们开走了拖拉机,民工们就不会闹事了?”周正泉笑笑说:“你们去问大头好了。”一问大头才知道,这是周正泉单独给他布置的,要他在窑山放出民工要罢工的风声,吓唬吓唬舒建军。不想这一着真灵,一下就把舒建军给吓住了。周正泉还说:“如今想到窑山上找份事做的农民多的是,你闹事也许一时能得点小便宜,过后舒建军东一个西一个把你的名除掉,他还可以雇些更加低廉的民工,而那些民工不像大头他们有自己的拖拉机,离开窑山还找得到别的事情,那些一身死力气的民工离开窑山,还有什么门路可找?”

    这次较量的最后得胜,让周正泉兴奋了几天。他暗想,这也许不仅仅是给乡里增加了财政收入,体现了他这个做书记的伟大业绩,同时还让他骨子里那份对舒建军这样的暴发户的嫉妒和仇恨得到了尽情的发泄。周正泉还莫名地想起了当年的校花,她的离去让周正泉遗憾了许多年,这一下周正泉心头的遗憾似乎也减轻了许多。

    周正泉当然很快把这份兴奋扔到了脑后。夜长梦多,他要尽快把蒋国帅兄弟的事作个了结。奇怪的是,当周正泉和顾定山掌握了蒋家偷税逃税的大量证据,把案子移送司法部门后,县里再没人出来说话。在证据面前,蒋家兄弟不再对偷税逃税的事实作半点否定,但要他们说出哪些人在他们的砖厂里入过股、投过资,他们一口咬定,没这样的事。这是他们的聪明之举,没有出卖头上的保护伞,虽然砖厂被封掉,三个人也象征性地判了刑,但不久就先后被假释出来,其中判得重一点的蒋国帅,3年半的刑,也只在里面待了半年,就以保外就医的名义出了狱。后来据说三兄弟又到隔壁乡里办起了砖厂。

    时光如水,一眨眼就到了年底。

    总结一年的工作,周正泉觉得上任书记以来,大的建树没有,但还是有几件事是能够摆到桌面上来的。全乡农林特产税首次超过百万元大关,不但根据政策减轻了农民负担,取消了按人口和田亩摊派到农户的特产税任务,还代农民交了部分统筹款。乡里的几家企业恢复了生产,也上交了一笔不薄的管理费。把蒋家三兄弟送进去后,尽管他们很快就陆续出来了,却刹住了多年来刹不住的偷税抗税歪风,农业税、耕地占用税、营业税等税收都征了上来。与此相关联的是水利建设、计划生育、文教事业等工作,因为乡里注入了一定的资金,都有了较大的起色。县财政还给乡政府提留了25万元超收分成奖,乡政府不但用这笔钱冲了职工多年未还的部分欠款,还给每人发了1200元奖金。

    1200元在城里干部眼里是个小数字,打麻将也许还不够半个晚上的输赢,但在三四百元一月的基本工资都发一个月又停几个月的乡镇干部手里,却是一笔沉甸甸的财富。这1200元可以给一把鼻涕一把泪水哀求了无数次的儿女补交一份学费或生活费,给卧病多年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成的老父亲抓几包药回去,或者在下岗在家的老婆脸上换一份久违的笑容。这一天大家见面,别的什么都不问,就问领了吗,然后异口同声地说,周书记抓得狠一点好,不抓得狠一点,我们手里哪会有这把票子?有的则说,你们不知道,是周书记的名字起得好。问怎么个好法?答曰,周正泉者,多挣钱也。

    周正泉也没忘记龙跃进的家境,另外给他解决了700元困难补助。

    想不到就在龙溪乡给干部、职工兑现奖金的那天,县委下了一个通报批评龙溪乡的文件。李旭东已被任命为县委书记,这个文件据说是他做书记后签发的第一个文件。文件的内容是龙溪境内的窑山出了群体性罢工闹事的恶性事件,龙溪乡的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工作因而被一票否决。按年初跟县里签订的综合治理目标管理责任状里的承诺,被一票否决的单位一把手,不降职也要调离,于是周正泉被调到一个叫岩头的偏远的小乡做了书记。表面上是平调,实际上跟降职是一回事,因为在岩头那样的小地方做书记的人,从来就没出息过和进步过。

    岩头乡至今只有一条毛马路,吉普车都去不了,周正泉只好托顾定山联系了大头的手扶拖拉机。调到一个谁也不愿意去的地方任职,自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天没亮周正泉就灰溜溜地上了拖拉机。

    不知是拖拉机把大家吵醒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毛富发和顾定山及大部分干部、职工不约而同都起来了,站在大门口为周正泉送行。周正泉只好下了拖拉机,一一跟众人握别。跟龙跃进握手的时候,周正泉说:“跃进啊,对你的问题,我处理得确实太重了点,还请你原谅。”龙跃进就泪光盈盈了,感激地说:“周书记呀,都是我的思想狭隘,现在我才想清楚,如果不是你把钱收上来投到乡里的企业里,企业就恢复不了生产,我们的欠款不但还挂在账上,每人1200元的奖金,还有我的困难补助,想都不敢想。”周正泉就抓住龙跃进的手,狠狠地摇了摇,点着头说:“有你跃进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了。”

    拖拉机驶出乡政府时,后面还响起了清脆的鞭炮声,炸醒了静寂的清晨。强硬的周正泉再也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眼里涌出了晶莹的泪花。这一下他陡地就想通了,这一年多的书记做下来,虽然什么政治资本也没捞到,而且还被发配到了僻远的岩头乡,但却得到了大家的认同和理解,也算是个小小的安慰吧。

    周正泉的心里也跟悄然而至的曙色一样,渐渐明朗起来。

    出了乡政府不远,拖拉机就离开国道,开始顺着一条毛马路往山上爬去。大头见周正泉一直不语,就一边驾着拖拉机,一边安慰周正泉说:“周书记您也别不好受,岩头天高皇帝远,到那里做书记跟做寨王老子一样,您爱怎么就怎么,什么人也管不了您。”周正泉想想也是,就自嘲地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到那里做了寨王老子,还可以娶个漂亮的压寨夫人,到时请你去喝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