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周正泉和瞿宏德坐着乡里的破吉普,摇摇晃晃上了舒建军的窑山。

    路是简易公路,不宽,沿途都是进进出出的运煤的拖拉机,吉普车转一个弯又要停下来给拖拉机让路。周正泉说:“看来这舒建军的事搞得蛮大的。”瞿宏德说:“你别看舒建军是个私营老板,他一年的产值就有五六千万呢。”

    这时前面又突突突开过来一辆手扶拖拉机,周正泉见是顾定山曾说过的大头,就边打招呼边从吉普上走下来。大头一见是周正泉,也下了拖拉机,高兴地对周正泉说:“周书记您也到山上去?”周正泉说:“上山看看。”大头说:“周书记您太够朋友了,把那么好的酒鬼酒给我,以前我别说没喝过这样的好酒,连闻都未闻过。”周正泉说:“一点小意思,何须挂齿。”

    说着,周正泉还把身上一包精品白沙给了大头。大头接过烟后舍不得拆包,放鼻子底下闻了又闻,不好意思地说:“周书记您对我这么好,我也不知道怎样报答您才是。”周正泉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都是兄弟嘛。”大头拍着胸脯说:“周书记您肯把我大头当兄弟,是我的福分,今后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我大头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辞。”

    周正泉不再说什么,在大头胸口上捣一拳,然后上了吉普。

    爬过两个山头,便进了窑区。舒建军一见从车上下来的是周正泉和瞿宏德,就丢开其他一切事务,叫上肖嫣然来陪他们。周正泉要先看看窑区,几个人就一边在那细煤渣铺就的煤道上行走着,一边随意聊起来。周正泉说:“舒老板你吩咐的事,我周某人可不敢有丝毫怠慢,你可以问瞿所长。”舒建军点着头说:“我知道,我知道,要不是乡里支持,我早就停产了。”

    煤窑都在地底下,煤区并不大,不一会儿就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周正泉就提议道:“听说舒老板的办公室很有气派,是不是让我们也长长见识?”舒建军说:“哪里哪里,不过有椅子桌子而已,老同学到时可不要见笑哟。”

    转到窑区后面一栋不大的两层楼的办公楼前,抬头一瞧,只见门边挂着黄龙煤业开发有限公司的烫金大牌子。从办公楼的外表看,也就是一般的水泥房子,可走进二楼舒建军的办公室,周正泉就不由得在心里暗暗感叹起来。这里不但有高级老板桌、红木大沙发、进口的大彩电、大冰箱、大空调,还有两大壁柜的古玩珍宝,把个周正泉看得眼花缭乱,不免自叹不如,自己一个九品乡党委书记,天天只顾上蹿下跳,一个办公室别说装修什么的,连两把像样的椅子都没有。这也就别提了,还要担惊受怕的,生怕哪里出了娄子,吃不了兜着走。与姓舒的一比,这乡党委书记简直就不是人干的。

    周正泉说:“舒老板,我只要有福气在你这豪华气派的办公室里待上半天,这辈子也就满足了。”舒建军说:“老同学您就别取笑我了,我一个掏煤的,无职无权,哪像您当大书记的,管着一方水土,呼风唤雨,任您叱咤,要多威风有多威风。”周正泉说:“哪有你说的这么神?我这个书记是曹操碗里的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不过周正泉转而又想,舒建军说的也有道理,在龙溪地盘上,他周正泉也算是至高无上了。这么一想,心里这才好受了些。

    接下去免不了又是进馆子喝酒那一套。周正泉因为那天陪罗主任喝酒,胃病还没恢复,只象征性地喝了几口。他虽然只位列九品,但在龙溪地界,他的官封了顶了,所以舒建军和肖嫣然是不好勉强的,他俩要敬周正泉的酒,全由瞿宏德代劳。推杯换盏的当儿,周正泉趁机把这次上山的主要目的跟舒建军说了说。舒建军说:“您老同学开了口,自然没得说的。我在龙溪的地盘上开窑,需要木材什么的,自然就地取材,收购龙溪的。”

    走出酒馆,太阳已经偏西,周正泉和瞿宏德准备上车,舒建军不肯放他们走,一定要请他们到新开张的歌厅去唱几曲。两人拗不过,只得客随主便。进了歌厅后,舒建军另外还请了两位小姐,也不知是窑工还是外地来的坐台妹。开始是唱歌,周正泉唱道:“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来到深山,要消灭反动派……”唱完,大家拍手。肖嫣然笑道:“周书记要到我们深山里来消灭反动派,我们没意见,我只提醒您要小心,我们这里的反动派都是女的,看您消灭得了多少。”大家就笑,笑得很暧昧。

    唱了一阵,肖嫣然就用眼色示意小姐,要她们请客人到厅里面的小舞池去跳舞。一位大概才16岁的小姐就上来拉周正泉的手。周正泉忸怩了一下,就跟小姐进了小舞池。舞池里本来就只有一只暗红色的小灯,两人一进去,小姐就把门帘拉上了,里面差不多就成了洗相片的暗房。周正泉说:“这么暗,小姐不怕我踩你的脚?”小姐笑笑说:“老板真会说笑。”说着就一头栽进周正泉的怀里。

    先后跟两位小姐在舞池里跳了几曲,肖嫣然走了过来,要跟周正泉跳。肖嫣然跟小姐不同,不是一上场就往他身上贴,而是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肖嫣然说:“周书记跟年轻小姐缠在一起,把我姓肖的忘到了脑后。”周正泉说:“哪里哪里,我是不会跳舞,怕影响你的情绪。”肖嫣然说:“见了您周书记,我的情绪就激动得很,哪里还会受影响?”周正泉说:“你有舒老板这样的护花使者护着,还会为我周某人激动?”肖嫣然说:“您别看我天天跟舒老板在一起,那只不过是工作关系而已。”

    说着话,肖嫣然那翘翘的软胸就有意无意地在周正泉胸前蹭了一下,蹭得周正泉全身发软。周正泉暗想:还是肖嫣然这样的女人有味儿,不像那两个年轻小姐,一上场就黏住你,反而没了意思。见周正泉不吱声,肖嫣然就问:“周书记在想什么?”周正泉说:“我什么也没想,只在心里暗暗佩服舒老板。”肖嫣然说:“他有什么值得佩服的?”周正泉说:“不是说不爱江山爱美人吗?他有你这样的美人在侧,竟然还能把他的煤窑弄得这么热火朝天,换了我恐怕鱼和熊掌就无法兼顾了,你说我还能不佩服他?”

    “周书记的话听着就是让人舒服。”肖嫣然说,“看来您很善于讨女人的欢心,晓得绕着圈子夸女人。”周正泉说:“哪里,我做得还很不够,离党和人民的要求还相差很远嘛。”说得肖然嫣扑哧笑了。

    又跳了两曲,肖嫣然忽然说:“上次我跟您说蒋家三兄弟是我的表兄,其实我是骗你的。”周正泉说:“你为什么要骗我?”肖嫣然说:“那天我们到你那里去,并不仅仅要您打招呼缓税,主要还是蒋家三兄弟的事。”周正泉说:“还有这样的事?蒋家三兄弟的事还把舒老板惊动了?舒老板跟他们也有关系?”肖嫣然说:“不仅舒老板跟他们有关系,县里的李旭东李副书记跟他们也有关系哩。”

    周正泉感到很惊讶,不自觉地停下了脚下的步子,望着幽暗中的肖嫣然说:“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呢?”

    在往回赶的路上,周正泉耳畔一直响着肖嫣然关于李旭东跟蒋家三兄弟有关系的话,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蒋家三兄弟会如此嚣张了。蒋家三兄弟不过是乡下的土农民,他们又是怎样跟李旭东搭上的呢?周正泉心想,我才不管你三兄弟的后台是谁呢,现在正好趁李旭东的招呼还没打下来,我先摸一摸你们的老虎屁股再说。

    回到乡里,周正泉到税务所等几个部门问了一下税法宣传的准备工作,觉得有几分倦怠,就回屋睡下了。却一时睡不着,好像胃里有点不适。今天并没喝什么酒,也许是在山上受了点风寒。想到山上,周正泉脑海里一会儿是肖嫣然关于蒋家三兄弟与李旭东的话题,一会儿是歌厅里那晃荡的音乐和那几个女人的影子。

    周正泉想,那两个小尤物拱进你怀里时,好像跟你贴心贴肝的,让你飘飘然如坠五里云雾,一不小心还以为是自己那么逗人喜欢,细思量就知道绝对不是你周正泉身上有什么磁性,而是舒建军的台费和小费在作祟。倒是肖嫣然跟你若即若离的,不经意地晃着她那显山露水的Rx房,偶尔在你胸前撩一下,就宛若液化气燃具上的点火器,如果你的气阀关不严的话,那是要着火的。

    这么胡思乱想着,周正泉就忘了胃里的不适,只是睡意更加少了。他恨恨地咒自己,真没出息,一接触女人就神经错乱。咒也不管用,他还是睡不着,干脆披衣下床,到外面呼吸几口新鲜空气。

    深秋的夜晚,万籁俱寂。不少职工屋里还亮着灯光,操场上偶尔有人从灯影里走过,响起踢踏的足音。远处的村庄笼罩着薄薄的月色,明灭的灯火有如天边的点点星光,深邃而神秘。多好的夜色呀!周正泉心头不禁生出几分感慨,心想如果不是俗事缠身,有份好心情欣赏这良辰美景,该多有意思?倘若辞了这份差事,做一介草民,也许并不是什么坏事吧。

    想到此处,周正泉自觉好笑起来。做这么个小小的书记,级别是低了点,烦心的时候多,可究竟领导着全乡5万多号老百姓,供自己使唤的干部、职工也有100多人,抖起威风来还是有地方可抖的。何况只要在这位置上待着,不出什么差错,某一天时来运转,往上荣升的机会也不能完全排除。县委常委和县政府的副县长里头,就有好几位是从乡党委书记的位置上上去的。这倒不是说乡里的书记都会进步,像夏存志那样到县里掌管一个实权部门的也不多,能混个县人大、政协下面的委里的主任,算是进了城,最不行的也就在乡里正科级到底了。不过周正泉并不担心自己会是最差的结局,他年轻有文凭不说,还在县政府做过几年秘书,跟县里的头头不陌生。他觉得不能就此死了这条心,人活着总是要有一点盼头的,哪怕盼的是海市蜃楼。不然自己这么起早贪黑地奔波,哪里来的动力?

    周正泉就这么想通了。想通了人也轻松了许多。

    周正泉天宽地阔地打一个哈欠,伸伸懒腰,正转身准备回屋,楼下忽然有人叫了一声周书记。是一个软软的、熟悉而久违的女人的声音。

    原来是曾冬玉站在楼梯下面。周正泉心头就莫名地动了一下,说:“曾医生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曾冬玉说:“下午回来的。”说着曾冬玉就上到了楼上。周正泉开她的玩笑说:“久别胜新婚,毛乡长舍得放你出来?”曾冬玉说:“他有什么舍不得?现在还在外面打牌,想找他说句话都说不上。”周正泉说:“明天我批评他。”

    说了一阵话,周正泉才意识到还站在走廊上,就邀曾冬玉进屋坐坐。曾冬玉说:“不了,您也该歇歇啦。”她把手上一件东西递过来,说:“这是给您的。”周正泉这才发现,她手上并没空着。他伸了手接过来,笑着说道:“不是牛皮糖吧?”曾冬玉说:“您想吃牛皮糖,下次给您买,这次是两盒新出产的胃药。”

    周正泉把药放在手上掂掂,就着窗里透出来的灯光,瞧了瞧药盒上面的胃泰两个字,说:“你怎么想起给我买胃药?我又没胃病。”曾冬玉说:“别嘴硬了,一起在乡政府待了那么多年,您胃有毛病,我还能不知道?我单位有一个胃穿孔病人,吃了不知多少药了,效果总是不理想,不久前出了这种胃泰,吃了几盒,病就好多了,所以给您带两盒回来试试。”

    周正泉的胃病是到乡里来之后吃饭没规律,又经常有应酬,喝酒没个节制才造成的,连他老婆都不知道,竟然被曾冬玉放在了心上。周正泉就说:“曾医生,真不知如何感谢你才好。”曾冬玉说:“您谢我什么?我都还没感谢您呢。”

    曾冬玉走后,周正泉就按说明吃了几颗,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药物的作用,顿时感觉好多了。感觉一好,睡眠就格外香。

    他好久都没睡得这么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