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恋爱是从讨论保尔同冬尼娅、丽达的爱情开始的。维娜虽然早看过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却并不敷衍,认真地重读了一次。也许就因为是重读,她便能提出很多问题,同他切磋。他们谈得最多的自然是书中的爱情。干活从早忙到黑,没多少时间看书。书便看得很慢。当维娜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读到大约三分之二的时候,她同郑秋轮的初恋也炼成了。也是一个黄昏,在他们最初不期而遇的湖边,两人拥抱在一起了。却不再是夏季,已到了秋天。芦苇黄了,开着雪一样的花。芦苇正被收割着,留下漫漫无边的荒凉。没了芦苇的北湖,澄明清寒,同天空一样深邃。那个黄昏,维娜知道郑秋轮十九岁,比她大三岁。
他们俩一直拥抱着,呆到深夜。湖面上有种不知名的鸟,总在凄凄切切地叫着,来回翻飞。多年过去了,只要想起来,那让人落泪的惨厉的鸟叫声就会响起在她耳边。人若是被命运捉弄得无所适从了,就会迷信起来的。后来她就总想,那鸟的叫声,其实早就向他们兆示了什么,只是他们自己懵然不觉。
农场的劳动越来越枯燥难耐,知青们老盼着下雨。只要不是太忙,下雨就可以歇工。有天正好下雨,农场放了假。郑秋轮约维娜去阅览室,看看书报。郑秋轮看着《参考消息》,突然将报纸一丢,轻声说:“屁话!”
维娜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望着他,不好追问。出来以后,她问:“你为什么生气?”
郑秋轮说:“《参考消息》上有篇文章,题目叫《苏修在商品化道路上迅跑》,批判苏联到处充斥着商品气息,复辟资本主义。苏联是否复辟资本主义,我不敢妄言。但是,否认商品的存在,显然没有道理。抹煞商品,就会窒息经济。经济是有生命的有机体,需有血液循环才能活起来。商品交换,就是经济的血液循环。他们既然标榜是辩证唯物主义,就得按唯物论的观点看问题。商品是客观存在,并不是将商品换种说法,叫做产品,商品就消灭了。这不是掩耳盗铃吗?”
维娜有些听不懂,岔开话说:“我们不说这些好吗?出去走走吧。”
他们出了农场大院,往湖边走。路泥泞不堪,没走几步,套鞋就沾满了泥。泥很黏,粘在鞋上摔不掉,脚就越来越重。郑秋轮就说:“打赤脚吧。”
维娜只好学着郑秋轮,脱了鞋子,说:“好不容易有个穿鞋的日子,却没个好路走。”
雨慢慢小了,风却很大。丝丝秋雨吹在脸上,冷嗖嗖的。两人提着鞋子,披着塑料布雨衣,手牵着手,低头前行。稍不留神,就会摔倒。郑秋轮说:“维娜,路不好走,又怕过会儿雨大了。我带你去蔡婆婆家坐坐。”
“蔡婆婆?”维娜问。
“哦,你不认识吧?就在那里。”郑秋轮指着湖边一处茅屋,“蔡婆婆是个孤老婆婆,眼睛看不见。我常去她那里坐坐,同她说说话。”
维娜觉得有意思,问:“你还有这个性子?有兴趣陪瞎子老婆婆说话?”
郑秋轮说:“蔡婆婆像个神仙。她老人家眼睛不看见,北湖平原上的事却没有不知道的。谁往她家门口一站,不用你开口,她就知道是谁来了。”
说着就到了蔡婆婆茅屋外面。郑秋轮说:“我们洗洗脚吧,蔡婆婆可爱干净啦。”
“是小郑吗?”
两人回头一看,见蔡婆婆已扶着门框,站在门口了。
“蔡婆婆,我们今天不出工,来看看你老人家。”郑秋轮说。
蔡婆婆问:“还有个妹子是谁?”
维娜大吃一惊,望着郑秋轮。她刚才一句话没有说,蔡婆婆怎么知道来了个妹子呢?郑秋轮说:“我们场里的,叫维娜。”
“维娜?那就是新来的?长得很漂亮吧?”蔡婆婆说。
郑秋轮说:“她是我们农场最漂亮的妹子。”
维娜头一次听郑秋轮讲她漂亮,脸羞得绯红。蔡婆婆说:“那好,小郑是农场最好的小伙子。”这话是说给维娜听的,她便不好意思了。
进屋坐下,维娜抬眼看看,更不相信蔡婆婆真是个瞎子了。茅屋搭得很精致,就只有里外两间。外面一间是厨房,泥土灶台光溜溜的。里面是卧房,一张破床,床上的蚊帐旧成了茶色,补丁却方方正正。地面是石灰和着黄土筑紧的,也是平整而干净。几张小矮凳,整齐地摆在四壁。蔡婆婆摸索着要去搬凳子,郑秋轮忙说:“你老坐着,我自己来吧。”
“妹子,小郑是个好人。你们农场的年轻人,尽到院子里去偷鸡摸鸭,就他好,从来没做过这事。乡里人喂几只鸡,养几只鸭,好不容易啊。”蔡婆婆说。
听蔡婆婆夸着,郑秋轮只是笑笑,维娜却更是不好意思了。郑秋轮说:“蔡婆婆,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你就说啊。”
“我没什么事啊。一个人过日子,我吃饭,全家饱。你们生活怎么样?肚子里没油水,就去湖里钓鱼嘛。”蔡婆婆说。
郑秋轮说:“不敢啊。你们大队的民兵划着船巡逻,抓住了就会挨批斗。”
“湖里那么多鱼,就怕你钓几条上来?那些偷鸡摸鸭的,我叫他们去钓鱼吗?你去钓吧,到我灶上来煮。”蔡婆婆说着,眼睛向着门外。门外不远处是烟雨濛濛的北湖,正风高浪激。
郑秋轮说:“好吧,哪天我钓了鱼,就借您老锅子煮。”
维娜突然打了个寒颤。郑秋轮问:“你冷吗?”
维娜说:“不冷。”
蔡婆婆说:“这天气,坐着不动,是有些冷啊。妹子,别冻着了。不嫌脏,我有破衣烂衫,拿件披着吧。”
维娜说:“不用了,蔡婆婆。我俩坐坐,就回去了。”
“不陪我说说话?”雨忽然大起来,蔡婆婆笑了,“你看,老天爷留你们了。”
雨越来越大。雨帘封住了门,望不见门外的原野。茅屋里暗黑如夜。狂风裹挟着暴雨,在茫茫荒原上怒号。蔡婆婆在絮絮叨叨,说着些人和事。郑秋轮揽过维娜,抱在怀里。维娜有些不好意思,好像蔡婆婆什么都看在眼里似的。
“旧社会,哪有这么多的贼?”蔡婆婆说,“远近几十里,就一两个贼,人人都认得他们。村里谁做了贼,被抓住了,就关进祠堂。祠堂里有个木架子,就把你放在架子上绑着,屁股露在外面。旁边放根棍子,谁见了都要往你屁股上打三棍子。这叫整家法。”
郑秋轮紧紧抱着维娜,同蔡婆婆答腔:“是吗?”
蔡婆婆说:“如今这些偷的抢的,都是解放时杀掉的那些土匪投的胎。掐手指算算吧,他们转世成人了,正好是你们这个年龄啊。报应。”
维娜笑笑,说:“蔡婆婆,你说的都是反动话啊。”
蔡婆婆说:“我怕什么?”
维娜仍是冷,往郑秋轮怀里使劲儿钻。忽听得蔡婆婆笑了笑,维娜忙推开郑秋轮,坐了起来。蔡婆婆说:“我是你们这个年纪,早做娘了。”
维娜问:“蔡婆婆生过孩子?”
“生过三个,都是哄娘儿,早早的就离开我了。”蔡婆婆叹道,“我那死鬼,放排去常德,好上个常德府的婊子,就不管我们娘儿几个了。”
郑秋轮舞了下手,叫维娜别乱说话。雨还没有歇下来的意思,风越刮越大,雨水卷进门来。蔡婆婆说:“龙王老儿发脾气了。”她说着就起身去关了门。屋里就同夜里一样黑了。却感觉蔡婆婆在不停地走来走去,收拾着屋子。她是没有白天和黑夜的。
蔡婆婆说:“就在我这里吃中饭吧。我去睡会儿,起来再给你们做饭吃。”
郑秋轮说:“不了,不了。我们坐会儿,雨停就回去。”
蔡婆婆说声莫客气,就没有声音了。坐在茅屋里听雨,没有暴烈的雨声,却听得更真切。雨打枯草的声音,雨打树叶的声音,雨打泥土的声音,风卷狂雨的声音,都和在了一起。细细一听,似乎还可听见秋虫在雨中吱吱而鸣。
郑秋轮伏在维娜耳边,轻轻地说:“维娜,你在听雨吗?”
“在听。我想哭。”维娜说。
郑秋轮便摸摸维娜的脸,把她搂得更紧。他的手慢慢感觉到了湿润,维娜真的哭了起来。郑秋轮用手揩着她的眼泪,他的心里也软软的。维娜在他怀里扭动起来,胸脯紧紧贴着他。那个令他惶惑不安的地方,他总是不敢伸手触及。
蔡婆婆已呼呼睡去。
收完芦苇的原野上,离离漫漫的野艾蒿白了,像服着丧。维娜总有些不知从哪里来的怪念。比方说艾蒿,端午时人们拿它挂在门上,说是可以避邪。可她总把艾蒿当作不祥之物,它让原野更显荒凉,让秋风更显萧瑟。维娜想像艾蒿总是长在坟地里的,想着就有些怕人。
在这片荒原上,她和郑秋轮常常从黄昏徘徊到深夜。秋越来越深了,湖却越来越瘦。通往湖边的路越来越远。维娜初次遇见郑秋轮的地方,夏天本是湖面,如今早已是干涸的黑土,龟裂着,像无数呐喊的嘴、怒张的眼。夜空寒星寥落。
有天下午,农场闲工。郑秋轮背着书包,跑到维娜宿舍外面,喊道:“维娜,出去玩吗?”
出来的却是戴倩,笑咪咪的,说:“郑秋轮,进来坐坐吧。”
郑秋轮说:“我不进来了。维娜呢?”
戴倩说:“不知她发什么毛病,清早就出去了,同谁也不说话。”
听得里面有人在说:“戴倩,你操什么心?又不是找你的。”
戴倩便红了脸,转身往房里去了。
郑秋轮独自往农场外的荒原走去。他心里着急,不知维娜怎么了。他想维娜不会去哪里,只会去湖边。他边走边四处张望。原野没有多少起伏,极目望去可达天际。他往平时两人常去的湖边走,果然见维娜坐在那里。
“维娜,我到你寝室找你哩。”郑秋轮跑了过去。
维娜回头望着他,却不说话。郑秋轮问:“你怎么了?”
维娜说:“我收到了爸爸的信。”
“家里有事?”
“没有。”
郑秋轮说:“那就该高兴啊。我爸爸是不给我写信的。”
维娜说:“我爸爸自己最苦,却老是写信哄我。每次收到他的信,我就难受。”
“你从来还没有同我谈过你爸爸哩。你爸爸他……怎么样?”郑秋轮试探道。
维娜说:“我爸爸是荆都大学的历史系教授,早就离开了讲台,下放到荆都南边的一个林场,在那里做伐木工。那个林场在猛牛县境内。我爸爸不是个普通教授,他是明史专家,很有名的。”
“是吗?我就敬重有学问的人。”郑秋轮说。
维娜叹道:“我爸爸吃亏就吃在他的学问上。他的研究有自己的理论框架,又只认死理,就遭殃了。爸爸每次来信,都嘱咐我要好好劳动,立志扎根农村。其实我心里清楚,他只希望我早日回城去。”
郑秋轮也不禁叹息起来,说:“谁都盼着早些回去。那天在蔡婆婆家,暴雨封门,漆黑如夜。你哭了起来。我没有问你为什么哭,却知道你哭什么。我心里也有些灰,几乎绝望。被大雨困在那样一个茅屋里,想想自己的前途,什么都看不到。”
维娜低声说:“是啊,都看不到前途。我们全家人最大的愿望,就是爸爸能够回大学去教书。爸爸是家里的顶梁柱啊。我姐姐已从下放的农村回城了,在汽车发动机厂做车工。爸爸妈妈就我和姐姐两个孩子。妈妈也在爸爸那个大学,在图书馆做管理员。我妈妈本是学英语的,却从来没有用上过。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教我英语。你别说我吹牛,我的英语水平比我的中学老师好。我妈妈是个读书很多,却从来就没有自己见解的人,日子过得诚惶诚恐,谨小慎微。也好在妈妈是这个性格,小心翼翼护着这个家。不然,只怕连个家都没有了。”
“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郑秋轮嘿嘿一笑,拍拍维娜的脸蛋,“真的,你今后教教我的英语,好吗?”
维娜说:“这年头还学什么英语?没用。”
郑秋轮说:“会有用的。我说你也不要把英语荒了。”
“好吧,我听你的。唉,我爸爸就是肚子里的墨水太多了,才挨整。”维娜说着就叹息起来。
郑秋轮笑笑说:“好了,我们不谈这些了。走,我俩去湖里偷鱼去。”
维娜问:“怎么个偷法?抓住了可不得了的啊。”
郑秋轮狡黠地笑道:“没事的,你跟我走吧。”
两人在湖边若无其事地散步,到了个僻静处,郑秋轮从书包里掏出个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个寸把长的木棍子,缠着丝线。原来郑秋轮早准备了个鱼钓,只是不用钓竿。“湖里多的是鱼,瞎子都钓得着。我们不着急,只要钓上一条,就够吃了。”郑秋轮说罢,随便在地上捡了根棍子,在地里刨了几下,就刨出几条大蚯蚓。他将蚯蚓往鱼钩上挂好,抛进水里。然后掏出本书来看,嘱咐维娜看着浮标。
“看的是什么书?”维娜拿过郑秋轮手里的书看了看,见是恩格斯的《费尔巴哈或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她见郑秋轮老读这种书,便以为他好了不起的。维娜从小就有机会读很多书,可她读书单一,只喜欢看文学书籍。她是个被文学蛊惑得满脑子幻想的女孩子。她崇拜英雄,总梦想自己的命运同英雄联在一起。她愿意听从英雄的召唤,为英雄奉献一切,哪怕为他献身。她甚至经常萌生一种很疯狂的想法,就是自己亲手掩埋心爱的英雄的遗体,然后一扭头,迎着凄风苦雨,走向遥远的他乡。
郑秋轮读小说只是偶尔消遣,他最热衷的是钻研政治和经济理论。马克思的《哲学手稿》、梅林的《马克思传》、列宁的《国家与革命》,他都找来看。可是好书并不多,大多是郑秋轮不以为然的钦定调子。他说自己是正书反看,又说自己是从书的字缝里面看。每看完一本书,他都会在维娜面前滔滔不绝地说上好几天,批驳书中的观点。他也并不显得慷慨激昂,只是不温不火地说道理。维娜听着头头是道,却似懂非懂。也有些东西郑秋轮虽不赞同,却找不出理由去驳斥,他为此深深地苦恼。
维娜懒懒地靠在郑秋轮地怀里,眼睛一眨不眨望着浮标。郑秋轮就是她心目中的英雄。英雄却整个儿钻进书里去了,只有温热的呼吸匀和地吹在维娜的脸上。突然,维娜抬手碰碰郑秋轮,说:“动了,动了。”
郑秋轮半天才反映过来,问:“什么?”
再望望浮标,又一动不动了。维娜嗔怪道:“才动了的。”
郑秋轮说:“这会儿不动了,说明还是没有鱼。不信你扯上来看看吧。”
扯上来一看,钓钩竟然空了。维娜说:“我说有鱼嘛。”
郑秋轮笑道:“好狡猾的一条鱼。没事的,我们有的是时间。”
郑秋轮上好鱼饵,又埋头看书去了。维娜就说:“再有鱼上钩,我就自作主张,不同你说了。”
郑秋轮摸着维娜的脸,说:“好吧,你就拉钓吧。”
没过多久,维娜猛地站了起来,将手中的丝线用力一绷,轻声说:“快快,钓着了。”
郑秋轮忙放下书,接过维娜手中的丝线,低声说:“你蹲下来吧,我们可是在偷鱼啊。”
维娜慌忙地往四周看看,蹲下来说:“没人。”
郑秋轮慢慢地收着丝线,说:“这条鱼很大,不能用力拉,得试着往回拖。你看着人吧,等我慢慢来。”
维娜又站了起来,四处张望。郑秋轮笑了,说:“你这样不行,鬼鬼祟祟的样子。你不能搞地下工作啊。”
维娜问:“那你说怎样?”
郑秋轮说:“你拿着我的书吧。你站着,装着看书的样子,眼睛往远处望。”
维娜就拿着书,装模作样的看起来。郑秋轮又说:“你不能老朝一个方向,还得注意其他方向。自然些,对对,就这样。”
维娜笑了起来,说:“地下工作可是革命战争年代的事啊。”
“现在也实用。”郑秋轮笑道,“行了行了,鱼快到手了。我的天,这么大条鱼,只怕有十来斤啊。”
维娜蹲了下来,兴奋得脸飞红云。鱼在地上跳得老高,泥土四溅。郑秋轮说:“是条青鱼。这么大的青鱼,可难得啊。青草鲤鲢,青鱼是北湖最好的鱼。”
维娜抹抹脸上的泥,说:“我分不清什么是什么鱼。”
郑秋轮说:“你看,青鱼的头小,身子长而圆,铁灰色的,泛着蓝光。它吃小鱼和螺蛳,凶猛得很。你看,它都长了牙齿,像猪牙一样。它一般都在深水里,今天能钓到真是运气。你快找根艾蒿秆子,我把它串起来。”
艾蒿长得结实,维娜半天才拨出一根。她突然发现远处有船开过来,慌了,轻声说:“那是水上巡逻的民兵吧?”
郑秋轮抡起拳头,朝鱼头狠狠砸去。鱼便不再动弹了。他飞快地将鱼串起来,说:“别慌。我们慢慢走过后面那个土包,然后就跑,径直往蔡婆婆家跑。”
郑秋轮提着鱼,维娜背着书包,两人若无其事地走着。身后的土包挡住湖面了,两人就跑了起来。维娜跑了几步,就笑个不止。她一笑,就跑不快了。郑秋轮回头望她,又急又觉得好玩。维娜笑得蹲了下来,喘着说:“秋轮你别管我,你跑吧。”
郑秋轮问:“你怎么了?笑什么?”
维娜笑着,苦了脸,说:“你跑吧。”
郑秋轮跑了一阵,见有个茂盛的艾蒿丛,就把鱼往里面一丢,又跑回维娜身边。维娜还蹲在那里笑个不停,脸上红扑扑的,渗着汗珠。忽见不远处的土包上站着几个人,像是刚才船上的民兵。维娜立即就不笑了,轻声说:“一定是发现我们偷鱼了。”
郑秋轮说:“莫慌。他们就是过来搜,也搜不到的。你看书吧。”
土包上那几个人,站在那里,四处张望一会儿,往回走了。维娜说:“我们走吧。”
郑秋轮说:“等等吧,怕他们杀回马枪。”
果然,没隔几分钟,就有人探头探脑从土包上站了起来。维娜说:“秋轮你真狡猾。”
郑秋轮笑道:“不,是机智。”
两人再坐了会儿,看来没事了,才起身往回走。郑秋轮从艾蒿丛里取出鱼来提着,见鱼还在活蹦乱跳的。“这鱼真厉害,刚才只是把它打晕了。”郑秋轮说。
“蔡婆婆。”郑秋轮叫道。
没人答应。维娜也叫了声,还是没人答应。门是敞着的,两人就进去了。郑秋轮说:“没事的,我们只管自己动手就行了。蔡婆婆出门,从不关门的。要是天气好,她就会到村里去走走,随便走到哪里,人家都会喊她吃饭。老人家,人缘好。”
两人将青鱼洗干净了,放在木盆里养着。郑秋轮说:“休息会儿,看蔡婆婆回来不。猪吃叫,鱼吃跳,煮的时候再杀鱼。”
“你好像什么都懂。”维娜望着郑秋轮,笑得眼珠子水汪汪的。
郑秋轮又问道:“你那会儿笑什么?幸好不是革命战争年代。”
维娜红了脸,说:“我不告诉你。”
郑秋轮偏想知道,说:“我就要你说。笑什么?你快告诉我。”
维娜低着头,说:“我不想告诉你。”
郑秋轮抓住维娜的肩头,说:“真的,你告诉我吧,你笑什么?”
维娜头埋得更低了,手指指胸脯说:“跑起来,我这里抖得好痛。”
郑秋轮双手颤了一下,就把维娜搂进怀里。维娜轻声说:“亲我吧。”郑秋轮咬着维娜的嘴唇,使劲吮了起来。维娜的手又烫又发颤,抓着郑秋轮的手,往自己胸脯上引。她喘着气,说:“亲我这里吧。”郑秋轮吃了一惊,抬头望着维娜。维娜双眼闭着,额上满是细细的汗珠儿。他的手慢慢伸进维娜怀里,轻轻揉着捏着。“亲吧,亲吧。”维娜呻吟着。郑秋轮将头深深埋进维娜的怀里,拱着磨着。维娜哼着哈着,就将衣扣儿解开了。郑秋轮衔着圆润的乳头,感觉北湖的滔天巨浪汹涌而来。
两人抱着亲着,大汗淋漓,唇焦口躁。维娜叫着:“水,水,我喉咙着火了。”
郑秋轮放下维娜,找了个饭碗,舀了碗水来。维娜已扣好了衣服,坐在那里理着头发。她不敢抬头望他,低头接过水,咕咙咕咙喝了下去。郑秋轮手足无措,抓耳挠腮的。
“鱼怎么做?”维娜低声问。
郑秋轮说:“我也不会做菜。随便做吧,煮熟就行了。屋外有紫苏,我们去扯点来。”
茅屋外长满了野紫苏,紫红色的,叶子又肉又嫩。扯着闻闻,香得人眼泪都要流出来了。维娜喜欢闻紫苏的香味,扯了很多。郑秋轮说:“够了够了,只是佐料,哪要那么多?”
青鱼猛得很,开了膛,身子还在蹦着。郑秋轮和维娜都是没做过家务活的,斫好的鱼,大一砣,小一砣。两人都笑了。郑秋轮说:“管它哩,熟了就行。”
清水煮鱼,一会儿就熟了。满满一大锅。放了些盐和紫苏,尝了尝,鲜美得很。也没有做饭,两人就光吃鱼。
维娜说:“我长到快十七岁了,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鱼。”
郑秋轮却有些可惜,说:“好好的鱼,让我俩厨艺糟蹋了。”
维娜说:“你不懂。今天不光是鱼好啊。”
郑秋轮就憨憨地笑了。鱼太大了,十个人都吃不完。天慢慢黑下来了,蔡婆婆却还没有回来。郑秋轮忽然想起他的那些朋友了,说:“维娜,我们给蔡婆婆留些,剩下的带给李龙他们吃去。我们也好些天不去他们那里玩了。”
维娜听了很高兴,说:“好啊,我们马上去吧。”
环北湖有好几个知青农场,还连着外省的知青农场。郑秋轮经常带着维娜到各个农场去转,那里有他的朋友,都是些和他同类型的人。有时甚至外省的知青农场也有朋友请他过去玩。他有一辆破旧自行车,骑着哐当哐当响,老远就能听见。每次都是匆匆吃过晚饭,郑秋轮用自行车驮着维娜,吱吱嘎嘎往别的农场去。朋友们见面也不怎么寒喧,也不开玩笑,总一本正经地讨论天下大事。这些朋友并不多,每处三四个、五六个。他们很少坐在宿舍里,多是沿着北湖瞎走。夜黑风高,湖水啪啪作响。
郑秋轮那些朋友,维娜最喜欢的是梦泽农场的李龙。他个子也高,长得白白的,口才很好。却非常害羞,见了维娜就脸红。李龙同郑秋轮也最谈得来。梦泽农场离北湖农场最近,郑秋轮常带着维娜去那里玩。有时聊得太晚了,或是天气太恶劣了,郑秋轮就去李龙那里搭铺,维娜就被李龙送到女宿舍去睡。他们也只能稍微睡睡,天刚毛毛亮,就得起来赶路。他们不敢误了第二天的工。
郑秋轮让维娜在蔡婆婆家等着,他回宿舍骑来单车,带了个提桶来。给蔡婆婆留了一大碗鱼,还剩下大半提桶。两人刚要出门,听得蔡婆婆在门外喊道:“小郑吗?”
郑秋轮忙说:“蔡婆婆,你真是活神仙啊。”
蔡婆婆笑道:“我老远就闻到紫苏香了。不是小郑,哪个到我这里来煮鱼吃?”
维娜说:“我们给您老留了一大碗。是青鱼哩。”
“青鱼?真有福气。青鱼是鱼怪哩。”蔡婆婆说。
郑秋轮说:“鱼用大碗盛着,放在锅里。我们走了。”
出了门,维娜问:“蔡婆婆说青鱼是鱼怪,什么意思?”
郑秋轮说:“这里渔民把青鱼说得很神秘。他们说的鱼怪,大概就是说精灵、幽灵吧。青鱼很狡猾,很难钓得着,又生活在深水里,他们就觉得怪吧。北湖流传着很多关于青鱼的故事。”
维娜说:“蔡婆婆真像神仙,精得很。”
郑秋轮说:“眼瞎的人,耳朵和鼻子都格外灵。”
路坑坑洼洼的,单车更加响得厉害。维娜一手搂着郑秋轮的腰,一手扶着提桶。只一会儿,手就酸痛了。便不停地下车换手。
郑秋轮大声喊道:“你说教我英语,就开始吧。”
“怎么个教法?”维娜问。
郑秋轮笑道:“随便说吧。请维老师放心,我的英语不是太差,只是口语不行。”
两人就用英语会话,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快活死了。郑秋轮发音不太准,维娜老笑话他。郑秋轮说:“你笑什么?我可是虚心求教啊。”
赶到梦泽农场,维娜早汗透了衣服。维娜在外面等着,郑秋轮独自进农场去叫人。没几分钟,李龙他们就来了。共四五个人,各自都拿着碗筷。还提了瓶酒来。
朋友们席地而坐,喝酒,吃鱼,大声说笑。他们都夸维娜鱼煮得好,太好吃了。维娜就笑,也不多说。鱼早凉了,好在不是冬天。郑秋轮不再吃了,就着李龙的碗喝了几口酒。大家狼吞虎咽,半提桶鱼,吃了个精光。
“秋轮,听说最近破获了个反革命组织,叫梅花党。你听说了吗?”李龙问。
郑秋轮摇头道:“没听说。”
李龙说:“我们这里传得很怕人,说是梅花党已经发展到几万人了,每个党员的脚掌上都烙了梅花印。听说别的农场上面来了人,将知青集中起来,一个一个检查脚掌。”
郑秋轮说:“这就传得有些玄了。”
知青们很喜欢悄悄传播这些消息,享受着惊险刺激的快感。生活太沉闷了吧。有的人就因为传播这些小道消息倒了霉,轻的挨批斗,重的坐了牢。当然也有人一边享受着谣言的刺激,一边又去打了小报告,就交了好运,甚至发达了。
郑秋轮说:“李龙,我们不要传这些。真真假假,说不清。这是个将告密视为高贵品质的年代,只不过将告密作了修辞上的处理,叫做检举揭发。我们朋友间随便说说,不小心说出去了,让人一检举,就麻烦了。”
李龙不好意思了,说:“秋轮,我听你的。”
郑秋轮说:“谁是革命,谁是反革命,有时候真说不清。我们还是扎扎实实研究些问题吧。”
今晚同往常一样,也是郑秋轮和李龙两人对谈,其他朋友只是插插话。维娜支着听下巴听,像个听话的小学生。秋风掠过北湖平原,吹折了干枯的艾蒿杆子,剥剥的响。湖水的清冷随风而来,带着丝丝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