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与地下

    呼家堡的“新村”分地上和地下两种。

    地上的“新村”,是活人住的。一栋一栋,都有牌号。

    地下呢,是死人住的。一列一列,也有碑号。

    这是呼天成的又一伟大创举。

    “文革”时期,到处都在破“四旧”,破着破着就破到了死人的头上。上头一声令下,让村村都平坟。于是,那些先人们的坟墓都一个一个平掉了,先后种上了庄稼。原来村里呼、刘、王三大姓,有三块很大的墓地,全部平掉后,村人们也就没了上香烧纸的地方。一到清明,媳妇们也就马马虎虎随便找个地方烧一烧,表示一下意思。“文革”以后,风声不那么紧了,看邻村都把先人的坟头又一一竖起来了,呼家堡人也想这样做,却又没人敢,后来呼、刘、王三大姓的老辈人就找了呼天成,说了“祖先”的事情。那时,呼天成正领着村人集中精力建新村呢,顾不上,就说:“这事我记着呢,让我想想。”等地上的新村有了眉目以后,在一天夜里,呼天成忽发奇想,说咱干脆也建一座“地下新村”,让走了的人到阴间也过过这集体生活,省得他们死后寂寞。这话说了,呼、刘、王三姓的老辈人面面相觑,可一时也提不出反对的意见,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地下新村”的阴址,是呼天成亲自带人去选的,选来选去,选在了西岗上。西岗是一块朝阳的荒地,就是不上水。呼天成看了,说这地方好。这个地方,既不占好耕地,阳光又充足,八面采风,是个好地方哇。于是,这事就定下了。

    可是,到了迁坟的时候,又出事情了。首先,呼、刘、王三大姓的意见就很难统一。由于坟已平过多年,好多人竟然连先人的姓名都记不清了。呼、刘、王三姓,是按姓氏排呢,还是按辈分排呢?众说不一。老辈人说,总得有个规矩吧。其他杂姓的人,就更麻烦了……结果,争来争去,谁也不服谁。他们争的时候,呼天成一直不说话。到了最后,人们说,就让天成定吧。于是,又是呼天成定下了一个原则。他说,既是“新村”,就得有“新村”的样子。就按号排吧,各姓按各姓的埋,统一排号,村里统一立碑。

    在西岗上,呼天成让人专门拉了一道砖砌的花墙,栽了几行松柏,又砌了一道大门,还在大门前边搞了两个石狮子,门的上方书四个大字:地下新村。碑呢,是统一用水泥板制的。不管怎么说,先人归位的时候,好歹有个“身份”了。这“身份”对先人们来说,就是一个编号。其实,迁坟时,好多棺木打开以后,里边已经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了。有的只剩下一片布,有的是还剩两块碎了的骨头,有的甚至连骨头也找不到了,只是一些沤坏了的木渣。还有一个最大的难题是,一门一门,一姓一姓的,谁是谁呢?记忆力好的,仅是能记住个大致方位,也弄不十分清楚,你说是你五叔,他说是他六爷,还有的说怕是俺四奶奶吧?……就这么糊糊涂涂地迁过去了。

    结果,迁到“新村”这边的,顶多只能算是先人们的灵魂了。在这里,每个灵魂都成了一个编号,从001开始,接下去是002,003,004……一直排下去了。排着排着又排出事情来了,刘家祖上有一个人,是解放初期被镇压的;王家也有个人,是抗美援朝时牺牲的。于是,王家的人就说,俺土成爷是个烈士!咋能跟刘老茂弄一样呢?刘家人说,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骨头都沤成灰了,还论这论那哩?王家人说,咋能不论呢,烈士啥时候都是烈士。结果,争来争去,还是呼天成一锤定音,说:这样吧,凡镇压的,就不说了;凡烈士,就加个红星,以示有所区别。

    先人归位后,头一年过清明,村里的女人们就一拨一拨地站在“地下新村”里吆喝:“咱爷是多少啊?”

    这边就有人大喉咙喊:“咱爷是175,咱奶是143!”

    那边说:“咋差着码哪?”

    这边说:“咱奶走的早!也不知是不是咱奶,弄混了。就那吧。”

    还有人叫道:“287是咱爹,还是咱娘?!”

    那边就急喊:“三叔,那是咱三叔!”

    后来,呼天成说,咱也别搞封建迷信这一套了。到了清明节,村里集体送两个花圈,悼念悼念,让他们“联欢”吧。于是,也就没人再去送“纸钱”了,就让他们自己“联欢”。

    这样,久而久之,在祭祀先人时,数字的记忆就渐渐地大于了血脉记忆。不知为什么,人们一说到死去的人,就不由得想起了“地下新村”里的碑号,那些数码字立时就在脑海里出现了。一提起来,就是“几几、几几”。

    其结果是,在呼家堡,辈分和姓氏的力量自然就淡了许多。

    可谁也料想不到,死人一旦有了区别,活人就也想“区别”一下。对这件事,反映最强烈的竟然是八圈!

    这年冬天,八圈病了,他病得很重。头两天,还有人见他拄着棍在菜地里挑粪呢,没几天的工夫,人已经下不了床了。论年纪,八圈已算是高寿了,他这人看上去病恹恹的,竟活了八十多岁。因为八圈一辈子没有结婚,算是孤寡老人,他虽一个人住,生活呢,该是由村里管的。八圈一生病,就对人说:“古人云,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找自己去。看这劲儿,我活不了几天了。能不能让我见见天成?”人们就劝他说:“圈爷,有啥你说了,该看病看病。呼伯太忙,你见他干啥?”他说:“我就一个要求,让我见见天成。”可那段时间呼天成太忙,一直没有空儿。于是,八圈就开始“上书”了。他躺在病床上,就接二连三地让人代笔给呼天成写信。每次“上书”,他就瞪着两眼,郑重其事地口述道:尊敬的天成……第二封又改成:敬爱的天成同志……第三封是:最最最敬爱的天成同志,我是快要死的人了……

    就这么一连写了三封,有天晚上,呼天成果然看他来了。看见呼天成的时候,八圈两眼一亮说:“天成啊,你可来了。”

    呼天成走到床前,笑着说:“圈叔,你的信我收到了。咋样啊?让大夫再来给你看看吧?”

    八圈说:“不用看。天成啊,我不中了。有句话,我想给你说说……”

    呼天成说:“圈叔,你也不用那么悲观,人嘛,都有老的时候。有啥话你就说吧。”

    八圈的手抖抖地从被子里伸了出来,他手里拿的是一张纸,他抖着手里的那张纸说:“天成,你看看,我可是平反了呀。县剧团早就给我平反了。这儿有红头文件,正式的。”

    呼天成点了点头,说:“我知道。圈叔,我知道你平反了。有啥事你说吧。”

    八圈喘了口气,说:“我这前半辈子,唱了半辈子的戏;后半辈子,挑了半辈子的粪,也算是给人民作了贡献了……”

    呼天成说:“那是,那是。贡献还不小哪。”

    八圈说:“那我现在算是……‘人民’了吧?”

    呼天成笑着说:“当然是人民了。不是人民你是啥?”

    这时候,八圈的脸微微地红了,那红像姑娘似的,竟带着一丝羞涩。八圈说:“那我有个小小的要求……”

    呼天成说:“圈叔,你也不用吞吞吐吐的,有啥要求你说。”

    八圈小心翼翼地说:“我是快入土的人了。进那‘地下新村’的时候,能不能赐我几个字呢?”

    呼天成说:“啥字?”

    八圈说:“你看,我是个唱戏的,一直唱旦儿,我有艺名……到了那边,我还想,还想给大家唱两口。”

    呼天成笑着说:“那好哇。你说吧,啥字?”

    于是,八圈像孩子似的祈望着呼天成,说:“你看,那碑上,能不能给我书四个字:人民艺人。”

    立时,呼天成不吭声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又笑了。他笑着说:“圈叔,你的要求不低呀。”

    八圈的脸一下子憋得通红,他急急地说:“你看,你看,我是‘人民’吧?你刚才还说我是‘人民’……”

    呼天成说:“圈叔,你是人民不假。我啥时也没说你不是人民。可这‘人民艺人’……这这,我看就算了吧。”

    八圈眼巴巴地说:“天成,你看,我唱了大半辈子戏,这总该是真的吧?”

    呼天成点了点头:“真的。”

    八圈说:“那我算是艺人吧?”

    呼天成说:“艺人,你是艺人。”

    说着,八圈哭了。八圈抖着手里的那张纸,呜咽着重复说“你看,恁都说我是‘人民’,这,我又是个艺人……我都平反了,红霞霞的章盖着,这又不是假的?你都不能赐我四个字……”

    呼天成说:“圈叔,你要别的什么我都能答应……”

    八圈说:“我啥都不要,我就要这四个字……”

    呼天成说:“圈叔,不是我不依你。这四个字太重了,没有先例呀。要是给你书了,别人书不书?这事,只怕得商量商量……”

    八圈迷迷离离地说:“早些年,我红着呢。那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红。到一个村里给人唱戏,人黑压压的,有人躲在台子板下,从缝儿里抠我的脚……走的时候,大闺女小媳妇跟一群,送出十里开外,他们都叫我‘十里香’,还有人叫我‘浪半城’,这都是真的……”

    呼天成背过身去,一声不吭。

    这时,旁边有人提醒他说:“圈爷,你别说了,那是旧社会……”

    八圈仍迷迷糊糊地说:“旧社会我唱戏,新社会我还是唱戏,就是词儿不一样。阳间我能唱,到阴间,我都不能唱戏了?”

    呼天成仍是沉默不语。

    八圈见呼天成不说话,就说:“天成啊,我就要这四个字,恁商量吧。我等着,啥时候商量好了,我啥时候闭眼……”

    呼天成叹了口气,终于说:“那你等着吧。”

    在此后的时间里,八圈就一直等着。他瞪着两只眼,怔怔地望着屋顶,半晌了才出一口气,但只要有人来看他,他就急煎煎地问:“批下来没有?”

    “人民”评议会

    八圈是五天后咽气的。

    在这五天时间里,有一次村里开干部会,呼天成还是把八圈的要求提出来了。他说:“八圈有这个要求,大家议一议吧。”

    村秘书根宝说:“人都死了,要那干啥?”

    有人说:“那是灵魂。报上说了,‘灵魂’是大事!”

    副村长呼国顺说:“叫我看,人死如灯灭,两眼一咯叽,其实是啥也不啥。这人呢……”

    呼二豹说:“鸟!不就是四个字吗?那算个。”

    有人马上打断他:“那是四个字吗?那是荣誉!”

    听人这么一说,呼二豹立即改口说:“就是,圈爷这人,娘娘们们儿的。娘娘腔不说,走路还一扭一扭,指头还老翘着,浪不叽的,没个男人样!听我爷说,他年轻时,是个棉花锤,走一路弹一路,到哪都勾人家女人,好串个小场,嗨,愣是有人喜欢他……”

    羊场场长呼平均说:“依我说,他本就是唱戏的,给他书上也没啥大错。他这一辈子,连个女人也没有。有一回,我还见他偷偷趴厕所墙上,也不知看啥哩?说起来,也老可怜……”

    妇女主任马凤仙抢着说:“你还说哩,他这是流氓!我不同意。八圈的艺名是啥?恁知道不知道八圈的艺名是个啥?是‘浪八圈’!恁听听,恶心不恶心?能算是‘人民艺人’?要是给他书,那谁都能书!俺爹,喂了一辈子牛,书不书?到时候,也给他书上‘人民饲养员’?”

    新任的团支书姜红豆撇了撇嘴,说:“那是四个字吗?哪能光是四个字?!圈爷这人,反动不说,男不男女不女的,他算啥‘人民艺人’?‘人民艺人’是个荣誉称号,多光荣啊!那是一般人能用的?”

    老委员徐三妮囔囔地说:“恁知道八圈过去最拿手的是啥?《十八摸》,还有《小寡妇上坟》,他最拿手的是《十八摸》。解放前,只要他一上台,下头嗷嗷叫!说十八摸、十八摸……净黄色歌曲!”

    马凤仙马上说:“听听,这能是‘人民艺人’?”

    有人小声说:“阳间不管阴间的事。那他,不是要去那边了嘛。他又不在这边,他想唱两句,叫我说,让他唱了呗。他也不是净唱《十八摸》,他还唱过《李天保吊孝》《王金豆借粮》……”

    马凤仙说:“那边咋啦?那边也是‘新村’,都不管了?叫他想唱啥唱啥?这也不对吧?”

    于是,干部们齐声说,不能书!这可不能书!“人民”两字能是乱书的吗?

    这时,突然有人说:“有了,有了。干脆就给他书‘浪八圈’,这不是他的艺名吗?”

    立时,“哄”一下,众人都笑了。

    这会儿,马凤仙又郑重地说:“叫我看,圈爷这人思想有问题!报上不是说了,思想就是灵魂!不是谁不谁都可以书的。要是家家户户都提出这要求咋办?得定个规矩。”

    有人说:“这事咱得想好,要不,出魂的时候,他不走可咋办?”

    此时此刻,众人都不吭了。

    呼天成看了众人一眼,说:“咱先说说,圈叔够不够格吧?”

    干部们就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大多数人都说,不够格!也有的说,勉强。还有人说死了就啥也不知道了,也不妨先答应他……

    就这么议了一会儿,呼天成说:“要论说,圈叔还是有贡献的,在村里挑了半辈子粪,临老,有这么个要求,也不为过。关键是咱得有个标准,就像凤仙说的,得有个统一的尺度。要不,这也要书,那也要书,就乱套了……”

    众人都说,那是,那是。

    呼天成又接着说:“我这个人,不迷信这这那那。啥魂不魂的,也就是个说法儿。说白了,敬死人,都是让活人看的。既然八圈提出来了,那别的人,也会提出来。咱这‘地下新村’既然搞了,就搞好它。依我看呢,人干了一辈子,走的时候,该光荣的,也得让他光荣光荣,凡是对呼家堡作过贡献的,开追悼会时,当众宣读宣读,让后辈人也知道知道,这也是对下辈人的激励。现在,大家议一议吧?”

    众人沉默了片刻,有人笑着说:“这等于说,从这个新村,到那个‘新村’报到的时候,开个介绍信?”

    众人都说:这好,这好。走了,开个“介绍信”,省得到那边……

    马凤仙突然举起手说:“有了,有了。我想起来了,干脆咱分三个等级:金魂,银魂,铜魂。贡献大的,就书上‘金魂’;一般贡献的,就书上‘银魂’;贡献小的,就书‘铜魂’……”

    有人马上说:“这不好吧?这不好。”

    猪场场长说:“我有个想法,你们看行不行?叫我说,那印是干啥用的,印就是盖的。走了,每人写上两句,盖上村里的大印……你听我说完嘛,盖三个印的,那是特别好的;盖两个印的,是比较好的;盖一个印的……”

    有人抢白说:“不行,不行。你当是卖肉呢?一个一个都盖上戳?!这不是胡闹吗?!”

    姜红豆脸先是红了红,说:“呼伯说了,遇事得多动动脑筋。我呢,头都想大了,想出个主意,也不知行不行。现在不是讲文明吗?上头搞啥都是四星、五星,咱能不能搞个‘五星魂’?我还没有考虑好,也只是个建议。”

    正在这时,有人慌慌地跑来说:“圈爷快不中了。他说,他不难为干部们了。要是那‘人民艺人’批不下来,就算了。想想,这‘人民’是重了,不书也罢。他说,他好孬也算是个艺人,要是能书的话,干脆就给他书上‘艺人浪八圈’。他说,他不嫌丢人……”

    众人听了,你看我,我看你,都面面相觑。而后,又都望着呼天成。呼天成说:“说起来,八圈也没啥大错,算是个好人。”

    这时候,人们又齐声说:好人,好人。

    于是,人们都想起了八圈的好处。八圈自从回到村里以后,就成了人们的“笑料”。那时候,人们都知道他是“戏子”,是个“四类分子”。然而,却没有一个人见他唱过戏。他明明会唱戏,可他回来后,却哼都没哼过一声,人们听到的,仅仅是一些传说。人们眼中所见的八圈,只是一个挑粪的八圈。后来,在漫长的日子里,八圈几乎成了村里的一道风景。每当他担着一副粪桶出现在村街里的时候,人们就不由得想笑。那时候,他的嘴上总是捂着一个破口罩。无论天冷天热,他都坚定不移地捂着这么一个破口罩。那口罩黑污污的,就像是牛头上戴的笼嘴,看上去不伦不类。更让人觉得可笑的,是他挑粪的姿势。有一段时间,只要他一担着粪从厕所里走出来,人们就无比兴奋地高声叫道:“看,八圈出来了!八圈出来了!”

    八圈担着粪挑子走路是无一处不颤的,那就像是一株散发着臭气的柳树。他的步子,从来都是碎碎的,就像是有人捏着他的脚一样,一押一飘,一飘一押,不光脚尖翘,脚跟也踮,叫人疑惑他是用脚心走路的。他的腰呢,一软一软,明明挑着一担粪,却像是俏媳妇串亲戚,屁股摆动的幅度特别大,一左一右、一左一右地吊,往左吊时头往右扭,往右吊时头往左摆,那小屁股,不像是长在人身上,倒像是两坨棉花锤,弹得人揪心。两只胳膊,一只搭在扁担上,搭在扁担上也就罢了,可他那五个指头却是翘着的,叉出一种挺恶心人的样子。懂行的人说,那叫“兰花指”。可八圈的“兰花指”却又跟戏上的不一样,八圈的“兰花指”更泥,泥得不像是人的手,他自己说,当年,他能做出七种花形。另一只胳膊,不是摆,那是舞的,一翻一顺,仿佛袖子很长,一会儿甩,一会儿又收,就像是袖里藏着一只小鸟,一时飞出去,一时又飞回来……这边的指头呢,叉的幅度小些,只是不停地转,转得人眼花缭乱的。

    不知为什么,那时的民兵连长呼墩子最恨他,他时常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冷不防就照他屁股上踢一脚,说:“看看旧社会把人日弄成啥样了!”八圈扭头看看他,小声说:“墩子,我惹你了吗?”呼墩子说:“日你妈,猖狂啥?天天弄得我一身火!”八圈眨眨眼,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也就不敢再吭了。

    八圈最绝的还有两手,一是他跨进厕所时的那一脚。那时候,村里的厕所都是简易的,用土墙一垒,中间隔上一道墙,用石灰在墙上刷一个“男”字一个“女”字,就成了男女厕所。这样的厕所是没有门的,为了防猪拱,总要扎上几根木棍挡一下。这道防猪的木栅栏有一尺多高,所以,八圈每次进厕所挑粪都要先跨过这道栅栏。于是,这一跨就成了八圈的绝活。每当他跨这一步时,总是先退出老远,吸上一口气,担着空粪桶,身子拧拧地端出一种小女儿的姿态,溜儿溜儿地碎步小跑,嘴里念着“蹬、蹬、蹬、蹬……蹬!”最后这一“蹬”音儿拉得特别的长,倏尔就“金鸡独立”,站在那当栅栏的木棍上了,一只脚竟然向后踢出,平身往前探去,颤颤燕儿飞状!伫立片刻,才一吊腰,从那木棍上拧身下来。那时他已六十来岁,这一“蹬”常叫人看得目瞪口呆!有人问他,说:“圈叔,你这是干啥哪?”他讷讷的,也不吭。再后,他私下里给人说:“你懂什么?这叫‘丫环上绣楼’。”接着又赶忙说,“打嘴,打嘴。这是‘四旧’。”

    八圈的另一绝,是他的针线活儿。可八圈从不承认他这是针线活儿,八圈说,这叫“女红”。八圈的“女红”是蹲靠在厕所的南墙边做的。天暖的时候,挑了粪的八圈,时常蹲在阳光下补他的破袄。他补袄时,总是扯一根长长的线,针是绣花小针,线是红丝丝的净线,那小针捏在手上,拿腔作势的,每一个动作都做得有节有拍,错落有致,细细地扎进去,长长地扯出来,一会儿绾一个花头,一会儿绾一个花头,指头柔柔地动着,一挑、一翻、一绕、一扣,硬是用手做出一个个憨、媚、娇、羞的小样儿!近了瞧(光看手的姿态),那就像一个思春的小姐在绣花;远了瞅,分明是两只调情的斑鸠在亲嘴儿……若是有系着裤带的女人从厕所里走出来,见了,都会忍不住朝墙上唾一口,在心里骂道:呸,贱不叽叽的!可每到这时,在厕所对面墙根处,总是蹲着一堆儿一堆儿晒暖儿的汉子。明里,那些汉子是“晒暖儿”的,其实呢,那眼直勾勾的,都在看八圈做“女红”!看是看,一个个嘴里却说:“真他娘的恶心人哪!”然而,在那些日子里,八圈的这些说不出口的丑事,竟成了呼家堡的一道最吸引人的风景……

    现在,八圈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临走,他想要个“人民艺人”的帽子。这看来是不能书的。既然“人民艺人”不能书,那“浪八圈”也是万万不能书的。要是书了,不光丢八圈的人,连呼家堡的名声也败坏了。于是,干部们都说,不好,这不好。要是真书上“浪八圈”,还不如不书。

    就这么议来议去的,也没议出个名堂来。后来有人说:“八圈要托生个女人就好了。”

    众人也都说:“对。圈爷要是个女人,那就好办了。”

    最后,人们都等着呼天成发话,可他两眼眯着,一句话也不说。

    正在这时,又有人快步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圈爷断气了!……”

    干部们一愣,忽地站了起来,只听呼天成闷闷地说:“散会吧。”

    两天后,埋人时,八圈的墓碑上刻的碑号是:311。

    谁是主

    谁也没有想到,紧挨着八圈走的,竟然是呼天成的娘。

    那么,如果按正常的序列,在“地下新村”的碑号上,六奶奶将是:312。

    六奶奶大约是不喜欢这碑号的。她是信“主”的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信“主”了。在一些日子里,天黑下来的时候,有人见她拐着一双小脚,匆匆地赶到邻村去,那她是做礼拜去了。

    那时候,呼天成一直很忙,他忙起来,常常是一连几个月不回家,就是偶尔回去一趟,也是急匆匆的,拿了东西就走。所以,呼天成并不知道他娘信“主”的事。一直到了六奶奶病重的时候,他才知道,娘信“主”了。

    在平原的乡村,大凡信“主”的,都是一些得了邪病的人。这些人不知怎么就患上了各种各样的怪病,久治不愈,而后在寻找偏方治病的途中,你传我,我传你,就都信“主”了。“主”在这里是一种念想,是一种无奈之后的精神开脱,是求告无门之后的一道“无形的门”。它重在一个“信”字。所以,在平原,“主”的教义大多是口传的,说起来,那都是一些很家常、很功利的白话。比如说,你信吧,信了病就好。比如说,“主”是叫人向善的,多做好事,不做坏事。“主”说了,不偷不摸不抢,上孝顺公公婆婆,下善待乡邻妯娌,走了就可以进天堂。进了天堂下一辈子就不会再受苦了,到了那时候,就跟“共产主义”一样,想吃啥吃啥,想要啥要啥……每到礼拜时,她们聚集在一起,大声诵唱着一些连她们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句子,或是在默念中一遍一遍地向“主”祷告、诉说。平时,她们都是一些沉默寡言的人,可在这里,她们却一个个毫不害羞地放声吟唱,在群体中把心里的淤积喊出来,把藏在脑海里的“病”一次次地吐给“阿门”……而后是相互之间交流一些感受,叙谈着各自的病情。“病”是她们的因,“信”是她们的果。于是她们的聚会,就成了她们的一个个施放灵魂病魔的节日。

    六奶奶本是个没大言语的人。由于六爷走得早,她已经先后守了三十八年的寡了。那时候,人人都说六奶奶有福,养了个好儿子,可六奶奶在村里却从未张狂过。平日里,六奶奶很少说话,早些年,她也是一样的下地干些薅草的活计,总是默默地来,又默默地去,拧着一双小脚。再后,年岁大了,就很少出门了。初时,六奶奶是得了偏头疼的病。夜里,她常常睡不着觉,总是用手紧紧地掐着一个地方,才会好受一些。那时,她每次出门,鬓角处总带着一块用手掐出来的黑紫。条件好些的时候,也治过一些日子,总也治不好。后来,在邻近的芳庄,她就信了“主”了。奇怪的是,信了“主”之后,她的偏头疼病果然就好了许多。于是,她就成了呼家堡第一个信“主”的人。

    呼天成做梦也想不到,母亲的死,竟然成了对他的又一次挑战!如果他依了母亲,那么,在呼家堡,信“主”的就不是她一个了。

    那天晚上,踏着月色,呼天成回家了一趟。进了院门之后,他突然发现娘的屋里晃动着许多的人影。于是,他就推开了娘的屋门。这时,他看见,在娘的屋里,站着五六个蒙着黑头巾的老太太。灯光下,只见老太太们一个个都勾着头,咂吧着嘴,双手合在一起,嘴里“卜噜、卜噜……”不知在念叨什么。呼天成一怔,说:“这是干啥哪?”然而,却没人吭声,那些老太太仍是旁若无人地在“卜噜”着什么。片刻,只见门后有一个人站了起来,那人咳嗽了一声,说:“你娘病了。”呼天成回头看了一眼,见那人是他七十多岁的老舅。老舅就住在邻近的芳庄。他说:“老舅,你来了。”老舅瞪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呼天成又问:“这是干啥哪?”老舅说:“你娘病了,你都不知道?”呼天成说:“我咋不知道。有病看病嘛。这是干啥?”说着,他就往娘的床前走去,可床前却站着一圈“卜噜卜噜”的老太太,他绕过那些老太,站到了床角处。这时,他看见娘躺在床上,两眼半闭着,嘴里竟然也在“卜噜……”!于是,呼天成在屋里站了一会儿,默默地走出去了。

    当他站到院里的时候,女人凑过来小声说:“娘信‘主’了。她们是来给娘祷告的……”

    呼天成没有再理女人。呼天成站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朝屋里喊了一声:“老舅,你出来一下。”

    老舅从屋里走出来,劈头就说:“说起来你也是当干部哩,你娘都病成这样了,你都不管?”

    呼天成说:“我咋不管?有病看病嘛,不是一直挂着水哪。我这就去叫医生来。”

    老舅说:“你也别叫,她那么大岁数了,净折腾她。你娘信‘主’了,医生治不了她的病。”

    呼天成说:“医生治不了,那谁还能治?”

    老舅说:“‘主’。你娘得的是心病,‘主’能治她的病。”

    呼天成看了老舅一眼,说:“老舅,那些人是你领来的?”

    老舅说:“嗯。看看人家,都是自愿来给你娘祷告的。”

    呼天成说:“你把这些人都领走吧,娘病了我会管。”

    老舅眼一瞪,说:“我给你说,你娘信‘主’了——阿门。你娘也没别的想头,就想跟着‘主’进天堂——阿门。这是你娘的心愿。你总不至于挡你娘的路吧?”老舅说一句,就赶忙勾头“阿门”一下……

    呼天成说:“进啥‘天堂’?我就不信这一套。”

    老舅说:“你不信?你不信算了。你娘信!”

    呼天成火了,说:“老舅,你把这些人给我领走,你要不领走我就不管了!”

    老舅喷溅着唾沫星子说:“你不管算了,我这回就不让你管了!”

    呼天成说:“舅,这话可是你说的?”

    老舅晃着一头白发,一蹿一蹿地说:“咋?是我说的!我是你舅,你还敢打我?!”

    呼天成在院里站了一会儿,说:“那好。既然你不让我管,我就不管。”说完,他扭头就往外走。

    这时,老舅跳脚喊道:“我是你舅!还反了?你是鏊子锅,我是铁锅排!你有种就别回来。你娘断气你也别回来!”

    呼天成站在门口处,回头看了老舅一眼。自此,呼天成再没回过家……

    不料,第二天,老舅就更“猖狂”了。半晌的时候,先后有一百多个“信徒”来到了呼家堡!这些人大多是一些妇女和老人,她们各自背着干粮,一拨一拨地从四乡里徒步走来,而后是一堆一堆地围在呼天成的家门前,席地而坐,接着村街里就响起了一片“卜噜……”声,她们一边祷告一边不时地在胸前画着“十”字,脸上带着一种肃穆、庄重的神色,最后是齐声“阿门!”那“阿门”之声在呼家堡的上空飘荡着,久久不散。

    渐渐,先是有呼家堡的老太太抱着孩子出来看,接着围观的人就越来越多。到中午的时候,呼天成的家门前已围得水泄不通。只见那些“信徒”们一个个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嘴里不停地“卜噜、卜噜、卜噜……”她们也有不“卜噜”的时候,一旦停下来,她们就相互传递着各自带的干粮和水,你递给我,我递给你,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饿了就啃一口干粮;渴了,就喝一口装在塑料瓶里的水……这时,竟然有很多的老太太把手里拿的干粮递给那些围观的人们,说:“吃一块吧,这是‘主’的赐福。”很快,呼家堡的老太太就跟那些“信徒”们对上话了。有人说:“谁让你们来的?”

    “信徒”们就说:“是‘主’让我们来的。”

    又问:“‘主’是谁?”

    “信徒”们说:“主就是上帝,我们都是上帝的羔羊。我主耶稣……”

    再问:“信主有啥好?”

    “信徒”们说:“信吧。这可不是迷信。上头有政策,说是信仰自由。你也自由一回吧,信‘主’可好了。有病治病,没病消灾……”

    有人就问:“啥病都能治?”

    “信徒”们就说:“对。啥病都能治。河西张庄有一姓马的,死了三天,又还阳了。那是‘主’不让他走。‘主’说,他的罪还没受完……”

    有人就问:“那六奶奶的病咋不好哪?”

    “信徒”们就说:“六奶奶的罪已经被‘主’免去了,六奶奶就要进天堂了。进天堂好啊,天堂里就跟共产主义一样一样……”

    说话间,突然有一位老太太哼了一句什么,众信徒就都跟着唱起来。她们咿咿呀呀地唱着,在午时的阳光下,那暗暗哑哑的歌声既让人沉醉又让人迷茫。

    错午时,呼天成的老舅一蹿一蹿从门里走出来。他站在村街上,跺着脚扬声骂道:“日他先人,特上样儿了吧?!连口水也不预备?啥东西?!……”

    立时,就有“信徒”说:“别骂别骂,咱是自愿的。你饿了?这儿有馍……信‘主’了,咱可不能骂人。”

    老舅就一颠一颠地说:“恁不能骂,我能骂。我是他舅,我是他亲舅!舅是干啥哩?舅就是来给娘家人出气的!还当干部哩,啥干部?吃屎干部!那礼数都学到裤裆里了?天成哩,把天成给我叫回来!一天了,连个面都不照?!……”

    听他这么一骂,那些围观的人反倒一个个出溜出溜不见了。他们像躲什么似的,说走就都走了。突然之间,村街里只剩下了那些嘴里仍在“卜噜”的“信徒”们……“信徒”们四下望望,很吃惊地说:“这里的人怎么猫样?”

    于是,老舅更是放声大骂,老舅本是信主的人,可他一骂就骂回来了。他很传统地骂道:“……六蚂蚱七蜀黍,驴尾巴吊棒槌,狗不是!黄鼠狼播兔娃,一窝不胜一窝!秋核桃砸青柿子,净扁头疙瘩!门栓上挂黄绫子,充啥哩?!嗑瓜子嗑出个臭虫,这叫人吗?这还能算是个人?!人是个啥?人不是五谷杂粮喂的?人是狗生的猪养的马操的?我日他先人哪!……”

    这些话最后又传到呼天成耳朵里去了。就在信徒们“卜噜、卜噜”给他娘祷告的时候,呼天成却在茅屋里的那张草床上躺着……这时,不断地有人跑来告诉他:“来了好多好多人,净迷信,净迷信哪!”又有人跑来说:“是不是把她们撵走?那嘴里都是‘卜噜、卜噜’,也不知‘卜噜’的啥?”还有人跑来说:“骂开了,骂开了,你老舅在那儿骂呢,跳脚大骂……”可不管谁说什么,呼天成都一声不吭,他就在那一动不动地躺着。

    一直闹到了黄昏时分,女人黄着脸跑来说:“娘睁开眼了,娘四下瞅呢,娘怕是想见你……”

    呼天成不吭。

    女人又说:“娘既然信了,就让她信一回吧……”

    呼天成仍然不吭。

    夜半时分,女人又噔噔噔跑来了。女人流着泪说:“娘怕是不行了,医生说,水都输不进了……”

    女人说:“娘的眼还没闭呢,临老,你不见娘一面?”

    这时候,干部们都在外边站着,等着呼天成说话,可呼天成仍是沉着脸,一言不发。

    这天夜里,呼家堡几乎家家都亮着灯,人们不时地朝外探头看看,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就那么一直默默地等待着……

    凌晨一点,老舅来了。老舅是被村里的干部们劝来的。老舅呼呼地喘着气,站在茅屋的门前。老舅在门前站了一会儿,终于说:“你娘不行了,你娘开始倒气了……你回去吧。俺走,俺马上走。从今往后,我这老姐姐一去,咱就算断亲了!我永不再踏你家的门!”说完,老舅两手一背,勾着头走了。

    回到呼家,老舅往床前一跪,放声大哭道:“老姐姐,老姐姐呀!你就这一个心愿,我都没有给你办成,我老无能啊!……”哭了一通之后,他走出房门,长叹一声,对着黑漆漆的夜空说:“主啊……”而后,他又对那些坚持了一天一夜的“信徒”说:“走吧,走吧,咱走!”

    终于,万般无奈,“信徒”们齐声“阿门”之后,还是撤走了。呼天成是天将明时回家的。那时,娘已断气了。呼天成一步一步地跨进屋门,他在娘的灵前站了一会儿,硬硬地说:“……穿衣裳吧。按村里的规定,明天开追悼会。”

    可呼天成并没有参加娘的追悼会。他睡了,他一睡睡了三天。有人悄悄地说,呼伯确实睡着了,他听到了呼伯的呼噜声……

    最终,六奶奶也没按“主”的旨意走,在岗上的“地下新村”里,她的碑号仍是:312。

    后来,有人说,从没见过像呼天成这么“钢”的人。娘死了,一滴泪都不掉!

    挂“星”的灵魂

    在呼家堡,老曹竟成了第一个挂“星”的灵魂。

    老曹是递年的夏天去世的。

    在那年夏天里,老曹踩在了皮带轮上,他就像是鏊子上的烙馍一样,几经翻卷,最后变成了呼家堡纸厂的第一张纸。

    老曹本是劁猪的。那时候,他常年在外游逛,大部分时间在四乡里给人劁猪,当然一有机会他也干些别的,比如修个柴油机啦、马达啦。老曹是个能人,手很巧,干什么都是一看就会。老曹这人从不跟村里人打交道,可他最敬重的一个人,那就是呼天成。当他在外游逛了一些日子之后,他认为他发现了一个很好的“副业”。于是,他跑回来对呼天成说,支书,咱村也办个纸厂吧,看外边办纸厂老赚钱。呼天成说,你行吗?他说,行。多厉害的狗,我都收拾了。呼天成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他赶忙又说,我知道村里人都恨我,我是想给村里人办件好事。

    于是,呼天成答应了。他就凭着一张脸,去市里跑了几趟,赊回来了一个旧锅炉,一台烘机。打浆机是老曹自己摸索着造的。老曹说,打浆机就不用花钱买了,咱自己弄。于是,老曹跑到人家的纸厂偷偷看了几回,比葫芦画瓢,就自己摸索着干了。当时一村人都很兴奋,说老曹不简单!

    这是四月半的事,当时,呼天成给老曹下了一道命令,说是“五一”出纸。老曹很听话,就一门心思忙“五一”出纸的事。然而,谁也想不到的是,到了“五一”那天,老曹竟成了呼家堡纸厂出的第一张纸!

    呼家堡纸厂是四月二十七开始试车的。在“土技术”老曹的带领下,一连试了三天三夜,可就是出不来纸,不是这里有问题,就是那儿有毛病,出来的只是一些像麻袋片一样的东西,没有一块囫囵的……老曹就说,别慌,我说叫它出来它就得出来。那时候老曹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他的两只眼熬得像血葫芦一样,却还是不甘心。最后一次试车的时候,他专门让人把呼天成叫来,说这次一准成功。当人们把呼天成叫来时,老曹对呼天成说,开始吧?呼天成四下看了看,问:咋样?他说:行,这回准行。呼天成就点了点头说,那就开始吧。于是,老曹就慌慌地跑去亲自推闸。老曹个太矮,老曹蹿了两蹿,伸手仍够不着挂在墙上的闸刀,他干脆就趄着身子,顺势踩在了皮带轮上,高高地举着一只手,只听“轰隆”一声,闸是推上了,机器也跟着转起来了,可老曹头一晕,却像烙馍一样卷在了皮带上……就在眨眼之间,又听到“哗”一声巨响,站在另一边的人就高声喊道:“出来了!出来了!”

    当人们围上去看时,却又见纸槽里一片红染染的,人们诧异道:咦,咋是红纸?!

    然而,那却是老曹的血……

    当机器停下来时,老曹的两只眼还直直地瞪着,可人已经成了一张碎纸了。

    顿时,人们都吓傻了。一个个像呆子似的,大眼瞪小眼……

    只有呼天成一个人默默地走上前去,看了看老曹。这时老曹已成了一张半卷的红纸!他的两只眼直瞪瞪地往外鼓着,像个抽了筋的瘪皮蛇,样子十分难看。老曹身上的骨头全碎了,骨头碴子一节一节地戳在外边,把身子扎得就像个烂了的柿饼……

    过了一会儿,呼天成抬起头来,大声宣布说:“老曹是因公牺牲的,他是烈士,他是咱呼家堡的英雄!”

    这时,人们才慢慢地醒过劲来。又过了一会儿,呼天成对那些傻站着的人说:“你们都过来。”于是,人们都怯怯地走了过去。呼天成说:“你们看,老曹闭眼了吗?”到了这会儿,人们才一个个大着胆走上前来,看了看老曹,而后说:“没有。”呼天成就说:“老曹是死不瞑目啊!你们说怎么办?!”众人都不吭声了,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呼天成就说:“咋也得让老曹闭眼哪!你们说是不是?”众人也都说:“是。”接着,呼天成又说:“咱就是不干了,也得把第一张纸弄出来!”于是,他当即派人赶往城里,说无论如何也要把造纸厂的技术员请来;同时,又吩咐人就地给老曹布置了一个灵堂。

    而后,呼天成就去捂老曹的眼睛,可老曹的眼睛鼓得像气蛋似的,已经炸出了眼眶,捂了半天也没捂上。于是,呼天成就默默地站起身来,立在老曹的灵前,一动不动站着……

    待过了一天一夜之后,机器通过技术员的再三调试,终于把一张纸完整地生产出来了。到了这时,呼天成才转过身来,亲自把这张纸盖在老曹的身上,说:“老曹,你瞑目吧。”

    接着,呼天成亲自主持了全村人参加的追悼会。在会上,呼天成流泪了,他流着泪说:“毛主席说,人固有一死,有的人死了,重于泰山;有的人死了,轻于鸿毛。老曹是因公牺牲的。他为了呼家堡三天三夜没有合眼,最后倒在了机器旁。他的死重于泰山!当然了,有人会说,老曹过去也干过一些不那个的事情,可人无完人嘛。看人要看大节,看主流嘛。无论怎么说,这一次,他是功臣!是我们呼家堡的烈士!他的家属,在我们呼家堡,应该享受烈士的待遇。有人会说‘烈士’是要上头批的,可老曹这样的烈士,不用上头批。老曹是我们呼家堡的光荣,我们自己定的烈士用不着上头批。今后,凡是因公牺牲的,都是呼家堡的烈士!在这里,我号召全村人向老曹学习!”

    往下,干部们一个个上去发言,都说了老曹的很多好话……

    老曹是“倒插门”来呼家堡的。老曹的女人怎么也想不到,老曹“走”得竟如此风光!那时候,老曹每次回村,大都是有人拽着他的脖领子揪回来的,身上也挂过“投机倒把”的牌子……现在老曹是“烈士”了。老曹的几个儿子也都跑上来乱纷纷地给呼天成磕头。不料,呼天成却喝道:“干啥呢?起来,起来,有头给你爹磕去!以后得好好跟你爹学!”

    当晚,守灵的时候,老曹的小三偷偷地对他的两个哥哥说:“咱爹临死那天,半晌还回家了一趟……”

    曹家老二说:“回家干啥呢?”

    小三悄悄地说:“拿回来了一个轴承,铜的。”

    老大兜头给了他一耳光:“胡说!”

    小三说:“真的。我看见了。包着油纸,爹藏到梁头上了。”

    老大说:“再胡说,看我不打你的嘴!”

    小三分辩说:“真的。不信你看看去。”

    曹家女人一惊,黄着脸说:“出去可不能乱说。你爹是烈士,你爹如今是烈士了……”

    小三说:“我知道,出去我不说。”接着又小声说,“我用舌头舔了一下,真是铜的。”

    第二天,呼天成亲自带领全村的老老少少去给老曹送葬。老曹本是外姓人,他是呼家堡的女婿。应该说,老曹的一生是很不得志的。他的目光总是很阴鸷。他在村里从来没有得到过人们的尊重,人们看到他的时候,都说老曹这人邪,是眼邪,说他长着一双狗眼。长期以来,他一直是一个“倒插门”的。在平原,“倒插门”是一个很低贱的词语,那是一种让人看不起的行为。这就等于说,他为了女人出卖了他的姓氏,也出卖了他的后代。在村里,人们甚至不知道他究竟叫什么,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喊他老曹。在这里,“老曹”仅仅是一个代号,这是对一个外姓旁人的客气,也是一种骨子里的疏远。可谁也没有想到,他的葬礼竟然会如此的隆重!呼家堡广播站的两个大喇叭也架到“地下新村”门前的石狮子上,喇叭里放着哀乐。下葬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对着他的棺材三鞠躬,对着这个矮矮的小个子的灵魂表示哀悼……

    当人们排着队来悼念老曹的时候,心里都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谁都觉得老曹似乎不应该享受如此隆重的葬礼,老曹算什么呢?他只不过是一个外姓旁人罢了。是呀,老曹死得很惨,老曹一推电闸就过去了,也就是眨眼之间,老曹成了一张红颜色的肉纸。可这又怪谁呢?一个劁猪的,这不是逞能吗?可谁也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人们只是走得很麻木,悼念得也很“过程”。谁也说不清呼天成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亲娘死的时候,他一滴泪都没掉,他甚至没有到墓地来。可对于老曹,他怎么会如此的看重呢?到底为什么?!谁也想不明白。可他硬是这样做了。人们就只有跟着走。

    跟着走哇!

    于是,在“地下新村”里,老曹的墓碑上光荣地凿上了一颗星。这是呼家堡多年来给死人缀的第一颗星。这颗星是在众人的目光下,由刘全老头一凿一凿刻上去的,而后又刷了两道红漆。很耀眼哪!这光荣虽说是死亡之后的,可它映在人们的眼里,就成了一种很刺激人的东西。

    葬礼结束后,呼天成独自一人在“地下新村”里站了很久。

    天晴着,有云儿在天边远远地、绵绵地飘动。西岗地势高,站在这里,眼前是茫茫无垠、纵横交错的平原。五月,麦子已抽穗了,到处是一片绿汪汪的。油菜地里,是一摊灿烂的黄。再往下走,就是村子了,那排房一栋栋的,已初具规模。身后是死人,眼前是活物。两个“新村”。生与死,离得很近哪。死是活的说明,活也是死的寄托。看来,人是活念头的,一个念头,就可以产生一些活生生的物什。只要你敢想,只要你用心,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有时候,你必须超常办事,你必须出人意料,就像耕地的老牛一样,你要是冷不防甩上一鞭,它就会猛一激灵!如果不可能的事情能够成为可能,那么……

    那是一颗星吗?那是一条路!一个伟人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就是“榜样”!

    可是,老曹搞的那个纸厂,也只是断断续续地生产了三个月,生产出了一堆没人要的揩屁股纸。那些纸一张也没有卖出去,后来都分到了一家一户,让人擦屁股用了。

    在“地下新村”里,老曹仍然是“烈士”。

    大偷与小偷

    递年春天,下过第一场雨后,呼家堡又有一个人被送进“地下新村”享福去了。他的序号是:313。

    313是孙布袋。

    孙布袋最后是笑着走的。

    那还是十一月的时候,有一天,呼天成从城里开会回来,刚走到村口,就被一个人拦住了。

    那竟是秀丫。

    秀丫说:“我都等了你一天了。”

    呼天成看了她一眼,说:“有事吗?”

    秀丫默默地说:“他……快死了。他想见你一面,跟你说说话。”

    呼天成迟疑了片刻,抬起头,看了秀丫一眼,用手拍了拍脑门,想了想说:“好。我就见见他。”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呼天成就跟着秀丫去了。进了门,呼天成才发现,孙布袋果然病得很重,只见他病恹恹地躺在一张小木床上,露着一个白苍苍的脑袋。人是会变的呀!本来个头很大的孙布袋,人已收缩得走了形,他就像个孩子似的躺在那里,显得又瘦又小。孙布袋后来一直在村里放羊,他放了近三十年的羊,这会儿,他身上仍然残留着一股刺鼻的羊膻味。

    看见呼天成进来,孙布袋微微地扬起头,脸上顿时亮起了一小块病态的红晕。他笑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笑着说:“你还是来了。”

    呼天成望着他,默默地说:“布袋,有病咋不去治呢?”

    孙布袋说:“时候到了,治也没用。你坐吧。”说着,他用力地咳嗽了一阵,眼白翻了翻,望着站在一旁的秀丫和女儿,说:“出去吧,你们都出去吧。让我跟老呼单独说句话。”

    等人都出去后,孙布袋缓声说:“过去,我一直怕你,我怕你怕了一辈子,我现在不怕你了。”

    呼天成笑了,淡淡地说:“你怕我干啥?”

    “过去,我一看见你就想尿。真的。”孙布袋说。

    呼天成望着他,说:“真怕?”

    孙布袋说:“真怕。”

    呼天成沉默了一会儿,大手一挥说:“算了,你病成这样,都不要计较了。你说呢?”

    孙布袋喃喃地说:“没有几天了,也就是两三天的事,我已经让人去给我看过‘号’了。到那边,坟头排在我三哥的后头,我是313。这‘号’好啊。”

    呼天成笑眯眯地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孙布袋吃力地咳嗽了一阵,说:“老呼哇,我年轻的时候,偷过庄稼,背了一辈子小偷的罪名。其实,我还真想再偷一次,能再偷一次多好。可我活不了几天了……”

    呼天成眯着眼,望着孙布袋,笑着说:“布袋,那时候,你啥没偷过?你偷得真巧妙啊。”

    孙布袋也笑了,他笑着说:“有一次,我偷了六两芝麻,没有一个人知道……”说着,孙布袋喘了口气,带几分狡黠地说:“可我偷不过你。你是大偷,我只能算是小偷。我这一辈子,没偷过人吧?”

    呼天成望着他,摇摇头,默默地说:“布袋,这么多年,你也没闲着呀。我知道,你一直想抓我的把柄……”

    孙布袋往上挪了挪身子,喃喃说:“你都知道了?”

    呼天成直直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孙布袋说:“其实,我还得谢你呢。真的。你也知道,我原是一个懒人,是你让我变勤快了。”

    呼天成笑着说:“噢?是嘛。”

    孙布袋脸上那一小块更红了,他的一只手紧扣着床板,歪着身子说:“可不。可我盯了你那么多年,到了也没把你抓住……”

    呼天成淡淡地说:“你也不容易呀。”

    “我知道我斗不过你。本来,我是有机会的……”孙布袋有些遗憾地说。

    “我也给过你机会。”

    孙布袋喃喃道:“是哇。有天晚上,大月明,我就要抓住你了……”

    “我一直等着你呢。”

    孙布袋说:“其实,我要抓你也容易。那时候,我就没睡过觉,我一夜一夜盯,要是有一点动静,我就过去了……”

    “那声音就跟猫盖屎一样。”

    这时,孙布袋趄着身子,突然从被子里伸出了两只手。那手像鸡爪一样佝偻着,已经伸不开了,他晃着两只手说:“你看,我放了三十年羊,你放了三十年‘我’,人也是畜生。”

    呼天成略显惊讶地望着他,说:“布袋,你长见识了。”

    孙布袋说:“人老了,糟践粮食多了……”

    呼天成说:“我也老了。”

    孙布袋说:“人一老,就成贼了。”

    “老贼?”

    “老贼。”

    呼天成点了点头:“有道理。”

    孙布袋说:“你闻出来了吧?我身上有股味。孩子们都不大理我,我身上有股羊膻味。那时候,我就睡在羊圈里,一天一天,我觉得我都快变成狼了……”说到这里,孙布袋沉默了一会儿,又喃喃地重复说,“我放了近三十年的羊,身上有味了。”孙布袋说着,眼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灼人的亮点,那亮点像火星儿一样迸出了眼眶,直直地烧着呼天成:“有一年,我掐死过一只羊羔,你不知道吧?”接着,他笑了笑说,“你要是知道,早把我斗死了。”

    呼天成说:“为啥?”

    孙布袋喘着气说:“我恨你。”

    孙布袋又说:“我给你娶了个女人……”

    呼天成背过身去,一声不吭。

    孙布袋恶狠狠地说:“我把脸都卖了,结果是给你娶了个女人……”

    呼天成默默地说:“其实你不该娶她。”

    孙布袋手一摔,一撑,硬是扬起了小半个身子,他呼呼哧哧地说:“那是我用‘脸’挣的!”

    呼天成在沉默了很久之后,终于说:“我这一辈子,就办了这一件错事。”

    孙布袋突然咳嗽起来,他咳嗽了一阵,说:“你不光害了我,你也害了她。你不知道吧,我老是掐她,我一夜一夜掐她,夜里,我只掐那一个地方,让它紫了黑,黑了紫!可她一声不吭……”

    呼天成的呼吸陡然变粗了。

    孙布袋说:“你们都不把我当人,我也就不当人了,当个人老难啊……”

    孙布袋又说:“那本书,是我撺掇八圈献给你的。你不知道吧?”

    呼天成怔了一下,说:“啥书?”

    孙布袋说:“就那本书,练的是‘童子功’……”

    呼天成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片刻,只见他快步走到床前,弯下腰去,盯着那两只混浊的眼睛,低声说:“布袋,我这就去叫车,立马派人把你送到省城的大医院去,让医院全力抢救你!你得活着,你就好好活吧。”

    孙布袋眨了眨眼,眼里竟然透出了一丝惊恐:“我……尿了。我一看见你,就想尿。”接着,他喘了口气,说:“你,是想折磨我吧?”

    呼天成说:“折磨你干啥?我想让你好好活着。你给呼家堡放了三十年羊,你是呼家堡的功臣。”

    孙布袋木木地说:“我知道,你是想看我的笑话呢。”

    呼天成说:“还是活着好。”

    孙布袋愣了一会儿,忽然间笑了。他脸上的皱纹一堆一堆的,那些干了的皱折一点点地红晕起来,整个脸显得红扑扑的。他顿时成了个顽皮的孩子,他拍了一下床板,乐呵呵地说:“可我活不了了。县上的大夫说了,我是癌症,还是晚期,啥啥都扩散了。真的,我活不了了。”

    呼天成默默地望着他,像很失望地说:“布袋,你还是不要走。”

    孙布袋说:“咋,你能挡住?”

    呼天成皱了皱眉头:“我是说,你一走,我就没有对手了。”

    这时,孙布袋哭起来了。他像狼一样呜呜地哭着说:“我跟你斗了一辈子,头发都愁白了,从来没胜过……”

    呼天成说:“这一回,你胜了。”说完,他扭头就走。

    孙布袋追着他的屁股说:“我胜了?我也能胜一回?”

    生命在于运动

    就在埋葬了孙布袋的那天晚上,呼天成把秀丫叫出来了。

    那是个月黑头的日子,天墨得像锅底,四周鸣着春虫的叫声,那叫声一咬一咬地呼应着,聒出了很多的春意。呼天成说:走走。秀丫没有应声,只是默默地跟着他走。

    春天了,风里已没有寒气,风开始扯丝了,风一丝丝地扯动着,竟能从指缝里漏走。却又觉得那无边的黑鬼魅魅的,像是长了很多小手。所以,秀丫不时地要回头看一看,然而却什么也没有。可是,走着,走着,秀丫忽然“噫”了一声,这一声很轻,但也引起了呼天成的注意。呼天成说:“你怕了?”接着,呼天成又说:“跟着我你还怕什么。”

    秀丫不吭了。可她心里却起了疑惑。她想,怎么走着走着,走到岗上来了?她看见了“鬼火”,远远的,她看见了那绿荧荧的、一忽儿一忽儿的“鬼火”。再走,眼前出现了一片黑糊糊的东西,秀丫明白了,这是“地下新村”。呼天成竟把她带到这里来了。白天里,她就在这里葬了她的男人……

    秀丫顿时站住了。她不走了。

    这时,呼天成扭头看了她一眼,说:“我这人从来不迷信。你没听人说,生命在于运动。”

    这话说得很含糊。他的话总是很含糊,秀丫一点也不明白他的意思。可她不能不走了,这个人的声音就像磁铁一样,一下子就把她吸住了。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会听。在她眼里,他从来就没有错过。于是,她心里虽然有些害怕,却仍旧跟着往前走。她心里说,我是疯了,疯得没有边了。这么多年来,只要一看见他,死我都愿。

    再走,就是“地下新村”了。眼前是一道黑花花的墙,在墙的后边,是一个个埋着死人的坟头,秀丫不敢往前看,看了让她头皮发奓。可呼天成却一直在她头前走着,他真胆大呀!这个地方是他命名的,他说叫什么,就是什么。

    这时,她听见呼天成说:“这里多静。等我们老的时候,也会睡在这里。所以你什么也不用怕,你要怕,就是自己吓自己。”

    人在夜里浸得久了,就慢慢地跟夜融在了一起,这时候,四周好像亮了许多,那黑也显得不那么厚了,夜已成了一缕缕的黑气,在你四周来来回回地游走。于是,那些墓碑仿佛一个个地直起身来,汪着一片青墨色的凉意。春天了,那黑也温和了许多。带着沁人的暖意。天墨墨的,星星离得很近,却又很模糊,到处都是一眨一眨的针样的亮光。突然之间,那密织的黑气四下奔逃,像纱一样地卷走了,天空一下子明亮起来,星星越来越远,一轮黄灿灿的新月陡然出现在夜空里,墓地里亮亮地映出了两个人的身影。这突然出现的亮光把秀丫吓坏了,她一下子扑在了呼天成的怀里,一动也不动……等秀丫睁开眼的时候,她发现,她就站在她那死鬼男人的坟前!

    新土,眼前是一丘新土。月光照在水泥制成的墓碑上,那上边有新刻的碑号:313。

    秀丫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两步。就在这时,她听见呼天成说:“我这人从不迷信!”

    秀丫勾下头去,喃喃地说:“你……这是干啥?”

    然而,呼天成看了她一眼,却突兀地说:“脱。”

    秀丫身上陡然出现了一丝寒意,她的身子抖得像筛糠一样,喃喃地说:“这……这是干啥呢?”

    呼天成说:“这多年了,我从来没勉强过你,你要不愿就算了。”

    秀丫哭了,秀丫哭着说:“……这是干啥呢?”

    呼天成忽然改了语气,他和缓地说:“秀,你不用怕,有我呢。”

    秀丫的身子不再抖了,她低声说:“就在这儿吗?”

    呼天成说:“就这儿。”

    秀丫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还是换个地方吧,这里阴气……重,我怕你落下……毛病。”

    呼天成说:“我这人阳气旺,我不怕这这那那。”

    秀丫站在那里,仍然迟疑着。一瞬间,天又暗下来,有阵阵阴风朝她袭来,恍惚间,她觉得男人正慢慢地从棺材里坐起来,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呼天成看着她说:“他死了你还怕他?”

    她说:“我不是怕,我一点也不怕,只是有点膈应……”说着,不知怎的,秀丫身上就有了一股力量。她望着呼天成,先是慢慢脱去了脚上穿的两只鞋,那是一双带有孝布的黑鞋,她把鞋褪在地上,就仿佛脱去了一种束缚。而后,她很快地脱去了上身的衣裳,这时她用力猛了一点,一不小心竟绷掉了一个扣子,那粒红扣子像流星一样向远处飞去。往下,她一咬牙,把裤子也脱了,她就那么光条条地迎风站着……

    她心里说:“布袋,死鬼,你要是心里有气,就朝我来吧。”

    这时,呼天成说:“秀丫,你躺下吧。”

    于是,她就顺从地躺下了,躺在了坟前的一片草地上……

    到此为止,呼天成仍在那里坐着,他从兜里掏出烟来,点上,慢慢悠悠地吸着……而后,他说:“秀丫,你是我的女人,一直都是。这个没有错吧?”

    秀丫默默地说:“是。”

    呼天成又说:“我没有勉强过你吧?”

    秀丫说:“没有。”

    呼天成说:“我这一辈子就做错了一件事,我对不起你呀。”

    秀丫说:“我不怪你,我从来都没埋怨过你。”

    呼天成咬着牙说:“他掐过你,他一夜一夜地掐你,是吧?”

    秀丫哭了,她哭着说:“别说了……”

    呼天成叹了口气,说:“我欠你的太多了,怕是还不上了。”

    秀丫流着泪说:“你别说了,别再说了。”

    接下去,呼天成就坐在那里默默地吸烟,小火苗在他眼前一明一灭地烧着,一直到那支烟吸完的时候,呼天成才“哼”了一声,恨恨地说:“他以为他胜了,可他从来就没有胜过。”接着,他扭过头来,对着墓碑说:“布袋,你以为我怕你?我什么时候也没有怕过你。你要是有种,就从棺材里滚出来吧!”说着,他站起身来,把那烟头在墓碑上按灭,这才回身对秀丫说:“你起来吧,算了,地上太凉。”

    秀丫突然直起身子,她的两只Rx房在身前一悠一悠地扑动着。她突然说:“他死了你还恨他。”

    呼天成说:“人死如灯灭,我恨他干啥?再说了,他也不值得我恨……”

    接着,她又补充说:“你也恨我。”

    呼天成说:“我怎么会恨你呢?”

    秀丫大声说:“那,你‘写’我呀,你来‘写’我呀!我不怕这死鬼,我也不怕丢人,来吧,就让他看着,你‘写’呀?!”

    呼天成一下子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