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会主席台上比过去两会时冷清多了。每次两会时的主席台上不仅挂满了横幅标语,台上还挤得满满的,而今天,主席台上只放着三个人的席卡,正中位置当然是方之路,右边是宋希群,左边放的是穆干生。

  代表都已经坐定了,只是主席台上还空无一人,三张席卡板着冰冷的面孔,似乎在嘲笑台下的一张张笑脸。

  穆干生坐在台下第一排边上的空位置上,显然是在等待另两位重量级人物。他突然站起来向外走去,到了门外,碰上肖洪书。

  “方部长呢?”穆干生问。

  肖洪书怒怒嘴,穆干生一看会堂左面有一排平房。肖洪书说:“可能在临时办公室里。”

  穆干生大步向平房走过去,平房距离会堂不过十来米,穆干生见一间办公室的门半开着便站在门口,只见方之路拿着一叠厚厚的东西往包里塞。

  “方部长!”

  方之路猛一抬头,显得几分慌张,立即镇静下来,说:“时间到了,好,我们走!”

  “干生,这里临时调整了一间办公室,主要是统计选票用,”方之路说,“从会堂主席台后门出来,只要三五步,方便。”

  穆干生心想,选票应该在会场上当场统计的,几百张选票拿到这地方,多少有点瓜田李下的吧!穆干生并没有把这样的想法说出口,他知道,方之路是市委常委、组织部长,又在省委组织部那么多年,岂是他一个市委组织部副部长考虑的事。

  方之路走在前面,后面跟着宋希群和穆干生。

  不管怎么说,正式选举之前,大会都要进行相关的程序,通过有关决议,举手通过只是形式,也都是老一套,代表们只要举举手、拍拍手,没什么文章可做。

  各代表团都按照规定的区域坐在固定位置上,分发选票之前,各代表团报告出席会议人数,工作人员汇总上报,主持人向大会宣布应到人数和实到人数。会场上的气氛顿时肃穆起来了。

  工作人员向代表们分发选票,没拿到选票的人焦急地东张西望。台上宋希群大声嚷着“各位代表要认真负责地填写选票”之类的话。穆干生的目光一下子落到郝莹梅的身上,县里四套班子领导凡是代表的都坐在前排,郝莹梅又换了一套深蓝色的职业装,样子更像一个重要官员了。只见她面带微笑,一举手一投足都注意自己的形象和仪表。郝莹梅身边坐着魏晓林,样子似乎就没那么自信了,腰板笔直,目视前方,手里捏着选票,和郝莹梅那大气从容的表情相比,魏晓林显得十分地底气不足。

  随着宋希群那高亢的声音,会堂上响起了《喜洋洋》的乐曲,代表们纷纷起立走向投票箱。魏晓林第一个走到投票箱前,低着头把选票塞进箱子里,后面紧跟着的是郝莹梅,她走到投票箱前,双手拿着选票,昂首挺胸,满面笑容地望着纷纷走过来的代表,那样子明显是模仿中央领导投票的动作。

  主席台上第一个走到投票箱的是宋希群,主席台上虽然只有宋希群一个人,依然摆放着一个大投票箱,宋希群的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投票的动作并不机械,也不做作,有点敷衍。方之路一直站在主席台正中,微笑着看着投票的代表。代表们还在排着队向票箱慢慢移动着脚步,有的人手里拿着选票,却东张西望。匡宇宙快到投票箱时,朝主席台望去,目光触到了方之路的眼睛,她只一笑,立即羞涩地低下头。这时穆干生来到台下,向肖洪书招招手。

  穆干生把肖洪书拉到一边,低声说:“洪书,从现在开始,你一定要每时每刻盯着票箱。任何人,每一个举动都不要漏掉。”

  肖洪书点点头:“穆副部长,我知道你的意思,其实,我对发出的选票已经做了记号了。”

  “什么?”穆干生吃惊地看着肖洪书。

  “穆副部长,我总觉得这次选举有点说不出来的滋味,好像不太对劲,”肖洪书表情很严肃,“但是,如果有人想在选票上做手脚,唯一的办法是在代表已经投过的票上做文章。”

  “你指的是狸猫换太子!”

  “所以,凡是代表拿到的选票,反面的右下角都有黑色签字笔画了一个小小的钩。”

  “好,洪书,你赶快去吧,这事只能你和我知道,万万不能走漏半点风声,有什么情况及时告诉我。”

  投票已经结束,会场上骚动起来了,肖洪书和县委组织部的工作人员抬着票箱向主席台走去。

  穆干生站在主席台左边的角落里,当主席后面的门打开时,他跟着走上主席台。这里通向平房的临时办公室只有不到十米远,他没有接到通知,不宜直接去统计选票现场,但他估计,方之路今天一定会坐镇指挥的。

  按照以往的惯例,无论是市、县换届的选举统计选票现场,都有责任人进行监督的,他这个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大都是直接指挥者,而市委、县领导都会在休息室等待统计结果的。可今天,他却成了局外人士,方之路却成了现场的具体指挥员。

  穆干生远远站在平房外面的拐弯处,不知道自己是一个什么角色。心里想着统计选票的现场,尽管他担心计票时会出现问题,但是,至于在哪个环节、什么地方会出现问题,他也说不清,只是心里不那么踏实。

  大约二三分钟之后,肖洪书突然出来了,这个时候正是紧张计票时刻,肖洪书怎么会离开现场了呢。穆干生看着肖洪书,他在门外犹豫了片刻,突然又进了屋,随即又出来了,这些细节让穆干生联想到战争年代的地下活动。肖洪书的每一个动作都是那样敏捷,而且高度警惕。但穆干生感到,肖洪书一定知道自己远远地站在那里,可他似乎目空一切。

  肖洪书迅速地从主席台后门进了会堂,过了一会儿又匆匆地回到这间临时办公室。

  至于室内是如何统计选票的,穆干生当然不得而知。时间过去了十多分钟,穆干生的心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紧张起来。过去在历次选举时,计票的时候会场里都是放电影,不能让代表等得着急。这次选举人数少,时间短,而且程序简单,代表们只是自由活动,会场内外,大都是一群一群的代表侃着不着边际的话题,有人打电话,有人玩手机。

  这时,穆干生的手机响了。

  “喂,穆副部长,请到临时办公室来。”这是韩娟的电话。

  穆干生推开临时办公室的门,只见方之路坐在椅子上,宋希群站在中间。“干生,选票的统计结果已经出来了。”方之路说,“魏晓林和郝莹梅两人都未过半数。”

  穆干生睁大双眼,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

  “按照事先公布的规则,还要再进行一次投票。”方之路说,“我已经向彭成仁书记汇报了,他同意按规定,再选一次。”

  “副县长的选举结果呢?”穆干生问。

  “副县长的选举还比较顺利。”方之路站了起来,“匡宇宙得票百分之八十六点一;陈兴中得票占百分之七十二点八;坝下乡党委书记梁邦盛没过半数,按照选举法,匡宇宙和陈兴中当选为中南县副县长。”

  “方部长,我的意见是,”宋希群说,“时间紧迫,那么多代表都在等着宣布结果,现在先找两个县长人选谈话,再分别和各代表团团长重申组织纪律,希望代表能够和市委保持高度一致,认真行使手中的权利。”

  穆干生看看宋希群,心中有些好笑,既然市委没有内定人选,让代表怎么和市委保持一致!

  “好,现在我和希群同志共同和魏晓林、郝莹梅谈话。”方之路说,“干生以及原来负责联络代表团的县领导分别召开代表团团长会议。这个事由穆副部长负责,先召集人大和常委开一个短会,时间半个小时。”

  大家都散去了,室内只留下方之路和宋希群。

  魏晓林和郝莹梅几乎同时进了屋。

  方之路迎了上去,一脸庄严:“来来来,晓林、莹梅同志请坐!”

  郝莹梅的脸色不知为何有点苍白,目光在方之路身上停留了许久。

  “请二位冷静一些,县长进行差额选举,这是市委改革干部人事制度的一次尝试,代表们也是第一次参与这样的选举,他们也有不知所措的心理,所以出现了我们没有想到的结果。希望二位一定要冷静,更不要有情绪,不管谁当选都不是你们本身的问题,相信市委一定会对你们负责的。”

  郝莹梅的脸色渐渐地流回一点血色,红润了一些。

  三百多名代表又回到了会场,主席台上的三个人交头接耳了一会儿,穆干生敲了敲话筒:“请各位代表马上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

  “下面请宋希群同志宣布刚才的投票结果。”

  台下响起了稀疏的并不热烈的掌声。

  “各位代表,我现在宣布浒河县副县长选举结果:匡宇宙、陈兴中二位同志当选为浒河县人民政府副县长!”宋希群首先鼓起掌来,台下随后响起了掌声。

  “各位代表,本次县长选举是市委对干部人事制度改革的一次尝试,而我们的代表已经习惯了等额选举县长,所以对两位县长候选人难以抉择,出现了都未过半数的特殊情况。”宋希群停了下来,目光在台下慢慢移动着。

  会场上出现一阵骚动,有人甚至回过头去交头接耳。

  “各位代表,按照有关规定,下面必须对两名候选人再进行一次投票,希望代表们认真行使手中的权利,慎重地投好庄严的一票。”

  投票很快结束了,穆干生站在会堂外面,天气阴沉,寒冷的西北风正显着威力,直往人的脖子里钻。穆干生缩了缩脖子,后悔没有把长风衣带来。

  “穆副部长!”身后传来轻轻的喊声。

  穆干生转过身子,看着站在他面前的男子。

  “穆副部长,我是坝下乡党委书记梁邦盛。”

  “哦,梁书记!”穆干生伸出手,梁邦盛急忙抓住穆干生的手,“上午我们见过面,邦盛同志,把这次选举看得淡一些,相信县委和市委。”

  “穆副部长,我有些话想对你说说。”梁邦盛不停地搓着手,不知道是冷还是在领导面的局促不安。

  “请讲。”

  “穆副部长,”梁邦盛说,“不少代表都在私下里议论,对这次投票有怀疑。”

  “邦盛同志,这话可不能随便说的呀!”穆干生说,“市委和县委就是担心选举出现意外,所以会议安排得很紧凑,上午报到,一个小时预备会,下午就选举。”

  梁邦盛摇摇头,说:“不是拉票,而是有人在已经投过的票上做了手脚。”

  穆干生严肃起来了:“邦盛同志,这种事是不能随便说的,那是犯错误的,再说了,谁有这样的机会。”

  “我现在还没有足够的证据,但是,我相信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俗话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梁书记,你是乡党委书记,讲话千万要注意自己的身份!”

  “穆副部长,你等着看吧,好戏在后头呢!”

  听了梁邦盛的话,穆干生虽然嘴上如此说,但他的心中还是有许多疑问的,而且他对这次选举总是不那么踏实,但又说不清自己怀疑什么。

  这时,韩娟从临时办公室出来了,看到穆干生,快步跑过来,说:“穆副部长,方部长叫你呢!”

  穆干生进了屋,只见方之路眉飞色舞,站在办公室正中,见到穆干生,就说:“干生,总算有结果了。”

  穆干生笑笑,说:“方部长功不可没啊!怎么样,谁当选县长了?”

  “来来来,你坐下!”方之路卖起关子来了。

  穆干生似乎从方之路的脸上知道了结果,至于什么根据,他说不清,只是一种潜意识的东西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方部长,马上向代表宣布!”宋希群说。

  “宣布!市委的想法是正确的,这是一次民主的尝试,我们要认真总结经验,大力宣传。”方之路兴奋起来了,孩子似的舞动着双手。

  可穆干生的心里反而更加沉重起来,并不觉得这是一种创造性的发明,也没有什么值得颂扬的。因为这样的选举无论把任何两个人交给代表,总是会有一个人当选的,改革干部人事制度的根本是如何产生候选人,甚至每一道程序都在阳光下进行,这种方式绝不是什么民主。

  可是方之路始终没有说明白谁当选了县长。

  代表们再次回到座位上,主席台上只有两个人,方之路不仅没有登上主席台,连席卡也撤下了。这让代表们感到莫名其妙了,连穆干生也不明白方之路搞的什么名堂。

  宋希群一个人演起了独角戏,他走上主席台,刚坐下又突然站了起来,向台下招招手,代表们都把目光投向宋希群的手挥的方向,这时台下站起一个女人,她光彩照人,容光焕发。

  郝莹梅转过身,向代表们深深地鞠了一个躬,随后像一朵云彩飘了起来。当这朵云彩落在主席台上时,穆干生看得更清楚了,她的脸上如朝霞一片,如鲜花怒放。但穆干生突然觉得,她似乎已经不是他过去认识的那个女人,在穆干生的印象当中,郝莹梅是一个淳朴可爱女人,虽然漂亮,但却有些腼腆,她当乡党书记时,见到陌生人时还像未出闺阁的小姑娘,羞涩得满面桃花,如果没记错的话,郝莹梅应该小他两岁。那一年浒河县政府换届时,缺少一个女副县长,穆干生带队来到浒河县考察干部,在全县科级、副科级干部中排出了五个人,那时郝莹梅三十五岁,虽然刚刚当上了党委书记才一年多,但是在那五个人当中,唯有她的实力雄厚。穆干生找她谈话时,她还不知道市委是什么意思,就这样,郝莹梅糊里糊涂地当上了副县长。当然,她也是从那时开始和穆干生相识了,而且她始终认为穆干生是她仕途当中不可缺少的贵人。后来,她为了感谢穆副部长对她的栽培,曾经带着两万元现金去见穆干生,却被穆干生婉言谢绝了。虽然有这样一个情节,但在穆干生眼里,郝莹梅依然是一个单纯而正直的女干部。郝莹梅每逢过春节,也总会给穆干生送两条中华牌香烟,穆干生因为那两万元钱总觉得让一个女人没面子,也就把香烟收下了。但在官场上,他俩之间的关系真的清淡如水。

  郝莹梅的就职演说看来是有准备的,她的讲话稿写得简练而真挚,也迎来了代表们的阵阵掌声。

  晚上留下会议代表,大会主席团设宴招待了全体代表。方之路当然是70功不可没的市委领导,他率领穆干生、宋希群向代表们敬酒,感谢各位代表的大力支持,同时向郝莹梅、匡宇宙以及陈兴中表示祝贺,郝莹梅拉着匡宇宙和陈兴中一桌一桌向代表们敬酒表示感谢。

  酒喝至高xdx潮时,县委宣传部长陪省委宣传部副厅级部委员理论处处长沙光海来了。

  方之路一见沙光海,一把抓住他的手,一边摇一边说:“老弟啊,你啥时来的,来我敬你一杯。”说着便让服务员拿来酒杯。

  “方老兄啊,你真有能耐啊,李东友到手的鸭子居然飞到你的碗里了!”沙光海大笑着说。

  方之路尴尬得满脸三角肌都在抖动,他恨不能把一瓶酒都泼到沙光海的脸上,可是他还是强颜欢笑,端着酒杯,说:“来,老弟啊,宣传部的人就是东倒吃猪头,西倒吃羊头啊!”

  沙光海举着酒杯说:“来,咱俩干一杯!”

  方之路说:“咱俩有些年没在一块儿喝过酒了,今天一醉方休吧!”

  说完,两人一连喝了五杯。

  第二天早饭后,方之路说要先回市区了,让穆干生留下来,帮助县委县政府进一步处理善后事宜。

  早饭后,送走了方之路,刚回到房间,肖洪书就来了。

  “穆副部长,给你看一样东西。”肖洪书说着,拿出两张选票。

  “这是什么?”

  “穆副部长,你看!”肖洪书把两张选票放到桌子上,“这是县长选票,”肖洪书把选票翻过来,指着选票右下角说,“这就是我做的记号。”

  穆干生仔细一看,在选票背面的右下方,果然有一个比五号字还小的用黑笔画的钩。

  “穆副部长,你再看这张选票。”肖洪书又拿起另一张选票,翻到背面。

  穆干生拿起选票,看了半天,右下角什么也没有,而在正面候选人郝莹梅名字上画了一个大大的钩。

  “穆副部长,我可以肯定地说,这张选票是被掉了包的。”

  穆干生看着肖洪书,说:“你留心了没有,有没有什么可疑的迹象?”

  “穆副部长,你知不知道第一次投票之后,我们把票箱拿到临时办公室。”肖洪书说,“就在那关键时刻,他叫我去主席台找他的包。”

  “对,我当时正在离那儿不远的地方,看到你突然出来了,我还奇怪呢!”

  “其实,他的包明明就在椅子上。”肖洪书说,“我只在外面停留了片刻,突然杀了个回马枪!”

  “那些已经拿出箱子的选票,按照他的意见,都分成十张一沓,说以便统计。”肖洪书说,“他的动作太快了,我感觉到选票已经被掉换了一大部分。”

  “果真如此?”

  “当时我仔细留心了,大约有十多沓选票背面没有我画的钩。”肖洪书显得十分紧张,“我再一留心,县长的选票没掉换,仅仅是副县长的选票被换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没来得及,所以只好进行第二次投票。”

  “果真如此?”穆干生吃惊地看着肖洪书。

  “你没注意到,第一次投票两个县长候选人都没过半数,而他在和他们谈话时,郝莹梅的脸色苍白得那么难看!”

  “那么第二次投票后呢?”

  “他准备得太充分了,我没来得及。”肖洪书说,“但我还是拿到了这样两张选票。”

  “那么多选票呢?”

  “都让韩娟带走了!”

  “洪书,这事只能你和我两个人知道,现在我们没有任何依据可以证明有人对选票掉了包,”穆干生说,“如果上面有领导知道你在选票背面做了记号,给你扣了违反选举法的帽子你反而吃不了兜着走!”“

  那这事就这样算了?”

  “只能看看再说吧!”穆干生说,“问题在于我们既没有足够的证据,又没有掌握权力,别逮不着狐狸还惹一身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