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何半音很喜欢在县城居住,以前与父亲形影不离的他自从住到县里来了之后,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扫以往的孤独和不合群。他每天吃完早饭便将身上收拾得干干净净出门,很少帮父亲守摊子。何了凡并不责备儿子,觉得一个男子汉不应该过于依恋父母,见儿子开始了他的独立行动,很是高兴,他从不问他去干什么,只是问他身上带了钱没有,表现出一副很支持儿子出去走动的样子,他生怕自己问得不得体而打击儿子独自出门的信心和热情。他就在屋里一边干着篾活,做好饭等儿子回来享用。
了丁县是个年份不浅的县,沿河十几里的地里和山上,随便挖几锄头,便可见古砖残瓦。早些年,有人在如今正在扩建的庙址那里挖出来一块残碑,据考证在春秋战国时这里曾经叫做“比沙国”。如此看来,几千年之后,比沙国纵使沦落为一个县衙,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壮。一个二十多岁才来到这个曾经了不起的县城的青年何半音,要考察探访一番是必然的事情。
何半音一个人悄悄地行走在大街小巷中,东张西望,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一切与大红山不一样的景观,这些新鲜的东西他是要了解的,不了解就没有资格在这里住着,就如是在山里你分辨不出几十种鸟叫、喊不动猫和狗,你就没有资格在山里住着。
待把城里的每一个角落走遍了之后,他就到长途汽车站去听瞎子算命。他不坐人家的凳子,在地上蹲着,反正瞎子又看不见他,这一行与他学的那些东西很接近,听听也觉得有趣,就如是吃一条草鱼和吃一条鲤鱼、吃一个肉包子和吃一个糖包子、看一场人演的戏和看一场皮影戏,大体上也差不多。
他去得最多的还是县里的图书馆,看不要钱的书和报纸,夏天里还可以享受吹电扇。想想以前父亲到处借书找字纸给他看,在这里算是见了大世面了,有如是浸泡在文字的海洋里了。在熙熙攘攘的市井中,他最看得起的还是来图书馆看书和借书的人──尽管来这里的人不是街市上最时尚、最体面的人。
回出租屋路上,半音必经过正在扩建的寺庙,因钱米充足,进度非常快,只花两三年时间,眼见得一个小庙很快便变成了一座大庙,庙中的菩萨也塑好了,周围还盖了不少房子,是给和尚、尼姑、出家人和善男信女住的。不久就要搞落成典礼和开光仪式了,一些将要成为庙中主人的僧道已穿着长袍飘飘欲仙晃荡于庙中,昔日那个守着小庙的老头早已不知去向。随着大庆的日子临近,每天来关心它成长的人也越来越多,有时多达千人。庙里主事的见这些看热闹的人们闲着也是闲着,便叫人摆出来几张桌子收捐款。人们既然是来关心佛事,断不了是要踊跃应捐的,面额虽说不算大,每到太阳落山时,要用麻袋装钱。
从长途汽车站往大庙走的九十九级台阶还没有完全铺好,不少有商业头脑的人便开始抢占码头,在台阶两侧的泥巴地上和草丛中摆摊设点做小生意,其中大多是出售香烛鞭炮等敬奉菩萨的物品。令何半音感兴趣的是有好些个自称是相术家的,摆起一张小桌,小桌前围着一块印有“有求必应”、“赵神算”、“李铁嘴”之类广告词的大红布,开始接待香客和游客。这么多业内人士云集于此,让何半音为之一振,对于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他来说,这可是一个了解本界真实水平的极好机会。他一个一个摊点跟班学习,像听那些瞎子算命一样,看他们怎样表演。待见识过所有师傅的招式后,不禁大失所望,他们大多还只是停留于看过几本诸如《麻衣相法》《柳庄相法》《小镜集》《相理衡真》之类的相书的层面,叫做“只有三两颜料就敢开染铺”,要是把这一行的精深比作一条河,他们大都还只能说得上是才打湿了一只脚,还不具备下河的本事。相形之下,半音便要倍加看好他的父亲了。
何半音回去把他的见闻说给父亲听了。老何高兴地说:你出去看看也好,晓得什么是真功夫,正所谓: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但我算不得什么,比你外公就差远了,他才算得上是高人。
半音不知多少次听过父亲讲起外公,外公是父亲心中的神,父亲都有如此手段,外公该有多厉害?那是何半音想象不到的。那么,外公又是在哪里从的师?这么联想下去,仰望学问之高,何半音便要顿生敬畏。
半音对父亲说:我总觉得外公还在人世。
何了凡说:你这是做梦。
半音:不,照算他还只有七八十岁,他不会死。要是没死,他就是现身,如今也没有人为难他了。
老何:话是可以这么说呵。
半音:我想他迟早会现身的。
老何说:那样当然好。
何半音常去看修庙,不久打听清楚了:说是一个叫做慧觉大和尚的在筹集资金修庙,这个慧觉大和尚,是闻名江南数省的名僧,在杭州灵隐寺出的家,就如一个人在北大、清华念过书一样来路显赫。他在广东、福建和港澳台一带有不少信徒,只要他肯开口,不愁没有人拿钱,难的倒是他不肯开口。
慧觉隐居在两省交界处一个偏远的小山上,一日他夜观天象,见了丁县方向红光冉冉,屈指一算,知有大佛沉睡多年后醒来,当为其准备起居饮食才好。当即派出他的得意门生本寂和尚北上考察。本寂经分布在各地的慧觉的信徒引领,一路北上,一日来到了丁县,经人介绍,说一个农民的猪栏里垫着一块石碑,这石碑上赫然刻着“阳山寺”三个大字,待本寂仔细考察过后,断定此碑来路不凡,应是原庙的名字,师傅所见异光,必出于这重见天日的石碑。人们还带他到县文物管理所看了那块不久前挖掘出来的“比沙国”界碑,这不朽的历史证据,更加坚定了本寂的判断。
这个发现很重要,慧觉大和尚也认可了本寂的判断。慧觉游历时,很多年前曾是到过大红山的阴山寺的,如今发掘出一块阳山寺的碑,这个巧合绝非偶然,世间有阴必有阳,慧觉当即卜出一卦,其卦象正合他意,便决定在了丁县重塑昔日大庙的辉煌。当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丁县的领导时,让一直找不到振兴贫困县途径的头头们很是高兴,当即决定配合开发这个项目。如今把“阳山寺”的匾额和“比沙国”的匾额拿出来一并把玩,恢复原寺名便成了历史的必然。
阳山寺毁于何时已无从考究。大红山中有阴山寺,了丁县城有阳山寺,古人这一阴一阳的设计,是否有什么联系?据说佛学界正在考证。
经慧觉大和尚推荐,由本寂来主持阳山寺的佛事。据说这本寂年纪不大,本事却是不凡,曾是某佛学院的高材生,精通佛学,还兼懂阴阳八卦,也能看相测字,说他几年前曾批给当时一位在任的省级领导八个字:
五年越三级
三载去两人
结果灵验,这位领导五年提拔了三次,而三年中却不幸父母双亡。
据说本寂的名气很大,常被人请到省城去给各方要人看相测字,住的豪华宾馆,坐的名贵小车,很是了得。
半音回家去,也和父亲讲这些事。
何了凡叹道:不要眼红人家呵,人家本事大。
何半音说:我真想见识见识他的本事。
了凡说:本寂不是要来阳山寺当主持么?还愁没机会见他。
阳山寺的落成开光典礼将要办得非常隆重,因县里的佛教协会还没有成立,没有相对应的办事机构,县里成立了临时工作班子,由县长于长松牵头挂帅,抽调各机关能干的同志来帮忙。
一天何半音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告诉父亲,说他在图书馆看书时,听到一个书友讲,说是阳山寺正在紧锣密鼓准备开张的事,县上抽调了不少干部在帮忙,有个叫妙云的管事尼姑发脾气,说你们了丁县这么大一个县,就找不出个会写字的来。原来是庙里要抄写的东西很多,而能写好毛笔字的又找不到。他要父亲去找找政委,他想报名去当写手,一来他喜欢写字,二来他好趁这个机会接近本寂和尚。老何是从不拒绝儿子的要求的,觉得这是个好事,儿子太孤独了,让他去那人多的地方混混会对他的性格锻炼有好处。但这么小的事情去找日理万机的县长合不合适?可是县里他不熟,也只有政委这个熟人。最后老何决定去找郭如玉。郭如玉倒也客气,说这事是不必找老于,她和那些在寺里帮忙的说一说就行了,对于郭如玉来说,这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果然半个钟头后就有人来通知半音去寺里做事。
何半音十多岁便能写得一手逼真的颜体楷书。那懂书法的妙云师傅一看大喜,当即就留下了他,让他填写邀请信、书写大大小小的宣传标语、写各类文告和通知,有时一天就能写完一大瓶墨汁。那时电脑还没有在了丁县派上用场,这些活还得靠手工来做。
何半音自小在家里茶来张口,饭来伸手,为了就近摸透宗教界和星相界的名人本寂和尚的底细,一下子变得十分勤快,任劳任怨。原来这勤快和懒都是相对的,也如时下的追星族,一旦有了这份狂热,哪怕赴汤蹈火都在所不惜。何了凡想不到儿子还有这等潜力,甚是高兴,看来他担心自己死后儿子会弄不到饭吃纯属多余。老何对自己把儿子推到庙里做事这一招十分得意。每天晚上儿子累得回来倒头便睡,他也不惜亲自动手给他洗脚。
庆典前一个月,何半音渴望见识的本寂和尚正式入住阳山寺,参与主持庆典大事。本寂不苟言笑,举止庄重,他一出现,那些追随他的众僧便肃然,居士们更是奉若神明,人们可不敢小看这个才三十多岁的佛学院高材生。
20世纪90年代初,管着了丁县98万子民的县长于长松用车还有些吃紧,而本寂和尚就有了一辆专车,给他开车的是一个在80年代中期就赚过几十万元的款爷,此公忽一日顿生出家的念头,便毅然抛妻弃子跟随了名噪江南的慧觉大和尚。慧觉年事已高,不愿再主持佛务,身边仅带两三个弟子在山野间过着隐居生活,便把他推荐给了徒弟本寂,这个在当时可以称作富翁的款爷,一心向佛,清心寡欲,鞍前马后,毕恭毕敬,忠心耿耿给本寂开车打杂。因终日与大师形影不离,想必是要多沾许多灵气的。
这扩建的寺庙是了丁县政府无偿出的地,慧觉大和尚筹的钱,本寂是慧觉的代表,设计和监造都是本寂的弟子妙云在把持。大庙的后面有一栋独立小楼,那是本寂的寝宫、书房、藏经楼兼会客室,一般的香客是进不去的。这种设置拉开了主持与僧众、信徒的距离,增加了神圣感,使了丁县那些停留于求神问卦层面的信徒们明白了什么叫做寺院,什么叫做大师。
本寂的寝宫是带卫生间的,安装着冲水马桶,不过在80年代末还没有发明热水器。床上放的是席梦思,这东西了丁县人大都还没有见识过。书房和藏经楼是连在一起的两大间,四壁是书架,大多摆着经书,还有不少哲学和书法方面的著作和名帖。本寂上任时来了三台车,一台是本寂的专车,一台面包车是省里和外面来送他的朋友,因这些朋友不吃斋,且身份不凡,由县里安排食宿,还有一辆卡车拖的全是他的书,在寺里做事的人员全体去搬书,足足忙了大半天,这样何半音有机会仔细领略了本寂和尚的气派,大开了眼界。书房中央是一张八尺长四尺宽的大书桌,上面铺着毡子,文房四宝齐全,这么气派的桌子他是头一次见到,看来本寂是爱写字的。会客室里摆放着好几张名贵木料做成的茶几,什么木料半音说不出来,要四条汉子才能搬动一张,这么沉的木,大红山的土壤还养育不出来。四周是宽大的真皮沙发,如此阔气的摆设,大概了丁县还没有,至少县太爷于长松的办公室里没有。墙上挂满了省里书画名家的作品。还有西藏的唐卡,上面画着雍荣华贵的佛像,据说这东西非常珍贵。最值钱的要数客厅兼佛堂正面神龛上一尊一尺余高金光闪闪的观音像。待所有书籍和一应用品放好之后,工作人员擦过最后一次地板,几个和尚才十分庄重地从一口很考究的木箱子里请出观音,端端正正安放在预留好的位置上。观音初到阳山寺的第一炷香是本寂和尚主烧的。这时工作人员已经不能在一旁观看了,那张沉重的雕刻着莲花的木门已徐徐关上,本寂带着几个弟子在里面诵经。这十来个衣服汗湿了的工作人员没有考虑换衣服,而是在争论一个很愚蠢的问题:那尊观音菩萨是不是用真金做的?志愿者何半音默默地在一旁看着他们争,待争得差不多了,他才说:你们没看到菩萨背后刻的什么字啊?
刻的什么字?
无量敬请
无量是什么人物?
无量你们都不晓得啊?
莫啰嗦,快讲快讲,衣服都粘到背上了。
无量便是×××。
呵,是×××!
那×××怎么叫无量?
半音答:这是×××的佛号。
难怪难怪,×××可是香港的大富翁,那我们还有什么好争的?×××送的金菩萨有假那还得了?走走走,快回去换衣服。
县长于长松是可以随便出入本寂的小楼的,但于长松在本寂入住后去过一次便再也不进去了,他在看过本寂的房间后愤愤地当着半音和一些工作人员的面说:妈的,当县长不如当个庙长!
于政委是一根直肠子,心里藏不住话的,这话肯定也对别人说过,他这县长不如庙长的话很快便在城里传开了,不知会不会传到本寂耳朵里去。
话虽这么说,于政委还是竭尽全力组织阳山寺的落成开光典礼。他和本寂配合得不错,但他不会去本寂的小楼里议事。
本寂注意到何半音写的字,也很看好他的字,一天下班时,本寂的一个弟子来通知半音,叫他晚上去那“心念堂”写字,这邀请当然是何半音所盼望的。
这晚半音和本寂一起同场操艺,就在他的大桌子上,边写字边论字,浅浅的谈了一些笔墨上的看法。从言谈中,半音见出他是读了不少名家的帖子的,对中国书法各个时期的成就和变化也有些了解。在写字的问题上,他没有像做和尚那般装大,能与他平等切磋。尽管半音觉得他笔墨的悟性不算好,但就凭他对书道的爱好和尊重,对他就有了不错的印象。
本寂还让何半音看了一些他的收藏。他收了不少省内外书法家的作品,不厌其烦地一一向半音介绍这些名士的头衔。可惜半音只是从图书馆的书籍中了解古今历代书法名家,对本寂心目中的名人一无所知,他除了点头,还是点头。尽管他与世隔绝,但他还是一眼便可看出来哪些作品有一点收藏价值,而大多数作品不过是应酬之作,可是本寂好像没有这个感觉,一律小心珍藏着。
本寂的谈兴很浓。半音一直陪他到凌晨三点才回家。老何在家热着洗脚水和夜宵等他。见半音神清气爽,毫无倦意,老何说:这回看样子是过足了写字的瘾。
半音道:大开眼界。见识了什么是湖笔、徽纸、端砚。弄明白了什么叫书房、写字台,写字和书法有什么不一样。
老何问:本寂这个人如何?
半音道:依我看,本寂这人,按佛家的说法,慧根不浅,要是专注于一件事,有望成气候。照说佛家是讲清静的,可惜他好强、慕虚荣、爱热闹,这样心智一乱,就谈不上专一了,说不定还会误己又误人。
老何问:你看仔细了?这可是晚上,光线不好。
半音说:和他呆了那么久,应该有个八九不离十吧。
老何交代:这话不要对外人讲,他如今可是如日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