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半音是个性情孤僻的孩子。他不喜欢和同伴玩,在路上碰到小伙伴也立刻躲开或绕道走。他常常一个人独自游荡。他有两个姐姐,但从不和姐姐呆一起,他不爱和外人来往尚可理解,但和自己的姐姐都那么疏远就叫人想不通了。

  半音不爱与人相处,并不见得没有快乐。一队蚂蚁搬家,他可以静静地蹲在地上看半天;燕子衔泥在梁上砌窝,他天天守着看,一直要看到它们将新巢筑成,然后看到它们有了小燕子,他才能够放下心去关心别的事情;他不爱和人玩,却喜欢和猫狗对话,十八里铺的猫狗都喜欢他,只要他一出门,猫和狗就集合了,他发明了各种指挥猫狗的口哨声,一声令下,所有人家的狗都不听主人的了,会屁颠屁颠跟着他跑,为此全十八里铺的孩子都嫉妒他,这是他最开心的时候,他带着它们奔跑在山野间,俨然一个司令……

  于政委来十八里铺视察工作时,顺便去看望他昔日的恩人何了凡。这时于政委转了业,在了丁县当县长,但十八里铺人还是习惯叫他“政委”。

  其时正是文化大革命最火爆的时候,其他县的县长,十有八九都被弄下台去了,为什么于县长不倒呢?恐怕是武装部他那些老部下保了他,那时候只有军队说的话还管用。再说他的剿匪功劳余威仍在,一条没有腿的空空荡荡的裤脚立马可让人肃然起敬,造反派一时也奈何不了他。于政委得知半音八岁了还窝在家里看蚂蚁搬家,没去上学念书,便把孩子叫来问话。

  政委问:你想读书吗?

  半音望着于政委,不回话。父亲示意儿子点头,半音点了点头。

  政委:一个孩子应该读书。

  他又点点头。

  政委:要好好读。

  半音再点头。

  政问何了凡:喂,你这个孩子,不会是个哑巴吧?

  了凡忙答:政委,这孩子从小不爱讲话。

  政委:要是这个样子,这书怎么读?

  父亲问儿子:你会读吗?

  半音点点头。

  何了凡向政委保证:真要是到了教室里,他会讲话的。

  于政委道:这就对了。

  于政委掏钱给何了凡,让他立即去给孩子置办行头并付学费,并通知十八里镇小学安排半音插班。

  半音兴高采烈地背着新书包去上学,脚板有意在十八里铺的石板上踩得“噼噼啪啪”响。十八里铺的乡邻从来没见这个孩子这么精神过,真替他高兴。大家也从心底里感谢于政委,他真是个重感情的人,并不因为何了凡不争气被工厂里开除了就疏淡他,还想方设法帮他解决生活上的问题。十八里铺的所有猫狗都来送半音去上学,这种场面很壮观,也令老乡们感动,人不知,狗有义,猫狗也情长呵,这孩子并不孤独。待送到下山的一棵大松树旁,半音叫它们回去,大家才恋恋不舍地夹着尾巴离去,它们是不愿他去上什么学的。当何了凡牵着背着新书包、穿着干净衣服的儿子的小手,腼腆地出现在教室门口时,老师立即中断讲课,向全班同学介绍来插班的他:同学们,这位新来的同学,叫做何半音。为什么取名叫半音呢?我看他唱歌一定会把4(发)和7(西)唱得很准。

  同学们哈哈大笑。

  半音一脸麻木,他还不晓得什么叫4(发)和7(西)。

  见状老师不再开玩笑:同学们,欢迎何半音同学。老师带头鼓掌。

  大家鼓掌欢迎。半音的嘴角歪了一下,他这便算是笑了。

  但是,半音只在小学校里呆了一天,便不愿再去上学了。老师教他认的字,他全部认得。当时十八里镇的小学只有三十几个学生,一个老师在一个教室里同时教几个年级的课程,这种班叫做“复式班”。教一年级的课文时,二、三年级的同学便写作文或做算术。二年级上课时,一年级和三年级不许讲话,埋下头来干老师布置的活。待到教三年级,其余者也这样。八岁的半音是去读一年级的。当他一口气听完三个年级的课、又讨来二、三年级的课本,能一字不差念完课本上的字时,就再也不去上学了。原来以为上学读书是一件很神秘的事情,这层神秘的面纱,只一天便被他揭开了。在他看来,读书远远不如蚂蚁搬家和燕子砌窝那么神奇。

  还有两个重要的原因,一是何半音过不惯集体生活,他一个人独处惯了,一下子与这么多人在一起,老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弄得他心神不定。再是怕吵闹,一下课孩子们尖叫乱蹦,他的心便跟着狂跳,像虫子钻进了脑壳一般“嗡嗡”叫。

  半音下午回家时,脸色苍白。他对父亲说他不想去读书了。

  何了凡没有骂他。知子莫过父,原因他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不久于政委知道了半音逃学的事,狠狠地骂了何了凡一顿。

  了凡委屈地说:老师教的那些字,他都认得,就坐不住了。

  于政委为此事专门找了十八里镇小学的老师。老师也证实这孩子一口气可把一到三年级的语文书全部念完,一字不错。

  于政委问了凡:你儿子没上过学,怎么认得字?

  何了凡说儿子早该上学了,可是他又供不起,再说让一个才几岁的孩子走十八里路去上学,他也不放心,就打算自己来教他开眼睛。他想要是把寅斋公教他的那点文化传给儿子,也就差不多够用了。他还找来一些孩子读过的、不要了的旧课本用来教儿子。半音读书认字的兴致很高,记性也好,生字教一遍就认得了,也就年把工夫,待到他去上学时,能把初中语文课本上的字全认出来。

  这么一讲,政委也不好说什么了。

  正好这时半音捡柴回来,于政委叫他过来。

  半音吓得掉头就跑,他辜负了于政委的栽培,内心深感愧疚。

  政委道:你过来,我不批评你。

  父亲也叫他过来。半音这才颤抖着过来。

  于政委说:听说你认字蛮厉害,来,我来考考你。说着政委掏出身上的《毛主席语录》,翻到中间的一页,叫半音认。

  听说只是要他认字,半音便放松了,他只看一眼,便按着这一条语录往下背诵。《毛主席语录》也是家家必备的“圣经”,半音早在上学前就烂熟于心,这怎能难倒他。他一口气便背完大半本,经父亲的坚决制止,他才停下来,他有些不快地瞥了父亲一眼,怪父亲打断了他的兴致。

  于政委脸上便有了悦色,说:去拿纸笔来。

  半音找出半支铅笔,一张皱巴巴的纸。

  于政委指着一条语录:这样吧,你从“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这一条开始,往后默写五条。

  因有字写,半音劲头更大,马上伏在吃饭的桌上,刷刷刷飞快地写开了,于政委歪过头看,见这孩子的字倒也写得又快又工整。不一会,交上卷来,一字不丢,字字清楚。

  于政委叹一声:孩子,你是生不逢时,生不逢时呵。

  何了凡听罢眼圈一红,而半音却不知是什么意思。

  何了凡带回一个私生子并因此丢掉饭碗,十八里铺人不认为是一个什么问题。在地少山多、水少风大的山里谋生,要付出更大的力气,只有男人才有足够在山里生活的力气,所以一户人家一定要有男子,男子再生男子,不然就撑不起一个家,就算不上一户像样的人家。何了凡的老婆生下来一对双胞胎女孩后,肚子再也鼓不起来了,所以后来了凡在外面生个男孩,不但无人指责,却是家家户户都上门去祝贺。当讨论到工作要紧还是儿子要紧时,全体十八里铺人一边倒:儿子比工作重要。

  但何半音在十八里铺生活得并不好,他的两个比他大十岁的姐姐一点也不喜欢他,在她们看来:这个“野种”一旦进入这个家,便是野狗占了家山,今后这份家业就都是他的了。

  何了凡把半音带回来的第五个年头,他老婆上山扯笋子时被五步蛇咬死在山上,从此两个女孩当家。只要何了凡一离开家,她们便想出种种阴毒的办法折磨半音,他的屁股和大腿两侧常常是一块青一块紫的,不让他吃饱更是常见之事。这事倔犟的何半音从来没有对父亲讲过。如此看来,童年时何半音被扭曲成个古怪的不近人情的性子也不为怪,连同父异母的姐姐尚不能容他,叫他怎么相信别人?他也不会相信学校能给他带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