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长松随王震将军的南下支队从北打到南,转战南北身无寸伤,没想到被大红山上的一个毛贼弄成独腿英雄,他还没有结婚便只剩下一条腿,这让人们十分惋惜。

  好在老天有眼照应他,他在十八里镇疗伤时,一条腿的他竟把地主分子郭先知的闺女郭如玉搞到了手,郭如玉可是十八里镇方圆数十里有名的美人,年轻男子多看她几眼就会发癫,要不是时局突变,地主倒了霉,她下嫁给一个省长或者一个军长,都有些委屈。

  于长松成为独腿英雄后,不能再随解放军部队走了,上面问他有什么要求,他提了两个:一是他想留在了丁县工作,理由是他讨了个本地女子为妻,妻子郭如玉不想离开故乡,所以他只能娶鸡随鸡。二是希望能给他的救命恩人何了凡安排一个革命工作。

  组织上满足了于长松这两个并不高的要求。于长松到地方后先是被安排在了丁县人民武装部当副政委,几年后任政委。

  这年中秋节的前三天,也是于长松到武装部报到的第三天,于长松派了台吉普车把何了凡接到了县里。两个人你救过我的命,我救过你的命,互称恩人,一见面那个亲热啊,加上两个人都爱喝几盅,喝了酒又爱说废话,他们俩就在屋里说了整整一天的话,喝下了四斤苞谷酒、吃完五盘酱豆腐干子、三盘猪头肉和一斤花生米。于长松还是那么能喝水,八磅的热水瓶喝完好几瓶,不停地喝水,不停地出汗,一天不拉尿,尿都变成汗从脸上流下来了,一条湿毛巾就摆在茶几上,不断地擦着汗。每隔一小会,于长松就大呼小叫着:玉啊,来续水啊。

  那时郭如玉还没有和于长松成亲,还没有成亲的闺女便被准女婿公开带到县里来同居,这在十八里镇一带是很不体面的事。但一个地主的女儿高攀了武装部的副政委,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体面,大体面都有了,小不体面算什么?人们也就不好评价此等事情了。

  于长松每叫一声,如玉便满面春风自内间款款闪出,她替于长松续上茶水,便又像猫一样斯文地躲进内屋,决不停留,她不愿打扰男子汉们的酒兴。她穿着自己绣的直贡呢布鞋和自己缝制的青棉布长裤和白底蓝花对襟秋袄;一条油光闪亮的大辫子听话地贴着背脊;袄子贴着身段,把一个细腰和圆滚滚的臀部以及丰满的胸恰到好处地衬托出来……何了凡是不敢多看她一眼的。

  何了凡以前听说十八里镇有个叫郭如玉的美人,让好几个地方上的青年都想发了花癫,他不信这个邪,要一睹为凭。他是个不错的篾匠,一天特地带了几只织得精致的画眉笼子,装作去十八里镇赶集,一定要去看一看让人会发花癫的郭如玉究竟有什么魔力。待找到了郭如玉的家,他硬是站在她家门口不远的地方,等到如玉从外面款款而回,看着她和一个老婆子在屋檐下说了一小会话、看着她一扭水蛇腰一闪长辫如烟似的没入家门……这种女子果然是不能多看的,看着看着他就腿发软,浑身发热,脑壳迷糊,他赶快掉头就走,他怕自己也止不住会发花癫,若是为了一个连手都摸不到、嘴巴都亲不上的女子把自己给弄癫了,不能做篾活,不能唱山歌了,那真是狗屁不值。

  这个女子天生是要让凡夫俗子挨不上边的,但如今成了他的恩人的枕边人,何了凡十分高兴。郭如玉没有嫁给一个省长或者一个军长,不是她不配,而是时机不对,正好碰上推翻一个旧世界,诞生一个新世界的节骨眼上,旧世界的省长和军长,要么打死了,要么坐牢了,其余的都屁颠屁颠地逃到台湾去了。新社会的省长和军长,又是最忙的人,谁还顾得上谈爱情?而郭如玉又是年纪不饶人了,不能等到省长和军长们不忙的时候再来发现她。当于长松在十八里镇养伤拄着拐棍在镇上闲逛而发现郭如玉时,她就快满二十岁了,二十岁还没出阁,在十八里镇一带已经是很少见的现象了,一般姑娘十七八岁还没有出嫁生崽,一辈子也就嫁不出去了。因南征北战平天下,于长松三十多岁了还没有时间考虑婚事,这天他一见郭如玉便把眼睛给看直了,这无异于老虎看见了羊,哪还会有失手的?能把土匪都吃掉的“于老虎”还拿不下一个地主分子的闺女,这不是个天大的笑话吗?这样郭如玉从此便与省长和军长无缘了。

  看来于长松是无比疼爱着郭如玉的,每隔一小会如玉来添茶,他都会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在她转身离去时,他总是情不自禁地要搂一搂她的蜂腰,拍一拍她那皮球一样圆溜溜的屁股。他那北方的口音重,他玉啊玉啊的叫,何了凡实在听不出来是叫的如玉,还是玉,或者是混成一个音。

  喝高了的时候,于长松就搂着如玉的腰不放手了,他仰起头问站着的如玉:玉啊,你,你当着我的恩人说说,你喜不喜欢我?你是喜欢我这个官位,还是喜欢我这个人?你不要以为我是一介武夫,我还是有点文化的,我在队伍上还是学文化的标兵哩!说吧,喜不喜欢?你只管说,不要害羞,今天就只我和我的恩人,都是自己人,对不对?

  郭如玉低下头,羞红着脸什么也不说。于长松见她不说,也不勉强:好好好,我看你还是害羞。我可要当着我恩人的面告诉你,我可是喜欢你的。你要是不喜欢我,我一枪就毙了你,我打枪可是个神枪手,从来不失手的。你要是喜欢我,我就做你的牛做你的马,一辈子听你吩咐,一辈子保护你,我这人的最大好处便是不说假话,这话今天有恩人做证……

  于长松为了证明自己有文化,不久又搂着来添水的如玉的腰不让她走:玉啊,你别走,我刚才想了个对联,写的就是我的恩人何了凡,我念给你听听,看行不行,他不是叫了凡吗?我就以他的名字做个嵌字联。

  上联是:

  前缘未了

  下联是:

  勇敢非凡

  哈哈哈,你看妙不妙?他救了我,是缘分,是我俩前世有缘,正因为有缘,他才不顾性命,勇敢非凡。

  郭如玉低头浅笑,也不知是不是赞赏。

  何了凡书读得不多,但至少晓得这样的对联顶多算是一句话,如何谈得上是联?那郭如玉是读过私塾的,她家祖祖辈辈都是读书人,哪里会看得起于长松这点文化,她笑也是无可奈何啊,于长松哪里知道,那郭如玉可是能嫁省长和军长的身价哩!

  于长松做了一副联,他也逼何了凡做一副联,不然要罚酒。了凡说做联可以,但不能有郭如玉在场,他是不敢在才女郭如玉面前现丑的。于长松大笑何了凡怯场。

  待郭如玉进去了,何了凡说:我也做个联形容形容你。

  于长松道:好呵,看来你肚子里也有点墨水啰。

  何了凡说:做得不好,莫怪啊。

  上联是:

  部队政委变县里政委喊来不必改口

  下联是:

  地方粮票换全国粮票好买北京包子

  于长松听后想想:你这上联说我呢倒也不错,很贴切。下联嘛,对也还算是对得上,可是,这北京包子和全国粮票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

  什么关系?

  你猜猜。

  那让我想想,哦,我看你这山里伢子,没吃过包子是吧?一下子就想到吃包子上去了,你说,你是不是想吃包子?

  被你猜中了,我的最大理想呢,一是想去看看北京,二是想吃包子。

  好好,这两件事,我今天就满足你一桩。于长松就到门外喊警卫员去买包子。

  天快黑的时候,警卫员把包子弄来了,糖包子菜包子都有,热气腾腾,异香扑鼻。一见这么多的包子,何了凡的眼光就直了,再也不会拐弯,就像当初于长松第一次看到郭如玉那样眼睛被拴住了。

  于长松在一旁看着何了凡吃包子,说:你救我一条命,就是图吃几个包子啊,那你的要求也太低了,你今天一定要给我吃个够,不然你就对不住我。

  这天何了凡一口气吃下了二十个包子,何了凡想:这县里的包子都这么好吃,北京的包子不知会好吃到什么地步。

  晚上于政委安排他睡在武装部的招待所里,满肚子的包子撑得他无法躺下去,只能斜靠着桌子,半坐半站了一个晚上。他不断地打着嗝,吐着酸水,到天亮时用脸盆接了大半盆酸水。

  自这以后,何了凡再也不想吃包子了。一想起包子的模样,一闻到包子的气味,便想吐酸水。

  过年的时候,于长松在十八里镇他岳父家和郭如玉结了婚。于长松厉行节约,说反正家里要吃团年饭的,这结婚酒就和团年饭合并了吧。地主郭先知是知书达礼之士,他熟知嫁娶之礼,怎么简单也不能这么随便就把女儿给贱嫁了,但面对一个杀过很多坏人、对革命贡献很大的军人,他又能说什么?

  于长松在地主郭先知家吃团年饭时,举起酒杯宣布他和郭如玉结婚了。一杯酒倒下肚去,就算是结婚了,一个客都没有请。于长松后来想想结一次婚,连一个客都没有请恐怕也不对,便让郭如玉的一个哥哥打着火把去十八里铺把何了凡叫来。于是,了凡算是来宾,作为这场婚礼的见证人,了凡在郭家陪着于长松在火塘边守了一夜岁,火塘里烧着一个半人高的“压岁蔸”,上面煮着一鼎锅腊肉萝卜,就着这柴火和腊肉萝卜,何了凡陪于政委喝了一通宵的酒,了凡还特意带了把胡琴来,为这对新人唱了一夜的花灯戏。

  除夕之夜,于长松对何了凡说,他是对革命有贡献的人,要给他安排一个工作,问他最想干什么。

  何了凡说他想当解放军。每当想起解放军的黄军鞋,回味起大红山打仗时的硝烟味,他就要激动好一会。

  于长松说:当兵不行,你都结婚了,怎么能去当兵。

  何了凡说除了崇拜解放军,其次便是崇拜工人阶级。他曾经去了丁县水泥厂看过,那个机器大啊,那个烟囱高啊,那个高音喇叭里的声音响啊,那个灯光篮球场里的球打得好啊,那个澡堂子里的水热啊,那个散发在空气中的水泥的气味好闻啊,那些个工人阶级的胸膛挺得直啊……一切都令他如醉如痴,他真不想离开那里。

  于政委说:那你就去水泥厂当工人吧。毛主席也说了,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你的选择是对的。

  何了凡成为了丁县水泥厂的工人。厂里上上下下对他都很尊重,都晓得他是了丁县人民武装部于长松政委的救命恩人。他也从不摆恩人架子。厂里要他在政治学习会上讲一讲他救于政委的过程,他坚决不讲,因为首先是于长松替他挨了一枪,才有他后来的回报,这不是值得摆的功劳。

  何了凡很爱这份工作,干起活来很卖力,一年之后,厂里让他当了个班长,管十来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