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破万人捶。现在是什么人都可以往我身上泼污水了。”

    躺在床上,程家卿越想越不对劲,齐万春的交待他已经得知。齐万春供出了自己与双十谋杀案不可分割的关系。如果现在还有刀剐的酷刑的话,第一个挨刀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了。一边是众叛亲离,一边是铁证如山,程家卿明白了什么叫山穷水荆大难临头,落井下石,齐万春的确不仗义,但他也有他的想法。不要说他,自己也已不得不将一些问题开始一点一滴,一章一节做交待,自己就像一个没有明天的人,只能靠回忆生活,不从回忆中掏出一点什么来,恐怕连今天也没有了。想死也不可能,门外有警卫。

    铁了心跟随自己的章如月,还把自己出卖了,也许她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她装疯装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露了馅了,真叫人不明白。按说,自己是安排得天衣无缝的。她究竟是用什么价格把自己卖了的,程家卿心里还没底。看来,当官不是好当的,官场就是监狱的前院,自以为爬得高高的,摔下来才知道是爬在一束光柱上,只要谁一按电门,啪一下就掉下来了。再说,爬得再高,也是一个爬,一举一动,都光彩不到哪儿去,但是不当官,就得当平民百姓。不爬,就得受压。在爬的还好,受压的有的还翻不了身。可当官当到连自己的妻子也来揭发自己的份上,当到像一条剥皮去筋的野兽供大家展览的份上,确实不如粗茶淡饭一生。可是既然当了官,就得当大的,大一点点也好,否则怎么能叫进步呢?还要当得稳,当一天官,一个月的官,什么滋味都不知道,除了给人耻笑,留不下什么。当了官,才能在一定范围内按自己的意志行事,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不是专听别人的,不是被别人牵牛一样牵来牵去,赶驴一样赶来赶去。如果说官场是战场,那不奇怪。官场是战场,商场不也是战场吗。情场不也是战场吗?哪个场上,没有败军之将?他田刚亮,故意拆我的台,捣我的乱,我怎能忍下这一口恶气?丧心病狂,谁都有那么一刻。田刚亮是田刚亮,可章如月啊,你为什么要在我背后来上一枪呢?本来,挺过了这一关,即使知道我参与了双十谋杀案的策划,我在经济上是比较廉洁的,我也不至于一生一败涂地,到此结束啊,你为什么要将我置于死地而后快呢?如月,五年来的恩爱,难道就是一个阳光下的肥皂泡,斑斓之后是破灭。如月,你两年多都挺过来了,为什么要突然露出一手来呢?搅得浑水更浑,我再难干净地出去了。我固然对不起你,为了我,你受尽冷眼,我也不是没有给过你无边的荣耀和尊贵埃为什么啊?!

    程家卿的手掌猛力地拍打在墙壁上,一下又一下,像连枷柏打着晒常章如月的脸一下子清晰,一下子又虚幻起来。与若干人的脸重叠在一起,又分开,消失在若干人的脸之中。每一张脸,都是幽灵似的空洞,虽然脸上的表情有的笑有的怒,但是不像是有生命的,一切都空洞荒芜,显得怪诞而迷离。终于,在他的脑海里又闪出一条河来,在河边,是一片滩涂,螃蟹横走。圆润而结实的大腿,轻松而愉快的对话,完全可以固执可以放纵无羁的肉体的结合,一阵赤裸裸白光的起伏和飞翔。那么躺倒的肉体上耸起的双乳,他把它叫做情感的金字塔。那是他享乐的最高峰,他的乐土,那横陈的肉体,他的权力所能到达的最深远的边疆。那不是爱情的象征,而是权力具体化的狂欢俱乐部,仿佛在眼里,灵魂才能得以安息。他爱章如月,他与那权力的俱乐部相比,爱情显得微不足道。但是爱情,能将他捡回到人的立场上来,在那略高于滩涂的草地上,他是不折不扣的魔,把疯狂的动作当作歌舞。在人与魔之间,他将自己奋力撕裂。

    离那片滩涂不远的地方,有一尊有趣的人形哭笑石,自己为什么不去看看呢?白天没有时间,黑夜又忙着与傅梅偷欢。过去有过看的念头,现在这念头更加强烈,但是没有机会了。也许,自己将在监狱里度过剩余的时光。也许,自己很快会被火吃了,火把自己吐出来,自己就不见了,成了一大把灰,也许没有一大把,只有一小把,像自己这样灵魂轻浮的人,大概只有一小把,自己再也回不到安宁了。灰,也不能埋在那哭笑石下。回到安宁没有意义,但能把骨灰埋在哭笑石下,就不同,至少可以说,我看到了那块石头。一尊很容易看到的哭笑石,却永远不能看到,这就是人生。你不知道它在哭你,还是在笑你。你不见了,它却一还在哭,还在笑,不知在哭谁,笑谁,也许还在哭你,笑你。一尊很容易就可以看到的哭笑石,永远也看不到了,就像一条已经咬了你的钩的鱼,你再也钓不到它了。它溜走了,给了你时间,不给你机会,给你时间,是为了让你事后后悔。

    程家卿很快又不想哭笑石了,他对章如月的揭发感到疑惑不解,他在琢磨警方是如何破她的,时而痛恨她,时而又原谅她。一个弱女子,她能怎么样呢?不坦白交待行吗?目前,自己的膳食、睡眠都说得过去,稳定中带麻木。只有章如月让他放心不下。也许,警方根本没有识她的表演,来诈自己,也许他们是从其它渠道得知的,故意以章如月的背叛来瓦解自己的意志。几次他都想问来提审他的左处长和雷环山,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光政治上的谋杀未遂,大概不能判自己的死刑,光从目前已经被他们掌握的经济上的问题,也不能把自己送上断头台,生活上的问题,在当今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从未听说过哪个干部在外嫖娼、偷情会判刑,现在是什么时代?繁荣“娼”盛、生“鸡”勃勃,生活作风上的问题充其量也是个小问题。除去生活作风上的问题,还有政治上、经济上的问题,只有这两个问题加在一起计算,很有可能会等于自己的头颅。政治问题+经济问题=一颗头颅,这样的算术过去在学校从未学过,这样简单的算术,自己很有可能要用生命来完成,不是自己算不出这个答案,而是看到政治问题+经济问题=官场上的红人,这样的答案一些地方也很盛行。为什么偏偏要轮到自己用生命来答题呢?原因很简单,雷环山采用了釜底抽薪的办法。不知道他们采用了什么软硬兼施的招,让齐万春动摇了。这个土老帽,他以为交待了就没事了。其实,交待得越多,越完蛋得快。

    如果是像自己这样,对政治问题拒不承认,只在经济上一点一点地吐出问题来,这几个案子起码要拖上四五年。

    管它呢,好好睡上一觉,比什么都强。谁知道明天会遇上什么刁钻古怪的问题。有些别人送礼的事,我自己都忘了,老狐狸还一笔一笔的调查得清清楚楚的。时间、地点,什么人送来的。都必须交待清楚,如果早知如此,我当初用心记下就好了——不过,不太清楚也有好处,可以磨磨时间,似是而非的思考,也能把时间占满。一天只交待一件事,第二天又翻供,第三天再承认,这是原则,尽量磨时间,磨时间也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情,只是想起那些缤纷多姿的生活,女人献媚的眼神如故意在自己面前搔首弄姿的倩影,还有男人尊敬的目光,心里都会有一阵苦楚。越甜蜜的往事越容易导致回味时的痛苦,在困厄中想起,尤其痛苦,而痛苦的时候又总是很清醒的。

    睡吧,管它明天是生是死,人其实活着也夹杂着死,譬如睡觉,不就是一种死吗,管它呢。夜里,程家卿梦见一只大鸟,大鸟展开翅膀,一张翅膀上载着自己,一张翅膀载着章如月,在一个圆形的地洞里飞翔。向前,不见尽头,然后折回来,向后飞,也不见尽头——他飞不出那个地洞。醒来的时候,晨曦已经镀上窗沿,也是一个这样的早晨,章如月向自己展示了她透明无暇的胴体,她的胴体压碎了不少草地上的露水。而自己的身体在与章如月的揉搓过程中,在胸前出现了一块红晕。仿佛后来的朝霞就是从自己的胸前升起的。那天的感觉是这样,当时的感觉就是这样,一晃七年都过去了,两年的笼中生活,使自己看见的朝霞都变得不像朝霞了,笼中生活其残酷程度远远超过了人的想象,自己甚至怕看见朝霞。因为朝霞的出现是一种提示: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而你的新的一天,依然是旧的,就像底色不好的照片,天天拿去冲洗,每天都晦暗不清。

    狭小的空间里会让你感到时间的混乱,不是没有一点自由,而是连自己也是被分割好了的,而且会无限地分割下去。没有判刑之前,自己已经所剩不多了。人除了需要生理上的氧气之外,还需要一种灵魂上的氧气,那就是自由。比死亡更不自由的,是看着自由一点点消逝,都不能去重新填入,接受审讯的是每一天的必修课。他们来提审自己,就像一个主人把他养的狗,在每天早饭之后,牵出去,也不管狗是否愿意——不,自己还不如那样的一条狗。

    每次提审,程家卿都有一种切肤之痛,今天也不例外。

    每次都是左处长首先提问,雷环山在一旁正襟危坐着,颈部以上十分开朗,颈部以下十分严肃,有时插几句话,插过来的每一句话,差不多都像横生生插过来的一把利剑。

    按部就班地坐好,审讯开始了。

    “经济上的问题你就不用再交待了,交待起来老牛拉破车一样慢腾腾的。你的态度是留有余地的抗拒,是故意拖延时间,我们心里清楚。前几天,你的妻子章如月已经把你的几乎全部经济问题都替你交待了,她也是为你好。而且她除了说出我们已经掌握的存入她单位里保险柜中的钱物是一种假象以外,还说出了更大的那部分的钱的下落。这些本来昨天就想告诉你的。现在你可以说说你让章如月装疯的动机是什么?”

    左处长的开场白令程家卿十分诧异,经济问题不是一笔勾销了,而全部都让章如月替自己交待了。乖乖,这不是把我往死里推吗!

    “你的妻子交待出事实,不仅对她本人有利,对你也有利。事实总归是事实,晚交待不如早交待。”

    还有利,几百万的事都交待了,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事情。章如月,你是把着我的脑袋让人来宰割埃程家卿一时心乱如麻。

    “的确对你和你的妻子都有利,负隅顽抗是不可能的。游在水底的人总要露出头来,除非他希望自己憋死在水里。”

    “我也知道,你们现在采用的是追穷寇的办法,”程家卿不卑不亢地说道,“我贴心烂肺的朋友——按你们的话来说是死党,背叛我,我的妻子也背叛了我,我还剩什么呢?我要说,我还剩一股不满。我所做的我不是不愿承认,而是不甘心承认。那些根子硬的,你们敢动吗?那些广施博撒的,你们敢动吗?那些权重的,你们奈何得了吗?罪不同罚,你们不是做不出来。拉开你们的抽屉看看,你们一年的结案率是多少?你们难道从未姑息迁就过吗?也许你们不想那样,但你们顶不住头上的压力,是不是?敞开来说,如果田刚亮死了,事情就会像没发生过的。我跟他没有什么,那是他故意来挑衅,我自然要回击。现在的举报制度其实培养的更多的是泄私愤的告密者。他无非是想取代我,坐上我的位置,或者想看我坐在位置上不能稳定,他等着看笑话。”

    “所以你就下了毒手。”左处长冷冷地说道。

    “你弄没弄清楚是谁写的检报信?”雷环山插了话。

    “不是田刚亮,还会是谁?”程家卿心里一惊,难道还会搞错?他送点说出举报信正是市纪检书记派人送来的。

    “有没有人想坐山观虎斗呢?你了解田刚亮多少?你连他有没有练过功夫都不知道吧。”雷环山说道。

    难道我错杀了无辜了?田刚亮看来真是个没有弯弯肠的硬汉子,不然,他不会在公开场合与自己顶嘴起来。既然他想背后搞鬼,又何必在台面上与自己过意不去了。简单地一推理,程家卿醒醐灌顶一样,即刻觉得自己当时的确是昏了头了。那时火爆的情欲和盲目的仇恨真的使自己的视线发生了偏差?

    “那么是谁在我背后搞阴谋呢?”程家卿问。

    “别人还搞阴谋?告诉你吧,告你的信比站着的人还高。你以为只是一个人对你有意见。”左处长有些气愤地答道。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古今一理。”雷环山的话简短得要命,却抽丝剥茧一般困扰着程家卿。

    程家卿想:为什么不能反过来说呢?——多助得道,寡助失道,事情却恰恰相反,自己帮助的人不少,却不见有多少人认为自己是对的。无原则地帮助人,得了帮助的人不仅背地里不会感谢自己,反过来还会到处宣讲自己的无原则,还不如做买卖,双方是自愿的,不存在谁帮助谁的问题。用权力去帮助别人,在被帮助的一方看来,总带有一种不成文的被迫性质,让人难以接受。

    “这么说,你们调查出来了;那么是谁在背后捅我呢?署名田刚亮的信是谁写的呢?”程家卿急切地问道。

    “还不能肯定。嫌疑人有几个,但可以排除是田刚亮。”左处长也换了一副口气。

    “这么说我是抓住了兔子,让豺狼跑了。”程家卿恨不得在自己的脸上来上几记耳光。

    耿直坦言的人,未必是自己的仇敌。他低下头来,还不到三年的时间,他原本乌鸦一样油油的一头黑发,已是霜情严重,他老了。虽然三年时间不到,但是一惊一年,又是风又是雨的生活叫人忧愁、畏怨、怨悔得像换了一个人。全身的肌肉都因一直绷着而松懈了,现在他只想平静,就像一朵空中的云,飘来飘去飘得太久了,过惯了闪电来了要避闪电,霹雳来了要躲霹雳的生活。他想变成一团积雨云,向地面降落。

    “检举信的问题我们暂且告一段落,现在希望你把你让你妻子装疯的动机说一下。”好像绕了一个圈,又回到了原地,左处长又提到他刚才提过的问题。

    程家卿的心里防线已经攻破,大的事实调查组已经掌握,细枝末节不说也没有什么,说出来也是无关宏旨的。再假模假样地装下去,又成何体统。章如月一定都交待了,连我让她装疯的事都说了,我倒是很想知道,她说出来的动机是什么?程家卿是这样想的,想完之后他镇定了下来。

    “我想你们也知道。其实用不着我说。”要回答这件事,的确令人羞于启齿。一个男人不那么光明磊落,唆使一个不明真相的女人去承受本不属于她的非人的生活,而且是为了自己,于公理,于良心,都是件使人无法抬头的事情,程家卿想回避这个问题。

    “我们知道,但需要你承认的口供。”左处长的事总是不屈不挠,说话也是这样。

    “何必多此一举呢?”程家卿突然想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是看你的认识态度!不是谁来求你回答这个问题。你不说也可以,我想你尽早会说的。再说,你不承认也不影响对你的量刑。”左处长的话咄咄逼人,叫程家卿喘不过气来。

    “我不说你们又能如何。”程家卿赌气道。

    “悉听尊便!”左处长也傲得很,硬梆梆的话活像铁锤。

    雷环山这时插过话来。“我们的政策不是想让每一个犯罪的人都上断头台,但是有谁在断头台的另一头加法码,我们也不阻拦。”雷环山的话很平缓,是那种蓄势待发的平缓。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把政治问题和经济问题都扯在一起来处理。”程家卿让步性地提出了一个自己的问题。

    “这要问你为什么除了与齐万春等人在政治上勾结以外,又要在经济上勾结。”左处长反问道。

    “把两个问题扯在一起,这不公平。”程家卿固执己见。

    “你们搞政治谋杀目的是为了掩盖经济上的问题,答到这里总可以了吧。”左处长惦记着他问的那件事,“你还是把章如月装疯的原因说一下吧。”

    “我真是笨蛋一个,落到了这种地步!被你们这帮兔崽子不当人一样地吆来喝去。

    我恨我自己!不过你们的话是对的。我搞政治谋杀,目的是为了掩盖经济上的问题,但是,处雷的!姓左的!我不是不知道官场就像一架绞肉机,谁要进入了官场,就别让自己的手指头伸进去,一个手指头伸进去,整个身子都出不来了。我真是个笨蛋!官场是个绞肉机,我到今天才明白,最大的贪官。昏官、奸官都站在绞肉机旁,看着你们如何把我这种小得可怜的芝麻小官绞成肉糜,以示他们的清正廉明。姓雷的!姓左的!你们自然比我强多了,但你们也不过是转动绞肉机的工具罢了,我横竖在绞肉机里了。我不怕了!我谁也不怕了!”

    仿佛潜伏多年的狂犬病发作了,程家卿越说越激动,他的脸、脖子处都呈现出一种烤热了的螃蟹的红色,似乎只要用指头轻轻一弹他的脖子,他的脖子就会出现一个窟窿,而他全身的血都会立刻从这里喷泉一样汹涌喷出,流得一干二净。他的一席话,说得雷环山、左处长两人面面相觑。这种得志便猖狂失意便疯狂的小人是怎么混进党内的?为什么早没有人识破他的阴险毒辣的心理,制止他利令智昏的行为呢?左处长真想上去结结实实给他几个嘴巴,叫他住口。雷环山拉了拉他,示意他不要鲁莽。狂躁的程家卿在宣泄了一通之后,终于说出了让章如月装疯的动机。

    “女人的心理比男人要脆弱,也更盲目。她们傻乎乎地为了男人的幸福,什么危险都不在乎,一千度的水里,一万丈的悬崖,她们也敢上。她们的心理防线总是为了心爱的男人而崩溃。我毕竟只是一个芝麻官,这一点也是知道的,所以,我不能让章如月落入你们的陷阱,为的是保全章如月和我自己。”程家卿终于透了底。

    “你这样做是不是挺残忍?让自己的妻子与一群不正常的人待在一起,你想过后果没有?”左处长问。

    “我别无选择。”程家卿的脸上露出古怪的笑,眼里射出自嘲的亮光,那亮光中有一股苦味。

    “你——真是个畜生!”左处长义愤填膺地骂道,要不是拳头与手腕紧连着,他握着的拳头就要像苹果扔出去了。

    “我想是个畜生,可我不幸生而为人。畜生用不着忏悔,做人反而要忏悔。”程家卿说的是自己的心里话。

    “你为什么要忏悔?向你的妻子仟悔吗?”左处长问。

    “不仅仅是向她,我要向曾经受到了我的伤害的一切人表示忏悔。一个有知识的人,一旦拥有了权力,而且又是在不良的气候下,他身上的罪恶就会迅速膨胀起来,其危害程度远远超过一个没有知识的人。我不是说所有有知识的人都会用他的知识去危害其他人,而是说只要有这样的一个人,许多人的知识都是无用的,刚愎自用的权力它不喜欢知识来指手画脚,这一点对我来说是个教训。我不为自己辩解,但我要说,我不是一个生下来就作恶多端的人。有效的监督无处不在的话,我不会落到这一步。说到我的犯罪,我个人缺乏自律是主要原因,但是那些监督部门就没有一点过失?——那些监督部门,许多时候都是事后监督。唯唯诺诺的下属多,没有奴颜媚骨,直言敢谏的下属多,这也是一个原因。如果在上级面前,人人都没有奴性,社会就会正常得多。现在看来,田刚亮是条汉子,我对不住他。如果有可能,我真想向他道歉,还有他的全家。我总算明白了,敢于指出你的错误的人,其实是好人。我不像是有慧根的人,但我现在明白了,心里也轻松多了。的确,我对那些尚未暴露的大贪官大奸官恨得要死,就像我刚才咒骂的那样,我身现囹圄,而他们依然逍遥自在,同样是犯有罪过的人,而状况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觉得很不公平,但仔细一想,我受的罚相当于我的罪,对我来说,这就是公平。而他们什么时候自我爆炸,谁也说不清,但他们的这种好日子总会有个尽头。”

    程家卿滔滔不绝地说着,他想自己的后半生如果能在监狱度过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拘留所并不坏,那么监狱也一定是一所好的学校——但这需要一个前提,这个前提就是自己不至于被送上断头台。

    左处长注视着雷环山静默而沉思的脸孔,没有说话。程家卿的话中确有许多值得思考值得品味的问题,人和人没有什么不同。一个坏到了极点的人,他也懂得做好人的逻辑,但遗憾的是他缺少运用。雷环山,左处长,程家卿,好像行走在雪谷中,他们彼此间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真是一件吃力的事啊,走在深深的雪谷中,他们中,已有一个面临绝境,他说出来的每句话都带有遗言性质。

    “那么,你究竟是如何让你的妻子装疯的呢?”左处长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我没有当她的面说。你也知道,说这样一件事的人简直禽兽不如。”惭愧的火苗照亮了程家卿的整张脸。他脸上的骄横神色已经荡然无存。

    程家卿叹了一口气。

    “我对不起她埃在正式逮捕前夕,我写了一张字条,塞入了她收拾好了的袜子里。

    在囚车上,我小声地向她交待了她的袜子里有一件珍贵的东西。具体是什么,我没说。

    我本以为她会忘了,没想到,她一直记着。”

    袜子里塞一点小东西是很容易逃过检查的。程家卿,真是一个有着小聪明的人。

    “所以,在我们第一次向她提问之后,她就按你的意图,疯了,使我们无法从她身上打开缺口,对不对?”左处长从容地问道。

    “唉,没想到,她还是说出了一切。”程家卿以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口吻在叹息着自己的失败。他像一个失去了江山,又失去了美人的皇帝,等待他的是无尽的惆怅和不堪回首的悔恨。他走回他的囚室时,发觉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天高地迥,他就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在颠蹶着。走回囚室的路上,他绊了自己一跤。他向后看了看,没有发现什么障碍物。原来是自己绊了自己一跤,他明白过来了。

    “让自己的妻子去装疯,比让自己的妻子去卖淫自己在一旁收钱更卑劣,更下贱。”这是雷环山在左处长面前,对程家卿的评价,一针见血的评价,如果人与人真有高低之分的话,那么只有人格的高低之分,雷环山是相信人格的力量的。因此,面对一切限制他都处之泰然。任何一个错综复杂的案子都能在他手上变得简单明了。

    夏天也快过完,太阳冷静下来,蝉声弱下来,水落石出的时令快到了,案子也将水落石出。

    只要证人都到场,证据都确凿,自己便要站在审判台下了。既然非得面对这样一个现实,程家卿不得不提前去正视。烦躁与郁怒变得无足轻重。程家卿仿佛在积蓄力量,准备像羚羊一样纵身一跃,跳出某个陷阱,做官失败意味着做人也失败了,这是定律。

    迄今为止,前来探视他的人还是零。也许有人想来,只是没有获得准许吧,也许是出于畏惧,不敢来。一般赋闲而无过的官员,门前冷落鞍马稀,门可罗雀是他最好的注释。

    何况程家卿已不是什么官员了,不仅不是官员,连一般平民都不是了,只是一个囚徒,谁会来探视他呢?从一个很注重身份的人到一个失去任何身份的人,程家卿明白了一个诡计多端的人越容易弄巧成拙。一个人成功了,可以看到别人的红眼;一个人失败了,可以看到别人的白眼,一个人成了社会问题,连别人的白眼也看不到。难道我已经寂寞到迫切需要别人白眼的时候了?难道我真的一件好事都没有做过吗?难道我真是一个人见人怕的瘟神?程家卿想。

    在夏天就快过完的那几天,有一天,警卫送来一个包裹。

    还没接过包裹,程家卿脸色都变了,会不会杀人灭口?里面会不会是危险物品?他这样想着,手便哆嗦起来。

    警卫见他这副熊样,又可笑,又可气,没好声气地说:“检查过了,不用担心,不是炸弹。”

    等警卫走了,程家卿还是抖抖嗦嗦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只锦盒。盒内有两管卷轴,抽出一看,是一副对联:纵有青蝇作吊客;何来白璧礼阎君。

    什么意思?程家卿也不太懂。从盒子里再搜寻一遍,发现了一只更小的锦盒。如果不仔细看,还搜寻不到,敢情是个有意思的人送来的。盒子里面有一张字条,拿出来一看,纸条上写着:程兄:别来无恙。

    鄙人向云笑,想是为兄早已忘怀。鄙人想兄逝之日,恐无人作吊,今送兄一只苍蝇,参加君之追悼会,望兄勿怨。生前热闹,死后寂寞,人皆如此。闻兄贪鄙心重,试想,搜括再多,岂能携之谒地府阎王?纵能携去,今兄财产悉被没收,抵地府阎王处,阎王见兄两手空空,怕是不会差兄什么好差。兄一念之差,铸成大错。五年之前,鄙人所憎之联,写有“机心常懔人言畏,世路如登鬼见愁,”尚记否?今易之,兄以为如何?

    不便探望,遣此苍蝇前去探望,兄逝时,亦可代鄙人参加兄之追悼会,赘言勿烦,匆此。

    向天笑

    1998年夏季

    程家怎么也想不到,搞这恶作剧的竟是向天笑,与自己有过几面之交的省城的一位中年书画家,该死的向天笑。他的那幅“勤听竹下疾苦少,耻闻云中鸡犬升”联字,自己一直视若拱璧,悬于卧室,另一幅联字虽未推出,但藏诸箧底,不曾薄待。没想到……程家卿直气得暴跳如雷,血往上涌。他先是把字条狠狠地捏成一团,觉得还不解恨,又展开来,风卷残云一般把字条撕得粉碎。向天笑,向天笑,你我无冤无仇,为何如此嘲弄于我?送一只苍蝇给我。哈哈哈,哈哈哈,我程家卿一世为人,死了,只落得个一只苍蝇来参加追悼会的下场?向天笑,你也太贬低我了吧。好,你送我一只苍蝇,我认了。

    苍蝇在哪儿呢?程家卿又在小盒里搜寻一遍,果然在盒隅发现一只苍蝇,吊着一根白线,只是身子僵了,不能飞了。

    呆呆地看过苍蝇,程家卿转念又想:“是啊,我已经大势已去,众叛亲离,平日里口口声声的朋友不成了朋友,多年来亲亲热热做妻子不成了妻子,像我这样的人共诟骂的人,在我死后,谁还会参加我的葬礼呢?大概只有一群苍蝇吧。向天笑,你是对的。

    我若真按着你先前送我的那幅对联去做,坦坦白白真真切切,何至于此呢?”

    生是一件大事,死是一件更大的事。活着不容易,虽然怎么活都是一种活,死,就更不容易了。有人虽然没死,但是是一种苟活;有人虽然死了,但是这是一种以死达到永生的目的的死法。想不死,就要留有一些不朽的东西,就要在活着的时候让人快乐,让人温暖,觉得你离开了日子难过,而不是因为有了你日子才难过,像程家卿,有了他,整个安宁都不安宁了。

    出乎许多的意料的是:程家卿只是判了个死缓。

    1998年9月18日,离双十谋杀案的发生之日已有近三年的时间,在安宁,在人流密集的街道的墙上,终于贴出了程家卿等人所犯罪行与最后判决的布告。人们听到了正义的回音,一群魑魅魍魉在神圣的法律面前,终于低下了为了个人的泼天奢靡而锥尖一般爱钻营、非洲毒蛇一样狠毒的脑袋。一切魑魅魍魉都必将在神圣的法律面前抬不起头来。

    这桩震惊全国的闻所未闻的政治谋杀案,让人懂得了一个很浅显而又深刻的道理,对罪大恶极的犯罪分子,下手要硬,你不杀他,他就会杀你。

    蹬士司机们为了把这个喜讯运送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显得格外的繁忙。围挤在布告栏下的头颅密密匝匝,人们的喜悦溢于言表。

    “我来看,一个筷子,穿起几只螃蟹。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人们争先恐后地数着。

    ……当程家卿被两名武警押着,带到审判台下时,心就狂跳不已。尽管表面上看去,他耷拉着脑袋,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宣布到他的名字时,他全身像倒提的公鸡一样颤动起来,他难以自持。

    法官洪亮的嗓音在审判大厅里回荡。

    程家卿,男,51岁,原安宁县县委书记、县人大主任、县委常委,因犯贪污受贿罪,挪用公款罪,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马鸣镝,男,54岁,原安宁县公安局局长,因犯包庇罪、隐匿罪、非法拘禁罪,受贿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六年;齐万春,男,41岁,犯有故意杀人罪,情节特别严重,但因其主动交待,有悔罪立功表现,判有期徒刑二十年。

    齐万秋,男,35岁,犯有故意杀人罪,情节特别严重,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糜志强,男,36岁,犯有故意杀人罪,情节特别严重,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佘彤,男,33岁,该犯家庭巨额地产来源不明,并犯有故意杀人罪,情节特别严重,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金买生,男,绰号野马,45岁,犯有窝藏罪,并参与盗杀国家珍稀保护动物华南虎,因其态度较好,决定从轻判处,判处其有期徒刑十年;章如月,女,36岁,犯有受贿罪,因其主动交待,判处有期徒刑两年,缓期三年执行;……诗人回到了西宁,因为他脸上添了三道凝重的疤痕,这三道疤痕,使他的整个面部发生了改变。三道疤痕已经喧宾夺主,当看到诗人的一张脸的人只得立刻转移受惊的视线,他的朋友和同学,他不想打扰他们。

    双十谋杀案就像一场戏,已经落下了帷幕。看到了程家卿一伙人的下场,他比乘上了飞碟,喝上了外星人酿造的美酒。罪恶得到了惩罚,正义得到神张,尽管又以艰难又曲折,但最终的审判已足以告慰“老游击”的在天之灵了。那个小院,他要交给尘埃去管理,他要把它彻底忘记,他只带出了老游击的遗像,和他自己的一些诗稿和札记。背着父亲的遗像,他觉得父亲整个人就背在自己的背上了。而在外人看,他就像一个背着画框准备去写生的画家,一个热衷旅行,勤于采风的有点傻气的画家,如今的艺术家,在一般百姓的眼里,都是一些冒着傻气、不务正业的人,与不修边幅有直接的关系,与堕落有间接的关系。

    朝东是一条新街,诗人走后才修建的。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高楼又光滑又规矩,好像不是建造出来的,而是用印刷机印刷出来的,诗人绝不想多看它们一眼,多看它们一眼,似乎连自己的个性都会丧失殆荆诗人向西走去,生活依旧美好,十月的阳光像西洋美人的金发,披在每一个人的肩上,每个行走的人都有自己的目标。口袋里还有零钱,诗人用它买了一瓶饮料和两块面包,转身出来走了四五岁,他突然看到昔日的恋人,在街的对面。他那昔日的恋人手上还牵着一个胖胖的两三岁的小把戏,正拾级而上。小把戏上台阶的时候,动作笨拙,像一只小狗熊。而他昔日的恋人,停下来,低着头,微笑着,回头看她的小把戏,手依然没有松。她在看她的小把戏如何走上台阶,好像还在鼓励着他。

    女人真是魔术师啊,她们能在身上变出人来,这一点,任何男人都只能自愧不如。

    变人,这也是诗人看到过的最杰出的魔术。

    诗人定定地看着她和她的孩子,直到一个苹果从台阶上滚落下来。这个苹果,最初是在那小把戏的手上,现在它滚落了下来。它是不是西西弗斯拚命推动的那个不断推它它不断滚落焉为的球呢,诗人跑过去捡起它。

    “你找死埃”诗人本能地将自己的身子随着骂声向后缩。一辆穿行的车辆里扔下了一声骂。

    等他再定神去看街对面时,昔日的恋人和她的小把戏都不见了。

    即使面对面站着,又有什么值得倾诉。诗人打消了交谈的念头,继续向西而行。穿过熟悉又陌主的街道,他要去他童年爱去的地方,遗像的像框在背上拍打着他。过一个集留市场,再过一座只有十多步的小桥,再往右拐,继续前行,便可看到游河。游河边是一片滩涂,滩涂边是河堤、秋风依然是温暖的,但已没有了春风的洋溢,站在河堤,望着潋滟而来悠悠而去的游河,诗人猛吸一口气,闻到了乡愁。在故乡闻到乡愁,在离别的前一天闻到了乡愁,这是一种独特的体验。像个永无魇足的孩子,诗人要把故乡的水光山色全吸进自己的肺里,做为留念。打算明天就离开安宁,也许永不回来。诗人看着远处的塔影,心便像水里的塔影,一层一层地动荡着,那是文风塔的塔影,不是安宁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而是诗人自己没有什么值得安宁留恋的。诗人想,他在安宁已没有了亲人。他的身世像一场久不消弥的大雾,永远模湖不清,也许这样更好,他想,然后他一步步地向人形石走去。他忘不了它,就像忘不了一个老朋友。一群孩子在不远处追嬉打闹。

    “是不是把我忘了?老朋友。”

    诗人上前,用手亲昵地拍了拍人形石的肩膀,人形石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回来了,你应该高兴应该笑才对埃你怎么不会笑了呢?”

    诗人疑窦丛生,他闷闷地坐了下来,拿出面包啃了起来了。不远处的孩子,停止了嬉闹,围了过来,像看着一个流浪汉一样看着诗人。

    “它怎么不会笑了?”

    诗人问。

    小朋友顿时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我爸爸说,自从发生了谋杀案它就不会笑了。”

    “那它还会笑吧?”诗人又问。

    孩子们纷纷摇头离去:“我们不知道。”

    “老朋友,你也有许多委屈吗?”诗人问人形石,“为什么不笑了?”

    人形石自然是不会回答的,诗人也不希望他回答,他只是觉得这样做亲切,也使他生发出在安宁还有一个亲人的真实印象。

    “所有难堪的事,都当是被恶狗咬了一口,没有什么的。”

    诗人像是在宽慰人形石,又像是在宽慰自己。

    “我要睡一会儿了,你不要在我睡的时候突然笑起来,也许我的鼾声会很难听。老朋友,答应我,好吗?不要在我睡着了的时候,突然笑起来。”

    诗人躺下了,枕着自己的包,包里有他的衣服。躺下之前,他把老游击的遗像郑重地放在自己的身旁。阳光仿佛停在老游击的嘴角,有一小片明亮的反光,诗人觉得自己是父亲并排躺着的,那么安详。他觉得自己、父亲都与大地融为了一体。他听到父亲的心跳,听到了父亲血管中血液的汩汩流动。

    诗人醒来时,太阳已经西移,河面的西端青瑟瑟的,幽深而保守,东端却有一片柔和的橙红,色彩随着河流颤动着,变幻着,活像印象派的一幅画。诗人倦慵地站了起来,看见一只竹排由西向东迤逦而来,竹排上还有一个渔翁和七八只鱼鹰,顿时来了精神。

    不用人力,竹排顺着河流漂来。他丢下他的包和老游击的遗像,向河边走去。这样,随着竹排的靠近,诗人看得更清楚了。有着古铜色脸膛的渔翁像穿衣服的一尊雕像,而鱼鹰是黑色的,好像夜的碎片。它们一会儿下水,一会儿又被渔翁的竹竿挑起来,抖动着翅膀,没有片刻的自由,没有片刻的休息。有时,诗人看见小小的银片被鱼鹰吞了进去。

    吞下小的,吐出大的,这也是由鱼鹰脖子上的那个绳套决定的。诗人静静地看着,没有说话,也没有与渔翁打招呼。竹排在诗人眼里不是特意做着停留,没有多久,竹排载着渔翁和鱼鹰远去了。诗人目送着竹排远去。场景、人物、关系,河流、竹排、渔翁、鱼鹰都是原来的,一点没变。仿佛是故伎重演,与季节的转换一样,这河流,翻不出什么新型的泥沙,但是它能翻出沙砾中的金子,照亮我们的眼睛。

    阳光无视这些事实,它们只是在云朵洁白的枕头上细心地绣着花,镶着边,太阳就要落山了,白天就要过去,得抓紧时间。诗人又回到人形石的旁边,包和老游击的遗像,都在,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四下里没有人,刚才的那群孩子早回家了。

    暮色渐浓,河水流淌,他也有些累了。

    不知怎地,他又想起马鸣镝这个人来。用电棍往自己身上抽,自己与他无冤无仇,他竟然打得那么狠。这个人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越想忘越忘不了。这种人谄上欺下,暴戾狠毒,心甘情愿做奴才。主子想到了的,一点他就通;主子没想到的,他马上替主子想到了。他所有的工作,他的跑前跑后的服务,都是在为自己的主子做心理按摩。等他死了,哪天送去解剖解剖,看看他胸膛里是不是存在着一颗狼心,两叶狗肺。他那石榴般饱满的大肚腩里,也不知贮藏了多少民脂民膏。诗人记得他的脸,河马的脸一样丑陋无比的脸,这样的脸,在官场的染缸里并不少见。从本质上来说,他又像一条时刻窥伺着主人脸色的无尾狗。这世上只有这种叫四不像的动物,而马局长,却是一种八不像的动物,他什么动物都像,就是不像人。想起他,诗人就气不打一处来。想起他,诗人的许多夜晚进入了噩梦。

    现在好了,水落石出,风霜高洁,但愿今晚不会再在梦中遇见这条无尾狗了,诗人心里痛快的想着。

    诗人想喊出一声什么来,但他没有喊,也没有说话。他抑望着天宫,星星在代替他说着闪烁不定的语言。

    他要离开了,他背起老游击父亲的遗像,背起包。这时,他身后黑暗中的人形石突然爆了发出一声大笑来,然后又是一声,……像瀑布一样畅快淋漓的笑声,像银河一样明媚灿烂的笑声,在水上漂着,笑声像河上的船,水上的灯,一直向东飘去。

    诗人没有转身。老朋友,这是你在为我送行吧,诗人想。

    不管前面是什么,我们都要迎上去面对它,诗人边走边想。

    毕竟是打了一个漂亮的胜仗,雷环山脸上的笑意比过去更为浓厚,但一般人发现不了。大家以为他的笑容没有变,正如大家以为他的白发还是依然故我没有增加一样。还有几个月,他就要退休了。现在他每天会收到不少的信,除了赞颂他的正气以外,还对当前的社会风气表示了忧虑,有的人在信中希望雷环山老将出马,纠正自己多年的冤案,还自己一身清白,还有揭露腐败问题的,探讨法律问题的。其中一封匿名信有一个新鲜建议,让雷环山在忍俊不禁的同时又多了一些思考。信中把一些既能把国家的经济搞好,又能把自己的腰包搞得很沉的干部命名为“斑马干部”,意即一半优点一半缺点的干部。

    他希望法律能网开一面,容许斑马干部们将功折罪,完成了多少利润之后可以减去多少多少年刑期。他的理由是一个有权力的干部就像坐在饭桶里,坐在饭桶里的人不沾一些饭粒出来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是超人。他的另一个理由是一般有权力的干部只要不判死刑,不是当即押赴刑场正法,他就能动用关系减刑,甚至保外就医,或者得到劳改干部的恩准,像风筝一样被放飞到监狱的大墙以外。与其如此,不如公开给他们减刑好了。

    这话有些客观,又有些主观,有些激愤,又有些无可奈何。

    法律可不是饭桶,雷环山想。

    像长老一样宽厚仁慈,姑息迁就,这可不是法律的风格,雷环山想,法律只能在它看到的地方产生公正,雷环山又想。

    信仍源源不断而来,这天,雷环山又收到一封有趣的信。也是一位无名氏写来的。

    信中写道:“前几天,我在一条河上看见了一群捕鱼的鱼鹰。鱼鹰们吞下小鱼,而吐出小鱼。吞下小的,吐出大的,这是鱼鹰的特点,有时候法律也有这个特点,我把它叫做法律的鱼鹰属性。要看法律的公正与否,就要看它在多大程度上摆脱了这个可怕的鱼鹰属性。”

    “不,不,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确,小人物太小了,任何错误一出现在他的身上,立刻泰山一样显眼;而大人物又太大了,他们所犯的错误,不会是别的错误,只能是大的错误,如果小人物犯的错误与大人物相同,那么结局通常是,人小人物被紧抓不放很快就会被法律的漩涡吞噬,而大人物呢,还在水面逍遥着,他有一个永不褪色的救生圈,那就是他的特权。”

    “林彪和程家卿比,可谓大人物与一个小人物吧,谁逍遥得了呢?”雷环山又想道。

    又有一信写道:

    “我记得冯玉祥将军有一句十分有见地的话:做官即不发财。他把这句话烧制在了一只饭碗上,以示后人,我看在安宁能棒起这只饭碗的官人不多,倒是与冯玉祥将军唱反调的人不少。”

    “最后,我感谢你和你的同事为安宁所做的一切。你们高尚的人格,执著的精神,坦荡的襟杯,安宁人民永远不会忘记!”

    几乎在雷环山收到信的同时,安宁县博物馆的同志也收了一封信。

    拆开信的人看后,笑得前仰后合起来。

    如铁吸石,几颗脑袋凑了过去。

    一个好建议!把城西郊的那一大块人形石当作文物保护起来。它是对安宁历史“哭”与“笑”的见证。它见证了二十世纪末发生在安宁的让人又哭又笑的震惊全国的闻所未闻的一场谋杀案。案发前后,来人形石散步的安宁人听到河水一直在哭人形石也在哭……今天,河水该笑了,人形石也该笑了吧……今后在石头上刻下安宁的每一次值得铭记的“哭”和“笑”,还可追记到能记起的过去,你想,那么一块又会哭又会笑的石头全中国哪儿还有第二块。保护得好,后人在哭笑人形石关于评说着安宁的“哭”与“笑”的历史,还有“哭笑不是”的故事,说不定能吸引来无数旅游者。到那时,说不定还真值钱哩。旅游人数一增多,安宁笑了,也就不会再哭穷了。“国宝埃”有人评价道。

    大家齐声附和道:“也是啊,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