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十谋杀案迟迟未能结案的原因之一是主犯之一的佘彤已经畏罪潜逃,尚未捕获。

    佘彤首先潜逃到云南边境。

    云南边境山势苍莽,丛林密布。而商贩云集,走私猖獗。随处可以看到带鱼似的傣族少女、灰色瓢虫似的越南人、河马似的欧美人,混迹其中的佘彤却是一只惊弓之鸟。

    由于语言不通和心理上的畏惧,佘彤不敢接触陌生人。有时候在旅店睡到半夜就惶惶地穿窗而逃。有时候在在餐馆吃饭吃到一半,就抹抹嘴溜走。他想偷渡到越南去,娶一房越南女子,养几个混血种儿女,从此与世无争,了此一生。他知道通过正常渠道进入越南如登蜀道,难于上青天;如果通过贩毒分子的引领,固然可以进入越南,但是中途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得不偿失。他决定一个人冒险翻山过去。但是山间尚未完全清除的地雷,使得他胆战心惊,举步维艰。谁知道哪儿是禁区,哪儿是安全区呢?说不定,一失足成千古恨。除了地雷,还有旱蚂蟥和猛兽的袭击,瘴疠之气的侵扰,预想不到的灾难随时都有可能从天而落。尤其是黑夜,走在热带雨林中的人不再是万物之灵,而是万物之敌。四面八方仿佛都是虎视眈眈的目光、一伸一缩的舌头和吞吞吐吐的大口,连风声都成了兽欲的喘息。人在这时,格外迷茫与胆怯,信心和勇气早已跑到爪哇岛去了。一个人的时候,更是不知所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睡也不是。人的伟大既然已经不复存在,那么就卑微一些吧。可佘彤即使把自己所有的部位都塞入睡袋也不安全。佘彤睡在睡袋里,想象着自己不断缩小,缩小,最后缩小成了一只蚂蚁。

    佘彤在丛林中逡巡了两个黑夜,三个白天,最后却回到了原地。他不得不将指南针无可奈何地扔入山谷,苦笑着,把行李包里的饮料全分给一群放学的小学生,乐得那些小学生,像小鸟一样,高兴得叽叽喳喳个没完。他只得继续四处飘荡,相对来说,边疆还是很安全的。鱼龙混杂,人群流动性大。颠沛流离的生活,东藏西躲的日子,居无定所的惯性,弄得他心力交瘁,形容憔悴,头发也蓬乱起来,连泡妞的爱好也中止了。许多个夜晚,像被人猛击了一掌一样,他是从震慑与惊悸的恶梦中醒来的。而白天,他又要继续上路。每走一步,就要离正常与崩溃的临界点更近一步。

    有一天中午,他差点出事。那是个夏天,阳光炽热,像一根根烧红的金针,一扎,就能扎中人的穴位。在一个农场里,他走进一户人家,向一个健壮的皮肤黝黑的农妇讨水喝。那妇女十分热情,不仅倒了水给他,还让他休息,等她到菜场去买些菜回来。佘彤一开始觉得自己运气还不坏,再一想,直觉得蹊跷,他决定离开。

    刚把头探出小屋,就看见那位妇女和一个胖警察走了过来。离房子不到四百米远。

    他顿时像掉在冰窖里一样,全身发抖,却一点不敢怠慢,拔腿走到窗前。他操起一个凳子,砸碎玻璃,爬出了窗。然后,猫着腰向前跑。由于房屋挡住了视线,警察不可能发现他。合该他有救,他的前方正好有一个垃圾箱,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他载歌载舞一般跳了进去,蹲在里面,连大气也不敢喘,一颗心像繁密的鼓点一样呯呯乱跳。他小心翼翼地侧着身子,慢慢提起头,只拿眼睛的上半部分向外扫。他看见那个该死的农妇和警察在大约几十个摆放得很凌乱的锈铁桶中间搜索,显然已经搜索了许久。警察还用脚对着锈铁桶猛踢,见没有他们要搜寻的人,便悻悻地离开了。大约是因为天气过于炎热,那个肠肥脑满的胖警察也懒得动,或者他认为人已经早跑远了,再追也是多余的,佘彤又看见他哼哼哈哈地原路返回了。他不禁松了口气,真该感谢天上这明晃晃的照得睁不开眼的太阳和那些锈铁桶。大的危险已经消除,小的危险依然存在。佘彤不敢掉以轻心,往四面瞧了瞧之后,见没人,拔腿就跑,跑得呼哧呼哧响,像全身都在发笑——又捡回了一条命,又捡回了一条命——如果人真有魂魄的话,假设这魂魄正好十斤,经佘彤这么一跑,十斤的魂魄足足跑去了九斤九两。

    佘彤从1995年12月潜逃到云南,一直在云南境内狼狈不堪地跑来跑去。1996年10月,他花了二百块钱,买了一枝手枪,然后带着枪离开了云南,北上到了四川。一个在安宁呼风唤雨的大哥大级的人物,不料却变成了丧家之犬,他的怨恨和恼怒是可想而知的。

    他不敢与黑道上联系,怕被他们出卖。到了四川,思前想后,他又把枪扔进了一条江里。

    他恨不得自己每天都能变一张脸。失眠,成了床的同谋,他一倒在床上,失眠就会搅得他翻来覆去,就像铁铲翻弄烧饼。失眠本是与健忘联系在一起的,偏偏,佘彤在失眠的时候记忆力又最好。他想起了他足智多谋的干姐姐。从安宁逃跑的当天晚上,他就给傅梅挂了电话,傅梅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叫他逃走,逃得越远越好。他家里的事,她会照顾的,叫他放心。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锦上添花的事谁都会做,可是人一旦落难,天府之国也救不了他。这不是于姐姐的错,也不是自己的错,错就错在请来帮忙的老九完全是个糊涂虫。人没杀断气就仓惶逃走,不是糊涂虫是什么。他也不想想,已经动了手,田刚亮不死的话,自身如何跑得了?功亏一篑,转眼就成败局,多少人的心血被老九的糊涂冲得一干二净。余彤有时露宿公园,有时流寓竹林,有时在不用身份证先进旅店圈上一晚。为了不使人生疑,在乡下,他穿着土气,脸故意不洗干净,讲着蹩脚的普通话;而到了城里,他就衣履光鲜,神气活现,就像一条被渔网拉出水面的鱼,看上去活蹦乱跳,其实是在绝望地挣扎,他认为引起别人的注意总不是好事。入乡随俗,对人尽量客气,以免发生摩擦,引起纠纷。只要起纠纷了,一送到警察面前,稍稍盘查,自己的身份立马显现。

    佘彤决定离开四川的念头的产生,来源于在一辆公共汽车上与一名便衣的遭遇。那一次,公共汽车上人很多,人挤人。他的肩突然被人拍了一下,那人说道:“我是便衣,下一站跟我下车。”他的腿软得差点要跪下了。佘彤尽管在监狱里深造过,但是打斗之类的正经本事却一点没有。除了一张哄得鸟儿下枝、吹得天花乱坠的油嘴,他身无长物。

    人家是便衣,这回把自己逮住了,不要说哄,说诳,再怎么辩解也是徒劳,他看准了你,你就逃不出他的手心。再说这类便衣,艺高人胆大,常常单独行动,对付两三个人不在话下。佘彤傻了,期期艾艾地说道:“我我……我是……外地……人。”话一说出来,他就后悔了。告诉了自己是外地人,跟交待自己是流窜犯已经很近了。那便衣一笑,牙白得像浪花。“我知道你是外地人。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外地人。”下站的时候,他把佘彤带下了车,除了佘彤,还有一人,手上已经上了铐。好家伙,这便衣可了不得,一车抓两人。佘彤张着嘴,只等着他把自己也拴上。那便衣还在笑,真够虚伪的,要把人带走还一副国际友人的架式,笑里藏刀,厉害。“小伙子,你看看这是不是你的钱包?”佘彤不知这便衣在演什么戏,又紧张又惊疑,但钱包的确是他的。“这家伙掏了你的口袋!”便衣指了指那倒霉的家伙,那倒霉的家伙耷拉着脑袋。看不见他的脸,佘彤顿时恍然大悟起来,原来是还他钱包,算是虚惊一常“谢谢!谢谢!”他接过钱包,放回口袋,双手紧握着便衣的手,忙不迭地道谢。“谢谢!谢谢!你真是个好人——不,好警察。”为了表示谢意,佘彤故作慷慨:“我今天请你的客。”便衣一摆手:“谢谢,我还有公事。这顺手牵羊的家伙我要把他牵回派出所啰,这家伙准是个惯偷,以后你可要当心。”抓住了小偷,便衣一副很满足的样子。分别之前,还彬彬有礼地向佘彤敬了一个礼。

    傻冒,起码一枚二等功勋章从他手中溜走了。他还傻乎乎地向自己敬礼呢。真是傻冒,天底下少有的傻冒。对着便衣押着小偷走远的背影,佘彤仰天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幸好遇见的是一个粗枝大叶的警察,若撞上一个精细一点的,带到派出所做个笔录,说不定自己便成了一根线上两只蚂蚱中的一只了。一只脚已经进了鬼门关,又侥幸拔了出来,佘彤心有余悸,觉得人多的地方,其实危险也大。

    他于是离开四川,又继续北上,先后流窜到河南、甘肃、青海等地。在青海他遇见了两个歹徒,结果,被抢去了十多万块钱,还失去了一颗带血的门牙。经过这次洗劫,他的口袋里只剩了五百块零钱。钱是人的胆,没了钱,佘彤原本已小了不少的胆又小了一半不止。他本想打道回府借点钱,又怕自投罗网。思前想后,咬咬牙,带上五百块钱,十分悲壮地,逃票坐上火车,到了新疆。

    佘彤到达新疆的时间是1997年1月。

    总体看来,新疆地广人稀,只见牛羊;大漠孤烟,惟有日月。但乌鲁木齐却是个繁华之地。无奈此时的佘彤已经山穷水尽,享受不起这种繁华。在他的腰包逐渐萎缩的时候,他想到了他的在日本留学的姐姐,她不会见死不救的,她留学是佘彤出的钱呢。为了要钱,佘彤化名张勇给他的姐姐去了一封信。他的姐姐一看笔迹,就知道是他,登时吓呆了。在这以前,双十谋杀案调查小组早已通过国际刑警组织联络日本警方,对佘彤的姐姐进行了多次查问,并对她采取了心理攻势。眼看毕业之后就能在日本定居了,却要被引渡回国,以包庇罪论处。这是这个柔弱的女子想也不敢想的事。要么是出卖弟弟,保全自己,要么是牺牲自己,扶助弟弟。一边是法律,一边是亲情,佘彤的姐姐决定铤而走险。她没有捋虎须一般的勇气,但是为了救出落在命运虎口中的弟弟,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靠近了虎头。她设计了许多方案,首先她想请人从日本专程带钱给佘彤,但是在日本尔虞我诈的社会她找不到一个绝对可靠的人,她的交际面有限,只限于华人圈子和少数日本同学。华人的只知锦上添花不知雪中送炭的性格她是了如指掌的,而日本同学也不会笨到连一句“你为什么不直接把钱寄出”的话都不会问,不仅无益,反而会引起别人猜疑。第二个方案是请国内的朋友转交,这样做,一旦出事,就会牵连朋友,而且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自己所托的人会不会反戈一击出卖自己呢,这两个方案都被她自己否定了。那么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两天之后,绞尽脑汁的她才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收款地址按佘彤的寄信地址写上。地址没错,一定会送达佘彤手上,收款人的名字写上张勇,而汇款人则用假名。从她这一方来看,的确无懈可击,可是对佘彤来说,去取钱却是一个问题,他需要一张张勇的假身份证。这一点,佘彤早想到了,花了五十块钱,准备了一张张勇的假身份,但是照片上的人依然变不了,还是他。

    问题就出在这张假身份证上。

    当佘彤迈着欢快的步伐去指定的邮局取钱时,邮局熟练的工作人员将这张假身份证举了起来,像举起一张不能确定真伪的钞票一样,看了又看。佘彤骤然心虚起来,面色大变,他咕哝着骂了一句,然后夺路而逃,横穿马路的时候,差点撞上一辆正在行驶的小车。邮局的工作人员见势不妙,立即报答。不到两个小时,新疆警方已经查出张勇身份证上的照片和通缉犯佘彤的照片一模一样。新疆警方将这重大案情的发现迅速传真给了有关方面和双十谋杀案调查小组,并对佘彤藏身的饭店进行了检查。

    雷环山和左处长得到消息,像长了翅膀要飞起来似的,高兴得像两个孩子。

    案情终于有了重大突破,雷环山在电话中恳切地希望乌鲁木齐警方能设卡堵截,将佘彤控制在乌鲁木齐范围之内,乌鲁木齐警方欣然同意配合。当天就做了周密的布置,并在主要路段进行巡逻,全方位地开展了搜查工作。

    1997年2月3日,佘彤落网了。佘彤落网的时候,已经饿了有两天了。因为他不敢再找旅馆,所以这两天他都是在公共汽车过的夜,又冷又饿。他想,这回怕是熬不过去了,不是饿死,就是冻死了。凭着他仅存的一点求生意识,他走进一家小饭店,畏畏葸葸地站着,要了一碗热乎乎的羊肉汤,维族店主一眼就认出了他,电视上正找他呢。

    店主出门报警的时候,佘彤正聚精会神全力以赴在对付那碗羊肉汤呢。一端上羊肉汤,佘彤贪婪地美美地吸了一口冒着的热气,仿佛吸一下热气,他就饱了似的,全身上麻醉药一样麻木。饿,使得他的前后的肚皮松松垮垮地向下垂着,像贴在一起的两匹布,风一吹,就哗哗作响。现在好了,他面前是一碗羊肉汤仿佛全世界的温暖和美妙都在这碗羊肉汤里。他手头已经没有几个钱了,也十分珍惜这碗羊肉汤。曾经他一掷千金地挥霍过,用起钱来眼都不眨。可今天,虎落平阳被犬欺,人要落魄被钱欺,钱真不是好东西。他吃得很慢,细嚼慢咽着,像牛在反刍。有几分愠怒,有几分难过,有几分辛酸。

    他吃得很慢,里面毕竟比外面要温暖得多,好歹也轰轰烈烈过一番的佘彤,有钱时有三个妞同时围着他转的佘彤,如今已经衣衫不整,走投无路了。想到小时候,因为调皮,父母动辄就骂自己“短命鬼”,现在,可好,真要成短命鬼了。他嘴角咧出一丝惨笑,像一只瓷器突然有一条裂缝出现。他的脸还很白净,像一张读书人的脸,一双小眼睛始终处在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走出去,没有人看得出他是从大狱里出来的人。因为义气,他持刀杀过人;因为义气,他为朋友两肋插刀;因为义气,他蹲过大牢又被黑道上推为少有豪杰;也还有因为义气,他受傅梅的青睐,兢兢业业为她谋利,尔后又被她利用,充当了她的使用工具。与她相比,他拿的不过是杯水车薪。但是没办法,他从小就是个讲义气的人,文弱而讲义气。其实他的胆子并不大,但是为了表现义气,他总是把自己的胆子吹得比谁都大。那些讲义气的人,往往是一样打肿脸充胖子的人,最后往往是真的被人打肿。

    在他正准备清理碗中最后的残羹剩炙时,没有任何征兆地,左处长等人神兵天降似地出现在他面前,他呆住了。

    他想这下完了,同时,他手中的碗飞碟一样向左处长旋转而去。左处长跃了起来,张开左臂,在空中一挡,咣当一声。碗摔在了地上,摔成了碎片。当佘彤还试图负隅顽抗时,两个干警已经把他双手贴背铐个了结实。人们看到的佘彤的模样是一副负荆请罪的模样。佘彤被搜了身,然后被塞入了警车的囚笼里。他佝偻着腰身,看见了车后的一切。围观的群众嘴里呵着白色,看着他进入囚笼。有一个孩子则追了上来,隔着玻璃送给他一口星散的唾沫。左处长从驾驶室里拿出一件棉大衣,呶了一下嘴,对干警说道:“给他穿上。”两个干警异口同声地问道:“那你呢?”“我不要紧。”两个干警极不情愿地给佘彤穿上,好像在给一只狼披上羊皮,好像自己是在助纣为虐,然后重重地把警车尾部的囚笼关上。左处长想了想说:“让他坐前面吧。”其中一个干警一边说:“他跑了。”一边将佘彤拉了下来,将他推到了驾驶室里的后排座上。握着手,对一同前来的乌鲁木齐警察表示感谢,之后,左处长就命令车子回安宁了。

    在车上,左处长用全国联网的手机向雷环山报告了擒获佘彤的好消息。对话中,雷环山没有显出什么特别的活动来,语调淡淡的,也许在他意料之中,也许这反映了他性格中沉稳不露的一面,左处长本以为他会乐得爽朗地大笑起来。然而没有,他不免有些失望——让雷环山那远在南国的笑声,一直传到北疆,该是多么令人高兴。

    车到洛阳,天空开始下雪,一片一片的雪花从空中降落,好像是棉花的替身。颜色、形状一样,却又这么不一样,雪花这么冷,棉花却那么暖和,这是为什么?同样是人,为什么有的人是那么善良,有的人是那么邪恶?有时一对孪生兄弟,面貌、身材都相像,却一良一莠,太不可思议了,叫人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做工人的父母,生下来的却是一个混世魔王一样的儿子,这是谁的错呢?社会?家庭?个人?也许都有一点儿。一个人犯罪,究竟是什么原因,具体是什么原因?这是犯罪学专家思考的问题,左处长也常常想这些问题。

    前面的路不平了起来,左处长没有让车子停下来。

    左处长想起他最近偶尔翻到的一本书。书中写道:据科学家最新研究表明,缺锌的人容易犯罪。当时,他就笑了。如果真是这样,要制止犯罪,增加一些生产锌的工厂不就行了?如果真这样,警察的饭碗恐怕就要出现裂缝了。如果研究正确,铁定无疑佘彤也是一个缺锌的家伙了。

    虽然没有什么大的颠簸,车却开得很小心。因为有的地段滑腻得像抹了一层油,有的地段却泥泞得像一团浆糊,车子像在粘性的奶油蛋糕里挣扎。这时,佘彤的心绪开始变得平稳起来,苍白的脸上反而露出一丝冷冷的笑意。一年多来担惊受怕的日子结束了。

    雪仍在下,隐隐的后悔在雪意中若隐若现地跳跃,也许不该在四川将那枝宝贵的枪扔掉,也许那枝枪能派上用常有了那枝枪,说不定自己此刻还在逃亡,疲于奔命,但是活的希望很大,现在,活的希望是彻底渺茫了。除非……不,没有什么除非,惟一的结局就是押赴刑场,或者在天灵盖上,或者在靠近心房的地方来上一枪。逃跑的时候,好像全世界的眼睛都在盯老自己,这些眼睛现在不在了,现在是死神在注视着自己了。

    中弹的人,据说血从他的身体里飞的那一刻是黑色的,黑牲丹一样的颜色。有时,血还能向上射到十多米高的高空。在监狱里,听“前辈”们绘声绘色地描述过。生命熄灭了,世界不会变得黯淡。佘彤想,有人追赴的生命尽管紧张,但是充满活力——不管是恋人在追你,还是你的仇敌在追你。现在,没人追你了,身体一下子苍老了,像秋后的芦苇一样萧瑟,心也死过去了一般。这充满沟壑的世界,总有人用生命去填平道路上的坎坷,虽然想到的是自己,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佘彤阖拢了眼睛,不觉得身上的手铐有什么冰凉。哼,不想让我冻死,给我披上棉大衣,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那又是什么。这种假慈悲,我算看透了。为的是让我感动,让我感动之后开口。但是没门,我的嘴到关键时候上下一定跟铸过了一样,用火也不能把它熔开。我反正是死,我何必要出卖别人呢?我佘彤在世界上混,只讲一个义字。不怕死,我还怕什么。

    真是静啊,鸦雀无声地世界好像死了,只有这车子,这车里的几个人还活着,还在想办法把世界弄活过来。当然,把世界救活过来的人中不包括佘彤,因为他已经知道,他也快死了。

    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在哪停的车。两个干警,司机在车里啃着干巴巴的方便面。左处长却下了车,从路旁小店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递给了佘彤。佘彤也不客气,戴着手铐还把面条吃得津津有味,左处长吃的也是方便面。这公安也不知怎么搞的?是经费不足,还是节省时间?太抠门了,把自己弄得这么寒酸,像怎么回事,这不是给帽檐上的国徽丢脸吗?佘彤抹抹嘴,想了又想,还是想不通。

    车近南章时,左处长用大哥大与雷环山通过话,然后把佘彤带往位于南章市市郊的省第一监狱审讯室。他先让两名干警和司机休息去了,自己却留在审讯室里,要听佘彤的交待。

    佘彤哪里肯交待呢?让姓左的不仅感到棘手,而且感到头疼,这就是我目前最快乐的事,佘彤想。瓦罐不离井头破,将军难免阵前亡。不用审判,我就知道,我死定了。

    我现在就是掏心摘肺,把我小时候尿过床,上学时剪过女同学的小辫的问题都一干二净地交待了,然后下定做牛做马的改造决心,也不能往死缓上靠,佘彤拿定主意,在脸上写出“免谈”二字。

    第一次审讯没有收获。

    就是一块钢,我也要将它撬开。左处长不相信自己打不开佘彤的嘴,他最后对佘彤说:“你好好想想。”

    佘彤嘴角炸出嘲讽的笑,倨傲不恭地说道:“我早就想好了。我知道,我说了,也不顶用。死牛听剥,我没二话,有本事,你就让我不判死刑?你不要以为你用一件棉大衣,外加一碗面条就能收买我。”

    “我不是收买你。我知道你讲义气,但充当别人的工具,并不光彩,我想你不能一错再错。”

    “我已经错了,满身都是污点,就像一张已经被涂得黑乎乎的纸,再怎么改,我也白不起来。”

    “你能认识到你身上有污点,这就表明你还有救。”

    “我有救?不可能!”佘彤绝望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也许你不能救自己,但你能救别人。”

    “笑话,连自己也救不来,怎么去救别人?”

    “不信,你等着。”

    “好,我就等着。”

    佘彤傲慢自负地答道。

    也许,这不过是他常玩的一种花招。用一种似是而非的手段,叫你自己乱了自己的阵脚,从而不攻自破。

    左处长走了,佘彤满腹狐疑,左处长的话含糊其辞,模棱两可,让人不可捉摸,佘彤的猜忌不无敌意,也带着戒意。

    第二番较量开始了。

    经过充足睡眠和充足食物的滋润,尽管左处长并不是神采奕奕的,但丝毫不见倦意。

    不可小瞧的是,经过一夜的休整,佘彤神气活现起来,一双小眼睛像两只小老鼠,在左处长面前,狡黠好动。

    左处长问:“你认识程家卿吗?”

    佘彤回答道:“废话,我连程书记还会不认识,好歹,我也当过厂长和经理。”

    左处长又问:“这么说,你也认识傅梅、齐万春齐万秋兄弟?”

    “没错,安宁的人我认识一半,天上的星我全认识,只是叫不出名。”

    “那好,既然都认识,那就把与他们的联系和联系的次数、时间、地点都交待一下。”

    “我一年多来,我天天东飘西荡的,早已和他们没有联系了。”

    “我不是说双十谋杀案之后,而是双十谋杀案之前。”

    “我和他们都是正常的工作关系,没有其它的联系。”

    “是吗?正常的工作关系?既然是正常的工作关系,你为什么要逃?”

    “有些事搅在一起,是说不清楚的。有人说我拿了国家多少多少钱,其实都是我自个挣回来的。当厂长,我是自告奋勇,我也想将厂子起死回生。不料,到最后,我亏了个人的钱不算,还没落个好。”

    “那你也没必要在双十案发生之后逃走埃”佘彤一时语塞,但他还是强词说道:“一个好鸡蛋被人放在臭鸡蛋一起,也会被搞臭的。”

    这情形左处长见得多了,为了表明自己清白,有人可以与他最好的朋友划清界限,把他最好的朋友骂成贼,只是将朋友贬低为臭鸡蛋。

    “你有没有妻子?”左处长明知故问。

    “没有。”

    “那你也没有父母吗?”

    “现在不是不兴株连吗?我父母又没有窝藏我、包庇我,你们抓他们干什么?”

    “我们没有抓你的父母,请你放心。不过,他们很想见你——毕竟你是他们惟一的儿子。”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想威胁我?”

    “我不威胁你,你要想清楚,你一旦蹲大狱,你是不可能在你父母面前尽孝的。那么尽孝的任务会落到谁的头上呢?只能是你姐姐。”左处长慢条斯理、不急不躁地说着,但却句句绵里藏针,字字千钧。他一下一下地抖着,终于抖开了包袱。

    倏地,佘彤的脸降了霜一样难看,他想说些什么,但一时又找不出适当的话来回击。

    “你们不能打我姐姐的主意。你们太卑鄙了,我跟你们没完。”

    “实话跟你说,你如果拒不交待,我们就要将你姐姐引渡回国。她有包庇的嫌疑,她知道你犯了罪,还向你提供一大笔钱。你想想后果吧,我希望你跟我们合作。不管怎样,你总要相信自己,你做了一些什么,就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有多大的罪,就判多大的刑,但你只要彻底交待,无疑,会给你的量刑带来好处,这是其一。其二,我可以请示调查组的负责人,只要你交待了,我们可以不追究你姐姐的责任。你想想,她为了你冒了多大的风险,给你汇钱,她容易吗?她自费留学,眼看就要学成了,她在日本还有一个男友。一旦引渡回国她的前途就要受到影响,而一段美好的姻缘将化为泡影。”

    “你们这是搞心理战术,这就是你们一贯的宗旨。你也不想想,我佘彤是谁?我会被你们的威胁和恫吓吓倒吗?”佘彤挥舞着拳头,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

    左处长笑了,瘦瘦的竹竿样的身体,就像刚刚顶下了不少的红枣。

    佘彤逞强的语话里透露出他内心的虚弱,这是他心理防线全线松动、心理工事全部瓦解的前奏。

    “你再好好想想吧。”左处长对色厉内在的佘彤说道。说完,左处长便离开了。

    大功就要告成,抽空,他向在安宁的雷环山挂了一个电话。因为心情舒畅,他说得很急切,雷环山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没有表示,这可不像雷环山的一贯作风埃他问:“老雷,你是不是生病了?”

    “没有,我现在告诉你吧。石慧敏同志因遭车祸,不幸离开了我们。”

    “什么?”好似一个晴天雷霆震震而来,令左处长五内俱焚。

    “什么时候?”

    “就在你们从新疆赶回来的那天,你把抓获佘彤的消息告诉我之前,我刚刚接到石慧敏不幸遇难的消息。她被送到医院之后人就一直昏迷着。因为胸腔里的大量积血,引起了肾功能衰竭,她本是去看她住院的孩子埃自从来安宁调查这个案子,她只请过两次假,这是她第二次回家。没想到就……有几次到了南章,她硬是抽不出时间去看她的孩子。”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寒天饮冰水,点滴在心头……

    左处长噙着泪,挂断了电话,神情愀然,他想疯狂地去踢一场足球,他想把这个世界当作足球踢上一回。

    真的,他想疯狂一回。

    他沉重的心情允许他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