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章如月嫁给了程家卿,程家卿几回醒来,还以为身边睡着的是陌生人,想想,才想起自己又结婚了。两人虽是一对新夫妻,却是不折不扣的两件旧东西。既是旧东西,光彩、神韵自是不如人,越看两人越像是一对落难的贫贱夫妻。章如月对炊烟之事是一窍不通的,程家卿心中叫苦不迭,只得叫来自己的外甥女小菊,权当是章如月陪嫁过来的丫头。别看小菊,粗粗笨笨,懵懵懂懂,但饭弄得比章如月要香得多。饭不十分粗砺,菜也不十分糟糕,不至于叫人难以下咽,一个新家好歹形成了。表面上,程家卿一副无急无悔、心满意足的样子。

    程家卿毕竟得意不起来,一个市科委主任与一个县委书记相比,只是九牛一毛。县委书记可以调动千军万马,而市科委主任呢,兵不会比象棋盘上的棋子多。外界评论说他是得了美人,失了江山。其实,如果官场失意了,情场如何能得意呢?试想,驾驭一个女人岂如驾驭千军万马更叫人过瘾呢?别的还好说,程家卿最不能忍受的是他的职业习惯不能得到保持。他想发号施令,却找不到对象,没有比这更令他烦恼了。一位裁缝不管什么场合,他还未与你谈话,手指便已经迫不及待要来捻你的衣料评价它的质地了;一位歌唱家即使在蒸气腾腾的浴室里,他也不会忘记引吭高歌;而一位营养学家就是在饭桌上,也要仔细研究一番菜汤的营养。要让他们不好那样做,他们不免技痒难搔,这多少会让他们舒服。何况程家卿的职业,据说是中国最好的职业。不过,现在他有点像从前排挤到了后排,风光大减。但他的心里很不平静,就像杀惯了人的刽子手,只要手中有刀。见了树也要去砍一刀,他也想挥刀砍砍什么,无奈,手中没有刀。与程家卿不同,章如月仿佛找到了归宿似的,一副如鱼得水、笑容可掬的样子,没有一丁点儿不快。

    有了所爱的人,女人总是容易满足的。在她们看来,丈夫的胸膛是可以抵御一切进攻的盾牌。当章如月的肩膀抵在程家卿的胸中时,程家卿就是这样想的。带着些许爱意的轻蔑和因性别产生的鄙保女人是虚荣的,权力只是她们觊觎的一部分,而权力对于男人来说,简直就是他们血肉相连的生命。这其中的差异正是女人处于弱势的原因。程家卿失了势,在章如月的感情平面上他能够振雄风,掀起欢娱的浪峰,但是这是多么短暂,他很快又跌入了百无聊赖的波谷。他没办法抑制对重新获得权力的渴望。有一次在梦中他梦见自己正在会场上做报告,恰好有一只鸽子从窗外飞进会场,参加会议的人一齐将视线转移到鸽子身上,这令他很生气,又不好发作,与众怒难犯的是众犯难怒。好在过了一会儿,会场上的视线又一齐回到了他身上。他心里稍稍平衡了一些,朝四周看了看,不见鸽子,大约飞走了。却又发觉头皮上有轻微的搔动,原来鸽子在自己头上。在他警觉了的时候,鸽子也警觉了,扑腾一下就飞走了,底下却哗然一声哄笑起来。梦醒之佘,程家卿对梦进行了一番解析。最后他由此得出一个结论:权力的中心地位是不容转移的,也是不容被破坏的,哪怕是被一只无辜的鸽子。

    “得寻一条出路才是。”

    几乎每天晚上,要躺下的时候,程家卿都要念叨一遍。

    “可除了做官,我还能做什么呢?教书,不会;做医生,难;下海,风险太大;大学里学过的冶金技术,早忘了个光。天天到公园去练太极拳,下象棋,自己又不到老到那种可以倚老实老的年纪,闲到那种无事可干的地步。看来,除了做官,别无出路。但是做一个闲官,又不如不做。只有硬着头皮巴结着做个有实权的官。”程家卿也在替自己估摸,只是不好意思告诉章如月。

    程家卿寂寞,章如月表面上也陪着他寂寞;程家卿无聊,章如月也装做无聊。不多久,见院子里有一块空地,章如月便开辟出来,着了魔似地搞起养殖来。一是栽种植物,葱也种,花也种,仙人掌也种;二是饲养动物,先是鸽子、兔子、鸡鸭之类的驯良禽兽,后来又请来了一些吧儿狗、沙皮狗之类的叫人看了怪异的动物。有一次章如月还想买一雄一雌两只孔雀,程家卿一听,吓了一大跳,说:“你要买两只孔雀,把我卖了兴许也不够那个数。”章如月这样搞大养殖,虽不至于弄得程家卿捉襟见肘,但如此大手大脚下去,也有囊底见空之虞。不止一次,程家卿对章如月说了要章如月乖点花,章如月虽有些收敛,但依然我行我素,对那些只有集体名字没有个体名字动物恩宠有加,款待优渥。见章如月对花呀草啊狗啊猫啊的,赛过对待亲生女儿,程家卿就想起了与自己断了交的儿子,暗自伤心了一阵。伤心是一方面,不满又是一方面。下雨了,有些花是要搬进屋的。小菊帮着忙不算,章如月还要动员程家卿也加入,程家卿便有一种被抓了壮丁的不满。花草还好办,动物的风格却迥然不同,腥臊刺鼻,肮脏不堪。身兼佣人与童工二职的小菊也有怨言,可毕竟久经泥土的熏陶。劳动带给全身的酸疼也能领受,基本无妨,独独苦了程家卿。苦不堪言的程家卿老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狗,睡在了狗窝里,只是还没有学会汪汪叫。早晨起来,程家卿最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逃离家园。

    天气只要稍稍转晴,里面就浊臭逼人。章如月呢,要么是个没长鼻子的人,要么是朵越污浊的地方越能显出高洁出来的白莲花。她见了动物就喜欢,喜孜孜的,抚摩起来没个完。这大概是她膝下无儿无女的缘故吧,就差没把那些畜牲抱到床上来与自己共枕同眠。

    实在呆不下去。

    “怎么,你又要出去?早饭都没吃。”

    看见程家卿要走,正在梳头的章如月从镜子里盯着他,问。

    该死,今天是星期天,不能说是去上班了,那么——“这满屋子盆盆罐罐的,我还能不被挤出去?”程家卿指着地上昨天下雨前搬进来的许多花盆,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道。

    章如月扑哧一声乐了,用梳子嗑了嗑桌子,说道:“这不正好你可以帮着搬出去。

    小菊,快来帮你舅把花搬出去。”章如月又大声唤来了小菊。

    “遵命,女寨主!”尽管不情愿,程家卿还是干开了,头上都出一圈汗了,章如月才来帮忙。

    忙完后,小菊到屋里打扫去了,章如月在给她的宠物喂食料。

    “我不能再这样闲下去了。”

    程家卿歇坐在台阶上,看着章如月小溪一样抖动着纤细腰身的背影说道。章如月纤细的腰身因为稍稍扭转而蕴含着弹力。

    “你还能怎么着?”

    “我不能就这样白白地丢了一个好职位。”

    “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你要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那你说怎么办?”

    “我不是跟你商量吗?”

    “有什么好商量的,我劝你你又不听。有了个好职位又怎么样?还有更好的呢?”

    “总不会像现在这样冷清吧。”

    “你还不是觉得前呼后拥着威风,其实,前呼后拥的人中有几个真心实意对你?”

    “毕竟现在这样冷清了些。”

    “废话,这满院子花呀草的,狗啊猫的,哪来的冷清。你心里觉得冷清那就冷清,若或你心里觉得热闹了,那就热闹了。”

    “话不能这么说,一个男人手里没有权,谁瞧得起。”

    “算了算了,不跟你瞎说了。我瞧得起你,你自己瞧得起你,这就行了,你又不是替别人活。有则有,无则无,费那么多心机干什么。没机会,我不稀罕;有机会,我也不反对。”

    “这不放着一个现在的机会吗?我二弟——”“快别提你那个不懂事的弟弟了。你不说我还没什么,你一说到他我就有气。我好歹是他的嫂子,他来问候过我没有。哼,我们结婚典礼,他也没来参加。难道他也像外人一样,我看呐,他瞧不起的不是我,是你!”

    “他是怕见了你,看见你比他年轻,喊你嫂子,怕你不好答应,不喊你嫂子,又……彼此难为情。”程家卿支支吾吾地解释道,这样的解释连自己都心虚。程家卿似乎还想解释下去。

    不等程家卿再开口,章如月赶忙挪揄道:“拉倒吧!他怕见的不是我,而是你这个朝秦暮楚,得陇望蜀,心猿意马的负心兄长。来见了你,他说什么好呢,说恭喜吧,你的所作所为值得恭喜吗,不说吧,又何必呢。”

    “我们不谈这个问题,好吗?我看你的嘴,是越来越尖酸了,哪有一点先前温柔的影子。”

    这话说得章如月格格地笑将起来,“别说人,惹急了,再温驯的羊,也要用角顶你呢。”

    程家卿一直看到章如月干完手中的活,他很佩服章如月不厌其烦的精神。她每走动一步,都是那么清丽媚人,珊珊可爱。即使是劳动的时候也是如此,似乎她从事的不是一项劳动,而是一项放松的健美活动。

    “咳,你干什么我都不会拦你的,你放心,我真不明白,男人难道总是喜欢干一些没意思的事情?”

    “你说,这样灰头土脸地,我去找家驹,他会不会给我吃闭门羹,你替我参谋参谋。”

    “有什么不行!你别人还未去,自己先泄了气。再怎么着,你是他哥。不是有那么一句么——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兄弟之情,胜于夫妻。我是你的妻子,假如你来求我,我也决不会让你吃闭门羹,何况你的亲弟弟。再说,他看这样一路落魄下去,也不会撒手不管的,你好意思,他还不好意思呢。”

    “厉害!厉害!到底是女人的眼光,入木三分。”

    “谁要你来讨好。”嗔完,章如月一跺脚,进了屋。

    程家卿站了起来,不料额头突然冒出许多细碎的金星,接着头开始眩晕。摆在地上、石板上的花盆仿佛一个个大大的漩涡。既有一股黑洞般未知的不可抗拒不可逆转的吸引力,又有一股在悬崖边才能体验到阴森可怖的排斥力。挺立了一会儿,那些漩涡才不见了,又成了花盆。程家卿觉得这仿佛是一种吉凶未卜的预兆,他为自己的前程担忧,想到刚才从额头冒出来的那些金星,又有一些莫可名状的宽慰。额头冒出金星来,表明前途是光明的,但愿如此。

    弟弟程家驹是不会见死不救的,他是自己的救兵。这一点,章如月已经替他作了保证。女人跟政治有什么关系呢?难道女人天生跟政治有仇?不是女人跟政治有仇,而是政治跟女人有仇。女人风情万种,旖旎动人,不由男人不爱。哪个男人说不爱,那是扯谈。就是这难能可贵的欲望求不服输的劲头,才使得那老朽的理智步步后退,规范的框架纷纷松散,受羁的心灵得以解放。政坛一般拒绝女人登场,也拒绝常在不同女人身上的登场的男人登常政治是男人的游戏,玩得精疲力尽之后,又要在女人身上得到喘息和休养。政坛排斥女人,政坛上立足的男人又离不开女人,这,是一个矛盾。这也有点像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也许,在同一根绳子的两极上惊险地走来走去,又不被摔下去,男人生命的全部滋味和快感就在这里,一生所求的就是这个。

    半晌,程家卿也进了屋。

    这辈子要对得起章如月才是,不要说还包括为了自己,就是单为章如月,也该到家驹家里跑上一趟,程家卿暗暗发誓。自己已过不惑之年,就像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了。而章如月还年轻,哪天生了孩子,就是自己的骨肉。人高马大的儿子已经不认自己这个父亲了,章如月生下的孩子就是自己惟一的后代了。吃、穿、用,从小到大,样样不能少,也不能比别人差。章如月呢,人是个好人。平淡,清雅,甚至有些天真。虽然不是完人,但是个诗意的女性。不过,对稼穑之艰,对人世之险,她是一点不懂的,指望她如何如何为家事操劳,为未来打算,是指望不上的。他是爱章如月的,章如月也是爱他的,但她的这种爱,是绵绵细雨,涓涓细流,缺少——,对,缺少一点刺激。她是个婉约派,与自己暗地里来往时的激情仿佛一座活火山,喷发之后顷刻之间就空空的了,所以生理的刺激得由其它方面的行动来弥补,否则,就十分空虚。就是无事生非,也比难捱的空虚好。

    他用情专一地注视着章如月。

    他看着她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姿式,好像他要远行,准备在这一刻时间里,将她现在的形象带走。

    章如月天天起来第一件事是梳头,然后是伺弄她的花草宠物,然后是洗脸,洗脸之后是化妆,现在她正在化妆。

    “老看着我干什么?我脸上又没有画?”

    “粉搽得这么厚,打扮得像日本的乐妓似的。”

    “是嘛。喂,别紧看我,看得我——”

    “我就那么令你讨厌。”

    “不是讨厌不讨厌,反正你别看我。”

    “其实,我没有看你,我在看镜子里的你。你说,一个人如果永远在镜子里,不是生,又不是死,却能照样吃、喝、玩、乐、睡下、起来,那该多好。”

    “说些什么疯话。那样看我,又说些这样的疯话。我怕有什么事。”

    “我看你,一眼不眨,是怕一眨眼这些美好的瞬间也眨巴没了。”

    “哟哟,越说越不像话了,像留遗言似的。我看你不像是在家里,倒像是在病房了,高烧似地胡言乱语。”

    程家卿得意地一只眼睁开,一只眼闭上,像只猫头鹰。

    “好了好了,我是剃头担子一头热。我关注人家,人家还不当回事。下回我的眼睛可要在别的人身上溜来溜去的了。”

    章如月在镜子里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就你口袋里的几吊钱,还想溜漂亮姑娘,你付得起青春损失费?看人家一眼,人家的青春就被你看坏一半。你这邪眼,赶明天叫人——”“叫人怎么?”

    “叫人……叫人,放入鱼缸里,让鱼缸里的金鱼去啄。”

    “你这么狠心咒人,当心嘴上生疔。”程家卿转移了话题。“我不和你讲这么多了,我明天就走。”

    “你要走,去哪?”

    “慌什么,我又不是和人私奔,我还回来的。我可不愿意你变成一个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的双泪直流的小怨妇,我决定明天动身,去家驹那儿。”

    “那——我去替你收拾东西。”章如月起身就要去里屋替程家卿准备行李。

    “早饭都还没吃呢,急什么。”

    程家卿笑了,章如月也笑了。

    章如月的笑像冰激凌一样化入了程家卿的心里。程家卿的心里像什么在龙腾虎跃着。

    趁她还在笑的时候,程家卿冷不丁地凑近前去,一弯腰,猛地将她抱了起来,然后欢快地旋转起来,一圈,一圈,又一圈,像在溜冰场上一样潇洒劲剑程家卿年青威猛的动作,使得如在半空飞翔的章如月又惊又喜,眼里满是飞卷的、酣畅的、变幻的春水浸润过的色彩。章如月的双唇翕动着,张成新月型。随着程家卿有力的旋转,一股独特的香味从她的身上飘出,并在屋子里荡漾起来,令人心醉,仿佛屋子里开满了桂花,使绵延在屋子里的各种花草与动物混和的怪异气味在这芳香摧枯拉朽的攻势下一扫而光,变得洁净清爽起来,旋转还在继续,程家卿更加得意忘形。

    “快放我下来。”

    突然,章如月在上面喊着。

    “你说什么?”

    “快放我下来。”

    程家卿放下章如月时,才发现小菊正怔怔地看着自己和章如月,眼珠子都要掉了出来,她惊异的神色好像是看见两根弹簧无缘无故地跳起舞来。怪诞而生硬的神情像是被人在背后用木棒猛击了一下,来不及回顾。见她这样,程家卿也很窘迫,智商一下从一百多降到了零,几乎说不出话来。

    小菊惊异是自从她来到程家卿这里以后,从未见程家卿和章如月表演过这种游戏。

    况且,程家卿平时一直很严肃,不苟言笑。他现在的举动与以往的举动,前后反差太大,使她一下子很难适应。过了一会儿,发愣的程家卿开始恢复常态,他先是踌躇了一下,然后问小菊:“早饭好了?”

    “好了。粥,鸡蛋,辣椒酱,都在厨房桌子上,用罩子罩着。”

    “小菊,我们先去买菜,等一下回来再吃。家卿,你就先吃吧。”

    章如月的话也起到了解围的作用,带上菜篮子,章如月和小菊两人一起出门,屋子里只剩程家卿一个人。屋子里很静,也很空。此刻,程家卿哪儿也不想去,他兀自在屋子里蹁起步来,享受着他与章如月共同制造的快乐的余波。他在靠近窗台的地方听见了嗡嗡声。啊,是蜜蜂。是的,是蜜蜂。

    小家伙,也不多睡一会儿,大概很早就起来了。一个心情愉快的人,看什么都是可爱的。程家卿十分投入地看着这只小小的蜜蜂。它分明想逃出这间屋子,它在玻璃里层的边缘打转,像绕丝团一样绕了一圈又一圈。它始终不曾逃出去,但仍在锲而不舍地努力着,期冀有那么一线希望,就在它下一次相中的目标上。难道这房子还不够温暖?不够明亮?现在是早晨,而中午很快就会来临。一个普通的中午,也拥有比早晨强烈得多的温暖和明亮。这只小生灵,难道是自己身份的象征?它的命运值得关注,它为什么要逃出去?它能否顺利逃出这间它也许认为是囚笼的房子?它逃出去又能否获得自由与幸福?他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以庄重尊敬的方式来对待一只微不足道的小昆虫。他观察的时候,忍不住想笑,直到这时他才想起他与这只小生灵之间存在的联系。他的心跳不由地加快,胸膛里跳动着一千种莫名的喜悦。

    也许黎明时的太阳还带着婴儿的乳香,但是到了八九点钟,从太阳身上飘出的则是一种成熟的年青人的气味了。太阳白炽的光线渐逐在加强,使他专注的目光不断看到白点和黑圈。程家卿不时地揉揉眼睛,而燥热的气息也在不断浓烈。

    那只蜜蜂终于逃出去了,它不见了。程家卿的欣喜多于惶惑。咦,怎么,自己左右两边的眼角怎么都凝着泪?程家卿觉得心中有一种激动。仿佛这对他很重要,程家卿觉得有必要寻找到蜜蜂出逃的途径。终于,程家卿搜寻的目光又在窗玻璃上游移。好不容易,他在最西边的玻璃与窗根交接的地方,找到了非常小的一小块缺口。它一定是从这里逃出去的,尽管这儿小得几乎容不下它的身子。模棱两可的玻璃外沿随时地使它受到擦伤,木头的窗棂也会咯得它生疼。

    多么不容易!多么了不起!

    除了逃出去,已别无选择。我也要想方设法,逃出目前这种困境。哪怕是一丝缝隙,也要将它找到。顺着漏洞,顺着缝隙,逃出去!逃出去!

    这个决定,使他第二天踏上的旅程变得不那么难捱。旅途上,有一只蜜蜂一直在他耳边嗡嗡作响,为他鼓劲,与他说着别人听不懂的体己话。

    第四天,程家卿才回来。他敲门时,连章如月都认不出他来了。

    “你找谁?”章如月拉开门,心特特特地跳,战战兢兢地问。面前的人使她想到恐怖片,她急切地想把门关上。

    “我是程家卿埃”

    声音没变,是程家卿的声音。

    “天!你怎么啦?满身是血。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逃犯呢。”

    章如月颤抖着,神情紧张地看着程家卿脸上,下颚上附着血痂。血痂的颜色已经变黑,如同沉着的色素。他的头发蓬乱,梗直,犹如冬天冻僵的残草,衣衫褴褛,很脏。

    “路上翻了车。”

    章如月不由地打了寒噤。

    “唉,是从悬崖上翻下去的。公共汽车翻了以后,我饶幸被树枝挂住了,我爬上来以后,发现自己没事。没事的少,死了伤了的不少。在路上拦了几辆车,人家看我这副样子,还以为是越狱的,都不肯让我搭车。最后,我狠下心来,不顾一切地横在公路上,才搭上一辆东风大卡车。可惜,家驹让我捎给你的东西可能都掉下去了,我也没顾得上去找。当我发现我还有气时,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见到你。嗨,总算回来了,只可惜那些家驹送给你的东西。”

    “人回来了就好!家驹的东西心领了就是了。”

    章如月眼圈都红了。她背过身去,尽量不让自己的眼泪下来。那些泪,一旦下来就会淅淅沥沥个没完。等她再转过身来,眼圈不红了,脸上有一些含意不明的笑。她对坐在沙发上仰头枕在沙发靠背上望着天花板的程家卿说:“去洗洗吧。”

    这时,小菊也出来了,她一看程家卿,下巴像掉了似的,张大的嘴半天合不拢。

    在章如月和小菊的帮助下,程家卿洗了头,洗了澡,总算又恢复了他正人君子的原形,章如月请求他睡上一觉。程家卿一觉睡下,醒来已是月上树枝头。这段时间,没有人来惊动他。人睡得很好。他的睡眠像一匹新纺出来的放在桌子上的布一样完整,平稳。

    见他醒来,章如月端上来吃的。

    “这是猪血,清清肺。吃完了,我再给你盛一碗米饭来。这么一折腾,跟大病一场差不多。病好后头一个想吃的就是大米饭。”

    章如月坐在床沿上,笑吟吟地看着程家卿。一条腿亭亭地点着地,另一条腿横陈在床边,半截藕似的乳白小腿露在外面,一只手就搭在这条腿上。没握着什么就赛如握着一切灵丹妙药。程家卿的眼睛像一个不断上下楼梯踢踢踏踏以为玩乐的孩子,走遍了章如月的全身,真是个妙人儿。尤其是在这种暮色与月光混合而成的暧昧的光线下,章如月就像一张黑白照的底片。是神秘中的神秘,是女人中的女人。

    “不要开灯。”

    “好。”

    “不要说话。”

    “好。”

    “如月,你爱我,是吗?”

    “是的,我爱你,你也爱我吗?”

    “我爱你。”

    “你爱我,是永远,还是一时?”

    “我不知道。我不能骗你,骗你是不道德的。我只知道我现在爱你。”

    “足够了。哦,你快吃了吧。你不知道,家里就连猫啊狗啊的都想你。那只爱叨着你的皮鞋玩的小狗,仿佛知道家里少了人,老要往外跑,想去找你。”

    “动物也是有灵性的。”

    “比你强。”

    “何时我不如一只狗了?”

    “你呀,爱往外跑,不如狗恋家家,家里有什么不好。”

    “没有的事。”1

    “你不懂。”

    “我会不懂。你是笑我——官瘾发作,耐不住寂寞。不瞒你说,有时候一个男人仅仅做丈夫是不够的,这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想法。中国的男人都有诗仕情结,女人是他的诗,官位是他的仕,两样,他都离不了。”

    “可也有只爱官位不爱女人的男人。”

    “那不是人,那是机器,是官僚机器。”

    “我看你也像个官僚机器。”

    “我们不谈这个,我已经吃饱了,米饭就不吃了,你替我拿好。”

    章如月拿好碗筷,放停当,而程家卿却在脱身上的羊毛衫,由于摩擦,在黑暗中发出噼啪作响的火花。火花像昙花,一闪即逝。

    “怎么?你睡的时候还穿着羊毛衫。”

    “我忘了。哦,我还忘了告诉你这次的收获。你难道就不想知道吗?”

    “我知道是个好消息。”

    “其实……未必有你猜想的那么好?”

    “程家驹可以不认我这个嫂子,却不会不认你这个哥。”

    “你瞧你,又来了。我不说算了,真败兴。”

    见程家卿撒气,不再往下说。章如月忙递去一个妩媚的比酽茶更浓郁的秋波,让他消气。

    “你说吧,未必要我真把两只耳朵洗了。”

    “洗耳倒不必,嘴得先洗干净了。”

    消了气,程家卿才一五一十地把前后经过说了一遍。

    “这么说,有眉目了。”

    “八九不离十吧。”“南章市委书记肯接受?”

    “正好有一个地市干部人才交流的项目,只要邬老出面,老同志的面子,他不敢驳的。”

    “家驹不会反悔?”

    “他,想来不会。在邬老手下做了多年的秘书,自己一个亲哥哥的忙也帮不上,不是自混了。如若这样,无论今后走到哪,他的胸脯即使挺着,别人也不会正眼瞧他——那胸脯中尽是草包哩。”

    “你这么说,似乎他也不得不帮你喽。”

    “是啊,眼睁睁看着他的兄弟不上不下的却不伸手,别人会怎么看,以后别人有难处,谁还找他。”

    “你倒有理了。”

    “我哪里是个十恶不赦的煞星?落魄到这种地步,我还不冤?”

    “你还冤。在哪儿住了一晚?是家驹家?”

    “嗯。”

    程家卿虚以委蛇地答应着,声音却很微弱。他不好意思地说他是在外面旅馆里睡的,而且被蚊子咬了一夜。那些见识短浅的蚊子,却格外疯狂,而且一针就是一针,毫不嘴软。

    程家卿还省去了在程家驹家,当不断有客人来只好躲入厨房的情节。否则,一见面,那些客人若向程家驹问起他的身分,三方都会尴尬。程家卿的鼎鼎大名,他们不会不知道。一个县委书记,为了一个女人,闹得沸沸扬扬,伤得贬官削爵,这样的傻冒,全省会有几个!傻就傻在他将不宜公开化的公开化了。如果暗的来,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