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侦察佘彤的行踪,雷环山等人决定先不将傅梅进行收审,傅梅对其它事也闭口不谈。为避免她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容易情绪波动,又出现章如月那样的事,雷环山决定稳一稳再说,即便是为了顾全大局,也得考虑考虑会不会投鼠忌器。

    雷环山真希望案件到此划上一个句号,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案件还在展开。拔出萝卜带出泥不说,一切都是枝枝蔓蔓,牵牵扯扯的,不仅程家卿与傅梅是合穿一条裤子,而且市委副书记也把手擦进这条裤子的兜里。一个市委副书记竟然荒唐到向下级官员索要壮阳药的地步,竟然糊涂到连老虎肉都敢吃的地步,真令人沉痛揪心啊!

    但是,市委组织部梁部长的到来,使雷环山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对高无极的看法。

    雷环山怎么也没有想到,梁部长居然会到安宁县来。这是六月初的一天,天气已经转热,苦夏迫在眉睫。正好这天停了电,雷环山想到外面去走走,刚要出门,却见梁部长进得门来,孤身一人,没有陪同。他进来的步子频律很快,以一只寒号鸟扑向一间温室的速度向雷环山靠近。

    “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埃”

    雷环山热情地上前,握住粱部长的手笑着问候道。

    “老雷,惭愧惭愧,我是来做检讨的。”

    梁部长顾得不寒暄,尚未坐下,就言简意赅地报出了自己上门的目的。

    “哦,有什么事坐下来谈嘛。”

    雷环山看着他额头,新鲜的盐粒一样晶莹的汗正在集结兵力。雷环山反手摁了一下电风扇的按键,不见叶轮转动。蓦地想起来了,雷环山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你瞧我这记性。我差点忘了,正好停电呢。”

    “不要紧,不要紧,出出汗舒服些,整天在空调里会得空调病的。我大概就是在空调下坐久了,丧失了免疫力。”

    “就我们两个人,我们何妨推心置腹地谈谈。”

    “我就是专程来做检讨的。我本不想说,但我觉得非说不可,不说就对不起任何人。

    我从事组织工作已经有十几年了,考察的干部,选拔的干部,不说几千,也有几百了。

    不敢说有什么独立的建树,但在干部队伍的建设问题上还有些自己的看法。为什么不正之风会越演越烈呢?这与干部的素质和所作所为有很大关系。古代有人说:治国先治吏,官员队伍是否整饬。纪律是否严明,关系到国家存亡,关系到社会安危,不可不慎。但是现在的问题是提拔干部不是由下而上的提拔,而是由上而下的提拔,往往是几个主要领导,甚至是个别主要领导比较赞赏某个人,便提出提拔某人的建议,交由组织部门去洽谈商办。一般来说,被提拔的人也都有优点,但领导们毕竟只有几个人,视野是有限的,而且是从上往下看,往往看得不是很真切。错将稗草当作优秀的水稻的情况也是有的。提拔谁不提拔谁,最后一关都在主要领导,但是推荐人的作用也不容忽视。譬如某个县委书记推荐某个下属,市里的领导也要考虑考虑。但是市里领导有许多工作要做,不单是干部的选任,于是他不可能是对那个县委书记的下属很了解,因此受蒙蔽,错把麻雀蛋看成凤凰蛋的情况也不是没有。俗话说,强将手下无弱兵,无弱兵才是强将。如果将一帮草包搜在麾下,成何强将?而如果没有强将拥护,大帅的帅旗便也飘不起来。

    谁不希望自己的手下多些得力的人呢?考察程家卿的事,我知道;考察傅梅的事,可以说是由我亲自带人去的,并且是极力推荐的。说来惭愧,我平生没有推荐过几个人,不料其中一个就酿成了大祸,而我自己也铸成了大错。这个女人太精明了,完全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梁部长,你能具体谈谈吗?”

    “1993年考察傅梅任镇委书记的时候,她刚刚三十岁冒一点芽,如果不是改革开放,如果不是上面有大胆起用妇女干部的政策精神,怎么也不会发现她。她原来在安宁附近的一个大型农场做一般干部,她可能通过了一层什么关系,将自己调到安宁县一个冷门单位,什么单位我忘了,反正不起眼,和当时的她这个人一样。1990年她参加了竟选女副县长一职,结果因根基不深,失败了。组织上安排她到城关镇任党委副书记,我就是在她任城关镇党委副书记时认识她的。有一次在开会过后的酒会上,我和她邂逅相遇了。

    她这个人最大的特点是见人三分话,问长问短,十分热情,也不怕生,让人觉得亲切,有中帼须眉之气。她本是另一桌的,却跑到我们这桌来敬酒,向我敬酒互相交谈时,才发现竟然是我的同乡,真正的同乡,一个乡的,竟然是这样。双方都格外多看对方几眼,心中有一种久在江湖,忽见故人的感觉。她更是开心,一张脸笑得粲然生花,连敬了我三杯。在她之前,我就喝得六醉了,到这时就已经八分醉了。因此我也就有畅谈的意思,还问起了她的身世,得知她是在铁路上长大的,从小就吃了不少苦。后来,插队到农场,与当地农民较着劲干,跟当地最强壮的男人较着劲干,被任命为知青班班长,有时候上厕所时就倒在厕所里睡着了。想不到一个刚过而立之年的女子,竟然有一股这样踔跨风发、曲折动人的经历,与一般学院派的女官员、衙内派女公子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首先她就没有那股脂粉味,让人看后觉得清新。又问了她的文凭,她说插队进高中已经毕业,现在在党校大专班学习。当时我脑中就一个闪念:可不能让这样的金子在沙里埋没了。1992年,安宁又有一个女性县长名额,两个候选人,她是其中一个,另一个虽是小学校长,但年龄偏大,一直在教育战线,缺乏政府部门的工作经验。这一次,我猜她是胜券在握了。我当时就有个蠢蠢欲动的念头,不管是作为朋友,还是作为同乡,都一定要在关键的时候帮她一把。后来,她来找过我几次,也到过我家里,自然也送了一些东西。知道这个消息后,我打电话给她,要她来南章一趟,与市委高书记见见面。于是就带上她到高书记家里去了一趟。从高书记家出来,我就对自己说自己这是在当说客,也不知光彩不光彩?我只是反复交待她好好干,她也一脸感激地表示决不辜负高书记和我对她的恩情。不能说我在她的选拔问题上没存一点私念。她年轻,以后前途远大,一旦青云直上,便可扶摇九霄。她的进步,也有我慧眼识珠的一份功劳吧。我这人梯她总不会忘了吧。再说,即使人梯可以忘,同乡总不可以说忘就忘吧。”

    “但是你忘了,风筝总是要掉下来的,而鸟却不同。”

    “老雷,你说得很对!我错就错在没看清傅梅的本质,她是风筝,不是鸟,这一点我没有看破,对她的错误举荐,是我一生当中最大的污点。傅梅的本质,一个是贪婪,一个是刚愎。她竞选副县长失败成为镇委书记后,我就发现了这一点。”

    “刚才你不是还说慧眼识珠吗?”

    “唉,老雷,别嘲笑我了。我是有眼无珠错将牛粪当成麝香了。她当城关镇党委书记后不久,就向我提出要搞个县委常委,我这才发现她的胃口很大,贪得无厌。后来,见这件事没有成功,又转而向我提出要给她的丈夫搞个副科级,我就婉转地对她说,求人不如求已。见她不悦,就暗示她要找可以找别人办。结果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她的丈夫最终还是弄了个副科级。95年她想当县委副书记,跑到市里头上下活动,几乎无孔不入。一个城关镇党委书记,就想当第一副书记,这样晋升太快,怕影响不好,高书记找我商量,最后没有同意,却做了易地安排,在红城县给她安排了组织部长的职位,也是县委常委。按说,提得蛮快了,哪知她还不满意,又来胡搅蛮缠,真令人头疼。不过,你也不得不承认她在年龄上有一种咄咄逼人的优势——她年轻,无论按哪种速度晋升,达到一个高峰是肯定无疑的,加上又是女干部,这层身份,可以说对她更是如虎添翼,达到高峰上的高峰,都是有可能的。年轻人毕竟急躁,不那么成熟,不那么沉稳练达,时间长了,也就好了。倘若她善于团结周围的同志,不那么刚愎自用,能改张狂跋扈的毛病,也就罢了。但是她不但不改正缺点,反而把缺点当作优点发扬,把拉关系当作工作,好像凭着她的满脸春风,两汪秋水,凭着她的一腔热情,三分微笑,就可以令领导对她的工作感到满意。有时候我想,如果她那饱满的精神用于工作,而不是用于修一条升官的栈道,那该多好。”

    “是啊,近几年来,我们的干部务虚的数量在增多。”

    雷环山眼前闪过一张张脸,他就像一个检阅的将军一样。尽管这些频频出现的熟不拘礼的脸上没有刻字,但他们的脸上无一例外地写着“务虚”两个字——他们笑中的功利性十分明显——他们能在繁文缛节中如鱼得水,畅游得十分惬意,能夸口让一匹骆驼钻过针眼,表面上团结得像铁链一样紧密,背地里却在研究拳法。他们本着决心闹出轩然大波的信念,背诵着忍为上和为贵的金经,平日里文质彬彬,一旦别人的利益与自身利益发生冲突时,就像争摊位的小贩一样揎拳捋袖,准备角斗起来。

    “傅梅就是这种务虚的典型。务虚,就不扎实,就容易轻飘,一轻飘,脚跟就不稳,脚跟不稳,就容易失足。从小平房和屋顶上摔下来与从摩天大楼摔下来,都属失足。社会地位越高的人,如果从高处摔下来,摔得就越重。八十年代,我们听到某某领导干部进去了,就会感到惊悸和震动;九十年代,我们再听到某某领导干部进去了,却只有叹息,叹息又一个进去了。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我想了很久。这是因为这些人没有经受住意志的考验,这些人中没有经受什么风浪的年轻干部,这些年轻干部更容易犯错误。警钟多次敲响,他们一点不怕,若无其事。我想起我小时候,每次上学,最怕学校的钟声。

    它一响,我就没命地跑,怕迟到,想赶到老师到教室之前进教室。有一次,还跑错了教室,钟声,对我有一种紧迫感。可是,现在的人即使听到了警钟,也没有紧迫感。”

    “这是因为他们听到的上课的钟声太少了。”

    “对此,我也有同感。许多年轻的领导干部知识面太窄,也许他们书面知识不少,可是他们的实践知识少得可怜,运用到工作上的实践知识更少。按说傅梅是从基层一步步提拔上来的,应该有经验,可惜她根本没有将实践经验用在工作上来,所以她的实践知识反映在工作上依然是零。庸俗的关系学她倒学得挺快,运用起来也十分熟练。对此,她不仅不愧恧,反而洋洋得意,自以为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经验。虽然我没有想到她会出事,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这样的干部对老百姓来说,不是福,是祸。”

    “不过我听说,高书记和程家卿对她十分信任。高书记还向她索要了些物品,不知梁部长你是否有所耳闻?”

    像油溅在腮帮上,梁部长腮上的肉跳了一下,然后故作镇静地理了一下他其实没有什么可理的头发,坚决地说:“高书记不会那么做的,这一点我可以用生命做保证。别人我不了解,高书记我是了解的。谁说这样的话是对他的最大诬蔑和侮辱。”

    “真的吗?譬如索要一些什么稀罕东西。”雷环山从旁提示。

    “笑话!”梁部长面红耳赤地说道,气愤使得他面红耳赤,“高书记不会那么妄自菲薄?他一直是很细心周到的,不要说他,连我都会想,快退居二线的人了,应该曲终奏雅才是,闹一个晚节不保,不等于是对自己一生来个彻底否定,见了骨灰盒都觉得有愧。关于高书记的美德,我只举一个例子:他岳父去世了,当时电报打过来,按常理,市委书记用一下自己的专车去参加岳父的追悼会可以说是无可非议的,结果呢,他自己掏钱请了车子去。高书记的高风亮节,是有目共睹的。”

    “可是傅梅说高书记向她索要过老虎,用以治疗他的阳痿玻”“真是天方夜谭!阳痿不阳痿我不知道,而高书记是那样的人吗?这是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故意诋毁、编排高书记,他们是在造谣中伤高书记,高书记怎么会向她索要老虎呢?这个浪荡的女人,真是恬不知耻,她与程家卿的暧昧关系倒同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她居然好意思说高书记会向她索要老虎呢?高书记一个男人,即使要索要老虎,会对她一个女人说?——我真是瞎了眼,举荐一个这样的女人给高书记?”

    梁部长越说越激动,火气十足,一张白皙的脸涨得通红,如同准备上台演戏的关公。

    雷环山专心致志地听着他愤慨陈辞。他的眼里忽然有火焰冒出,忽而又昙花般凋谢了,但他的眼睛依然明亮,有神。他自信他看到梁部长的骨子里去了,梁部长是不会撒谎。

    “事实上,老雷,你别指责我违背了什么,我通通告诉你。对别人我不敢说有把握,我说的都是真话。你也许会纳闷,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的盖子,为什么非要自己来揭开呢?这个盖子弄得我寝食难安。”

    “我懂,我懂。有的人喜欢捕风捉影,将子虚乌有的东西描绘得真的一样,有的人真真假假,故意混淆事实,有的人为了追求真实,面对牺牲也在所不惜。”

    “是的,总要有人跳出来面对事实说话,我不是来为高书记当说客的,也不是为了洗刷自己身上的污点——我接受过傅梅送来的礼物,其中有彩电一台,空调一台,其它烟、酒之类杂七八的物品共计一万余元,这礼品清单等一下我会交给你,所有的礼物我都会交给市纪检部门——我接受礼物是事实,我良心不安也是事实,现在我主动提出上交也是事实。我想,我现在这样做,是对我过去的行为的弥补。希望是亡羊补牢,犹未晚也,这本是我可以不说的,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我也要说出来。傅梅向我送过老虎肉,决不是我向他索要的。当时我知道她送来的礼品竟是老虎肉,既感到滑稽又有些惶惶不安,还有一种隐约的好奇。与其说我想品尝老虎肉,不如说我想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说来也惭愧,尽管有这种想法,一开始我确实不敢答应,好像那老只虎不是死老虎,而是活老虎,随时都会开玩笑似地一口吞了我。在傅梅面前,我好像是蒙了羞,出了丑的人,仿佛那老虎是我杀的,而恰好被傅梅现场抓住了。我负疚似地再三谢绝,傅梅却非常客气,说了一大通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之类的话,弄得我十分为难。在她,一切都可以悄没声息、和风细雨甚至滴水不漏地办妥了。她可以像个高明的伶牙俐齿的媒婆,而我,则像头次上花娇的大闺女,在喜悦中掺杂着战战兢兢的惶惑。最后,她对我说,连高书记她都送了,高书记都欣然收下了。她说她不明白为什么作为同乡为什么一点都不领情呢,难道还怕她在里面下毒。无可奈何,我只得收下,所以她说高书记向她索要老虎,是不可能的,一是因为再三推让,不能拒绝。假使高书记是阳痿患者,他也不可能向任何人索要老虎肉以恢复阳气,因为他一旦向人索要老虎肉,即公开了自己的阳痿患者的身份,这对他无异于奇耻大辱。二是高书记即使不是阳痿患者,但外界流传的他是太监的说法,他不可能充耳不闻,他既然知道了,便不会向人索要老虎肉,自背太监的黑锅,没人会这么傻。”

    “有道理。”雷环山庄重地颔首示意。

    “我的意思是(这需要你相信),高书记是不可能向她索要老虎肉的,那么只剩两种可能:要么是她主动送给高书记,要么是我为了拍马屁代高书记向傅梅索要的。是我说谎,还是她在说谎?老雷,你可以作判断。我的为人怎样,她的为人怎样?你也可以作判断,希望这个问题能够尽快澄清。这里头是否还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想,即使不是必定有欺诈,至少是阴险莫测,别有用心,这也需要你相信我的话。”

    “你是老同志了,我怎会轻率地否定一个老同志的话呢?”

    令雷环山颇为纳罕的是,为什么傅梅会处心积虑地去诋毁高书记呢?高书记栽培了她,对她是寄以厚望的,她自己不珍惜,辜负了高书记对她一片期望,到此时,还以怨报德,雷环山简直不敢相信她的所作所为。这个女人,简直就是个跳梁小丑,大有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遗风。不知为什么?真叫人想不明白。

    “老雷,你也许笑话我这样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大堆没有用的话,或许你会以为我是在替自己辩护。实话告诉你说吧,我没有,世上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有的人本质上瑕多于玉,有的人本质上玉多于瑕。如果把目光专注地投在玉上,即使瑕大于玉,也会瑕不掩玉,如果把放大镜放在瑕疵上,即使玉多于瑕,也不会被认作是好玉。愈是在关键的时候,愈能看出一个人的本质。傅梅这个人,我认为本质上是坏的。”

    “我认为这个女人很有心计,但是很毒。只要这个案子的调查还没有结束,我们还可以看到她的表演,从傅梅的腐败变质上来看,我们在干部的选拔上,确实应该像白居易诗中所说的那样,试玉需烧三日满,辨才须待七年期,不能让一个只经过短时间考验的干部轻易地走上领导岗位,而且要在他们走上领导岗位之后,加强监督,不使他们处于失控状态,真空状态。许多犯错误的领导干部正是在长期没有人监督的情况下,自我膨胀,最后一头撞在法律的高压电线上。要是多一些能上能下的电梯型官员,少一些只能上不能下的气球型官员,那该多好。当前最突出的一点是,那些气球型官员一齐升上天了,然后慢慢靠拢,抱成一团,拴在同一根线上。一个爆炸,在同一根线上的都一齐爆炸起来。这里也嘭嘭嘭,那里也嘭嘭嘭,其威力真不亚于捆绑式炸弹。但是,如果能尽可能减少这类气球干部的飞升,对反腐斗争将是一个有益的重大启示。”

    “老雷,你真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怎么说呢,说来说去,究其根源,其实是中国人的主人心理和奴才心理在作怪。

    主人没有想到的,奴才替主人想好了;主人没有唆使奴才做的事,奴才自己做主做了;主人一个眼色,奴才撒丫子就跑;即使奴才做了坏事,放了火,杀了人,主人也不好意思来个斩草,因为奴才毕竟是自己的奴才,主人在完成任何仪式过程中,决不会用奴才的心来燔祭。如果当官的对下属没有主人思想,下面的官对上面的官没有奴才思想,中国的许多事情就要好办得多。”

    雷环山这么说,在梁部长看来是挑衅。他看了梁部长一眼,梁部长几乎受不了雷环山眼中的讥讽和发号施令般的严厉。梁部长觉得话是针对他说的。许多人就是这样,喜欢拿别人手中的剑来伤害自己,因为这样的人心中有错,有愧。

    雷环山的眼睛是得罪了不少人的。这次,粱部长感觉到了它们是冷飕飕的。一个人的正直也许不是他的暮志铭,但是一定是他的绝交信。无论是树是人,正直都是独立的根本。雷环山这个正直而独立的人,使梁部长像狂风一样恼怒起来,由于懊丧而产生的恼怒使他陷入了窘境,但他始终隐忍不发。他不是不太在意这些,不是不想反唇相讥,而是无法与之抗衡。雷环山说的是真话,谁也不敢公开把耳光打在真理的脸上。

    粱部长的举动,雷环山当然看在眼里。他饶有兴味地观察着梁部长恼怒而不好发作的模样,觉得可笑。毕竟粱部长是来提供情况的,也许他的线索会很有价值。不能在无意中刺激到他,引起他的反感和气愤,使他因噎废食,拔腿而去。

    雷环山抱歉道:“你特意为了我们的事从南章来,天气又热,偏巧又停了电,你看条件很有限,辛苦你了。”

    梁部长脸上的愠色褪去不少,他说:“说辛苦,还是你们辛苦,抛家别舍的,长期在这里”雷环山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疗效显著,便进一步说道:“你提供的情况很重要,同时,作为你个人,又能勇于向组织承认自己的错误,难能可贵哟。”

    有了表白的对象,如遇恩人,梁部长激动地说道:“以后你调查出来的事实,将证明我所说的都是实情,没有虚假成份。”

    梁部长的声调明显提高了,脸上的表情又激动得与身份颇不相称。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带了电似地在空中急颤,连贯成了一座桥似的。

    “我还有一个重要的情况要说。我说这个情况,不是出于无耻,不是想出卖谁,更不是落井下石,而是出于良心的本能,”望着平心静气、笑容可掬、信任地望着自己的雷环山,梁部长歇了一口气,语调变得和缓起来,“现在我们两个人在场,我说来了,你就知道我的为人。我不说,一是心里憋得慌,二是缺少一个见证人,尽管这种荒淫堕落的事简直叫人难以启齿。由于事关重大,我犹豫了好久,决定还是全部告诉调查组。

    正邪自古同冰炭,我清清白白地过了一辈子,决不容许眼中有沙子存在,更不要说那些污浊的东西了。”

    至此,雷环山大惑不解,看着把自己打扮成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的梁部长,不知道他嘴里还会涌出什么来。不过,他已经说出的话使雷环山产生了一丝内疚——竟然有非常重大的事情,自己却一点都不清楚——与其说是梁部长热切而极快的低语,不如说是自己的疏忽引起的内疚,使雷环山耳根红了起来。

    等到梁部长说出来,雷环山才放下心来。原来是傅梅那天连夜送了老虎之后,戏文尚未结束。虽然还是有关程家卿和傅梅之间的那档子脏事,但梁部长提供的他们两人苟且在一起的生活片断的目击材料,有很高的可信度。这个目击材料不是一般的贩夫走卒,村夫野老所提供的,而是出自官方人士之口,自然可信度更高——

    送完老虎肉,傅梅下了楼,时间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梁部长没有送她下楼,他不便送她下楼。他只是来到窗口前,以空虚的目光来转移个人忐忑不安的心情。他不是东投一瞥、西看一眼,他要寻找的是傅梅的身影,他想目送她离开。他必须专注,傅梅的身影出现了,她步态轻盈,像一朵浪花一样,漂向一辆小车。哦,暗蓝色的小车藏在黑夜阴郁的树丛中,几乎发现不了,车内跳出来一个人,傅梅和那人拥抱在一起。哦,那是个男人,看不清男人的脸。

    “我的心差点跳到嗓子眼了,”梁部长神神秘秘说道,“真是太意外了,我可以断定那个男人不是傅梅的丈夫。他比傅梅的丈夫瘦得多——傅梅的丈夫我见过,是个矮壮男人,我还可以断定车内肯定不会有其他人。在那个男人突然仰起下巴把傅梅抱在怀里时,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不会有错,我看清了——我的妈呀,那个男人是安宁的县委书记程家卿。两人钻进车里,几分钟以后,车子没有发动,两人也没有出来。他们把车停在一个死角上,燥热的夜晚暑气逼人,不会有人特意来到他们的小车旁。他们两人掉入了空调制造的清凉世界。我怕他们两人可能会用眼角的余光扫到我窗口的灯光,我便把头从窗口缩了回来,并且熄了灯。又是几分钟过去,我再把头探向窗口,向楼下望时,车子不见了。车子原来停泊的地方空空如也,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仿佛那辆车根本没有在那儿停留过。事后许多,我还拼命地揉自己的眼睛,我想我看见的是不是来自我的幻觉。”

    梁部长还想说下去,或者发一番感慨和议论,可是电扇扇起的凉爽的风打断了他的话。电来了,风也来了。

    电扇,是个摇头派,它在一分钟不知要转动多少次,你不能说它没有立场,只是它善于转向。

    雷环山对梁部长说:“你再坐坐,我叫人去挑几个西瓜来。”

    甜,甜的西瓜。梁部长像刚刚冲了一个凉水澡,他把身体放置在最佳位置,感受着仿若从田田的荷叶之间送来的凉风——那是谁说过的话,裸露能使肉体清凉,坦白能使灵魂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