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1996年的这个年是过不好了。

    想当初,在安宁自己是何等的威风。志得意满,颐指气使,狂与傲,不减霸王在世。

    今日却被人像树一样砍倒在地,树上的猢狲散了不说,还要挖出树蔸、树根来。一切不可告人的秘密和为人不知的丑事即将被挖出。丑事一旦败露,因丑事败露而带来的狼狈将不亚于电影中头被锁在枷中押赴刑场,街道两旁的看客纷纷将臭鸡蛋扔在头上、脸上的要犯。

    想到这里,程家卿悔之莫及。

    到这时,他也看清了自己栽在了谁的手里,看清了傅梅的本质。她是一块锈铁,凡是与她挨在一起的,无不被她染得锈迹斑斑。

    傅梅不是什么小家碧玉,更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这,程家卿是早知道的,可以说,从他一接触到她时他就知道。她的酬酢逢迎的手段,胆大心细的作风,泼辣甚至有些野气的性格,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个性,纵受胯下之辱也不生气的禀赋,无一不与她的苦出身和在下层生活的经历有关。

    她出生在城乡结合的一座破烂的平房里,父亲是铁路上的给水工,她的母亲没有工作,可是伺候丈夫和七个孩子的衣食住行使得她比从事任何繁重工作的人都累。傅梅从小就开始在铁路上穿梭来梭去,捡煤碴、捡从列车上抛落下来的塑料饭盒和其它可用之物。有时为了捡一块从车上抛下来的完好无损的西瓜,和其他野孩子打得不可开交,到最后西瓜也烂了、脑袋也破了,头上的血和西瓜汁流在了一起。1975年她作为最后一批下放知青下放到了东风农常从普通知青农场团支部书记,再到知青队长,从知青队长到当地大队的队长,大队书记,这一切,都是她在枕头边告诉程家卿的。她信任程家卿,因此把自己的履历连同身子一同献给了程家卿。乃至于一些可笑的隐私,都原原本本他讲给程家卿听。

    “有一次,在一处静的地方,我捡到了一个小瓶瓶,里面有白色的液体,散发出鱼肝油一样的气味,这可是一个特殊的东西。因为我那时还小,根本没有见过这东西。捡了它,我如同捡了宝贝一样飞快地跑回家,送给父母看,结果挨了父亲一记巴掌。父亲打完我之后,却放声大笑起来,笑得胡子乱抖,母亲也在一旁捂住嘴巴笑。见他们都笑,我反倒迷惑起来,觉得莫名其妙,你猜我捡到了什么?”

    “难猜。”

    “避孕药。”

    “哈……怪不得。”

    当傅梅将这一段说与程家卿听时,程家卿也哑然失笑了。

    1992年,程家卿第一次见到傅梅,便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两人的第一次会面,那还要追溯到他上任安宁县的县长时,安宁县的六套班子为了欢迎新县长到来而特设的酒宴上。那傅梅连敬了自己三杯,朦朦胧胧中,程家卿记得一只递向他眼前的杯子和一双流光溢彩的大眼睛,真是个豪饮不让须眉的妇人,程家卿从心底发出由衷的感慨。此后,他便对她处处留意起来,他这一留意不要紧,竟看出了她对自己的留情,她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只要在程家卿在场,光彩全跑到了程家卿身上了,如同夕阳将晚霞层层铺展在山顶上。程家卿按捺不住心旌摇荡,受了一种激情的鼓舞,很想对她说出一些特别的话来。可是有其他人在场,他不得不打消念头,他能觉出自己的脸在发烫,喉咙发渴。她尊敬的目光使得他就像一个初试锋芒的小愉一样,胆怯而又想跃跃一试。有时程家卿也会为自己说不清是猥亵还是真挚的举止感到苦恼与羞愧。一个男县长,一个女书记,如果挨在一起,别是说不清楚吧。

    初识时,程家卿最怕傅梅的那双勾魂夺魄简直可以兴风作浪的眼睛。但是,渐渐地,心有灵犀一点通,两人的眼神便如国家队的足球队员踢球一样,你来我往,而且做到了一传就准确到位,外人是争抢不到的。

    1994年的春天,一个虫声新透绿窗纱的夜晚,借商谈工作之机,在没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程家卿第一次大胆地握住了傅梅的手。她的手不像描龙绣凤的闺阁之手,而像男人的手一般,沉毅厚重,骨节粗大。她的手掌宽大,掌纹深沉,饱含忧患与沧桑。仰着合着,反反复复,程家卿深情地摩挲着这双手,像古时候有拜莲癖的人一样狂热。他多情的血一直涌到了指尖,并且通过自己的指尖传递到了她的手上。两人联合在一起,中间已没了阻隔,这难道是自己的梦幻心理在作怪。程家卿晕了,醉了。如果自己能永久握住那双手,那么,就是在荆天棘地中也能开辟出一个桃花源,他有这种把握,当傅梅含笑着从他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时,他连骂自己“该死,该死”。

    不过两个月,程家卿逮着了一个机会,县委县政府决定由两名领导带队,组织一个考察团去考察浙江金华的小商品市常程家卿自告奋勇地提出要求带队,并别有用心地推荐了傅梅。经组织同意后,程家卿便自作主张进行了安排。他安排自己和傅梅各乘一部小车前往,而其余的人员乘火车到达,然后两路进行会合。这样安排,谁也无可非议,也无从挑剔。

    一早出发,一前一后,两部小车竞赛似地在国道上行驶。兴之所至,程家卿闹着玩似地与司机互换了位置,亲自操纵起方向盘来。程家卿会开车,但没有拿驾驶执照,自己开车,他觉得那是退休以后的事,毕竟现在是有人给他开车的,但是他一开上车,司机就很担心,一副忠心耿耿、小心翼翼、惟恐出事的样子。中午吃饭,程家卿喝了一点酒,吃完饭,程家卿的车瘾又上来了。拗不过他,司机只得让出方向盘,一双眼和一双手时刻警惕着,不敢掉以轻心,神经高度紧张,心想还不如让自己开,见程家卿开得高兴,一路上眉飞色舞,司机哪敢吱声。临近黄昏时分,程家卿的车突然一个猝不及防的左拐,车子朝路边闪去。幸亏司机眼明手快,只撞断了一棵尚未成年的树,车子一半陷在田里,一半悬在路上,司机脸都吓黄了。冷眼一看,程县长没有受伤,当风玻璃被戳出了一个小洞,小洞周围的裂痕形成了一只蜘蛛,前面傅梅坐的车见后面的车有情况,迅速掉转头平均数。傅梅脸色熬白,神情慌乱,急忙向这辆超出了常规的小车奔来,仿佛车子那一撞,其它的都安然无恙,只是她的那颗心飞出了胸膛。1道路比稻田高不了多少,大概也就一米左右的高度,稻田里长着嫩绿的禾苗,只是道路旁那棵平白无故的树死得冤枉,它没有完全断,看起来似乎还有留恋,车身陷入了路边稻田中的软泥里。车轮越打转,车子陷得越深。到末了前轮几乎陷入了一半,分速箱也快碰到软泥的表面了,程家卿的司机杀牛一样艰难地操纵着,顷刻便热汗涔涔。

    见程家卿没事,傅梅的心又回到了她的胸膛,程家卿的司机也没事,人没事就好,车子可以想办法拖上来。小车嘛,不重,问题是夕阳反照已经洒在人们的鼻尖上,昭示着一种时间的占领,也不知车子坏了没有。车子没坏的话,拖上来就可以走;车子坏了的话,拖上来也走不了。程家卿立即决定,自己和傅梅先走,两个司机留下来处理,与其四个人捆在一起干等,不如分出两个走。当然没有让县长、书记风餐露宿的道理。两个司机爽快地答应了。傅梅的司机不放心,谨慎地建议道:“就让我一个人留下来吧。”

    程家卿摆摆手说:“不用,不用,没事的,刚才是我喝了点酒,现在酒醒了,没事了。”

    两个司机不敢阻挡,便同劝道:“那,还是小心一些吧。”

    程家卿绅士般地请傅梅上车,傅梅没有拒绝。这,倒使程家卿感到意外。

    上了车,在车上,两人一见如故,但不说话,一见如故是建立在心灵相通的基础上的,不说话是因为想说的似乎双方都已经知悉。只听得见车子像一阵风飞速地吹过地面的沙沙声,终于,程家卿开口说话了。

    “要放冷气吗?”

    傅梅搭话道:

    “不用,这天不热。”

    “传说中,杨贵妃可是怕热的。”

    “我比杨贵妃胖吗?”

    “不不不,你不是胖,你是丰满。”

    “男人的嘴,真能溜冰。”

    “这话怎么讲?”

    “这是说男人说话,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油得很,滑得很,叫人捉摸不透。”

    “精辟!”

    说完,程家卿以手掌击响了喇叭,以示喝彩,他很兴奋,好像那种因酒精而带来的忘乎所以又要在他身上爆发了。

    “你知不知道开车、外语、电脑将是现代人必须具备的‘铁人三项’?”

    “我可是一样也不会。看来,只好回到原始社会算了。”

    “什么时候我来教你。”

    傅梅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她只是提醒程家卿注意安全。

    “哎,你给我专心点,刚才车子栽成那样,可把我吓坏了。”

    傅梅格外关心的口吻,使程家卿兴奋不已。

    “你在这,我可没办法专心。”

    “瞧你,一个做县长的,好没正经。”

    “我告诉你,表面上一本正经的,背地里歪门邪道着呢,搞政治的,也是这样,表面上与你称兄道弟,背地里却恨不得叫你一个跟头栽进泥坑里,半辈子爬不起来。倒是表面上不正不经的,背地里你用绳子拴着他也不来事。”

    “就没有第三种人——表面上不正不经的,背地里歪门邪道的。”

    “恐怕傅县长领教过种人吧,在下可没有领教过。”

    “程县长,你再这样进行误导,我可不理你埃”程家卿笑了。

    “今晚,我们住哪?”

    傅梅问。

    程家卿笑出了声,傅梅不满地嗔道: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西晋的时候,有一个叫刘伶的,此人是竹林七贤之一,他经常狂饮大醉,纵放旷达,不拘礼节。有一次,狂饮之后,他就在屋里——嗬,脱得一丝不挂,看见人都讥讽他。刘伶说:‘我是把天地当作房屋,而把房屋当作裤子和衣裳。’如果有人进走他人房间,而且又是男的,他就不满意,他就会大声喝道,‘喂,哪来的公虱子?钻进了我的裤裆里。’”“去。为什么不是一只母虱子呢?”傅梅扑哧一声笑了,“后半截是你杜撰的吧。”笑完不足,还捏起拳头作势要打,一想安全问题,便又作罢。

    程家卿期待着傅梅温柔的一拳,半天却不见动静,心想,自己讲的这个笑话太不值钱了,就像下在水面的上香饵,好半天没鱼吃,更别说咬钩了,自己本是把傅梅当作一条大鱼来钓的。

    “今天,我可是要学一回刘伶啦。”

    话一说出来,程家卿自己都暗暗吃惊,太白了,太直了,盘空硬语,叫人听了一定不舒服,简直与村夫野老所说的无异。有失风雅,也欠斯文,怕是要自取其辱,傅梅可不是一般的角色,再说,哪个女人不是甜言蜜语的囚徒。人比动物高级,就是因为人能在甜言蜜语所酿的苦酒的过程中,一点不觉得苦,反倒如饮甘醇,但对盘空硬语恐怕……傅梅会不会因此小觑自己呢?

    哪知傅梅毫不介意,她举重若轻叹道:“可惜,你没有刘伶那么大的酒量,也没有刘伶那么大的勇气,你这种德性,别说虱子,蚊子也不喜欢。凭你这张不干不净的臭嘴,只配苍蝇喜欢。”

    傅梅的话,与其说是蔑视,不如说是怂恿,很明显,她不仅对程家卿的挑逗没有丝毫反感,而且有希望挑逗上升到另一种形式的愿望,值得注意的是她的口气也换了,好像她面对的不是一个级别高于自己的官员,而是一位可以随便的亲人,一位熟不抱礼的老朋友,戏谑也好,奚落也好,挪揄也好,都不算过份。在傅梅说出的话的刺激下,程家卿焦躁不安起来,暮色的来临正好配合了这种情绪。而傅梅抬杠似的态度,助长了程家卿的欲望。

    无声无息的暮色既是若干不安定因素的保护色,也是若干复杂情绪抬头的诱因。

    就在这暮色中,黑色的奥迪车驶过无数恍恍惚惚的人影——骑车人的人影,步行者的人影,树影,桔黄色的灯光的灯影,和平与不平的城镇街道上空飘浮的尘影和蜉蝣的影子,在从国道上拐向一条低等级公路后不久,便恰到好处地嘎然而止。

    程家卿钻出小车,先用脚踢前轮,然后揭开车盖,用手在这里,那里装模作样的捣鼓了一番。一会儿之后,他已经诊断出了车子的毛病,并十分自信地拍了拍手。

    这时,傅梅也探出头来,眼睛里是询问。

    程家卿耸了耸肩,对傅梅作了个鬼脸,说道:“车子坏了,没办法开了,我们只有风餐露宿了。”

    如水的月光漫过大地,蛙声一阵阵传来,安详的田野在沉思,好像此刻是惟一敏锐的瞬间。蛙则显得浮躁,不成熟,像一些刚放学叽叽喳喳的孩子。傅梅下了车,觉得蛙声里似乎隐含着嘲笑。

    程家卿说:“这么好的月色,平时倒辜负了它。”

    傅梅评价道:“看起来,你属于幸灾乐祸的那一类人。”

    程家卿毫不掩饰地说:

    “当然,我当然幸灾乐祸,幸灾乐祸的人才有情调,有美人、有美人在身旁,胜过千军万马在身后。只要你在我身旁,处处都有情调。”

    不知这句话发生了什么作用,两人忽然沉默下来。两人发现彼此之间非常陌生,又非常熟悉,也许两人之间的关系,很快将有一个飞跃,这个飞跃瞬间在等待一个契机的到来,不敢面对未来的人,只有及时行乐。在程家卿看来,傅梅是真实的、可知的,其他的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了,都变得不可知了,不可知物只是更高范畴的冥冥未知,比人们无惧无忧、探赜索隐的冥冥未知更玄虚、更渺茫。它本不存在,人们只能通过一个熟悉的物体,在这个物体的疆域纵横驰骋,达到与未知奋战的目的,孤独的时候,人们抓住了酒杯,或者抓住了女人,从酒杯身上,从女人身上,找到了天堂的进口和忧伤的出口。男人和女人互相面对着,首先是程家卿感觉到了唾手可得的诱惑,他差点说出声来:是我,我需要,就在此刻,我不能再等,也不能再忍。

    他向她走去。

    “不要,不要过来。”

    她似乎感到了危险,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他没有说话,他坚决地向她走去,喉咙里似乎有歌声飘出。

    他抱起她,顺手拉开后排的车门。她的目光躲闪着,像一条小鱼躲避着一条大鱼的袭击。他勾过她的脖子,她便顺从地倒向他,双手捧着他的面颊,将红唇摁在他的额头上,像盖上一个弯月形的图章,他的荒凉的额头上似乎顿时充满了生机。他紧紧地抱着她,抱得越紧,越觉发现自己没有力量,像一个负伤的人,骨头全都一节一节地变成一条条虫子,又酥又痒的虫子,逗得他想笑,又笑不出来。吻过他的前额,她灵巧而温热的舌尖开始游动起来。舌尖,像是火焰,不,不是火焰,而是停留在熔洞里的火把,照亮了程家卿的整个灵魂。程家卿像一个日本相扑运动员将整个身体全扣在傅梅的身上,他不知道他和傅梅谁先会融化,也不知道两人会不会一齐融化,他不知道结果。他抱着她,发觉她是热烈的,完整的,无价的,是与别人截然不同的,与往日的她全不相干的。

    她尽管貌以强悍,像个铁女人,即依然是很女性化的。她的内敛的唇,说明了她的果断,她的眼睛,是一座内涵丰富的圆形大厦,她的眼珠子似乎是红的,似乎是从大厦上扔下的绣球,冉冉上升又冉冉下降的绣球,她浑圆的肩在颤抖。与她相比——该死,怎么这时冒出了杂念——章如月不过是小家碧玉而已——该死,怎么这时想起了自己的妻子——与她相比,世上所有的大家闺秀都不过是小家碧玉,更不是大家闺秀,但她,别有一番风韵,与其说她是一只身子软而骨子里也软的小鹿,不如说她是毛皮黄软而骨子里威严的雌虎。

    “我,够得上好吗?”她仰起脸来凝视着他。

    “你很好,真的,你很好。”程家卿说道。

    “我第一眼就看出了你与众不同,为什么我不能早一点遇上你呢?为什么我们不能早一点相识呢?”

    “这就是命运。”

    命运,说完命运,程家卿的那双不安分的手便消失在傅梅的衣裙深处。冥冥夜色中,惟有那双手知道命运的走向。

    车外的蛙声,如同辉煌的合唱。

    是啊,与广袤、辽阔的大自然相比,单个的人不过是一撮土,一撮灰,但就是在这一撮土,一撮灰里,多少人试图炼出金来,枉然吗?也许不,总有奇迹出现。

    在黑暗中,程家卿和傅梅分别是一只蚌的一瓣壳。傅梅的声音光亮而新奇,像蚌壳里的珍珠。她的喘息也是,她掀起裙子,露出光滑赤裸的肌肤,热流在她的小腹上跳跃奔突,她被火烫了似地搐了一下。他的双手像两个旅行家,不依不饶地在她的双乳、腹部、大腿、小腿和柔软的三角地带行走。随着他双手的力度的加大,她越发燥热难耐,意乱情迷。左右脚相摩擦着,两条腿也交织在一起。丰艳结实、光滑白皙、凹凸有致、曲线毕露的身体放肆地扭动着,丰腴白嫩的大腿也随之波浪似的,忘乎所以地起伏起来,一波一波的,好似要形成一个浪尖才肯罢休。浪尖!浪尖!浪尖!她的脑子里只有这个俗念:在他的手下,形成一个浪尖。他的手也感受到了这一点,默契地投放到一点上,显得专注而殷情。他像一个在大海边拾贝壳的孩子,突然拾到一颗珍珠,自然是爱不释手。他半是抚慰半是猥亵半是欣赏半是虐待地把玩着。渐渐地,一颗狂跳的心也平静下来,并且将嘴唇凑向她的红唇,诱惑性地若即若离。男人的气息顷刻间覆盖了她的整个张脸,她的双唇开始一张一翕,像奄奄一息的河豚。她已是云鬃散乱,香汗沁出,倒是他丝毫不显急躁,反而做得更加从容不迫。因为他知道,钓杆伸得越长,越容易钧得大鱼,用着铺垫的时间越长越容易进入佳境,这就需要稳坐钓鱼台的大将风度,在他越来越细腻的把玩和揉搓下,她终于憋不住了,发出一声短促而又凄厉的嚎叫。她的手抓住他的手,央求他停止,他微微一笑,先是一件一件地褪去她的衣裤,然后解放了自己。

    她赤裸滚圆的Rx房,血脉奋张的在那儿期待着一场压迫。她男子汉似地,用有力的大手一把勾过他的脑袋。她的动作中那么横蛮,那么坚定,那么不讲理。她野性强悍的本色终于露出来了,他的嘴唇被她的嘴唇堵住了,很快又被她的舌头撬开。与此同时,理智的闸门和感情的闸门也一齐打开了。她的舌头精灵一般活泼,又像一只贪婪的手,拼命地想从他的嘴里换出什么,带着一种掠夺性的疯狂拘龋他们俩斗智斗勇,在进行着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他有些占下风了,感到吃力,但他不想服输,便使了一个坏,手指在她敏感腰眼上细弹了一下,她按捺不住,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不等她笑完,他的手又滑入她大腿之间裂缝,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以直捣黄龙府的气势长驱直入,向她的身体发起了总攻。她仿佛被彻底撕裂了一般大叫起来,全身酥麻,胴体赤热,血液几欲沸腾,那片水草丰茂的乐土也叫炽人的情感给润湿了一大片。她兴奋异常,大白鲨一样凶猛地扭动着身体。他也深受感染,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欲,身体的中心陡然长颈恐龙一般翘立起来,骄傲地晃了晃脑袋,威风凛凛地闯入了属于她的那个常人难以企及的无名地带,恐龙在她体内最隐秘的部位复活了。她急切地躁动起来,腰椎灵活地腾挪着,Rx房跳荡得如同两只小白兔,并且嘴里还无耻地哼唱着什么,手还不忘在他冒汗的背上打着拍子。他压迫着她,感受着她Rx房的热量和跳动,就像躺在一张按摩床上。他要抱着一起升入天堂,她的Rx房就像火箭的两枚弹头,要将他发射升空。

    她体内的热力在升腾,俩人如同处在蒸气浴室中。他们摩挲着,缠绕着,激荡着,交叉着,冲撞着,相互蹂躏着,如胶似漆,兴致高昂,忘记了车内空间的窘迫,也忘记了车外的沉沉黑夜,他们俩张大饥渴的嘴,紧紧地闭上眼睛,表情说不上是痛苦还是喜悦,是逢场作戏还是全身心投入,当傅梅的喘息变成了呻吟,程家卿只觉得太阳穴嘭嘭直跳,一种野心似的东西在他胸腔膨胀着,不久,这种膨胀又由于在一种更强大的力量的约束下表现得无能为力……他们完成了他们的第一次的肉体结合,也拉开了他们在政治上合作的序幕。

    程家卿,傅梅,他们天生就是一对狼狈。

    当时,如果上帝因为巡视恰好经过此地的天空向下俯视,他一定会万分惊诧。

    多么奇怪,公路上有一头动物,在原地一跳一跳的,像是青蛙,却不是,比蛙王还大,而且是黑色的,恐怕上帝也难以想象这一场比两军对垒更为激烈的鏖战!

    不知什么原因,丑态可掬的程家卿在刹那间耗尽了自己的时候,傅梅却咬着他的脖子不放,像一匹恶狼咬着一只羔羊。他俯在上面,绷紧的身子如同岩雕。他怕她不满意,又不知如何弥补。良久,等淋漓的大汗冷却下来,才抱歉似地离开她,她也坐起来,开始一边整理她纷乱的头发,一边慈悲地说道:“你累了,休息一下吧。”

    程家卿有几丝负疚,爱一个女人却不能让她尽兴,男人无法不负疚。他看着自己,就像看一匹驮了重物之后想趴下来睡上一觉的骡子,傅梅的手挨在她的大腿上。

    “怎么样?”

    程家卿把手放在她挨在自己大腿上的手上。

    “我就像死了一次,又活了过来。活过来的感觉是沮丧,觉得不如死去的好。”

    “我听说过一句俏皮话,说男人上床就像亚洲的四小龙腾飞,上完床就像东欧解体。”

    “阴盛阳衰呗。我也听说过一句俏皮话,说女人上床就像武松打虎,浑身是劲,上完床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意犹未荆”程家卿说这话的时候,想到了自己的疲软似乎与年龄有关。程家卿当然不会忽视年龄,他只是不愿提罢了,像他这种年龄,无论是在官场上,还是情场上,进步都不会太大。

    穿衣结带,稍事休息,在黑暗中,傅梅也坐到了前排,车子又开动了。她虽然离程家卿比一小时之前更近了,却还没有休息前的那一段时间近,程家卿打开录音机,填进磁带,并且兴致勃勃地随里面传播聘为的情意绵绵地歌曲哼起了歌来。

    傅梅突然想起来什么,一双杨梅似的眼珠在眼眶里定了定。

    “咦,不对啊,你这个家伙,你刚才不是说车子坏了吗?”

    程家卿右手离开方向盘,松了松西装领带,襟怀坦白地解释道:“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

    傅梅像吃了大亏似地,不依不饶:

    “不行,你得给我说清楚。”

    “可能是我们两个人拥抱在一起的时候,爱情的力量使车子恢复了动力。”

    明知程家卿在胡说,傅梅却一点都不生气,谁都不想误入圈套,可是爱情的圈套除外。一片干裂的旱田等待的不就是一汪狂奔而来的春水吗?

    傅梅从随身带着的包里取出一面圆镜,一张脸不停地对着圆镜组织表情,玩弄花样。

    突然,她将圆镜往车厢地上狠狠一摔。程家卿不知她发的是哪门子的火,赶紧问道:“怎么了?”

    程家卿明白她指的是什么,把车撞向田里,是他阴谋的一部分,或者说是这个阴谋之前的一个阴谋。推而想之,他推荐傅梅加入这个考察团,也是他猎取傅梅的阴谋的一部分。用心之良苦,由此可见。如今,被她识破了,识破了也好,尽管阴谋被人识破了,但是在阴谋成功之后才被识破,所以程家卿很是得意。

    嘿嘿,程家卿像喝了蜜似地笑了。

    他们到达金华义乌,已是深夜,没有一家旅馆没有关门。程家卿一点都不觉得沮丧,在感情上,傅梅没让他吃闭门羹。这就是他最大的享受和满足。为此,他舒心地点起了一支烟,把烟雾喷向傅梅的脸,傅梅怪叫了一起,把头钻入他的腋下,像一个躲雨的人把头藏进熟人的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