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势,官场之势,既有形也无形,全靠置身其中者自己去体会把握。没有定法,没有常规。过去士大夫为官处世遵循的是“道”,现在的官员们则都在玩味“游戏规则”。但不管过去还是现在,只要你身在官场,无一人能够超脱这看似无形的官场轨迹和无言的明德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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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场上,过去人们说组织上分配什么岗位,就在什么岗位上兢兢业业干工作,现在人们说谁占住什么位置就是你的一亩三分地。这一个“占”字非常有讲究,其中的奥妙也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比如天野市的天南县,县委书记武崴占着位置调不到市里,县长安智耀就当不了书记,安智耀当不了书记,其他眼巴巴想当县长的人也就不能如愿以偿。

    再拿天南县的石云乡来说,徐来这个乡党委书记赖着不走,乡长就当不了书记,那些副书记、副乡长就不能及时地提拔。

    石云乡副乡长王步凡干了十二年乡镇副职,是天南县唯一一个十二年在乡镇没有被提拔的干部,更没有调回县城在局委任职。因此王步凡在官场上的失意和后来的高升就极具神秘色彩和戏剧性变化,被天南乃至天野的干部们津津乐道。

    石云乡是天南县最偏僻最贫穷的一个乡,多见石头少见人,石头也是百无一用的石头。老百姓说这里是只长石头,不长庄稼也不长官,从解放后这里就没有出过处级干部。乡政府处在半山坡那条被人们称为“扁担宽扁担长,东边撒尿西边可以看见小二”的街道上。可就在这么个街道并不宽敞、经济也不发达的小镇上,一九九四年的冬季竟然冒出一家“想死你歌舞厅”,一时间封闭的石云乡好像从奴隶社会突然迈入资本主义社会。每到夜幕降临的时候,歌舞厅门口总会早早站着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搔首弄姿嘻嘻而笑的妖艳姑娘招揽客人,不长的街道上弥漫着香水气息,下水沟里发现越来越多的避孕套。

    但自从这个歌舞厅“仙女下凡”之后,石云乡就没有太平过,先是两个青年人为争夺一个叫“柳眉弯弯”的小姐动起了刀子,结果造成一死一伤,死者横尸街头没人收拾,伤者逃到外地至今案子不了了之,“柳眉弯弯”也因此销声匿迹了;后是一个年轻人为了天天能够和一个叫“一枝花”的小姐上床,竟然又偷又抢,犯案之后锒铛入狱。但“想死你歌舞厅”最终被查封,是因为后来乡党委书记徐来和妓女“一枝花”双双死在一起的桃色新闻,把事情闹大了……

    党委书记徐来是个包工头出身,是花钱从县委书记那里买来的官,在工作上没有任何思路,但对女人特别有想法。有一天妓女“一枝花”主动到乡政府找徐来,说是需要他帮什么忙,徐来抵不住“一枝花”甜言蜜语的引诱,竟然在办公室里投进妓女的怀抱。之后的日子里,有时候徐来到歌舞厅里去玩荤弄素,有时候就把“一枝花”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里云来雨去。

    那天,王步凡的同学时运成的老婆到北京去看病,回到天野因为他妻子身体太弱,怕坐公共汽车受不了。但时运成只是县组织部的科员,调不了车。于是打电话到石云乡政府找到王步凡,以为他可以从乡里叫辆车到天野市火车站接他们一下。其实王步凡也没有调动乡里车辆的权力,可是时运成是他最好的朋友,这忙必须帮。

    王步凡只好硬着头皮去找乡党委书记徐来,借用乡里的吉普车。谁知到了徐来的办公室,正好碰上“一枝花”也来向徐来要车。王步凡前脚刚跨入徐来的办公室,就听见“一枝花”浪声嗲气地说:“徐书记呀,我要到老家去一趟,坐客车我晚上可就赶不回来了,让妹妹我用一下你的车吧!”

    “行,让司机随你去吧,早去早回,有钱吗?”徐来很慷慨地把车借出去了。

    “有,钱还没有花完呢。”妓女说罢,很妩媚地向徐来笑了笑。

    徐来回过神发现王步凡愣在那里,就很不高兴地问:“王乡长,你有什么事吗?”王步凡知道乡里就那一辆吉普车,已经被妓女借去了,再说借车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只好哼哼哈哈地说:“啊,没事,没事,想说农田水利的事情,改天再说吧。”就退出徐来的办公室。

    王步凡见妓女的身影消失在乡政府门口,就啐了一口唾沫直想骂,自己这个副乡长竟然连他妈的一个妓女也不如。没有办法,王步凡忽然想起他的同学夏侯知,那小子这几年搞了个建筑队,挣了点儿钱,一天到晚开个吉普车,拿个大哥大到处招摇,烧得头发都成卷毛了。不知道夏侯知现在在什么地方,他只好打个电话碰碰运气。来到乡政府办公室,拨了号码,电话里立即传出夏侯知粗野的声音:“喂,哪位?”王步凡和夏侯知经常开玩笑,刚才没借到车心里正有气,就骂道:“猴子,别他妈洋腔怪调的,我王步凡,你在哪里?”

    “哎哟,原来是王大乡长啊,我就在你们石云乡呢!”

    “放屁!就那么巧,我给你打电话你就在石云乡?也来找一枝花?我可知道你小子不是安分人。”

    “王八,你还别不信,我就在石云乡,来看望一个老朋友,正准备走呢,王大乡长有何见教?”其实夏侯知就是来找一枝花的,不巧人家借了徐来的车要回老家。

    “猴子,用用你的车到天野去跑一趟。”

    “干什么?去跑官?”

    “跑他妈的尿罐,去接个病人。”

    “你在乡政府门口等着,一分钟就到。”

    王步凡坐着夏侯知的车一路哼着戏,夏侯知笑着开车不说话。等他们赶到天野火车站外的广场上,远远望见时运成搀着病蔫蔫的妻子正在那里东张西望,等得有些发急。

    王步凡刚下车正准备到时运成身边去,突然看见县委书记武崴从一辆黑色桑塔纳车上下来,远处一个穿着时髦的女人向他打着招呼走来,也不知是武崴的情人还是爱人。王步凡想和武崴打个招呼,可是人家明明看见他了,就装成没有看见他似的,他只好不去讨没趣。

    说来也巧了,因为天南县扩建葡萄酒厂占地的事,城关镇正有一帮人准备到省城天首市去上访,此时在这里看见武崴,就上前给团团围了起来,有人说:“武书记,葡萄酒厂扩建占了我们的责任田,说是一亩地给八千呢,现在只给了两千就不给了,你是县委书记,为什么就不给我们农民做主呢?你还是共产党的干部吗?你还为人民服务吗?”

    武崴面带愠色,装腔作势地说:“我已经把这个事情交代给安县长了,怎么,他到现在还没有解决这个问题?”

    一个农民说:“武书记,县委书记说话都不算数,你还让我们相信谁去?你说的话可是与安县长说的不一样,安县长说你根本就没有交代过这个事,还说他是人民的县长,永远是为人民服务的,是不是你不让给我们钱呢?”

    “安智耀说话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呢?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让给你们钱了?是他不给你们钱!钱是县政府管的,县委是管干部的不是管钱的,知道不知道?”

    这时群众里有一个人说:“乡亲们,看来武崴和安智耀他们两个一个也指望不上,省城也不要去了,我们连路费还没有凑够呢,今天既然碰上武崴了,他不给咱们解决问题咱就不让他走,啥时候把问题给咱们解决了再放人。”

    愤怒的群众说话之间已经把武崴和他要接的女人一起围了起来,武崴有些愤怒,也有些无奈,面对这么多群众他简直没有一点儿办法了。他抬头看见远处本县的基层干部王步凡和时运成,就像在异乡遇难的人见了救星,急忙给王步凡和时运成他们招手,想让他们帮忙脱身,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他们叫啥名字。时运成搀着有病的妻子没有看到武崴招手,王步凡看到了却假装没有看到。刚才他想和武崴说话武崴竟然像没看见一样冷落他,现在武崴遭到群众围攻才想起他,他才不理睬呢,就去搀了时运成的妻子,三个人上了夏侯知的车,迅速离开天野火车站。

    在路上,王步凡问时运成:“运成,你刚才看见县委书记武崴没有?”

    “没有啊,武书记在哪里?”时运成吃惊地问。

    “就在天野火车站的广场上,被咱们天南县城关镇上访的群众给围住了,只怕一时半会脱不了身。”王步凡幸灾乐祸地说。

    “到底因为那个酒厂出事了,我看安智耀是成心挤兑武崴书记呢!”

    王步凡在乡下的消息没有时运成的消息灵通,他不解地问:“运成,你是说书记县长他们不合拍?”

    “岂止是不合拍,简直是水火不容。安智耀急着要当书记,武崴因为市里没有合适的位置赖着不走,两个人就产生矛盾了。”

    “哈哈,县里与乡里有着惊人的相似。运成,我可听说安智耀没有武崴的官品好,人们都说安智耀在扩建葡萄酒厂的时候有经济问题,叫我看武崴占住县委书记这个位置也好,不然安智耀当了县委书记肯定还不如武崴呢。”

    “步凡,你还是太幼稚了,经济问题不是主要的,政治问题才是主要的,政治永远是第一位的。”

    “你是说武崴有政治问题?这都啥年代了,难道还有路线错误?不会再说武崴是反革命吧?”

    “怎么没有路线错误?路线什么时候都是第一位的。步凡,你不知道,武崴是老市委书记吴惟真重用的人,安智耀是现任市委书记李直重用的人,吴惟真出事被撤职以后李直上台,武崴就成了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县委书记,有些县的县委书记都提拔为副市长了,而他连调到市里安排个局长也办不到,这就是政治问题和路线问题,因为他跟错人了。”

    “啊,原来如此。运成,照你这样说武崴看来是没有戏了。我感觉武崴虽然没有安智耀坏,但他也不是什么好人。你说我王步凡论写论说还是论干,一点儿也不比别人差,可是他武崴为什么就不提拔我呢,不会是因为我也有路线问题吧?”

    时运成说:“上边讲路线,下边讲感情。不送礼也应该多联络感情啊,今天这个机会多好啊,可惜失去了,你如果在这个时候给书记解了围,可比你送礼还管用。”

    “运成,你是了解我的,我这个人可能一辈子也升不上去了,自尊心强有时也害人呢,就拿在天野火车站广场上的事说吧,我看见武崴的时候想和他说句话,咱也想密切联系领导啊,可是你看人家的架子大去了,把脸一摆好像就不认识我王步凡,嘿嘿,等上访群众把他围起来了,他又向我们招手求救,我才不理睬他呢,我现在也不认识他武崴了!”

    时运成长叹一声说:“唉,步凡,你也太意气用事了,可能你要为今天的事情付出代价呢,不信你走着瞧。”

    “我就不信他武崴还能把我一个副乡长给吃了?真撤了我正不想干呢,干了他妈的十二年副乡长早干腻了,不如还教书去。”

    “他不会为今天的事撤你,但是他会找你的茬啊,领导的心眼儿有时候比一般人还小。这几年我算把领导的心思摸透了,他们一个个都心思特别重,别看平时装得非常豁达。”

    王步凡沉默了,他觉得时运成的话不无道理,一个县委书记就是一方诸侯,县里边的干部他想用谁就提拔,不想用谁你再能干也看见就当没看见。王步凡的背上升起一股寒意,觉得今天自己的行为可能真的“过火”了,他并不想在这穷乡僻壤干一辈子。

    果然,没几天,徐来就接到县委书记武崴的电话,说城关镇老百姓到天野闹事的时候王步凡在场,极有可能就是王步凡煽动的,应该查一下王步凡煽动老百姓告状究竟出于什么目的,是不是因为长期没有升上去对组织上不满……平时因为王步凡清高孤傲,徐来很看不惯他的德性。最近王步凡因为歌舞厅的事总在公开场合说石云乡藏污纳垢,是天南县最肮脏的鬼地方,为此徐来有点儿恨王步凡。所以,徐来接了武崴这样的电话,好像接了圣旨一般,把王步凡叫到他的办公室里训斥:

    “我说步凡同志,你身为一名副乡长,国家干部,理解不理解什么叫改革开放?懂不懂得什么叫新生事物?对于石云乡出现歌舞厅这个事情,我希望你能够正确理解,不要说三道四。要光这事也就罢了。你说对县委有意见也不能煽动城关镇的老百姓去天野闹事啊,你王步凡这样做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你的行为已经影响到天南的安定团结了,是不是因为长期没有升上去对组织上不满,对武书记有意见……”

    王步凡哪里受得了这个冤枉气,“我说徐来同志,是你曲解了改革开放吧!改革开放就是让你一个乡党委书记去泡妓女?改革开放就是让你把妓女招到办公室来鬼混?安定团结就是把乡里边的车让妓女随便坐?你凭什么说我对县委有意见?有什么证据说我煽动城关镇的老百姓去天野闹事?我一个石云乡的副乡长能够指挥动城关镇的老百姓?我长期没有升上去是我自己没有本事不会巴结人,你徐来是怎么上去的自己不清楚?你凭什么给我扣一个对组织上不满、对武书记有意见的大帽子?我看你才是破坏安定团结的罪魁祸首……”

    “王步凡,你在和谁说话呢?我是一把手,你知道吗?小心我撤了你的职!”

    “徐来,我王步凡不是在和一把手说话,而是在和一个嫖娼犯说话,在和一个不称职不合格的党员干部说话,小心我到上边去告你!你有权撤我的职吗?你撤啊,笑话!谁给你那样大的权力?”王步凡说罢愤怒地离开了徐来的办公室……

    乡干部们只知道下午王步凡和徐来吵过架,但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吵架。而徐来尽管下午才和王步凡吵了架,但与“一枝花”晚上的约会是不会忘记的。徐来欲火攻心地等到晚上十点钟,“一枝花”坐着吉普车来到乡政府大院里,见徐来的办公室里亮着灯,就径直走去……她没有敲门,轻轻推门而入,见徐来一个人在,“一枝花”反手锁了门,迫不及待地扑上去用双手勾住徐来的脖子嗲嗲地说:“徐哥,想死我了,谢谢你的吉普车。”顺势亲了徐来一口。

    女人的娇态,早已撩拨起男人的情欲,徐来如狼似虎地扑在“一枝花”的身上……“一枝花”不愧是一位久经欢场的高手,用特别的声音不停地叫喊着,把男人抱得很紧很紧,致使两个人的呼吸都有些困难,甚至彼此都有些心慌气短……

    徐来玩过的女人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有多少,然而每逢与“一枝花”做爱时都能使他找到与上一次不同的感觉,这个女人的做爱技巧太棒了,她每一次都会变换花样,高xdx潮到来时低低的狂叫声一次与一次不一样……几番上下翻滚,身体肥胖的徐来已经有些体力不支,可是床上的女人仍然在一个劲儿地乞求他继续,最后女人居然翻身跨在他的身上疯狂地起伏起来……

    徐来惊叹道:“天哪,你这个妹妹太厉害了,连我这种人都能被你折腾得招架不住,你……你想搞死我呀?”

    “大哥,你一次就给了我五千元,我总得对得起大哥吧,总得让大哥尽兴吧。”女人说罢喘着粗气又疯狂起来……一阵一阵的冲击之后,女人突然停止了冲击,瘫软地从徐来身上滑落下来。当徐来叫她时却没有应声,徐来看她一眼,竟然发现“一枝花”口里吐着白沫,已经断气了。徐来突然受到惊吓,胸口像压了一块比天还大的石头,脑袋“嗡”的一声,两眼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徐来和“一枝花”双双死在办公室里是第二天被通讯员发现的。一时间消息不胫而走,在天南县掀起轩然大波……

    徐来是县委书记武崴的什么远房表弟,石云乡接二连三出丑闻,再加上城关镇的老百姓到天野去闹事,武崴被市委书记李直狠狠地批评了一顿,可最倒霉的竟然是王步凡。有人甚至怀疑是王步凡谋害了徐来和那个妓女,乡长说接到上级指示,让王步凡停职接受审查,公安局还把他传唤走了……

    然而奇怪的是有人传唤王步凡,可是到公安局之后又没有人理睬他,一个副局长和他整整下了一夜象棋,第二天又说没有他什么事了,让他回乡里去。回到乡里王步凡才听别人说徐来和妓女的死因最终是被法医解剖尸体之后才弄清楚的,“一枝花”因为兴奋过度突发心肌梗死死亡,徐来因为惊恐过度引发脑溢血死亡。

    让王步凡最不可理解的是组织部通知他停职接受审查,可是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过问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检查什么。歇了半月仍然没有人宣布让他上班,更没有人说他是冤枉的,因此他一直在乡里赋闲待命。

    后来从县城传来消息,武崴要调到天野去,安智耀一天到晚到市里活动着要当县委书记,王步凡被停职的事情现在根本就没有人管,也没有人通知他上班。乡长也跑着要当党委书记,有几个副书记和副乡长跑着要当乡长,天南县乱了,石云乡也乱了。

    武崴是正常调走的,天南人爱造谣,有人说他是因嫖娼被捉住了,没脸在天南工作才调走的,有人说武崴是因为有严重的经济问题已经被抓起来了,不过他走的时候城关镇的老百姓确实放了一阵子鞭炮,王步凡看到了。那天武崴去葡萄酒厂和那里的干部告别,又被酒厂的职工围住了,说是他坑害了酒厂职工,搞垮了企业,放鞭炮恶心他。

    王步凡看见别人走马灯似的去跑官,石云乡的乡长升了书记,一个说话满口错别字的副乡长当了乡长,他心里烦得直恶心,干脆回到孔庙镇初中他老婆舒爽那里去安心休息,眼不见,心不乱。

    2

    一个人无缘无故让他休息,可能比让他干着繁忙的工作更加苦恼。几个月时间被百无聊赖地打发掉了,王步凡一天到晚无所事事,没有朋友来聊天,没有组织上的任何消息,一天到晚面对的都是老婆不高兴的脸色,听到的都是啰啰唆唆的声音,他在苦闷之中对参加工作十几年来的一切事情进行了认真的反思。

    王步凡在上大学的时候就是个文学青年,不但成绩好,而且书法好,文章好。他的书法曾获得河东省的大学生书法大奖赛一等奖,文章也有几篇发表在《天野日报》上,其中还有一篇上了《河东日报》。一九八二年大学毕业前夕,由于学习成绩优秀,王步凡颇受学校领导的关爱,他入了党。当时他很自信很狂傲地对同学时运成和孔隙明说自己是天野大学那届学生中的人杰,将来肯定会被分配到宣传部门去做个宣传干事,要不了几年自己就会当某一个县的宣传部长。他既漠视同桌时运成的平和与中庸,也蔑视孔隙明的不学无术和投机钻营。

    然而毕业分配时的结局让王步凡大跌眼镜。孔隙明的父亲是个高中校长,托了人,送了礼,就直接把孔隙明分配到天南县人民政府办公室当了秘书。时运成是天西县人,和当时的天南县委书记是老乡,还沾点儿亲戚,稍一走动就被分配到天南县委组织部了。只有王步凡是到文教局报到。时运成一脸惋惜,孔隙明春风得意,王步凡沮丧无比……

    王步凡觉得自己一时间比两个同学矮了半截……在文教局的门前他徘徊良久,泪水差点儿流下来。这时候他心里才明白,没有任何关系,没有钱送礼,只好去当教书匠,当初认为自己会被分配到宣传部的想法是多么的幼稚,才华和书法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知道分配这一关对人的一生是非常重要的,也许几年后时运成和孔隙明都是委局领导了,他最多是个校长。

    几天后王步凡被分配到天南县兴隆镇高中教书,尽管社会现实令王步凡大失所望,既然做了太阳底下最光荣的人,他仍然很严肃地对待教学工作。他有才气,课教得好,学生们很敬佩他。本来倒也平静,但谁知,却又演绎出一段没有结果的风流韵事……

    王步凡参加工作的第一年,班里有个叫伊扬眉的女学生,高高的个头,秀发披肩,很有气质,特别是那双丹凤眼特别迷人。王步凡没有想到自己的学生中间还有如此俏丽的人,对她颇有好感。扬眉的父亲是天西县人,在兴隆高中教书,入赘在当地做了上门女婿。扬眉的学习成绩只属于中游,上课时不怎么专心学习,眼睛老是盯着王步凡的脸发呆。王步凡不想批评她,总以眼神和微笑来提醒她专心听课。谁曾想王步凡的眼神和微笑竟然给他带来了麻烦,扬眉悄悄地爱上了王步凡。

    伊扬眉陷入爱的泥潭中不能自拔,她主动给王步凡写求爱信,一封、两封、三封,写完之后悄悄塞进王步凡的办公室里。王步凡面对突如其来的求爱信显得很冷静,他并不是不爱扬眉,也没有嫌弃她没有工作,只是觉得不该搞什么师生恋,因此迟迟没有作出应有的回应。扬眉如痴如疯地坚持着写信,天天写,有时一天能写两封,甚至发出最后通牒:非你不嫁。王步凡被扬眉的痴情所打动,他终于给她回复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两个人很快坠入爱河。兴隆镇的小河边、大路旁都留下了他们相依相伴的身影,不过幽会从来都是在月光里或星光下,就像两个地下工作者在悄悄接头,生怕被“反动派”发现……

    扬眉的父亲对扬眉是寄予厚望的,一心想让她考上大学有个好的前程,后来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女儿竟敢背着他与王步凡谈起恋爱来,他说什么也不答应。几经解劝,见扬眉不能回心转意,铁了心要爱王步凡,父亲一怒之下就打了扬眉。扬眉二十年来从来没有被父母弹过一指头,现在挨了打,一时想不开竟然投井自杀。幸亏井水浅没有伤着筋骨,邻居们把她从井下救了上来……

    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闹得太大,师生恋也被世俗所不容。扬眉的父亲一狠心把她送回天西县老家交给她的姑母管教。扬眉因为走得匆忙,临别也没能见上王步凡一面,从此没了音信。王步凡不知道扬眉的任何情况,也不知道她的地址,连封信也没法写,只能失魂落魄地苦苦地等着扬眉的来信。那段日子他像一个神魂颠倒的病人,上课总是说错话,念错课文,学生们便说他得了失恋综合征,有些早熟的学生反而说如果得不到爱情雨露的及时滋润,只怕老师要发展成为精神病患者。

    王步凡与伊扬眉的师生恋在兴隆镇闹得沸沸扬扬,让王步凡这个自尊心极强的男人很没面子。他终日一副情绪低落愁肠百转的样子,红光闪烁的面颊渐渐褪去了光泽,潇洒的身材看上去也有些猥琐。校长本来就一直对王步凡的清高孤傲耿耿于怀,很想找茬征服这个自命清高的狂人。现在机会来了,校长专程跑到县文教局跟局长嘀咕了一阵子,以王步凡道德败坏,有失师表为由,一纸调令把王步凡贬到孔庙镇初中。

    又是一次沉痛的教训。再加上扬眉一去杳无音讯,王步凡彻底灰心了。后来从兴隆高中传来消息,说扬眉已经在天西县老家嫁人了。王步凡万念俱灰,和着泪水,他把所有的信件全部烧掉,想把扬眉的音容笑貌从自己的记忆中彻底驱逐出去。然而信虽然烧了,人却总也忘不掉,一天到晚扬眉的身影老在他的脑海中萦绕,让他倍觉困惑和思念。

    为了摆脱婚姻对感情的困扰和折磨,王步凡决定尽快找个女人结婚,结束单身生活。后来经人介绍,王步凡与孔庙初中的女教师舒爽谈上了,他不喜欢舒爽,只是为了结婚,而舒爽却非常喜欢他。舒爽是接她父亲的班当上教师的,她又黑又瘦,个头又矮,嘴大,牙长,眼小,根本配不上潇潇洒洒的王步凡。结婚没有几天王步凡就后悔了,他觉得舒爽不光样子丑,思想境界也低,两个人根本没有共同语言,更谈不上感情和爱情。当初急于结婚,显然是太草率了。一九八三年和一九八四年的暑假,孔庙初中的领导们连续两次拿了学校的钱到省内的风景区去旅游,因为王步凡不在学校领导班子之列,只好靠边站。为此他一气之下提笔写了一篇《学生年年有辍学校长依然去旅游》的文章寄给《天野日报》,没想到这篇文章还登出来了。

    文章一见报,如同美国在日本的广岛投了原子弹,震得孔庙上下恐慌不安,余波还震惊了天南教育局的头头脑脑们。教师们很夸张地说王步凡抨击丑恶,无愧英雄之举。但校长气急败坏地骂王步凡是条疯狗,逢谁咬谁,教育局长说王步凡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事后王步凡才知道,两次旅游,县教育局訾局长的夫人都去了,难怪訾局长会为此暴跳如雷。甚至放出话说王步凡是孔庙教育的不安定因素,扬言要把他调到天南县最贫困的山区去教书,免得他再惹是生非。

    现实又给王步凡上了一课:决定他命运的是官员,而不是群众,他对群众的作用开始怀疑了,群众可以说你好,但是他们决定不了你的命运。教育局长这一下可把舒爽吓坏了,她本来就性格怪说话刁,为此连续五天没有搭理王步凡。王步凡处在内外交困的境地,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和希望,甚至做好了到山区教书的思想准备。

    过了一星期,教育局果然把调令下到孔庙初中,调王步凡到石云乡的深山老林里去教书。接到调令的那一刻,一股无名火从王步凡的心头蹿起,简直快要把他的头发烧焦了。他想起主席当年说的话,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看来文人也应该把笔杆子变成牙齿,去咬,去啃,不然就要任人宰割。于是他写了一封揭发信……

    在一个风高放火、夜黑杀人的晚上,王步凡拿出多半瓶酒,一仰脖子像灌老鼠洞那般灌进肚子里,然后揣着那封信,骑上自行车出发,径直闯进在进修学院的訾局长的家。訾局长并不认识王步凡,以为是送礼的,就用怪异的目光扫了一下说:“不早了,我要休息了,你有什么事吗?”

    王步凡一个箭步蹿上去,左手抓住訾局长的衣领,右手从怀中抽出那封信,举过头顶说:“姓訾的,老子是来找你算账的,你他妈的凭啥把我王步凡调到石云乡去?不就因为老子写了一篇批评不正之风的文章吗?你不让老子活老子也不会让你安生!从今天开始,老子就不上班了,也他妈的当个专业告状户,市里不行到省里,省里不行去北京,别人不告,就告你老婆公款旅游的事情,不把你姓訾的告倒老子不姓王,咱们走着瞧!”

    訾局长面对突如其来的“暴力”行为,惊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稳了稳神,皮笑肉不笑地说:“小兄弟,有话好说!啊,你就是那个王步凡吧?有话好说嘛,你这样就不怕我报警把你抓起来?”

    “我巴不得把事情弄大呢,你如果有种咱们现在就到大街上让老百姓评理去。”

    “哎呀,我怎么能够和你这个小兄弟一般见识呢,你如果不想去石云乡就还留在孔庙教书行了吧?如果不想教书也行,孔庙乡和春柳乡都需要从教育上抽个人去乡里搞人口普查,啊,对了,让你去怎么样?反正你和学校的关系也那么紧张,走了对彼此都有好处。我看你文质彬彬的,怎么会动起粗来呢?你冷静点儿,有话好说嘛!你坐,你坐。我看你可不像个粗人啊!”

    王步凡确实不是个粗人,可是他现在必须装粗,于是他瞪着血红的眼睛说:“你姓訾的说话一定要算数,不然老子就把你老婆出去旅游的事情捅到上边去。这不,信我都写好了!哈哈,姓訾的你记住啊,从古到今,赤脚的不怕穿鞋的,兔子急了也咬人!再说你儿子在哪个班里我也知道,不然在你儿子身上做文章吧?”

    “不,不,你放心,这一次我不是骗你的,你千万不要让孩子受惊。”訾局长有些惊慌失措,他对王步凡捅娄子的能耐是领教过的,为旅游的事情天野地区教育局批评过他,要他注意影响。他现在一心想息事宁人,不想激化矛盾让王步凡继续去告他,更不想让王步凡怎么自己的孩子。

    王步凡心里一阵窃喜,觉得自己的行动见效了,就说:“我就去搞人口普查吧。你訾局长说话要算数,不然我可要弄个鱼死网破的……”说罢王步凡把信往怀中一揣扬长而去。

    没想到王步凡耍泼皮这一招还挺灵验,第二天他便接到通知,让他到春柳乡去搞人口普查。王步凡得到消息后一阵欣慰:官员们最怕有人拼上命去揭他们的短处,文斗不如武斗。到春柳乡上班后王步凡工作很卖力,也开始注意和领导搞好关系,乡党委书记很看重他。平时,党委书记总让他写一些乡里的通讯报道,这些报道大都变成铅字上了《天野日报》,成了为党委书记歌功颂德的马屁文章。也有几篇王步凡执笔的工作性论文登在《天野工作》上,当然署名都是乡党委书记的。恰逢一九八四年机构改革,要提拔一批有学历的年轻人充实到干部队伍中去。春柳乡又没有别的大学生,王步凡以为沾了政策的光,自己同乡党委书记的关系也很好,他会为自己说话的。这次自己是非提拔不可了。

    可是末了的事实又一次使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仅凭学历和工作成绩以及泛泛的同事关系是不行的,提升官职也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而且这个系统工程是掌权的高官们操纵着的,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一直到时机失去时他才知道乡党委书记原来是个滑头,自己在政治上还是太幼稚了。

    正当王步凡处于十分苦恼的境地时,办公室的秘书叫他接电话,一接竟然是扬眉打来的。扬眉向他问了好,他问扬眉在哪里,扬眉说她这两年一直在天西县老家的高中复习考学,结果没有考上。王步凡问她是如何知道他目前的处境的,扬眉说:“我的同学大学毕业后不是在县委办公室工作吗,我通过他知道了你的情况。王老师,我现在急需要一千块钱,你能帮帮我的忙吗?”

    王步凡想都没想说:“我尽力而为吧。”

    “现在是八点半钟,你找个车必须在十一点半钟以前赶到天西县古城高中门口,我在这里等你。”说罢扬眉挂了电话。

    王步凡当时一个月才六十多块钱的工资,一千块钱对他来说就等于是两年的薪水,但是扬眉给他打电话肯定是急着用钱,也许是大学录取需要去打点打点,这个忙他必须帮。他跑了五六个地方才凑齐一千块钱,然后去找乡党委书记,说自己有点儿急事,要用一用乡里的吉普车。这些小事乡党委书记是很给面子的,当即答应了。

    等王步凡来到天西县古城高中门口,扬眉果然等在那里。见了王步凡扬眉来不及说话就向司机很抱歉地说:“师傅,你在这儿等着,我们走近路去办点急事。”

    司机点了点头,王步凡却有些困惑,他不知道扬眉要钱究竟干什么用,也不便多问。

    扬眉引着王步凡抄近路爬了一段坡,又越过一道山梁,然后蹚过一条小河,再上了一段坡,进入一个小山村。进村后扬眉向王步凡要了那一千块钱,两个人来到一家正在办丧事的人家门前。扬眉把王步凡带到一个穿着孝衣的人面前说:“叔,这是我的老师王步凡,在春柳乡政府工作,听说奶奶不在了,他是特意从天南赶来的。”然后去柜上交了那一千块钱。王步凡这时细看穿着孝衣的人竟是天南县委的伊书记,伊书记拉住王步凡的手很感激地说:“谢谢小王,麻烦你了。”

    直至这时王步凡才知上了扬眉的当,原来她是让王步凡来送礼的。依照他的性格是绝不会来送这一千块钱的。也许扬眉知道他生性耿直,才骗了他。

    两个人要走的时候,扬眉跟县委书记说:“叔,王老师是个很能干的人,这次乡里提拔青年干部,他学历、人品、才干都是没有问题的,你是否考虑一下。”

    县委书记没有明确表态,只点了点头,然后用不一样的眼光注视着扬眉,挥手与王步凡告别。王步凡觉得心里特别别扭,县委书记怎么连一句表态的话都没有呢?

    恰是盛夏时节,离开小山村,走在山野里,又临近小河旁,虽然没有桃李的落英缤纷,却有荷花的依水妖娆。王步凡心情还算不错,刚才本想埋怨扬眉几句,问一问她为什么会一去杳无音信,现在埋怨的话也说不出口了,他知道扬眉让他来县委书记的老家是为他好。他现在已经快把扬眉忘记了,扬眉却对他仍然一往情深。翻过山梁,扬眉凝望着王步凡的脸突然问道:“王老师,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为什么一封也没有回?”

    王步凡一脸愕然,他从来没有收到过扬眉的信,一脸疑惑地说:“没有啊,我从来没有收到过你的任何一封信,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已经把我彻底忘记了。”

    扬眉顿时眼泪哗哗,抽泣着说:“我明白了,是我父亲在作怪。我有一个姑姑在兴隆邮电所工作,肯定是他们截留了我的信件。听我的同学说你已经结婚了,唉,听到消息我整整哭了三天,我算是白等你了!”

    王步凡惊愕之后垂下了头,他想不到结果会是这样。原先听到的传言竟然都是有人故意散布的,其目的无非是让他死心,不再等扬眉。现在面对扬眉悲痛欲绝的样子,他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望望扬眉,把手帕递给她让她擦眼泪,扬眉没有接手帕。现在的扬眉出落得比当初更加漂亮,她正用火辣辣的眼睛痴痴地望着他,就像当初热恋之中一样。

    小河的流水无声地淌着,扬眉的泪水也不停地洒在山间小路上。扬眉在悲哀,王步凡的心里在滴血,他甚至想告诉扬眉自己的婚姻并不幸福,可是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口。河两边是绿油油的庄稼,很有些诗情画意,天却没有一丝风,闷热的空气把人烘烤得喘不过气。扬眉擦干了泪水,很妩媚地笑着说:“王老师,天太热,我想洗个澡,你给我看着人,有人路过时你给我提个醒儿。”

    王步凡不知该劝阻扬眉,还是该看着她洗澡。他知道扬眉的心思:想把自己的身子交给她爱得发狂的男人。但是王步凡却不愿那样做,自己和舒爽结婚已经对不起扬眉了,绝不能再伤害她,让她成为一个不贞洁的女人,不能!

    王步凡扭过头去不看扬眉,但身后哗哗啦啦的撩水声,将王步凡的心撩拨得痒痒的,他不由自主地扭回头,他惊呆了:那是一幅绝妙天成的裸女洗浴图,岸边垂柳下,阳光明媚,河水泛着点点金星,扬眉赤身裸体站在没膝深的河水中,正倾斜着身子在洗涤她那飘逸的长发,晶莹的水珠,缀满扬眉的玉体,顺着玉体亮晶晶地向下滚落,像银豆跳跃,泛着亮光。她白嫩的躯体,如雕刻的白玉工艺品,坚挺的双乳如倒扣在酥胸上的两只玉碗,两条修长的大腿如同两株玉笋插在水中,整个身躯展现在广袤的充满花香和水腥的夏日里……王步凡心跳加剧,嗓子里像有一股火要往外蹿,他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又扭回头,不敢再看扬眉了。

    扬眉洗完澡,光着脚走上岸来,迟疑着没有穿衣服,把身体暴露在王步凡的面前,她那光滑的肌肤刺得王步凡眼睛发胀,他不敢再看她,一直低着头。扬眉看王步凡丝毫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就慢慢腾腾地穿上了红底白花的连衣裙,然后主动扯了王步凡的手上了山梁……

    一星期后,乡党委书记在乡政府大院里碰到王步凡,笑吟吟地来到他身边,一只手搭着他的肩膀,很亲密也很有江湖味地说:“步凡啊,祝贺你呀老弟,因为你的表现出色,县委都引起重视了,经过我的推荐,你被提拔为副乡长了。好好干,你是很有前途的,为你的事情我可没少去和伊书记说,现在终于成功了。”

    王步凡知道乡党委书记是在卖乖讨人情,却不去捅破。他明白是那一千块吊丧钱买了个副乡长,心里酸酸的,差点儿掉下眼泪。自己凭文凭,凭工作成绩竟然升不了一个副乡长,还得靠初恋情人的帮忙送礼才升了个芝麻小官,这也值得庆贺吗?他不知是该为自己感到可悲,还是应该感谢扬眉的相助。他没有料到县委书记竟然是扬眉的堂叔,如果从今往后他好好利用一下这个关系,也许会升得更高。但是他把这种想法泯灭了,他一心要堂堂正正地做人,并不想靠走后门换来什么官职和前程,他认为那样对自己的人格是一种亵渎,对党组织也是一种亵渎。

    后来无情的事实证明他的想法又错了。伊书记在的时候他没有及时去联络感情,甚至没有单独去向县委书记汇报过工作。伊书记调到天野后,县长武崴接任县委书记,他仍然没有去汇报过工作,因此一直就是个副乡长。他从来不收老百姓的礼,也不给县委书记送礼,甚至对那些收礼的书记乡长还人前人后要说上几句顺口溜:不跑不送降职使用,光跑不送原地不动,连跑带送提拔重用。

    这就引起了当事人的不满情绪,然后想个办法把他贬到另一个乡里去。十二年间,他屁股上像贴了邮票到处调动,没有再与扬眉联系过,也不知道扬眉最终花落谁家,生活得怎么样。十二年时间,他因为不跑不送从条件好的乡里调到条件差的乡,最后又调到山区石云乡,现在又因为徐来和妓女同时死在办公室里无辜受到牵连,被停职反省,他愤怒、苦恼、彷徨、无奈……

    3

    一九九五年的三月初,武崴终于因为“路线问题”调离天南了,他准备在离任前最后一次调整干部的计划也没有实现,据说是市委书记李直发话了:县委书记在离任之际不准突击调整干部,以后要形成制度,天南的班子就不要动了……

    武崴调整干部的计划没有实现,离任的时候又被酒厂的职工羞辱了一番,可以说是灰溜溜地离开天南的。

    武崴离任之后,米达文调任天南县委书记,安智耀的县委书记梦没有做成,他仍然是县长。就连这个消息王步凡也是听同学时运成说的。时运成因前任县委书记的离任,十二年时间也只是在武崴离任之前熬了个天南县委招待所的所长,他在组织部的时候就是副科级干部,到招待所任所长仍然是副科级,不属于提拔。孔隙明因为会送礼会巴结已经爬到孔庙乡乡长的位置上多年了,孔庙乡改镇的时候他还差点儿当了镇党委书记。他走的是原常务副县长、现任县长安智耀的路子。

    王步凡是个从来不吃飞来之食的人,人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铁乡长”,在老百姓那里是褒义,在官员那里却是贬义,甚至有人说他不通人情世故。如果他明白升官之道,脸皮稍微厚一点,凭他的能力,凭他带领石云乡群众修了天南县第一条乡村公路,凭他带领李庄乡群众修建了目前天野最大的水库那些诸多政绩,是应该进步和提拔的,可惜他不懂升官之道就是不会进步,还差一点儿被诬陷为罪犯。

    米达文一上任,天南又风传要调整干部,王步凡仍然不去多想,他对官场已经灰心,准备听天由命。

    三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六晚上,王步凡没事在孔庙初中校院里闲转悠,孔庙初中的副教导主任陈孚跑来叫他去喝酒,很热情地拉住王步凡的手说:“兄弟,今天晚上没有别的事情吧?走,我那里还有一瓶剑南春呢,咱俩把它报销掉!”

    王步凡是个不随便贪占别人便宜的人,然而念在陈孚一片真情,自己也想借酒浇愁,便随陈孚去了。

    来到陈孚的房间里,陈孚神秘兮兮地从柜子里取出一瓶剑南春酒说:“这瓶酒是我侄子给的,过年我都没舍得喝。酒逢知己千杯少,只有上档次的人才有资格喝剑南春呢。我侄子办了个养鸡厂,是孔镇长到省里给他跑的扶贫款,他现在可有钱了。”

    陈孚属于那种小聪明型的人,个头很低,人却精爽,迅速做好了几道简单的菜。没有酒杯,两个人用饭碗喝了起来。刚开始喝酒谁也不说话,都盯着酒碗发呆。酒喝了一半,陈孚好像很懂人情世故,两只老鼠眼贼溜溜地在王步凡的脸上审视着说:“王乡长,可能你不知道吧,孔庙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又有人告状了?”

    “你听我慢慢说。孔庙新来的党委书记,叫马风。马风是新任县委书记米达文重用的人,本来是米书记老家芙蓉镇的一个普通教师,不知通过啥关系三年前调到天南县委组织部先当干事,后来又当了组织科科长,没多长时间又当了副部长,副部长也只干了两个月时间,米书记一到天南他就被派到咱孔庙镇当了书记。因为当初安县长一心想当县委书记,没有当上就迁怒于米达文,现在与米书记不怎么合拍,而孔隙明是县长安智耀重用的人,所以咱们镇的孔马两个人也不合拍,还老是闹别扭。”

    王步凡也知道现在的官场是讲究点、线、面结合的,原来说路线,现在说关系网,但这种关系网的组合形式毕竟不干他的事,他既不是米达文线上的人,也不是安智耀线上的人。就看着陈孚说:“老陈,你消息很灵通啊!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啊。”

    “你继续听啊!”陈孚继续卖关子。

    说话之间两个人早把一瓶剑南春喝完了,陈孚又从床底下取出一瓶杜康酒,非要打开再喝点儿。王步凡推不掉,只好又陪陈孚喝起来。

    其实王步凡酒量挺大,喝一斤酒从来没有醉过。陈孚的酒量不行,八两酒下肚,脸红得像猴屁股,两只老鼠眼都直了,话也有点儿颠三倒四,“王老弟,你不知道,现在的官员们没有几个好东西,听说孔镇长给他弟弟跑的扶贫款更多。说的是办养猪场,养他娘个球,连一头猪仔都没有养。他给我侄子跑的那些扶贫款三分之二都装进了自己的腰包里,孔隙明绝对是孔庙镇的第一贪官,坏着呢。这话我侄子再三交代不让我向外人透露……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不过后来孔隙明还想在我侄子的厂里分红,我侄子有些气愤就把他告了。正好马书记和孔隙明有矛盾,马风重拳出击,纪检委及时过问,孔隙明就倒霉了,他——自杀了!”

    “啊?”王步凡听到最后这句,筷子差点儿掉在桌子上。

    接下来陈孚绘声绘色地介绍了孔隙明被查处和自杀的经过——

    一九九五年三月二十一日,成了孔隙明最难过的一天,也成了他的祭日。天南县纪委书记匡扶仪事先给孔隙明打了个电话,说纪委要问一下他与马风吵架闹不团结的事情,并说书记镇长不合作对工作很不利,米书记和安县长都很关注此事。孔隙明正有一肚子委屈要向领导诉说,但是为了避免恶人先告状的嫌疑,他强忍着心中的怨气,没有主动找领导。现在听匡扶仪在电话上这么一说,正合他的心意,就很快来到县纪委。

    孔隙明一进县纪委办公室,就感觉到气氛不对。匡扶仪很客气地说:“老孔,坐吧。”单从说话的语气上孔隙明并没有看出什么异常。

    孔隙明忐忑不安地坐下后故作镇静地问:“匡书记,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隙明同志,我们找你来是想了解核实一下你在孔庙的有关情况,望你能够积极配合组织。”

    听到“积极配合组织”几个字,孔隙明已经知道是自己的事情犯了,虚汗出了一头,强打精神说:“行,匡书记,我会积极配合组织的。我与马风同志之间的矛盾纯粹是工作上的分歧,个人感情上并没有什么。”他故意把话题扯到他与马风的矛盾上去。

    匡扶仪望着孔隙明,脸色和蔼却又带着严肃,“隙明同志,我们一定要明晃晃做事,你过去的工作有成绩也有失误,这个今天不说了,你与马风的矛盾,今天也不说了。今天叫你来主要是了解一下有关的经济问题。”

    孔隙明身体颤了一下,脸色立即变得蜡黄。

    “隙明,你能不能说一说二百万元扶贫款的去向和孔庙镇养鸡厂亏损一百多万元的经济问题?另外据马岭村支部书记张德反映你在马岭村打井一事上手脚也不太干净,前任县长武崴同志给马岭批的打井款你究竟卡了多少?在座的都是纪委和监察局的同志,你思想上不要有什么顾虑,有啥问题就如实说吧,要争取主动。”

    开始孔隙明还想搪塞一下,他认为有安智耀做后台自己出不了问题。但他听到匡扶仪把扶贫款的数目与养鸡厂亏损的数目都已经弄清楚了,肯定是握有真凭实据才传唤他。他现在后悔当初没有及时把张德那个支部书记拿掉。当初马岭村的打井款他贪污了十万,也许就是张德揭发了他,也许是那个姓陈的厂长揭发了他,他现在还弄不清楚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又听到“要争取主动”五个字就有些心虚,这无异于“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孔隙明在心里开始盘算着如何应对。他明白交代了也不会从宽处理,贪污一百多万是死罪,不交代抗拒到底也是死罪,干脆把死作为上策。但他又不甘心就这样死去,就吞吞吐吐说:“匡书记,这个事情我想请示一下米书记和安县长,我跟他们有话说。”

    匡扶仪笑一笑说:“隙明同志,这么大的事情,我们纪检委不可能不请示县委领导,领导已经明确表态,要求纪委公正廉明,明晃晃做事,一查到底,绝不姑息迁就。”

    孔隙明听匡扶仪这么一说,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在他与马风的斗争中看来自己是彻底失败了。他深知在政治斗争中失败者的下场:从经济上查你,只要你屁股不干净就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因此孔隙明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打定主意之后,孔隙明反而胆子大了,他梳理一下分发头,摇头晃脑地说:“我孔隙明兢兢业业为党工作多年,一步一个脚印在基层干革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没有贪污过一分钱,没有占过公家一点便宜,没有……”

    “够啦!”匡扶仪“啪”的将一堆材料往桌子上一甩说:“孔隙明,这是省扶贫办出具的证明材料和一个姓陈的私企老板揭发你贪污扶贫款的揭发信,还有张德同志对你贪污打井款的举报证言,你要不要亲自看一看?”

    孔隙明这时才知道纪委掌握的情况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清楚,就不再表功了,“我确实贪污了一些扶贫款,但涉及县委主要领导,我不能在这里交代,我请求组织上批准我以书面形式向组织上汇报。”孔隙明想在临死前咬米达文一口,还故意把“交代”换成“汇报”。他以为自己落个如此下场都怨米达文,如果米达文让他升任孔庙镇的党委书记,这一切灾难都将不复存在。

    匡扶仪听孔隙明说扶贫款关系到县委主要领导,也觉得事情比较严重,于是就答应了孔隙明的要求。他和纪委的两个同志引着孔隙明到问讯室,收了他的手机和扩机,给他送来了纸和笔,要求他端正态度配合组织,详细书写交代材料。

    匡扶仪走后,孔隙明先是木呆呆地静坐思考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大哭了一场才开始慢慢悠悠地写交代材料。写到中午该吃饭的时候,孔隙明的交代材料还没有写完,匡扶仪就带着其他人去吃饭,留下两个同志在外边看守。

    之后,等纪委的看守人员再进屋时,孔隙明已经死了,就赶紧打电话向匡扶仪汇报。匡扶仪闻讯赶来后非常懊恼,把看守人员训了一顿,但是孔隙明确实是上吊自杀了。

    孔隙明的死给匡扶仪弄了个措手不及,他坐在办公室里心烦意乱,正准备向天野市纪委汇报,办公室的同志送来了孔隙明的交代材料。他看过之后更是吃惊,孔隙明的交代材料上竟然说米达文收了他二十万元的贿赂,这时他才意识到事态确实严重,这种事牵涉原则性问题,牵涉到县委书记,又不能跟米达文说,他思前想后最终还是拨通了天野市纪委书记廉可法的电话,把情况及时上报给天野市纪委……

    天野市纪委的行动非常迅速,于当天下午派调查组进驻天南县,要彻底查清孔隙明贪污行贿一案。米达文确实收过孔隙明的钱,但事后认为孔隙明是安智耀的人靠不住,就把钱交给了匡扶仪让他存在廉政账户上。米达文不想把事情闹大,没有向匡扶仪说明钱的来历。现在天野市纪委来调查这个事,米达文才把原情说了出来。匡扶仪自然是要为他作证的,廉政账户上也确实有这笔钱。既然天南县委书记米达文没有经济问题,余下的事就应该由天南县纪委来处理。天野市纪委调查组的人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极具戏剧色彩。天南县的老百姓不知道内情,只有几个县领导知道,消息一时还没有扩散,不过县委领导们已经小范围对米达文议论纷纷了。

    孔隙明虽然畏罪自杀,但问题仍然是要查清楚的。天南县纪委查抄了孔隙明在天南县的家,从家中搜出现金五十一万元,存折一个,存款五十三万元。又查抄了孔隙明弟弟的家,什么东西也没有查出来。据孔隙明的弟弟交代,他哥哥根本没有给过他一分钱,仅仅出钱给他盖了十几间猪舍,那完全是做样子的,一头猪也没有养。这样看来,且不说孔隙明筹建养鸡场花的一百万,仅二百万扶贫款除名正言顺给陈孚的侄子三十万和米达文上缴的二十万,还有一百五十万元没有下落。检察院的同志在审问孔隙明老婆的时候,她则哭着说孔隙明曾养了一个情妇,是葡萄酒厂的下岗女工,他花了三十多万元给情妇买了一辆轿车让她跑出租,一个月前出车祸车毁人亡。其余的钱大概是送礼或者挥霍了,她并不知道具体去向。案子查到这里已经无法再往下查了,检察院和反贪局只好草草结案。

    陈孚像个万事通似的继续说:“孔隙明一案在天南县轰动很大,对米达文震动也很大,他原以为在孔隙明身上肯定能查出安智耀的受贿问题,可以以此扳倒政敌安智耀,除掉强劲的竞争对手,但查来查去就是没有真凭实据。看来安智耀还真能居安思危,办事不留一点儿痕迹和把柄……王乡长,你得跑跑啊,现在的官场不跑不送坐在家里等着被提拔可不行,你干了十二年副乡长为什么升不上去?就是因为你不跑不送,太正直了。现在孔隙明死了,孔庙没有镇长,机会难得啊。”

    王步凡见陈孚醉了,就偷偷把陈孚碗中剩余的酒倒在自己的碗里,然后端起来一饮而尽。正好这时陈孚媳妇推门进来,笑吟吟地向王步凡点头示意,王步凡嘱咐她好好照顾陈孚,自己告辞。

    他步履蹒跚地回到家里,见舒爽和孩子们已经睡下,他不想去搭理舒爽,就坐在已经烂了的皮革沙发上点一支烟猛吸几口,看着昏暗的电灯泡发呆。

    王步凡兄弟姐妹八个,他上边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下边两个弟弟两个妹妹,他父亲王明道为他们起名时寄予厚望,盼望他们长大后都有点出息,谁知八个子女一个比一个平庸。只有王步凡混了个副乡长还什么事情也办不成,现在又处于停职赋闲时期,空让老爹花费心血。

    他的家在过去也算是个名门望族,父亲王明道在国民党时期当过省民教馆的副馆长,等共产党把国民党赶到台湾之后落下一顶历史反革命的帽子,一戴就是几十年。一直到一九七八年拨乱反正时才摘掉那顶压了他大半辈子的坏分子帽子。在几十年的灰暗岁月里,王明道自修中西医,是个乡村医生,医术还算不错,经常为乡邻们治病,在十里八乡威望很高。王步凡只读完初中,因父亲的原因没有资格上高中,只好回家务农。他是在父亲摘掉历史反革命的帽子后于一九七九年到高中通过复习考上天野大学走出穷山沟的,他们父子对十年动乱有着切肤之痛……

    王步凡酒喝多了,有些醉意,心里想着这些陈年旧事,没有睡意就歪在沙发上想心事。

    舒爽突然梦呓般地嘟囔道:“神经蛋,什么时候了还不睡?”

    王步凡说:“心里乱,不想睡。”

    舒爽披衣坐起来埋怨道:“你心里乱,我心里才乱呢。我说王大侠,我今天晚上一直在思考一个重要的问题,你说啥叫人生价值?现在以我看能够升官发财的人才叫有本事,能让妻子和孩子们享福那才叫有人生价值。这年头有点儿本事的人谁会副乡毛当了十二年还升不上去?嘿嘿,现在又莫名其妙让你歇了,唉,其实我也不比你强,什么教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荣的事业,狗屁!去年欠了我半年工资,今年又是四个月没发,连吃盐的钱都没有啦!教师们苦,可人家镇长书记不是照样坐着桑塔纳到处风光?也就苦了你们这些副乡毛了!哎,我想起石云乡的事就想笑,你们吃那么多饭,饭条子都一公斤,你什么时候让我们娘仨吃过一顿?”因王步凡写了“匕首与投枪”式的杂文,舒爽便戏称他是遇见不平拍案而起的大侠。

    “那些饭条子没有我的一张,我都没有吃怎么让你吃?”

    “就你清正廉洁?好咱不说吃饭的事了,说一说那个妓女吧。你说人家徐来搞妓女碍你球疼蛋痒了?你仗义执言个啥?结果没吃着麸子挨了一磨棍,美了吧?为此还落了个刺头人物,可能就因为这个谁也不肯重用你,不然早升正科了。再说了,人家徐来是一把手,你老和人家顶什么牛?现在倒好,只会一天到晚在家歇着,别的啥事也干不成,连工资也领不到手。哎,王乡长,我们难道就这样干等着喝西北风吗?也太窝囊了吧!”

    王步凡也懒得与她计较。舒爽看王步凡不吭声,只管皱着眉头抽烟,也没精神说了。她三十四岁,又黑又矮,两只眼睛还特别小,笑的时候总是眯成一条线,只有吃惊或愤怒的时候才能看到瞳孔。因此王步凡戏称她的眼睛是“一线天”,她反而自诩眼小聚光。王步凡看舒爽不说话了,就玩世不恭地撩拨她,“我说爽美人,这年头升官得跑,得花钱,没钱送礼谁提拔你?我看你还是死了享福那条心吧,嫁给我王大侠只要不饿死就是你的造化了。”因为舒爽人样儿长得丑,王步凡故意说反话,戏称舒爽为爽美人。

    舒爽经王步凡一撩拨,话又多起来,“王大侠,你看看你那些同学同事们,现在局长的局长,书记的书记,还有一两个成了大款,你也不动心不眼红,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人家在县里都弄了独家小院儿,咱连一套三室一厅居室也遥遥无期。嫁给你也十几年了,现在仍住在公家分的两间破屋里,夏天热冬天冷,天上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我看舒大小姐这一辈子嫁给王大侠是永无出头之日了,人家有些人送礼毛逐(遂)自存(荐)已经升官发财了,你就只管自命清高,淡白(泊)名利吧,儿女可是一天天长大了,将来上大学找工作都是要花钱的,儿子将来娶媳妇我看你让他娶到哪里去。”

    王步凡暗笑这女人学问不大,说起话来错别字一大堆,还好玩斯文,便调侃着说:“爽美人,你没听人家说‘嫁给县长,吃辣喝香’。可惜你们舒家没有那个福气啊,天生穷命。你妈嫁给你爸是个教书的,你嫁给我当初也是个教书的,你妹妹舒袖在葡萄酒厂当个工人,前几年酒厂效益好,又觉得自己的脸蛋儿漂亮,挑三拣四,高不成低不就。现在下岗了只好嫁了个在天南县教书的。哎,你说你和舒袖一个爸一个妈,怎么一个像白天鹅,一个是丑小鸭呢,我怀疑你可能不是亲生的,别是当初从其他地方抱回来的杂种吧。”

    舒爽知道王步凡是个甩子,对他这副玩世不恭的嘴脸早已习惯了,并不生气。也调侃道:“你才是杂种呢。本小姐可是正宗的舒氏一号,是经得起检验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绝不是混进革命队伍中的阶级异己分子。哎,说点正经的,现在当官需要跑,跑你知道啥意思吗?你不是经常说,又请又送得到重用,光请不送原地不动,不请不送永远光荣。你没有听人家说村干部是打出来的,乡干部是跑出来的,县领导是送出来的,市领导是要出来的,省领导是跟出来的,啊,这个,这个王甩子……”

    “跑官送礼得要钱,十几年省吃俭用存了点钱,计划生育罚了咱一万五千元,也就剩那三千块钱,你让我把小二割掉去送礼?”

    舒爽白了王步凡一眼,“滚蛋,就会拿我寻开心,真要能从裤裆里开发出个镇长书记还轮不着你王步凡哩!我还去开发那些会甜言蜜语讨本小姐欢心的小白脸呢。再说了,你也不用讽刺挖苦我,我知道自己长得丑,不然能嫁给你?如果哪个县领导能够看上我,咱免费伺候,当个二房也可以,总比下岗的副乡毛强。”

    “唉,要是三千块钱还在的话也能解解燃眉之急,送给县委书记,说不定我王步凡也能弄个镇长当当。”

    “呸,三万还差不多!啊,三千块钱哪还有啊?”舒爽一听王步凡又提三千块钱的事,就气不打一处来,“还有脸说呢,你们家牛被偷了,你爹一来,你这孝子贤孙一下子给了两千。你打麻将让公安局抓住,找了人说情还罚了一千,现在还有一分钱吗?”舒爽总是专揭王步凡的伤疤,让他很丢面子。舒爽见王步凡不说话就继续唠叨,“反正十几年就省吃俭用攒了那一万八千块钱,当初因为生女儿你跟人家计生办主任吵架让人家报复了一下,损失了一万五,还被降了工资,反正财去人安乐,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张破嘴!”

    王步凡听舒爽这么一说,才觉得自己不该提那三千块钱。他见舒爽一脸怒容,就更生气,很烦躁地说:“别再烦人了,想卖淫快去卖淫吧。看看你那啥长相,贴钱养汉也未必有人稀罕!舒爽,舒爽,真不知你哪一点舒哪一点爽!当初你爹不知发啥神经,给你取了个看似浪漫实则恶心的名字,也就姓王的图便宜买破鞋,别自作多情了。”王步凡本来不想再刺激舒爽了,可不知为啥话到嘴边就管不住,说出来的话比刚才的话更让舒爽难以接受。

    舒爽被王步凡奚落了一顿,气得平时很小的眼睛也瞪大了,“我破鞋破在哪里了?难道嫁给你王甩子的时候不是原装货?看你多标致,跟刘罗锅也强不到哪儿去!当个副乡毛吧还下岗了,真无能,无能至极!现在我才明白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无能儿笨蛋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王步凡听见妻子讽刺他最尊敬的老爹,怒火不由升起来了,他扔掉烟头,站起来指着舒爽的鼻子吼道:“舒爽,我看你是活腻了,讽刺谁啊?”吼了舒爽,他的鼻子开始发痒了。

    舒爽知道王步凡的脾气,不依不饶地说:“就是说你!知道你不爱我,你那么爱扬眉人家咋不嫁你哩?就是人家爹看你不是一个有出息的人,现在得到证实了吧?”

    “你少拉扯扬眉,你怎么千年记着大粪堆?”

    “你以为我愿意提狗男女的毛事情?睡觉了,不搭理你,人怕三不理。”舒爽也觉得刚才自己的话说漏嘴了,怕王步凡再发脾气,就重新躺下睡觉,不再理睬丈夫。

    4

    王步凡一觉醒来,天早已大亮。他洗着脸忽然想起昨晚陈孚说新任县委书记米达文是东南县芙蓉镇人。他曾经听父亲说过早年在一个叫芙蓉镇的学校里教过书,莫非就是那个芙蓉镇?他在脑子里边又回忆了一下,只有东南县有个芙蓉镇,其他地方好像没有芙蓉镇,他眼前一亮,似乎看到了希望。但这种希望是渺茫的,也是模糊的,就像想起多年前做过的一个梦那样,他没有太在意。他算算日期,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家看望父母了,正好是星期天,也该回家看看。想到这里他草草擦了一把脸,胡子该刮了他也懒得刮,穿上旧西装就往外走。舒爽开腔了:“王大甩子,又去哪里视察工作?还是去组织部报到?不吃饭了?”

    “我回老家看看去。”王步凡听见“视察工作”几个字一脸不耐烦地说。昨晚舒爽提起扬眉,让他心里很不痛快,气现在还没有彻底消,不想和舒爽多说话。

    “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回家不给老人捎点东西,白养你了?就这还口口声声以孝子自比,天下的孝子哪有像你这样的?要不我去张校长家借二十块钱吧?”舒爽似乎忘记了昨天晚上斗嘴的事,一会儿甩子一会儿大侠地说着风凉话。

    王步凡斜了舒爽一眼也不搭理她只管往外走。他一边走一边埋怨舒爽笨,恨这女人认不出谁是敌人谁是朋友,去向校长张扬声借钱,说不定他会对着别人嘲笑你,说你无能,难道姓王的身为副乡长现在已经弄到借钱度日的份上?话说回来,舒爽这种女人刀子嘴豆腐心,昨天晚上才和他吵了一架,今天仍然这么体贴人,丑是丑了点,但不能不说是放心型、善良型的女人。想到这些王步凡觉得丑妻家中宝这句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王步凡这时心中的一切不快早已淡去,好像昨晚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任何不快,一如平常。他还是他,妻子还是妻子,儿子含愈仍然是班里的三好学生,女儿含嫣总是那么乖巧,都令他视若掌上明珠。但这种心情随着口袋里没钱的现实忽然间烟消云散,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囚犯,一无所有,前途渺茫。

    来到车站,王步凡想起该给爱抽烟爱喝酒的老爹捎点烟酒尽尽孝心。父亲没有别的爱好,就爱喝两口酒,抽点烟。王步凡想要给父亲买点儿烟和酒,一摸口袋里边只有五元钱,仅仅够坐公共汽车的,脸都羞红了。他只好找个和店主认识的商店,赊了两条烟和两瓶酒,才来到路边等车。左等右等不见客车的影儿,好不容易来了一趟,车上人太多又不停。他就骂公共汽车也他妈的狗眼看人低。正骂着,一辆黑色桑塔纳来了个急刹车停在他的面前。他正疑惑着,一个肥头大耳的脑袋从摇下玻璃的车窗里钻了出来,大大咧咧地望着王步凡笑。王步凡一看原来是在高中复习时的同学乐思蜀。在高中复习考大学时,乐思蜀和夏侯知学习最差,上课总爱睡觉,同学们就给乐思蜀取了个“睡猪”的绰号,他是接父亲的班到自来水公司开车的。

    乐思蜀问王步凡去哪里,王步凡说想回老家去看望老人。乐思蜀把头一甩很爽快地说:“上车,正好今天没事,送你回去。你王八蛋可是咱们班里的大才子,本想着有朝一日你干大了,给你开车拿包呢,谁知就是这般没出息,十二年了还是个副乡长,现在又成了下岗待业的副乡长,你可真有出息啊!换了我早不干去经商了。”

    王步凡并不计较乐思蜀怎么说,上车后乐思蜀则给他说了很多县里边的奇闻轶事,有领导干部贪污腐败的,有县长县委书记养情人的,有老百姓围着县委县政府告状的,他听了就是不说话。

    王家沟离孔庙只有五公里路,很快就到了。老爹老娘听见他的说话声从家中迎了出来。王步凡向老爹老娘介绍了乐思蜀,然后引着乐思蜀回到家中坐进临街的老房子内,他母亲则忙着进厨房去打鸡蛋茶。

    乐思蜀见王明道胡须头发全白了,但气色和神态非常好,就问他高寿,王明道说自己已经八十岁了。乐思蜀称赞老人身板硬朗能活一百多岁。看着屋子里挂着一副对联:

    茅屋三间半藏农具半藏书;

    薄田几亩一望春风一望雨。

    乐思蜀问:“大伯,对联是你写的吧?写得真好,是颜体不是?”

    王明道笑着说:“字是我爷爷写的,内容是清朝文人编的,是后人为颂扬清代廉吏王尔烈而作的,我们王家沟的王氏是从辽阳搬过来的,说起来和王尔烈还是同宗同祖呢。不过我爷爷的字属于柳体不是颜体。”王明道觉得乐思蜀连什么字体都不懂有些可笑,不过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又讲起王尔烈的典故。

    王尔烈是关东辽阳人,在乾隆、嘉庆年间为官。他有才而廉明,博得“双肩明月”之誉,嘉庆帝称他“老实王”。有一年,王尔烈从江南主考回京。嘉庆问他:“老爱卿家境如何?”他答:“臣家有茅屋三间,里面半藏农具半藏书;还有薄田数亩,那是一望春风一望雨啊!”嘉庆欢喜地说:“老爱卿为官清廉,朕是知道的。”想了想又说:“这么办吧,你离京去安徽铜山掌管铸钱之事,在那里任职三年,也许你就富有了。”当时,铜山设有朝廷御制铜锭的铸钱炉,那里产多少铜,就铸多少钱,管铸钱最是肥缺。王尔烈上任一晃就是三年。任满回京,嘉庆问:“老爱卿,这回可度余年了吧?”王尔烈一笑说:“臣依旧一无所有。”嘉庆不信地说:“此言未必是真的吧?”王尔烈也不争辩,当即从袖筒里甩出三枚铜大钱,大钱就是嘉庆通宝,当十钱用,那些钱个个都摸得锃亮。原来这是钱样子,他每天拿着它们在手里久了,磨得溜光。嘉庆见状,称赞说:“老爱卿如此清廉,真可谓老实王啊!”后来王尔烈告老还乡,一支浩浩荡荡的驴驮子大队从京城出发。看热闹的人议论道:“王尔烈满载而归了!”“什么‘老实王’,是假的!”“什么‘两袖清风’,早贪饱了!驮子上还不全是珠宝!”这话传到嘉庆帝那里,他马上下令截查。又召来王尔烈,当着朝臣问:“驮子队所载何物?”王尔烈答道:“不过是皇上所赐。”嘉庆说:“你告老还乡,我所赐不过千两白银呀,还用大队驴驮子装载吗?”王尔烈只得请求检查。经过打开驮子查实,驴驮子上载的全是破砖烂瓦。人们瞠目结舌,细问,王尔烈才说:“臣家里只有三间茅屋,回去无栖身之地。为此,我捡了剩下的破砖烂瓦,驮回去盖房住。”嘉庆很受感动,下令在辽阳为王尔烈修了一座翰林府。王尔烈把正厅做了义学馆,自己只住偏房。

    时隔数年,一位袁大人从京城至辽阳,他是王尔烈的学生,前往拜望。他到时,王尔烈夫人尤氏正在织布,袁大人一看惊了,又见室内全无长物,便问:“师娘,我老师家境为何如此寒酸?”尤氏答道:“你老师一生非法不为,非义不取。他告老之后,那点俸禄不够用,所以我就得织布,自食其力。”袁大人回京向嘉庆禀报。嘉庆降旨辽阳,拨当地厘税给王尔烈,以赡晚年。王尔烈又用这笔钱办了义学,直到去世。王尔烈的故事王明道连自己也不知道讲过多少次了,这好像是王家唯一的自豪。

    王明道讲着王尔烈的故事很高兴,王步凡虽然不是第一次听了,不过他比较佩服王尔烈,也喜欢听王尔烈的故事。乐思蜀根本不想听这些,他认为不可能是真实的故事,就问这临街房子多少年了。王明道说是他爷爷经手盖的房子,至少也有一百多年。乐思蜀又问现在农村收成咋样。王明道摇头叹道:“现在农民都不愿种地。连续大旱,人工不说,村提留,乡统筹交过之后剩下的还不够肥料钱,种地还不如去捡破烂呢,你们没见原本绿油油的麦苗一遇到天旱旱蔫了。”

    乐思蜀很知趣,知道王步凡回老家肯定与老爹有话说,就到院子里去闲看。其实农家破院没啥好看的,他蹲在院子里那口废弃不用的老井边抽烟打发时间。

    王步凡这才把话切入正题,问他父亲当年是不是在芙蓉镇教过书。王明道想起往事叹一口长气说:“我曾在芙蓉镇教过三年书,第三年秋天省教育厅的鲁厅长回湖南省亲,回来时天下大雨汽车没法走,就拐到芙蓉镇中学避雨住了三天。当时没有人能听懂湖南话,而我在黄埔军校河东分校上学的时候认识几个湖南人,与一个叫尤可敬的同学还结了金兰,对湖南话知道一些。鲁厅长在芙蓉中学住了三天,话也谈得投机,饮食起居都是我照料的,鲁厅长很高兴。分别时他特意说有事让我去省城找他。后来我不想教书了,就去省城找鲁厅长。鲁厅长不忘旧情,先安排我当了民教馆的干事,正好与同学尤可敬是同事,尤可敬是保管员,管理着馆里所有的物资。鲁厅长见我琴棋书画样样拿得起,很器重我。抗战爆发前又把我提拔为副馆长。后来抗日战争爆发,省城沦陷,省机关迁到天野办公,其他部门也相继迁到天野。在天野一段时间后那里也沦陷了,我便和尤可敬结伴离开天野回到老家。尤可敬是鲁厅长的湖南老乡,离家太远只好把行李存放在咱家里,从此一去就没有音讯了。抗战胜利后,原民教馆的馆长高升,单位里曾来公函让我就职馆长,因时局动荡我没有赴任。后来写信打听尤可敬的消息,省城方面回信说只知道他是湖南人,并不知道详细地址,很可能人已经死于战乱……又过了三年,八路军就来了……”

    王步凡无心听他父亲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他的心思在米达文身上。但父亲正说在兴头上,他也不想打断老人家的话。现在父亲诉说辉煌历史终于告一段落,他急忙插话问:“爹,您当年在芙蓉镇教书时是否有姓米的学生?”

    “有,有一个叫米多的学生,因为名字起得特别,所以印象较深。”王明道虽然八十岁了,头脑很清楚。他点了一支烟接着说:“我记得还有石为天、张问天、赵云天三个学生,平时都叫他们三天,其余的我就记不清了。你问这些干啥?”

    王步凡按捺着心中的狂喜说:“爹,是这样的,我听说现在刚刚调来的县委书记米达文可能是芙蓉镇人,我想通过您的学生找米书记帮忙,能够上班或者往上提一提。咱们去一趟芙蓉镇,碰碰运气,看您当年的学生是否和他有关系,能不能帮上忙。您知道现在教师最难当,舒爽已经一年没发工资,乡干部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也是一年没发工资,连家庭都不能安定了。”王步凡也不管老爹赞成与否,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唉,你呀,一直生性狂傲,自以为是,结果到处碰壁。颜回不二过,就是人家懂得修正自己,你身在官场就要学会尊上友下,圆滑处世,力戒狂傲,多学一点中庸之道。李白很有才华吧,什么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什么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最终就是失败在狂傲上的。你在政治上很有前途,八个孩子我就对你寄的希望大,可是你最大的弱点就是狂傲。唉,教训啊!现在社会风气已经到了这一步,当个副乡长是没什么出息,咱就去一趟芙蓉镇碰碰运气吧,不跑不送看来是不行了,县委书记就不认识你他怎么可能提拔你?”说罢,老人显得有些无奈。王步凡面对父亲的责备无话可说,他见父亲答应了,急忙到院中和乐思蜀商量,他知道乐思蜀是个热心肠的人,性格豪爽,就是爱玩,尤其是爱去美容院按摩。“大头,今天去给我办件大事,找找县委书记米达文老家的人,想再升一级,等老兄得志了,天天让你泡在妓院里。”王步凡笑着等乐思蜀回话。

    乐思蜀大笑了一阵子说:“得了吧,你一个副乡毛连批条子的权力都没有,别说泡妓女了。这样吧,你这次肯定是去跑官的,跑成了对同学们也会有好处,我这几年受尽了朝里没人难当官的苦,连他妈的副科级都够不上的人也敢训我。好啦,这事我支持你,你这次跑官的开销我包了,花三千五千我去找领导报销。他们他妈的三万五万都敢报销,很多条子还是经我的手,我报销他妈的三千五千算个球!反正今天也没事,老同学又没用过车,还能不效劳?这是头等大事,祝你王八成功。”王步凡叫乐思蜀的绰号“大头”,乐思蜀则叫他的绰号“王八”。

    王步凡听乐思蜀这么一说,好像遇见了救星。说实在的,五千块钱可是他和舒爽一年的工资啊!这时他看着眼前的乐思蜀,似乎就是一尊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要不是头脑还清醒,他恨不得跪下三拜九叩。

    说走就走,乐思蜀开着桑塔纳车,王步凡和他父亲坐在后边,车飞驰般地出了村庄。一路上他们心中有事谁也不说话。

    进了芙蓉镇,王明道决定先找到石为天或赵云天再说。他见一个老年人躺在路边晒太阳,就下车走上前去问话:“请问老哥,你知道石为天、赵云天这两个人吗?”

    “知道。石为天前年到阎王爷那里报到了,赵云天一家都在天野市住,三五年回来一次。”老人并未细看王明道,很随便地回答着。王明道脸上有些失望,在失望之余又问:“那么张问天还在不在?”王明道这时已经有些信心不足了。

    那老汉抬起头注视了一下王明道,眼睛有点发亮,“老哥这么面熟,你找张问天有啥事?你是……”

    “我叫王明道,几十年前在这里教过书,张问天是我的学生。”王明道长叹一声望着天空有些无奈。

    “哎呀,你是王老师,我是您的学生李二川呀,您不记得我了?”说着话李二川从地上爬起来拉住王明道的手,亲热得像个孩子似的。其实王明道根本就记不起还有李二川这么个学生,但当然不能那么说,“咋不记得?那时你个头高高的,身材瘦瘦的,学习很用功,像个小大人。只是时间太长,你们的变化太大,只记得姓名,人已经认不清了。”当年王明道在芙蓉镇教书时三十岁,现在已经八十岁了。

    李二川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了花,老师在五十年后还记得他,并且还夸他当年学习很用功有后福,七十多岁的老汉也神采飞扬,高兴得像个小学生。王步凡很佩服他老爹对人情世故的练达,无形之中老爹又给他上了很有意义的一课。

    李二川拍拍身上的尘土,很热情地说:“王老师,走,我引你去找张问天,他从镇水利站退休后在家没事。”说话间已经来到张问天家门口,张问天正好坐在门口晒太阳。李二川老远就喊起来:“问天,你看一看,王老师来了?”

    张问天一眼就认出了王明道,迎上来拉住王明道的手,眼中含着热泪说:“王老师,几十年了,风风雨雨,岁月艰辛,学生也没有去看望老师,没想到王老师鹤发童颜,精神矍铄,身体这么好。我很惭愧啊!”然后看着王步凡和乐思蜀问:“这两位是?”

    王明道急忙指着王步凡说:“这是我的次子叫步凡,那位是步凡的同学小乐,开车的。”

    张问天急忙拉住王步凡的手说:“小弟一表人才,很像王老师年轻时的风度,前途不可限量啊。”接着又握住乐思蜀的手,“小弟辛苦啦。”

    王明道见到学生们有些感伤,只好用几十年风云变幻,彼此过得都很艰辛的话,既是应酬别人,也是表白自己。

    李二川打破僵局说:“问天,你陪王老师和两位小弟说话,我去招呼咱们那几个同学。”说罢慌慌张张地走了。王明道望着李二川的背影有点感动,眼睛也有些湿润。

    张问天把王明道他们让进屋里坐下,他婆娘来倒了茶水,然后坐在张问天身边。接下来便是拉些家常,王明道和张问天的话都有些沉重,最后王明道才说明来意。张问天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点点头。当那婆娘听说来人是孔庙镇的,便说:“我哥哥在兴隆高中教书,叫伊天生,兴隆离孔庙很近的。”王步凡有些吃惊,没想到张问天的夫人竟是扬眉的姑姑,在他的印象中扬眉有两个姑姑,一个在天西县,一个在天南县,怎么东南县又冒出来个姑姑?也不便问她是不是从天西县又嫁到东南县的。那婆娘像是个好说话的女人,自我介绍说她一辈子嫁过三个男人,天西县一个病死了。后来嫁给东南县一个姓马的木匠,又死了,后来就嫁给了张问天。并说她原先那个婆家的侄子在孔庙镇当书记。不用说就是马风。这时王步凡有点儿吃惊,看来昨天晚上陈孚跟他说的话全是真的。

    这时李二川把七八个老头召集来与王明道见了面。然后说:“王老师,你当年的学生也就剩这么几个了,其余的不在了。”

    王明道不免又发出一些人生苦短的慨叹。王步凡从几个老头儿说话的神色就能看出,张问天是他们中间的核心人物。他看看表已是上午十一点半钟,就望着张问天说:“你们看哪家饭店合适,今天中午我请客,让我老爹和他的得意门生们好好叙叙旧。平时老爷子没少念叨你们,现在你们师生终于见面了。”说罢这话,王步凡一阵心虚。他想起自己口袋里只有五元钱,连包好烟也买不了。不过有乐思蜀在,不会让他太难堪。

    张问天执意要让大家在家中吃饭,众人不肯。张问天道:“真不在家里吃饭就到外边吧。我老伴的两个女儿在镇上开了个小酒店,咱们就去那里,今天我请客。”王步凡见张问天已把话说到这份上,也不好再说什么,看了看父亲,父亲表情非常平静,也没有表什么态,看样子父亲和他的这些学生的关系相当好。王步凡只好和父亲随他们一块儿出门,在路上他悄悄拉了一下乐思蜀的衣襟,又轻轻地说:“咱们是来求人家办事的,饭钱最好不要让人家付。不过我今天,唉……”

    乐思蜀点了点头笑着说:“我就那么不懂规矩?放心吧,不会让你出丑。谁不知道你家爽美人是理财高手。”

    5

    众人来到芙蓉镇的大街上,走进一家叫“客自来”的小酒店,店面不大,却很整洁。坐下之后,从里边走出来两位十分漂亮的女子给大家倒水。她们的样子与扬眉长得极像,立即引起了王步凡的注意。张问天指着这两个女子向大家介绍,“这两个是我老伴的女儿,她们姐妹两个没有工作,就在芙蓉镇上开了这个小酒店。”

    张问天介绍到这里,王步凡很礼貌地站起来和两位小姐握手,伸出手后又觉得有点儿冒昧,不如点头合适,手一时又无法缩回去。两位小姐面对不相识的人有点儿害羞,年龄小的伸了右手,年龄大的伸出左手。在握手那一瞬间,王步凡抬头观看她们的容貌,王步凡越发吃惊,在孔庙镇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漂亮娇媚的女子,她们都比扬眉长得漂亮。张问天指着王明道对那个年龄小的女子说:“知秋,这是我的老师,你们应该叫爷爷。”

    知秋的姐姐和知秋都甜甜地叫了声爷爷,那声音让王步凡听着心里挺舒服。张问天又指着回到座位上的步凡说:“这是我的师弟步凡,你们应该叫叔叔。”

    知秋的姐姐见王步凡与自己大不了多少,有些不情愿,没吭声。知秋毕竟小一些,红着脸叫了一声“叔叔好”。

    王步凡有些不好意思,先说:“你好。”然后又情不自禁地说:“不敢,不敢,就叫哥吧。”

    张问天很严肃地说:“那可不行,岂能乱了辈分。”姐妹两个面对这种场面也有些尴尬,偷偷地望着王步凡笑,然后便去后边张罗饭菜了。

    一会儿知秋的姐姐已经把几个凉菜做好了,知秋把菜摆在桌上,斟上酒,大家便拉开了酒文化研讨的序幕。先是敬酒。自然是学生们先敬王明道,然后是王步凡敬他父亲的学生们。乐思蜀开车不喝酒,知秋善解人意地给他送了一罐饮料。乐思蜀急忙道了谢。

    酒席中,张问天把该办的事做了安排,“王老师这次来,主要是想让我们去找米达文帮忙把步凡小弟从副乡长任上再提一级。他现在是石云乡的副乡长,副职已经干了十二年,在咱们这里也没有副职干十二年的。其实米达文他爹米多也是王老师的学生,可惜前些年病故了。米多要是活着,就不用大家费心了,让他打个电话就行。说句不该说的话,现在这种世道光有关系是不够的,还得送点礼才能办成事。当初我内人前夫的侄子马风的事,是我去天西县找达文办的,那时倒没送什么礼。听说是天南的县委书记要他在天西县帮忙安排一个亲戚,结果达文就提出把马风安排到天南县委组织部,实际上是两个人对换了一下。因为达文得过我的好处。他原来是天野地委的团委副书记,‘文革’结束后受到影响,下放到咱东南县马营乡当副书记,以后凭才干又干到书记、县财政局局长、副县长。是我这个当表叔的找到老地委书记边际,疏通关系才把他提拔到天西县当了县长。不过人家已经还过我的人情了,这次我就有点儿拿不准。咱们中间有四个是达文小学和中学的老师,有三个是他的亲戚。我看咱们兵分两路,一路由李二川带队,星期一去天南找达文,先说一下情况,吹吹风,估计他会看我们的老面子。另一路由我带领,星期天去天野先找到赵云天,然后再去达文家里。云天也是王老师的学生,他与达文是表兄弟,常有来往。达文在背运的时候云天还帮忙把他的儿子儿媳安排在市新华书店工作。”王步凡听到这里就想掏耳朵,忍住没掏。张问天接下来又说:“我们几个去达文家里走一趟,他应该给个面子,两路出动,双管齐下,力量会大些。”

    大家一阵沉默。王明道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忽然又蹙了一下眉头。

    张问天看大家没有表态,王明道也没有说话,就加重语气又说:“当年王老师执教甚严,学问也好,我们在座的后来能够有所作为,与王老师当年的培养是分不开的。王老师从来没有求咱们办过事情,这次既然上门了,我们一定得帮这个忙。”说罢望着王明道问:“王老师要是觉得我还有啥没有考虑到的,你老就补充补充。”张问天的一席话,就像在开会一样,而他又是这个会议的主持者。

    王明道很感动,凭他的老练和成熟,始终没有让泪水溢出眼眶。他点着头说:“问天把我要说的话都说了,我没啥再说的了。唉,我当年在这里仅仅任教三年,也没有给你们教出什么成绩,很惭愧。你们都是七十岁左右的人了,现在又来劳驾你们,说实在的,咱们对跑官要官都是有想法有看法的,可是天野和天南现在的现实就是这样,没办法啊!大恩不言谢。步凡,你代表我给你叔叔们敬一杯酒表示一下谢意吧。”

    张问天和李二川他们急忙摆着手说:“王老师,可别这么说,步凡应该是我们的弟弟。现在社会风气乱套了,别人没大没小,咱可不能坏了规矩。您当年教育我们要恪守仁义礼智信,要以德养身,我们还是按过去的老规矩办,师父是师父,师母是师母,师弟是师弟,纲常不能乱啊!来,步凡小弟,咱们同饮一杯,共祝王老师健康长寿,也祝你仕途顺达,放心吧,我们会尽力而为的。王老师,您老年岁大了自便。”

    王步凡急忙站起身,举杯与大家碰了杯,一饮而尽。

    一会儿,乐思蜀看酒席该散了,就起身去付账,张问天不许。王步凡觉得找人家办事还让人家请客很不好意思,就执意要付账。张问天很诚恳地拒绝了,说绝对不能那样。王步凡也不便再说什么。

    酒足饭饱之后,事情也安排妥当了,张问天望着王明道说:“王老师,我记得你的书法很有风骨,我晚上在这个小店里看门,闲着没事总爱涂抹几笔,正好有笔墨纸砚,您就给我们留几张墨宝做个纪念吧?”

    王明道笑了笑说:“几十年在家务农,很少再掂笔,啥也荒废了。何况人老了手脚僵硬不灵便就更不行了。其实我的字远不如步凡的字好,他的书法曾获得过河东省和天野市的大奖呢,就让他给你们写吧。”王步凡又是一阵不知所措。

    知秋听了这话,很机灵地跑着去取来笔墨纸砚,大家换了张桌子,都站在桌子旁边,等候王步凡写字。

    王步凡客套了一阵子,见推辞不掉就裁了纸,然后想了想,挥毫蘸墨写了几首唐诗。知秋说:“我叫叶知秋,给我也写一张吧?”王步凡略加思考,写下一副“一叶虽小,报春知秋”的行草。他写这八个字,有两层意思,一层是说自己虽然没有地位,但大家的恩德他永远不会忘记,将来一定要报答。另一层意思是冲着叶知秋的名字来的。大家一看王步凡的书法果然洒脱俊逸,不由一阵赞叹。尤其是叶知秋姐妹两个更高兴。众人在一片叫好声中每人讨了一张王步凡的书法作品,以作纪念。之后,王明道婉拒了张问天等人的挽留,几人离开了芙蓉镇。

    王步凡又度日如年地熬过了苦闷的一星期,又到了星期六晚上。他已经把明天去见米达文的事情给忘了。此时电话响了,王步凡一接是同学时运成打来的,说新调来的组织部长和他是老乡,最近肯定要调整各乡镇的干部,最好让王步凡去县委书记那里走动走动,免得常委会上又把他的事情束之高阁。机不可失,一定要活动活动。王步凡嘴上答应着,但心里总觉得“去县委书记那里走动走动”那句话那么别扭,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走动……

    舒爽梦呓般地嘟囔着问:“哪个神经蛋半夜三更打电话?好久电话没有响了,我还以为坏了呢。”

    王步凡没有理睬舒爽,躺在床上也睡不着,一直在想心事,突然想起了张问天的安排:明天要和他一起去见米达文。他又失眠了,坚持着熬到早晨四点就起了床。

    一夜未眠,王步凡觉得有些疲倦,来到院里凉风一吹清醒多了。回忆起昨夜时运成打电话的内容,又想起那天和张问天已经约好今天要去天野见米达文,看来这次机会不能再错过了,确实应该到米达文家里去走走。他急忙回到屋里给乐思蜀打了个电话,说让他把车开到孔庙来接他去找米达文,乐思蜀说马上就到,让王步凡十分钟后在孔庙初中门口等着。

    过了二十分钟,他父亲到了,又过了十分钟,张问天也到了,看来张问天起得很早,芙蓉镇离孔庙还有几十里路呢。乐思蜀到后,王步凡说先吃点饭,张问天却说先赶路,时间必须抓紧。于是四个人坐上车向天野市方向驶去。在车上,张问天说要赶在八点钟以前见到米达文,怕他白天有事,一旦出去就找不到了。他还说来之前已与赵云天通了电话,赵云天在市新华书店门口等着。乐思蜀加快了车速,桑塔纳好像要飞起来了。

    路上,王步凡有意无意地向张问天打听前一段时间李二川他们天南之行的有关情况,张问天笑着说:“李二川他们那天来了七个人,到天南县之后正好门岗上没人,就直接到县委办公室找米达文,办公室的秘书还以为他们是上访告状的群众,推说米书记不在家,去天野市开会了,有事让他们到信访办去。当李二川说明他们是米达文的老师,从东南县芙蓉镇来,那个秘书才红着脸又倒茶又递烟,很是热情,然后说米书记正在开常委会,让他们到招待所等着。他们在招待所一直等到十二点多,米达文才坐着车来到招待所。吃饭的时候米达文很热情,说老师们难得来一次天南,一顿饭就花了两千多块钱,光茅台酒喝了五瓶。当李二川他们说明来意后,米达文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也许人当了官就得有点儿官架子吧。你说人这东西就是怪,当了官没有官架子,人们反而说你不像个当官的样子。其实前些年米达文求我去找边际办事时一点儿架子也没有,叔长叔短地叫。在我看来米达文并不像我们这些人诚实直爽,他身上官气太浓。”

    王步凡听了张问天的话,心一下子像掉进了冰窟窿里,希望也大打折扣。他觉得米达文的话等于没说,这一次去找他也不一定会有好的结果。王明道却蛮有信心,他知道当官的说话总是留有余地的,哪会像老百姓那样一拍胸脯说这事包在我身上啦!他认为米达文说出这样的话很正常,对这次天野之行仍充满信心。

    到了市新华书店门口,张问天指着路边站着的一个人说:“赵云天已经在等咱们了。”

    乐思蜀把车停住,大家下来与赵云天见面交谈,乐思蜀开车去买礼品。赵云天是个很精神的小老头儿,与王明道见面的情景与那天在芙蓉镇的情况一样,无非说些身体好,几十年没见面很想念的话,之后王明道问了赵云天的情况。

    小车在天中大道上奔跑着,张问天说王步凡:“步凡啊,你应该早点儿来找米达文,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不是太好。你在官场这么多年了怎么还这么不开窍,一个人怎么能够改变已经形成的风气呢?小人物永远要顺应潮流,不应该逆潮流行事。”

    王步凡觉得张问天的话简直是在批评他,说起来自己确实有些不“开窍”,这么多年了,如果他能够经常到县委书记家里走动走动,何至于被动到有人让他停班却没有人通知让他上班的地步?

    市委家属院很大,单元楼一排连一排望不到头,除市委机关干部职工在这里居住以外,历届县委书记都住在这里。赵云天是米达文的姑表哥,经常来往。张问天算是他的姨表叔,因不在市里工作就没有到米达文家来过。赵云天让乐思蜀直接把车开到米达文住的楼道前,然后下车。乐思蜀打开小车的后备箱,里边有十瓶茅台酒、十条中华烟。王步凡惊得直伸舌头,小声问乐思蜀:“太多了吧?”

    乐思蜀也小声说:“要打就打倒,少了办不成事。现在送礼的行情已经见涨了你可没有我清楚。有些人已经不送东西送钱了,我是觉得有老人在送钱不合适,不然把钱往信封里一装就行了。”

    王步凡粗略一估计,这份礼大致也有六七千块钱。赵云天提了烟,王步凡搬上酒,他们径直往三楼去。上着楼梯,王步凡又开始心跳了,并且有些呼吸紧促,他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那些贪官的忏悔:第一次的时候心里也紧张,收受的贿赂多了就像家常便饭一样……那么送礼是不是也会上瘾,一旦上瘾怎么办?自己又没有钱,总不能整天靠别人资助来送礼跑官吧,送礼的人大多都贪,他觉得自己永远都不会贪,那么靠什么送礼呢?做王尔烈那样的人是他的人生追求,他真想回头下楼,可是望一望走在前边弯腰驼背、满头白发的老父亲,自己又否决了自己的想法,眼泪也差一点儿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