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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陈婉凌刚走出办公楼,有人在后面拍了她一下,笑着说:"怎么啦,这么失魂落魄?"

  回头一看,原来是刘碧玲。虽然在同一个办公楼上班,刘碧玲调到社联之后就再没到妇联来串过门,她们之间也是头一次碰面。

  婉凌心里正有些烦闷,就摇摇头说:"别提了。"

  刘碧玲关切地问:"怎么了?"

  婉凌觉得政府大院不是谈心的好地方,就随意向刘碧玲询问一些新单位的情况,等走到离大院稍远的林荫道上时才说:"我现在才知道你当时为什么那么坚决地要走。"

  刘碧玲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笑笑地说:"怎么?何芳为难你了?"

  "何止是为难!这个人不知道有什么毛病,专跟办公室主任过不去。"

  刘主任咯咯一笑说:"她跟办公室主任过不去是对的。"

  婉凌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说:"你这是落井下石!你当初吃了她的苦头,现在也希望我吃更多的苦。"

  "你把我看得那么阴暗啊?"

  "事实证明你就是这么阴暗。"

  刘碧玲停下脚步正色说:"你说得没错,我在何芳手下吃了苦头,自然希望接手的人也在她手下吃些苦头,只有我一个人在她手下吃苦的话,那证明是我的工作方式有问题,只有大家都在她手下吃了苦,才能证明不是我有问题,而是她有问题。"

  "为了证明你的工作能力,你就要我们这些后来人都吃苦,真是没良知!"

  "不可否认,在某些时候,我确实缺乏良知,但,这不是每个人都具有的缺陷吗?你敢说你的心灵就是全然的纯洁,一点阴暗的想法都没有吗?"

  婉凌被她反问得难以作答,就岔开话题说:"这个何芳真是太莫名其妙了,我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

  刘碧玲嘿嘿笑着说:"可能这就是她内心的那点小小的阴暗面吧。不过,她这样做也是可以理解的。"

  停了停又接着说:"婉凌,其实我觉得你今天所受的困扰,是你自己的问题,跟何芳没什么关系。"

  "你看,你看,又开始说风凉话了。"婉凌无奈地把手一摊说,"你自己碰到这种处境时,怎么不说这个话。"

  刘碧玲笃定地说:"正因为我是过来人,我才会说这个话。"

  婉凌不以为然地看了她一眼,闷闷地走路,不再搭腔。

  刘碧玲说:"在机关干得越久,我就越发现,我们随时都有可能会碰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上司,他们有自己惯常的思维和处事方式,这些方式是由他们的自身素质和人生经历所决定的,你基本上没有改变他的可能性,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你只能做出两个选择,一个是适应,一个是逃避。我选择了逃避这种比较没种的方法,我相信你会比我更勇敢一些,选择适应。"

  "难道就不能互相沟通,达成一种共识吗?"

  刘碧玲摇着头笑了笑:"这样说吧,当某人在工作中采取某一种态度的时候,一定是有某些原因促使她这么做,也就是说,她所做的事情,一定是于她自己有利的,可能表面上看起来毫不合理,但是背后一定有为人所不知道的目的。比方说何芳挤对你我二人,难道纯粹是因为她对我们有误会吗?我看没这么简单。"

  婉凌说:"你这样说,我就更不明白了。我说何芳在工作中有意给下属制造困难,你说不关她的事,完全是我的问题。我说跟她沟通,你又说没必要沟通,是她背后有问题。说来说去,到底是谁的问题呀。"

  刘碧玲说:"你为了他人的态度而影响自己的工作情绪,这是你的问题。她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为难他人,这是她的问题。其实,只要你不把她的问题当问题,也就没什么问题了。"

  婉凌说:"你在讲佛呢?绕来绕去的,没一点可操作性。"

  刘碧玲拍了拍她说:"我相信你的悟性。"

  刘碧玲的话给陈婉凌造成了一定的打击,她本以为在她和何芳的这场争斗中,唯一的负面人物无疑就是何芳,至少在刘碧玲看来应该是这样,没想到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别人根本就不在意你在工作中受了多少委屈,付了多少代价,他们只注重结果。婉凌想到一个词,叫做"成王败寇",她以前很讨厌这个词,现在却不得不承认,这个词确实代表了很大一部分人的心理。

  不管你所要完成的工作有多么的不合情理,只要不违法,就要想尽一切办法去完成。经过刘碧玲的一番训导,陈婉凌基本明确了工作方向,但同时陷入一种新的迷惘,她隐隐地感觉到,这种迷惘将会伴随她整个一生。

  "哎,"陈婉凌想起一件事,"你记不记得你以前曾经问我借过一本书?"

  "什么书?"刘碧玲显然不记得了。

  "就是……就是一本什么粉红色封面的书。"

  "粉红封面的书?叫什么名字啊?"

  "叫……"陈婉凌停了一下,说,"我也不记得了。"

  刘碧玲耸耸肩说:"你都不记得了,那还提它做什么?"

  婉凌说:"我以为你记得嘛!"

  刘碧玲说:" 我记得又怎么样?你又不肯借。"

  婉凌追问:"那你到底记不记得啊?"

  刘碧玲说:"你都不记得了,我自然更不记得。"

  婉凌知道再问下去也是白问,只能希望事情到此为止,再不要有什么人来问她借这本根本不存在的粉红色封面的书了。

  暮色将合,街道两边的路灯霍然点亮,谁家音箱里播放着一支舒缓的曲子,在半明半暗的天光下,听起来格外优雅迷人。婉凌徇声望去,绿树簇拥的街角新开了一个小小的酒吧,要走到很近才看清它门框上用闪亮的珠子写了两个字"七月","月"字旁边是设计得像一对情侣的高脚杯,穿着西装的杯子半跪着,穿着长裙的杯子微微对它颔首。

  陈婉凌走进七月酒吧,酒吧很小,吧台设在正中间,左右各摆着一个台位。服务员走过来招呼,问她要坐楼上还是楼下。婉凌说坐楼上。服务员引着她绕过吧台,原来吧台后面还藏着一个挂满各色植物的楼梯。婉凌沿着吱吱作响的木楼梯拾级而上,颇有些漫步田园的味道。服务员掀开走廊尽头一片用相思豆串成的帘子,露出里间挂满小丝瓜的墙壁和一张粉红色的小台子。房间里只有这一张台子,台子两侧各摆了一个荷叶型的小沙发。这个只有两个台位、一间包厢的酒吧,让陈婉凌真正产生了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坐在这间小小的房子里,她有一种错觉,仿佛这是她幼年时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在外漂泊多年之后终于重回故地。

  陈婉凌一口气点了六瓶啤酒,她想彻底地醉一次,坐在一个自己喜欢的地方,为自己彻底地醉一次。

  老百姓只知道他们这些机关干部经常出入高档饭店请客喝酒,哪里知道他们心里真实的感受?那些装修豪华的饭店,就像一个个打扮入时的婊子,光顾得再多,也培养不出一丝真情。而他们每喝一杯酒,每吃一口菜,都要说上无数的套话、废话,都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哪里尝得出半点滋味?

  婉凌一口气喝掉了两甁青岛,刚要开第三瓶,手机在背包里叮叮当当地响起来,掏出来一看,只见屏幕上显示着"乱世"两个字。

  "乱世"就是马原。他把电话号码写在《乱世佳人》的扉页上,婉凌就顺手存了。

  马原的声音比平时显得略微低沉一些,没有称呼,没有客套,直截了当地说:"我刚从深圳回来,你在哪里?"

  婉凌犹豫了一下。

  马原催促说:"你在哪里?我想跟你谈谈。"

  婉凌本想说你有什么事就电话里说吧,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让他到中山路的七月酒吧来。

  马原七拐八弯地找到七月时,陈婉凌正在喝第五瓶青岛。

  她彻底地醉了,抬起迷蒙的眼睛看着他说:"怎么,没把你的范主任带过来?"

  马原不搭理他,自向服务员要了个杯子,拿起桌上的啤酒就往里倒。

  婉凌抢过啤酒,瞪着他说:"这是我的酒!"

  马原抢回去说:"不能喝就别逞能!"

  婉凌瞪大眼睛看着他,马原也瞪大眼睛回望着她,两人的眼神从气势凌人慢慢变成惺惺相惜,最后化作一缕难言的柔情。

  马原正想说什么,陈婉凌猛然把头一低,对着垃圾筒呕吐起来。